第一章 穆瓦诺和苏塞特的故事。他们的爱情故事。应该说一说。其希望之强烈,其可 想而知的失望之忧怨。应该说一说。不是如此,便是那般。他们最初在纽约相遇, 是在三月的一个下午。也许是在二月。没什么非同寻常。几乎是相识了,彼此在同 一地点,同一时辰,然而那一天他们并没有说话。没有。他们相视一笑,仅此而已。 那是匆匆的会意的一笑,似乎他们知道,他们命中注定日后会再相见的。 这最初见面时的相视一笑,按情理也是说得过去的,尽管那天他们并没有说话。 但是他们毕竟面对面地相见过,这是一定要记住的;因为后来当他们炽热的感情达 到高潮时,他们往往会回忆起这会心的一顾,这即兴的四目相对,以及那象征未来 情投意合的相视一笑。这并不是一见钟情。不是古典派的闪电式爱情。要不就俗而 寡味了。相反,他们在匆匆的相对一笑中,立刻意识到有一种潜在的心心相印之感。 这就有了一个足够好的开端,尤其是那一天他们彼此都感到寂寞,需要人与人之间 的温情。 就说他们相遇的那天是星期二,几乎是相遇了。就说那是一个下雨天。而且大 雨倾盆,那是由于心情的缘故。管它呢,伤心的爱情故事总是发生在雨天。愉快的 也一样。总是有其原因的,尽管不必是形而上学的原因。就说他们在街头相遇了。 纽约市的某一个街头,在市中心一带。 华盛顿广场。没错,那便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萍水相逢,相视一笑。纯属 偶然的相遇,如同所有意味深长的相逢那般,尤其像那种掺合进感情的相遇。不过, 也许那天并非星期二。倒可能是星期三,或星期五。唉,一星期中究竟是哪一天他 们见的面又有什么关系呢?谁在乎呢。然而那一天,穆瓦诺和苏塞特几乎相识的那 一天又是多么值得纪念的一天啊! 天在下雨,大雨倾盆。至少这是肯定的。要不然气氛就不对头了。是的,大雨 如注。 苏塞特不在乎下雨。她有雨伞。只是雨天往往令她多愁善感。也许与她的性情 有关。苏塞特是那种心情能顺其自然的人。那倒并不是因为她来自乡村的缘故。恰 恰相反,她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波士顿女人,只在危急关头方遁入自然,比如说,当 她第一次堕胎以后为了克服心理上的打击,或在她第二次离婚期间。第一次离得太 快,几乎来不及留有田园式的回顾余地。苏塞特可能会再次求助于自然,因为在不 久的将来,她的曾祖母逝世后竟把全部的遗产都留给了她,这又会令她左右为难了。 穆瓦诺讨厌下雨天。那是因为他的头发和他的裤子。他从来不戴帽子,从来不 戴,除了当他在服兵役期间。那是纪律。那可憎的军士帽和笨重的头盔把他的头发 都压扁了。他也从来不带雨伞。从来不带。所以那一天他闷闷不乐,因为那讨厌的 大雨弄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他把它一直梳到脑后而不开叉,留得 很长,垂至颈根,还留了个鸭屁股。那是时髦的款式。他为他裤子的皱纹也感到很 不痛快,因为这使他想起了他服兵役的日子。两年在那该死的伞兵队里的日子。是 啊,当了两年的兵。他退伍不过数月,一切都还记忆犹新。那不幸的两年里有一年 是在海外,在远东。那一定在像穆瓦诺这样的年轻人身上留下了某些印记,苏塞特 日后会觉察的。确实,当他们逐渐亲密起来后,她实在忍受不了他的习性,她看着 他解开纽扣,把衬衫挂进她的衣橱,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指头衡量衣架与衣架之间的 距离,并把每一只衣架都朝同一方向对齐,这就是军队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反正,他对雨天的厌恶,对他头发的厌恶,对他裤子的皱纹的厌恶,军队生活所遗 留下来的痕迹,这些看来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却发人深省,真的很发人深 省。 穆瓦诺可以带一把雨伞,这样就免得因为下雨而心情沮丧了。再说雨伞并不太 贵,即便对于手头比较紧的人,比如拿穆瓦诺来说也并非贵得买不起。这可没有什 么可难为情的。没钱又不是犯罪。通常这只是临时的拮据而已,不会活不下去,尤 其在美国,各种各样料想不到的幸运机会一下子就可以使穆瓦诺这样的小伙子摆脱 经济上走投无路的困境。谁说不是呢,这一天可能就是他交运的日子,尽管是个雨 天。 是啊,穆瓦诺可以在雨天带把雨伞,哪怕一把旧伞也可以免得因为淋湿了头发 和裤子而心情沮丧。在纽约,带伞的人不少,三月里,或是二月里。在欧洲许多大 城市里也是如此,伦敦,巴黎,汉堡,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啊,对了,阿姆斯 特丹,那里常年是湿淋淋的。穆瓦诺倒是具有一些这样的国际见识,且别因为他眼 下的处境而小看了他。也许他还未曾游览过这些令人神往的城市,但是说不定有朝 一日他会去的。带着苏塞特。那该多美。 穆瓦诺是在欧洲出生的。是的,巴黎。那是他居住的城市,也是他苦苦求生的 地方,直到十八岁,他才移民来美国。至于原因么,等他们熟悉以后,苏塞特问起 他的过去的时候,他会说给她听的。苏塞特并非是那种刨根问底的女人,不过既然 她同一个外国人相好,至少她要知道他的来历。但是,现在之所以要提到穆瓦诺是 在法国出生的,是为了避免接下来造成疑惑,以免作不必要的后补性解释。 这意味着,穆瓦诺说英语时带有一种口音,法国口音。可许多同他接触的美国 人却反而觉得他的口音不无魅力,而且富有性感。这样在某些社交场合反而对他有 利了。 有一次穆瓦诺买了一把雨伞,那是出于无奈,或许是为了那份安全感。一把很 贵的折伞,黑绸伞面,包皮伞柄。他把它遗忘在42街的电影院里了,他常在那地方 度过雨天的下午。此后他赌咒再也不买伞了。简直是浪费。而且,在爱情故事中一 旦提到雨伞,它的阴影就会挥之不去,而且很快会产生一种不讨人喜欢的象征性意 义。这是因为,按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人潜意识的思想活动不仅自觉地表达在不 可排解的思想之中,而且也表达在不可排解的视觉形象之中。后来这情形果然使得 穆瓦诺和苏塞特的关系复杂化了。所以穆瓦诺情愿挨雨淋,也不愿撑伞,哪怕这样 会弄得他心情沮丧不堪。 他同苏塞特相视一笑的那一天,他的心情肯定很沮丧。苏塞特也同样心情沮丧, 但并非出于同样的原因。穆瓦诺是因为手头没钱,也没工作,眼看就要从布隆克斯 他居住的连家具出租的公寓里被逼而迁了。苏塞特则是因为她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 种心理上的危机状态。对于这些原因,他们俩当时是不可能有自知之明的,何况那 一天他们并没有交谈。然而,这也不等于说他们不会发生感情上的纠葛,不管怎么 说,穆瓦诺既然没有工作,那他就有可能在一个工作日,而并不一定要在周末,向 苏塞特报以一笑。 失业的穆瓦诺整天在城里的街头东游西逛。更糟的是,他还没有资格领取失业 救济金。用官方的话说,那是同他退伍后所做的工种有关。反正运气不好就是了。 对穆瓦诺来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样,工作日无所事事,他就在市里闲逛。两个 星期以前,他失去了最后做的一个工作,所以尽管天在下雨,他照样能一路走到华 盛顿广场。 他喜欢在华盛顿广场散步。为的是感情上有所寄托。他每次孤单地出门散步时, 总带一大块面包,用面包屑喂鸽子,并同鸽子说话,他瞧着那拱门不免有点怀旧, 想起另一座拱门,他老家巴黎那座荣耀的凯旋门。华盛顿拱门当然小多了,也不如 五星广场那一座拱门显赫。但是对于穆瓦诺来说,自愿流放异国已经五年,而且其 中有一年,前面已经提到过,是在远东度过的,所以能见到他曾经热爱的任何相似 之物3 即便不尽如人意,至少也是一种安慰。 当他们成为情人以后,苏塞特不免为穆瓦诺不时袭来的忧郁症而担心。这种忧 郁症,他自己称之为“怀乡病”。她对他说,尽管一个流落他乡的人内心是一片空 虚,既不可接近,也不可捉摸,但既然在美国,人就要克服这种懦弱的倾向。可这 对于穆瓦诺来说谈何容易。正如他渐渐不无痛苦地发现,在美国这块国土上,幻灭 所带来的力量未经成熟便消失了。旧式的感情和不安的姿态在这块土地上明显地滋 生出来。至少这是他凝望华盛顿拱门时所产生的感想。周围都是鸽子。 总之,凯旋门是伟大的拿破仑建立的。是的,一八零六年工月十二日。对于穆 瓦诺来说,知道这日子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记起他所学到的点滴法国历史知识 对他甚至也是一种安慰,他十二岁那年就由于战争,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 其他不幸的境遇而不得不辍学了。 苏塞特经常会问起穆瓦诺那一段时期的生活,尤其是当他们俩热烈相爱之后促 膝谈心的时候。他也会问起她在波士顿度过的童年和少年生活。爱情故事里总是充 满着双方对于往事的回忆和私人的感受。也正因为如此爱情才具有吸引力和深度。 穆瓦诺所不知道的却是,华盛顿拱门是一八九二年建的,那些富有的殖民者在 这座拱门上留下了他们的尊严和风格的最后遗迹。苏塞特当然知道。这是她传统的 一部分。她把这一切告诉了穆瓦诺,那天下午他们重游了他们俩最初相视一笑的地 方。在他们相爱的过程中,这是他们经常作的情感朝圣。 在他来到美国的五年中,或正如他在他们终于相爱的那天夜里他确切告诉苏塞 特的那样,整整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可怜寂寞的日子里,穆瓦诺大部分时间 都沉湎于独自的回忆之中,而并没有去接受任何知识,即关于他现在生存在其中的 这个国家的那些有用的知识,这个国家也许还是他在未来的那些岁月中得继续生存 下去的地方。当然,除非他决定自杀。这种可能他也暗自思量过,往往是在理智上 绝望的时候。要不然,就决定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国家。 美国在穆瓦诺看来,是个大而无边、令人困惑的概念。嘈杂、混乱、拥挤、疯 狂、渺茫。他实在受不了,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已经退伍的他常常想到离它而去。 倒不是因为他在此失败了,而是因为美国令他失望。他是这么认为的。但到哪里去 呢?不,不回法国。他在那里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任何可能会使他的生活有所改 观。如有,那只会更糟。 至于自杀,苏塞特曾向穆瓦诺作过这样的解释。那天夜里他们的关系已经接近 那可想而知的失望的边缘,尽管双方当时都还意识不到,不过都感到非常的扫兴, 穆瓦诺不无认真地建议同归于尽,作为他俩最后的归宿。苏塞特向穆瓦诺解释了一 番,因为她私下里也常常在思考这一问题,她觉得采取自尽的手段只是一种自欺欺 人的形式。你看,亲爱的,让自己的生命留有余地就意味着成功的可能。留下没有 过完的生活也许包含了你所追求的潜在的真谛。自尽者这么做是因为深信,只要他 们在适当的时候结束生命,他们最终会取得真谛的。他们在希望的幻觉中死去。这 种希望的幻觉在某种程度上却是维持我们其余的人的生命的源泉。理智,这么说来, 只是用来防止自尽的。 穆瓦诺点头称是。说真的,穆瓦诺与苏塞特难得有意见上的分歧。他发现她表 达抽象观念的方式非常有趣。是啊,他努力保持着与苏塞特一样高低的修辞水平说, 自尽,总而言之,是以一个虚假的答案去回答一个虚假的问题。 是吗,我倒不愿意这么说。要知道,亲爱的,世上并没有虚假的问题。生活中 所有的问题都是真实的问题。答案可能有虚假的,但问题不可能有虚假的。当然, 问题有可能是没有意义的,或愚蠢的,但绝不可能是虚假的。 对此穆瓦诺答道,我不懂。 瞧,苏塞特继续说道,她可爱的浅蓝色眼睛炯炯有神,好比说,月亮是不是用 绿颜色的乳酪做的并非是一个虚假的问题,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嗅,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这时穆瓦诺和苏塞特为他们对于自杀的问题所得出的幸运的结论而激动不已, 情欲冲动,不由自主地同时伸出手去拥抱对方。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渐渐退到苏塞特 小公寓中凹进去那一角放床的地方。好一阵子,他们俩疯狂地徘徊在裸体的深渊口, 最后才一头扎进极乐世界。 在以后的几年中,当苏塞特已经不在了但还未被忘却时,穆瓦诺这个俗气的乐 观主义者也许深信不疑,即便他从前未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至少那一次他是 遂了他的心愿。说到头,爱情和死亡最终是一回事。不管怎样,但愿他们热烈的拥 抱充满忧怨吧。 自杀已不容考虑了,回到故国也是枉然的想法。于是,穆瓦诺重又陷入自己的 回忆中。这是可以理解的,一般总要成年累月,经过很长时间的自我消沉,一个异 邦人才能和过去决裂,内心深处不再眷恋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儿也是他心理成 熟的地方。 穆瓦诺声称他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才心理成熟的,那是七月里的一个夏天,他失 去了他的童贞。或者说,他自以为是如此。因为直到今天他也不能肯定那一次在雇 他做长工的庄园主的妻子的阴道口究竟是渗透进去了呢,还是过早的排泄。那是战 争时期。 不管怎样,他是这样向苏塞特解释的,因为后者不无好奇地要知道这个年轻幼 稚的小巴黎人怎么会在战争期间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庄园里干活,并且怎么会这么早 熟,居然同庄园主的妻子勾搭起来。 是这么回事,穆瓦诺竭力分辩道,在占领时期,我是那个庄园上唯一的男子, 因为所有的男子汉,我是说,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转入地下,打仗去了,不然便都 关进囚徒集中营了。 穆瓦诺是那种老是不能摆脱幻想的纠缠而沉湎于胡思乱想的青年。在他的头脑 中,虚无飘渺的幻想总是凌驾于井然有序、确凿无疑的事实之上。这是他生存的基 本条件。只是穆瓦诺在头脑中也好,在生活中也罢,都从来分不清什么是记忆,什 么是幻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对事实没有兴趣的原因。苏塞特常为此感到遗憾。 一天深夜,他们讨论一部刚看过的外国电影“塔利亚”,是关于一个雕塑家生 平的故事。穆瓦诺坦白地说,他常常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或诗人。苏塞特对他说,好 吧,谁说得准呢,不定哪一天你也会成名的。也许成为一个杰出的画家,或有名的 音乐家但绝不可能是作家,因为你没有语言的天才,尤其是英语的天才。但成为一 个成功的画家或音乐家还是有可能的。但在你四十岁之前是不可能的。而且,你对 事实不开始重视起来的话,是不会成功的。生活的事实和历史的事实。是啊,有朝 一日,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只要你的智力跟上你身上那些未加思索的经历, 只要你明白生活并不是依稀的感情和想象中的境界,而是由历史根源的具体事实所 组成的。 到那时候,苏塞特会提供给穆瓦诺许多事实,因为她知道许多事实,数量之多 令人难以置信。她对于事实的掌握简直惊人。是的,苏塞特是一个很重视事实的人。 她一向是这样的。当她还只有六岁的时候,她就能够背出所有四十八个州及其首府 的地名。而且她有机会便喜欢同人分享她所知道的事实,所以穆瓦诺和苏塞特相识 也是一种收益。使他能得到必要的一种智力上,也是感情上的教育。 比如说有天下午,喝着咖啡,苏塞特随便问起穆瓦诺,你知道不知道伊瑞运河 是一八二五年开凿的。第一条运河上的船,赛内卡主轮,从水牛城启航的时候,带 了两小桶伊瑞湖的湖水,后来这水就倾入纽约湾的大西洋了。情人们在一起喝咖啡, 往往不是交换事实,便是回忆趣事。穆瓦诺和苏塞特也不例外。这是在他们情欲冲 动的时刻镇静情绪的一种办法。喝一口咖啡便可中断向体的冲动。抽烟也一样。所 有的情人只有在他们停止情欲的非分之想的间歇才是清醒的。 穆瓦诺和苏塞特在他们相爱的故事中经常在一起喝咖啡。也经常一起抽烟。高 乐士香烟。 穆瓦诺总爱抽法国烟,甚至在美国住了将近五年还是不改。法国烟比美国烟稍 贵一点,而且许多杂货铺还经常没有。但是抽起来味儿好多了,他对苏塞特说。因 为苏塞特最初对他衣服上和嘴里的那气味有点反感。穆瓦诺往往要跑好远的路去买 他的烟,这在他们最初相识的几个星期里简直使苏塞特恼火。 然而,一旦当他们亲密起来,苏塞特便很快放弃“抛尔锚尔”改抽“高乐士” 了,尽管开始她觉得很难抽。味儿太冲鼻,烟丝又裹得松,一片片的烟丝粘在香尖 上,而且她也不喜欢那深黄色的烟痕留在她的指尖上。不过她很快也就习惯了,最 终居然喜欢高乐士胜于其他普通牌子的美国烟了。 穆瓦诺和苏塞特喜欢替对方买烟。嗅,对了,亲爱的,我今天在市区替你买了 高乐士,苏塞特脸上带着快活的笑容说道,我也买了,穆瓦诺也兴高采烈地记了起 来,一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几包烟来。这也是他们俩互示关心和爱慕的一种表示。 他们在爱情的极乐中一夜之间能抽掉整整一包高乐士,这是经常的事。不过他 们在一起喝咖啡的时候交流得最多。事实上,如果他们在华盛顿广场上开口交谈而 并不只是相视一笑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一起去喝咖啡的,这样也可躲一躲雨。也 许去第五街那家斯拉夫特咖啡馆。那是苏塞特最喜欢的咖啡馆。要不,他们或许会 去苏塞特住的公寓,就在第一百零五街河滨街和城西街之间。那倒并不是说,他们 立时就会发生关系,虽说并不是没有这种欲望。只不过苏塞特觉得在她家里比较舒 适,所以更喜欢有人来访而已。 当他们再次相见时,他们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便是去斯拉夫特喝咖啡,而这是命 中注定要发生的。姑且说,那是他们在华盛顿广场上相视一笑之后的两三个星期后 的又一次巧遇。但这一次不在市中心。可能在洛克菲勒中心。嗅,对了,在法文图 书馆。穆瓦诺偶然在那里看一本神秘的武侠小说,苏塞特恰巧在那里询问西蒙。德。 布瓦尔的最新小说《名仕风流》。她的法文很好。她小时候在瑞士一家寄宿学校里 学过法文。具有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应有的修养,她后来向穆瓦诺解释了,因为他要 知道她是从哪里学得这么好的法文。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候,她温柔地补充了一 句,眼神却黯淡下来。 你要知道,穆瓦诺评论道,一个美国人的法文这么好可真是难得的,我是说, 法文是那么难的一种语言。但愿我的英语能说得那么好就好了。 是啊,也许那是他们相遇并交谈的地方,法文图书馆。两三个星期后的再次意 外重逢。这一次他们肯定一起去喝了咖啡。这初次的恰然交杯带来了以后不知多少 次这样的插曲,直到失恋为止。 要不要咖啡?当他们重逢并相爱之后,穆瓦诺到苏塞特的寓所来看她的时候, 她第一句话就是这么问。在苏塞特这方面,请他喝咖啡其实是为了推迟肉体的接触。 这倒不是因为她谨小慎微,也不是因为性交使她害怕。那是因为她需要慢慢地才能 放松。苏塞特相当敏感,而又不无羞怯。虽说她比穆瓦诺年长,当然也更老练,可 是每当她和男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便会从羞答答的细声细语发展到完全的不言 语。所以只有在喝咖啡的时候,她才得以向穆瓦诺传授事实。有些很简单,有些很 有用。也有些大复杂,太繁琐,穆瓦诺怎么也不能领会直接的用处。 总而言之,穆瓦诺不知道伊瑞运河是一八二五年开凿的而且也不知道这知识有 什么用处。但他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一边喝咖啡,一边问苏塞特,你是怎么学到这 些东西的?伊瑞运河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就是我的用意,苏塞特说。你只对你自己有兴趣,你从来不想学习有关这个 世界的知识。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这么喜欢你。你身上有一种天真烂漫,无忧 无虑的气质。她把手伸出去摸着穆瓦诺的面额。然后,她告诉他,伊瑞运河发源于 水牛城,一直流到阿尔巴尼与哈得孙河汇合,直下大西洋。这样,你看,从大湖区 到海边就形成了一条直接的水路。来,让我指给你看,一边从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 美国地图,翻到纽约州那一页。她站在穆瓦诺的身边,穆瓦诺还是坐着,她指着地 图上的运河,手指顺着运河流域从水牛城一直指到大西洋。 穆瓦诺坐在扶手椅里伸出手去楼住苏塞特的腰,摸住她的左胸。苏塞特对于他 的手的压力并不加理会,继续解释道,她自己是在水牛城探访朋友的时候发现伊瑞 运河的。那是一对很风趣的年轻夫妇,以前住在这里,纽约。你会喜欢他们的。男 的是心理学家,女的是小学教师。了不起的一对。穆瓦诺的手滑到了她的臀部,苏 塞特不兔有点踌躇。于是她提高嗓音,加了一句,非常够朋友,也非常有知识。他 们被派到那里的钢铁厂去工作,以便……她话说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似乎有什么顾 虑使她说不下去。不要,现在不要,她说,轻轻地将穆瓦诺的手推开。她走开去把 那本地图放回书架。再来一杯咖啡怎么样?她用平常的声调问道。还热着呢。 穆瓦诺觉得有关运河的知识很有趣,可是他不禁纳闷,为什么苏塞特突然中断 了有关她在水牛城的朋友的事。他想问她,他们为什么被派去钢铁厂工作,是谁派 他们去的,但这时苏塞特给他倒了一杯新鲜的咖啡,他也就忘了问。 咖啡够热吗?苏塞特问,他坐在穆瓦诺对面的扶手椅里,点燃了一支香烟。 够热,味道很好,穆瓦诺答道,也点燃了一支香烟。两人在沉默中坐了好一阵。 爱情故事中有很多这种时刻。 苏塞特似乎心事重重。她不停地将一缕掉下来的头发掠回耳后。穆瓦诺浮想联 翩。他试着在脑海中勾划赛内卡主轮的甲板上那两桶伊瑞湖的湖水。他嘴角上露出 一丝微笑。同你坐在一起多么美,他对苏塞特说,我从你那儿学到这么多关于这个 国家的知识。 苏塞特并不回答,她只是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穆瓦诺的手。她落落大方的脸上 露出一丝红晕。是啊,是很美。有时候有一个人说说话是很美的。你不知道这是多 么重要。 穆瓦诺努力记住所有这些关于美国的知识,以便将来参考。可是麻烦的是,正 如苏塞特不久便会发现的那样,他总是记不住复杂的知识,而容易的呢,他也一下 子就忘了。 尽管如此,苏塞特向人传授知识的时候自有一种魁力。她从不使人感到愚昧无 知或自惭形秽。恰恰相反,她擅长运用她所具有的知识去发展她同别人的关系,使 别人感到乐意。她对于事实的健谈使他们的谈话能得以继续。不过她阐述事实从来 不用刺探性提问的方式,而是脱口而出,所以表面看来似乎对方早就知道了,只不 过一时忘了,或搞错了而已。对此;穆瓦诺真的非常领情。但尽管她知道许多事实, 苏塞特也同样背有过去的包袱。那就是她在新英格兰度过的不幸的童年和少年。也 许并不像穆瓦诺的童年那么可怜,也不至于那么混乱,但还是很艰难的。苏塞特也 有过绝望和幻灭的痛苦时刻。尤其是她的家庭关系,是的,她那新英格兰的体面世 家。 穆瓦诺最终会同苏塞特家里所有的人见面的。那是免不了的。所以有后来那次 周末去波士顿的旅行,那是在他俩在华盛顿广场萍水相逢相视一笑的数月以后。当 然,要达到那个阶段,这两位情人还得先重逢几次,交谈交谈,使关系亲密了才行。 也许,这第二次他们是在地铁相遇的。要不就在第五街一家大百货公司,穆瓦 诺没事的时候爱在那里闲逛,尽管他根本买不起任何东西,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出 于冲动。那是个雨天。在第五街塞克斯百货公司的一楼买了一把雨伞。一把黑色的 皮柄雨伞。是的,就是他忘记在42街电影院里的那把雨伞。 也许他们是在城市另一处的街头相遇的。在住宅区。纯属巧合。 干吗不是在法文图书馆呢。是的,穆瓦诺路过那一带时常进去看法文书。不过 又要说一句,他可买不起那些昂贵的书,自从华盛顿广场那个雨天的下午开始,穆 瓦诺是那么高兴,老是想念着那位迷人的蓝眼金发女郎,她曾那么富有同情地对他 一笑。苏塞特也相当高兴。 他们会认出对方来。先是有些犹豫。然后又一次相视一笑。这一次他们可交谈 起来了。去喝杯咖啡进一步相识。在斯拉夫特咖啡馆,是苏塞特的建议。不久,当 然不是马上,而是慢慢地,他们便成了情人。那也是人之常情么。 数月之后,苏塞特建议周末去波士顿探望她的家人。正逢她曾祖母九十五岁生 日。那将是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周末啊! 最初穆瓦诺并不理解为什么苏塞特要他见一见她家里的人。为什么她一定要上 波士顿去,得坐火车。他们尽管已经在苏塞特一百零五街的公寓里同居了,但两人 还未谈到结婚,或类似的可能。当然不会谈到,要不就大荒唐了,尽管他们情欲炽 烈。他俩太不相配了。何况还有年龄差距。几乎相差十岁,尽管如此,穆瓦诺还是 去见了那个“小圈子”,苏塞特是这样称她的家族的。 苏塞特的父亲。高个子,又尖又瘦,薄薄的嘴唇,顽固的下巴,稀疏的白发紧 贴在高耸的头颅骨上,是哪个财团的董事会主席之类的官。那是苏塞特后来才告诉 他的。一个冷淡保守的家伙,不太和气,开口都是单音节。这男人同男人的首次见 面是在他们那幢巨大的老房子的书房里,苏塞特就是在那个书房里长大的。他轻描 淡写地同他握了握手,便问穆瓦诺,你刚才说你姓什么,年轻人?要穆瓦诺在这样 一个人面前应付得体可不容易。在这样一个场合,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面对一座 道貌岸然的纪念碑,他感到气馁。他不知道究竟应该躺倒在地,一声不响,俯首贴 耳呢,还是应该跳到书房里那张古董写字桌上去扮演一个不可一世的牛皮大王。 苏塞特的母亲。对她这年纪来说,她倒还相当有魅力。已经过了五十五岁。是 一位金发蓝眼,颇有姿色的美人,可太一本正经,十个指头尖上都冒着白种英裔新 教女人的特权气味。非常好问。她不停地盘问穆瓦诺的生活,工作,父母,计划, 雄心。穆瓦诺支支吾吾地回答着,竭力避开她斜视过来的目光。使他意外的是,他 发现她居然胸部扁平。苏塞特倒是很丰满的。她妹妹也同样丰满。是的,那个周末 穆瓦诺也同苏塞特的妹妹见了面,她妹妹和她的丈夫以及小孩都住在她娘家这幢房 子里。 妹妹比苏塞特小两岁,却惊人地漂亮。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具有野性的勾引力。 只是有点大惊小怪、失魂落魄的样子。家里人人都不时要提起她的神经过敏和情绪 不稳,这就使她格外神经紧张,六神无主。她好像对穆瓦诺很感兴趣,穆瓦诺意识 到,假如他们单独在一起的话,他们之间也许会有一场趣事发生。穆瓦诺对于女人 的态度还是非常法国式的,因此不免觉得美国女人太善于自我表现了,而且讨厌的 是,那种表现时时在变。更糟糕的是,拿那位妹妹来说,她身体所具有的那种吸引 力却为服饰的文雅和姿势的做作而冲淡了。这就如同美国的许多现象一样,叫穆瓦 诺困惑不解。 穆瓦诺的确常感到奇怪,何以他不能适应这个世界,这个与理想脱节的世界。 他经常在想,尽管她的乐观主义根深蒂固,不可救药,何以他会放弃欧洲的思想方 式,尽管那方式是多么的不现实和陈旧,而竟在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现实世界中受 其诱惑而去追求舒适,甚至也许还有成功。 那个周末,当他俩有一会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穆瓦诺告诉苏塞特,她妹妹在 向他献媚眼儿。苏塞特却不屑一顾地说,我一点不觉得意外,我妹妹是随便哪一个 男人向她笑一笑,她就愿意和他上床的。假如这就是你所要的,请便。我可不在乎。 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说而已。穆瓦诺脸一红。 还有,苏塞特对他说,英语里不用献媚眼儿这个词。这是错误的说法。我们说, 献媚。苏塞特经常纠正穆瓦诺在讲外国话时常犯的小错误。可这次穆瓦诺却强词夺 理地说,英语是完全不合逻辑的语言。 好吧,穆瓦诺试图作些解释,在法国,当有人向你有意思的时候,我们是说 “献媚眼儿”。 好吧,可能那是在法国,但是现在你是在美国。你最好还是要习惯起来。苏塞 特平时倒并不是经常用这种讽刺性的口吻纠正穆瓦诺的,只不过这一次她有点被激 恼了。那整个周末便成了一场灾难。尤其是和那位妹妹的丈夫在一起。 苏塞特的妹夫是一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牛皮大王,是一个直着嗓门,粗鲁 笨拙的愚夫。装出乐天知命的样子,实际上是一个毫无定见的人。他是波士顿一家 名门的独生子,苏塞特见他被介绍给她的妹夫时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轻轻地对穆 瓦诺耳语道,他叫我妹妹怀了孕,于是她还在班宁顿上大学时他们就不得不结婚了。 自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到现在为止快十年了。他从前是踢足球的。 我记不得是在陆军呢还是在海军。 这位妹夫一脸雀斑,大言不惭,老是开人玩笑,包括他自己的三个女儿在内。 可是尤其是对他的妻子,他竟也肆无忌惮地开庸俗的玩笑。你喜欢不喜欢我这漂亮 的老婆?他一边问穆瓦诺,一边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你要有空可钻的话,难道 不想玩玩这个?嗨,伙计,看她的奶子。 马修斯,请住嘴行不行,你真叫我难堪,那妹妹叹着气把他推开。她头一仰, 金色的长发富有性感地披散在脸上。穆瓦诺看到这种情形简直吓坏了,以致没有注 意到苏塞特的妹妹从她技散的头发后面向他投来的充满挑逗的眼光。 不管怎样,这位妹夫和穆瓦诺倒也成了伙伴,因为他们都服过兵役,尽管他们 年龄相差好多,而且显然并不属于同样的军级。穆瓦诺只不过在伞兵队当一个下士, 而且,还因为在东京的一次小过中被罚为普通兵士。那位妹夫倒是一个海军上尉, 这是据他解释。不,他不是在解释,而是用一种命令式的口气自言自语,一边还嘲 笑他在海军部队的丑事。 尽管如此,他对穆瓦诺还是佩服的,他听说穆瓦诺曾随那坚强的第八十二空降 师作战,而且从一架飞机里作了四十七次降落。三次是在空战期间,穆瓦诺记得很 清楚,在朝鲜。那一片片肮脏的稻田可不是跳伞的理想地面。我得说,我真叫幸运 才没受伤或死在那里。那位妹夫可从来没有到过海外。他嘿嘿笑着说,他是在得州 某地训练那些笨蛋新兵。他原来是在后勤部队。 当全家都在一起,尤其是当玛琪和莫丽两个女仆侍候着用丰盛的筵席时,大部 分话题都围绕在马修斯和穆瓦诺在部队的奇遇上。马修斯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 服的兵役。穆瓦诺则是在朝鲜战争期间当的兵。这些军队生活的回忆多少使穆瓦诺 觉得这个周末稍为好过些。这也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夸耀一下他是怎样为美 国服务的,虽然他那时还未成为公民。但现在我成为美国人了,他理直气壮地声称。 我是一年前在东京入籍的。 啊,我的老天,怎么会有这种事?苏塞特的母亲带着假笑问道,穆瓦诺将这假 笑当作是好奇的表示,也当作是一种示意,叫他讲一讲他是怎样在那非同寻常的境 遇之下入籍的。当时全家都围坐在大餐桌边,那是穆瓦诺和苏塞特去波士顿探亲的 头一个晚上。 是这样的,穆瓦诺清一清嗓门,在椅子里直起了腰,准备好好地讲一讲他的故 事。朝鲜战争期间,美国国会通过一项新的法律。在那以前,你必须等待五年,而 且必须在美国国土上才能入籍。而新的法律允许在海外的人在外国的土地上入籍, 只要你服满几个月的兵役。我想是三个月吧,或多或少。所以他们就把所有的外国 人都集合起来,我是说所有在远东的美国部队里服役的外国兵,并把他们全送到东 京。我当时是在靠近仁川的一个散兵坑里。告诉你们,那真叫艰苦。我是说冻得要 命。那些矮子兵从四面向我们包围过来。总算我们队里的上尉把我叫去说道,下士, 收拾行装,拍拍屁股开路,听见没有,上东京去。他就是这样一字一句对我说的。 我当时作为下士在管一个摩托小分队。怎么回事?我问道。不知道,上尉回答说。 刚接到命令,叫你立刻到东京总司令部报到。没有一丝风声到底为了啥事,可是见 他妈的鬼,一定有要事,偏在这节骨眼上,我正少不了手下每一个爹娘生的。 要知道,穆瓦诺解释道,我们正在准备一场新的进攻。一场大规模的春季进攻。 那是三月里。也许是四月。穆瓦诺拿起他面前那精工细雕、半满的水晶玻璃酒杯, 饮了一口,继续说下去。 他们叫我到底什么事?我暗自思忖。但我当然是不能盘问的。在部队里军令如 山。是啊,穆瓦诺停顿一下,瞧了瞧那位妹夫,后者向他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 过,穆瓦诺继续说道,我倒是很高兴能够离开那烂泥堆。因此我就收拾了行装,放 进我的行李袋,上了那架把我送去东京的飞机。你们可以想象,我对于去东京非常 兴奋。你们知道,那里的夜生活,还有别的。尤其是在前线的散兵坑里过了六个月 之后。乖乖,我是有点急了。并且有点紧张,因为我还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东京集中了我们所有的外国兵,匈牙利人,波兰人,意大利人,罗马尼亚人。 所有的外国人,甚至还有两个阿拉伯人。我是那一群里唯一的法国人。于是他们向 我们解释说,我们都将入籍,他们还给我们每人发了新的制服,那一天到来之前, 还让我们穿戴整齐了先排演一遍。 穆瓦诺的故事越讲越兴奋,居然站起身来,像个木偶似的指手划脚。那一天到 了,他继续说道,我们都集中在恩尼派尔中心的大会堂里。那好像是东京的一个娱 乐中心,里面有弹子房,棍球,乒乓桌,电影,诸如此类的东西,供兵士们娱兴的。 那真是一个好地方。你可以在那里找女朋友,很好的美国女朋友,我是说开舞会的 时候,反正当时我们都坐在大会堂里,穿着新的制服,非常醒目,雪白光亮,他们 还叫所有的军官们都穿上检阅时的军装,甚至还有两位将军到场。其中有一位是三 颗星的将军,要知道,这是一次重要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第一次,你们知道 不,这个国家有史以来第一次,让外国人在海外入籍。两位军官作了演讲。讲到美 国,自由,义务,责任,你们知道的那一套,然后乐队奏乐。是军乐队。他们用趾 高气扬的调子演奏了“美国国歌”,“美好的美国”,“上帝保佑美国”。非常像 样。奏乐之后,按字母排列点我们的名。点名的那位上校对有些名字的发音有困难。 当他叫到我的名字时,完全搞错了,大家都笑了,包括两位将军在内。我也笑了。 穆瓦诺停了一下,清一清嗓门,全家都在等他讲完那个故事,刀叉停在盘里纹 丝不动。轮到我的时候,我从右面走到台上。同在那里排成一排的军官们握手,还 和在中间的两位将军握手,他们向我祝贺。这仪式并不容易,因为你看,首先你得 敬礼,然后用同一只手握手,同时另一只手握住你的证书。好在我们事先演练过, 所以谁也没出洋相。然后你从台上走过,向所有其余的军官们敬礼,并握手。在队 伍的末端,有一个人在那里替你拍照。我还保存着那张照片。哪一天,苏塞特,提 醒我拿出来给你看。我穿着那伞兵制服看上去真神气。台的左边站着一位军士。他 的脸我始终记得一清二楚。又红又肿。一个烂胖子,哦,原谅我这么说。他给我们 每人一面美国国旗。国旗有整整一盒,因为那一天肯定有一百多个外国人入籍。你 们知道,那种插在蛋糕上的小旗帜。 穆瓦诺停了停,用食指在他面前画了一个虚拟的旗形。然后我们回到我们的座 位上,一手握着证书,一手拿着国旗。那模样真有点傻。 我回到我的座位上,仔细看了看那面小旗,你简直不能相信边上的字。就像这 样,在边上从上到下写着:日本制造。不,我不是开玩笑。那旗子上就是这么说的。 日本制造。我是说那面国旗,国旗是日本制造的。你能相信吗? 穆瓦诺说完了坐下来,期待着各位对他的故事有所反应,他拉了拉椅子向桌边 靠拢,却把叉掉在地板上了。他把头伸到桌子底下去,一边还在等待反应。哪怕就 一两声哄堂大笑也罢。再不就一声礼貌上的笑吧。不管怎么说,那总是一个挺有趣 的故事。可是在座鸦雀无声,总算后来苏塞特的父亲在一度沉默之后干咳了一声。 看来,我估计这也是他们处理这事情最好的办法了。否则对于他们来说未免太麻烦 了,要把那么多人送回美国。或者把在美国做的国旗运去日本。 穆瓦诺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手里握着他的叉,向苏塞特求救地望了一眼,似 乎问她他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没有说漏了嘴。她几乎不引人注意地向他肯定地点 了点头,他把这点头的意思解释成:“不要紧,不要紧,”可是他自己知道,要紧。 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那个妹夫讲起他的海军故事来了。穆瓦诺心不在 焉地一边听,一边嚼他的烤牛肉,一块带汁的牛肉,味道好极了。同时他心里想道, 岂有此理,像那个妹夫这样的草包倒总能够在最不和谐的气氛中周旋,而且谈笑风 生。穆瓦诺要是能像他那样就好了。可不幸的是,他同这批人谈话的时候,他感到 他必须一再地使自己难堪而对不起自己。他可能已经逃避了欧洲那种普遍性的闭关 自居,妄自尊大,可是现在他必须面对并忍受的却是美国这种儿童乐园式的思想方 式。 他妈的,穆瓦诺暗自嘀咕道,开始吃起烤土豆来。我吃的就是我吃的就是所有 我吃下去的,他顾影自怜地私下自语道。当然,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心理上向那 位“水平金鱼”眼学起嘴来了。你只要一不留神,这美国式的牙牙学语便会叫你脱 胎换骨。在这思想境界犹如喜剧小说一般的国家,人的内心很容易放弃希望,并不 需要有任何外界的压力,只要有自食其果的时间。穆瓦诺也无可幸免。他很快就意 识到,在美国,一个人在达到希望和成功的同时每每产生一种同样痛苦的空虚,以 此取代未经实现的希望和意愿。不过,还要有一段时间,还要与这般人打无数次的 倒霉交道以后,穆瓦诺才会理解,希望永远是一种折磨。 后来,他会对苏塞特说,你知道吗,我想我永远不能理解你的家人。 苏塞特也会对他说,也许是因为在美国,人们实质上并不是如他们嘴上说的那 样,而在欧洲正相反,人们一如他们嘴上所说的那样。 好吧,我可不知道。我不能断定你说得对,穆瓦诺回答说。我认为事实恰恰相 反呢。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同你说话的人在不说真话时,反而比那些说真话的人 容易理解。但我说的可不是你家里的那些人。他们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叫我弄不 懂。他们使我感到渺小,贫困。 这恰恰就是我的意思,苏塞特接口道,我家里的人是不可思议。他们那清教徒 的清规戒律掩盖了他们生活中本体的弱点。要知道,他们总是把贫穷与渺小,而不 是与罪恶,看成同一回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对于像你这样一个外来者来说,是 那样地不可理解。或者,至少他们认为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你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 微不足道。 那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穆瓦诺叫道。为了叫我受侮辱吗? 不,亲爱的,不是叫你受侮辱,而是进一步肯定我们的爱,苏塞特回答说,一 脸温柔。 穆瓦诺突然意识到,他在苏塞特纽约的舒适的公寓里是情人,但在波士顿这幢 气闷的房子里却成了应景场面。他正要发火,忽然注意到苏塞特此刻一脸委屈,满 目苦楚,好像一个浑身中箭的殉难者。穆瓦诺不由得伸出手去将苏塞特的手握住, 并紧紧地捏住。啊,可是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我可不管他们。然而,有生以来, 穆瓦诺头一次领教什么叫坑人的爱情。 虽然如此,穆瓦诺可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人。他怎么可能呢?他到现在为止在 美国所遇的这种低贱的生活中是不可能遇上他们的。头两年在底特律的一家工厂做 工,此后两年被征入伍,眼下在纽约没有职业。也正因为没有经验,他才认识不到, 这些人原来多么典型,多么千篇一律。甚至包括苏塞特妹妹的那三个可爱的蓝眼金 发的女儿们在内,也不例外。 九岁,七岁,六岁。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成天穿着连衣裤或水手服,那三个 孩子竟也行动规矩得犹如被某种高度的德行和过分的礼貌机械地训练出来的一样。 可是穆瓦诺的到来已经使她们行动越轨了。整个周末她们的蓝眼睛充满诱惑和爱慕 地盯着他。既然穆瓦诺喜欢小女孩,他一向如此,甚至本能地知道怎样和她们一样 大小地开玩笑,因此只要一有机会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便对着苏塞特的那三个外甥 女偷偷一笑,或做做鬼脸。那三个小洋娃娃禁不住咯咯痴笑,可爱的小屁股扭来扭 去,在楼梯上奔上奔下,还在这幢大房子的黑洞暗间里面躲来躲去,尽管她们的外 祖母一再地吆喝她们,叫她们规矩一点。 那个周末,穆瓦诺还见到了苏塞特的曾祖母,她九十五岁,正在此做寿。我所 有的曾祖一辈都已过世了,苏塞特解释说,就只有这一位像普利茅斯的岩石,她相 信她是任凭时事的发展而永远不变的,至今为止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她虽然老态 龙钟,却十分好动。坐在自动的轮椅里在屋里四处侦察,气喘吁吁地不是碰倒了家 具,便是撞翻了盆景。在大餐桌上,她独占一首,高居上座,可是每次不到上第二 道菜便睡着了。苏塞特很爱她的曾祖母,尽管那位老太太已经认不出她了,苏塞特 每次进来,她都要问,那是谁啊。 是的,那个不寻常的周末,穆瓦诺在波士顿与所有这些人都见了面。其中包括 那个男管家汤马斯,他在这份人家已经做了三十五年了。还有玛琪和莫丽那两个女 仆。她们俩都很丰满,也很傲慢,不过在她们的家务职权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对穆 瓦诺倒很客气。也许她们看得出,他要是在厨房里同她们调笑例会比他在餐桌上与 这一家人聊天更自在些。 穆瓦诺在那种场合之下深感格格不入。也许那正是苏塞特的目的。她要他知道 她的出身。她的家庭背景。诸如此类。以防万一。可是要穆瓦诺理解这种场面,并 一拍即合,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种场面在那个周末变得一刻比一刻更不能忍受。 而且还是个三天为期的长周末。 到了第二天晚上进晚餐的时候,穆瓦诺便没有人理睬了。谁也不同他说话。话 题全是关于这个家庭的事。谈论苏塞特那可怜的白斯姨妈自从她丈夫过世以后怎么 一直没有恢复健康,你一定记得乔治叔叔,去年春天那场致命的中风,多么不幸, 那样一个好好先生,白斯姨妈为了苏塞特没能赶上葬礼一直心里不好受,这真是太 不应该了;谈论全家,当然还有白斯姨妈,打算七月里到新罕布什尔的别墅消夏, 苏塞特来不来同他们一起住,全家一人不缺全部到场该有多好;谈论爸爸近来工作 怎么辛苦,经济形势是那样糟,那些可恶的共产分子快要把这个国家毁了,马修斯 倒是在正式考虑下届竞选麻省的副州长,是啊,有人上门来过了;谈论妈近来因为 心绪不宁在看一位专科医生,哦,没什么要紧,那三个乖孩子在学校里功课真好, 苏塞特的妹妹想在一两个月之内同一个朋友一起到欧洲去住一阵子,那将多有劲, 多轻松,但愿苏塞特也一起去,只是她在纽约那么忙,等等,等等。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穆瓦诺暗自嘀咕,他越来越不耐烦了。何况他还有些窘, 因为男人们进晚餐时都得穿外套,他的便装的袖口已经破了,他吃饭的时候试着把 袖口藏在桌子底下,这总有点不自在。更糟的是,他不知道那三个叉哪一个是用来 吃鱼的,而苏塞特此刻几乎不再关心他,以致使他感到要想弃席而去,到洗手间里 藏起来,也许还哭一场。 穆瓦诺坐在那里,既明白自己的在场毫无意思,又不免内心一阵阵地忿忿不平,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要想叫出声来,在那些遵守礼节,不声不响地替换着的盆子中 间,在那些轻声细语的谈话席上,暴跳如雷,大喊大叫一阵。他想要大声说粗话。 比如,去你妈的,去你妈的美满的家庭生活。也许用法国话骂。“滚他妈的蛋。” 穆瓦诺凡是苦恼的时候,就保险地开始说起他的家乡话来。 当然,那岂不太不文明了。但穆瓦诺会进一步解释道,引用弗洛伊德的理论, 第一个向他的对手开口说粗话的人是文明的真正奠基人。 这时,倒是那妹夫的声音越讲越响亮,因为他在高谈他的政治观点。他甚至指 手划脚,简直丧失了人的模样,变成了一头野兽。他的声音如同咆哮,他的双手如 同巨爪。穆瓦诺开始在剥去所有在座的人的外衣。但苏塞特不在内,因为就在那妹 夫大声咆哮的当儿,苏塞特却把两手交叉地放在桌上,把头靠在上面,居然呼呼地 睡着了。 穆瓦诺望见苏塞特的母亲,腰板笔直地坐在他的对面,袒露的胸部从她衬衫里 面突出来。这是因为她刚才用神经质的手指匆匆地把纽扣解开了。她两手托住她的 乳房,直冲冲地对着穆瓦诺。她的乳房又小又皱,可是那一对深棕色的奶珠却很大, 像一对精疲力竭的眼睛似的瞪着穆瓦诺,尽管她还保持着那目空一切的架势。她抚 着她的乳房,靠到桌面上来请客了,调稠的乳汁从浮肿的奶珠上滴下来要来喂这位 上宾。当她张开嘴巴的时候,穆瓦诺才第一次注意到她两个门牙之间有一条阔缝。 在此同时,苏塞特的父亲一丝不挂地站在桌子的上首。他肤色苍白,像僵尸一 样自黑发青,连汗毛都没有。他一时大肆冲动,他那已经萎缩的阴茎尖上的包皮鼓 涨起来,老朽的阳具一片红色,而且是猩红色的,他竟也向前靠拢过来,把他瘦得 皮包骨头的大腿紧紧地压在桌子边上,把他那赤裸裸而且烫手的家伙放进一只水晶 玻璃的高脚杯里,用两只手指晃着杯子,满杯溢出来的都是冰水。只见他那两片薄 薄的嘴唇痛苦地歪咧开来。 苏塞特的妹妹已经跪在地上了。她的长裙卷到她那毛绒绒的、一片金色的两腿 分叉处,她一边玩弄着穆瓦诺裤子上的拉链,一边气喘吁吁地直淌口水,她的指尖 虽然颤抖,却很熟练地把他的生殖器解脱出来,那东西唐突地在她的手心里鼓涨起 来,她立即含进口里,滴滴答答地拼命吮吸。 桌子的另一头,苏塞特那三个可爱的小外甥女也已经脱去她们的水手服,丢掉 了她们缝有花边的内裤。她们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一边打滚,一边痴笑,互相用小 手去摸她们玫瑰色的阴部。甚至连那位曾祖母也卷了进去。她已经从嘴里取出她的 假牙,放在桌上玩弄,把她那上下两层全部发黄的假牙弄得像一个小魔鬼似的在银 台面、水晶杯、陶瓷盘中间跌跌撞撞,发出声响,正如她那空空如也的瘪嘴叭叭叭, 叽叽叽地响个不停。 在这同时,玛琪和莫丽却像没事一样,继续绕着桌子拿起空杯,重新倒满酒, 将空的盆子收去。整个这出戏就像无声电影似的在那里放映,除了那位曾祖母叭叭 叭,叽叽叽地在响个不停。 穆瓦诺瘫在他的坐椅里,两腿分开,正待朝那位妹妹的嘴巴滥施淫威,突然, 那位刚才一直在高谈他的政治观点的妹夫一挥手碰倒了他的酒杯。血红的酒慢慢地 在那白色织花的桌布上渗透开来。血迹般的酒渍使得每一个人都拘谨起来,一下子 全都正襟危坐起来。苏塞特醒来了,用手背揉了揉她的眼睛。其余的人都假装正经 地看了看那位笨手笨脚的妹夫。随后谈话又嗡嗡地一如继往地继续下去。玛琪和莫 丽两人匆忙地擦去泼翻的酒,又把所有的酒杯倒满。 穆瓦诺自言自语地找了个借口,也没请任何人原谅,便站起身来,走进洗手间 去。他锁上了门。把裤子脱到脚背上,恼羞成怒地在镜子前面使劲按摩,终于在洗 手盆里一泄为快。然后他把水龙头打开,看着自己的精液流下管道里去。 后来当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在回纽约的特快火车上,穆瓦诺把他想象中的她 全家人在餐桌上的那一幕幕奇观告诉了苏塞特。 你难道不认为,苏塞特反问道,甚至无意掩饰她的恼火,这种孩子气的胡思乱 想正说明你想象力的不健全和情绪上的不稳定。 我们人人都像蟑螂一样,在狭窄的想象的缝隙之中才找到我们的归宿,穆瓦诺 反驳道,我们不是活动在四肢和纯粹的性欲之间,便是在心情寂寞和思想苦闷之间 不断挣扎。在心灵的深处,我们的情绪就像沉船的碎骸一样漂浮,从来不会有情绪 上的稳定。再说,这种稳定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还不知道我们的情绪究竟是以肉 体为根本的呢,还是从大脑里产生的。所以,不要给我来这一套想象力的不健全和 情绪上的不稳定。 你怎么啦,苏塞特此刻满脸通红,和他争道。我可没有向你讨教这些。谁在说 什么肉体和思想的分离。你总是听不懂我的话,我只不过说了我对于胡思乱想的一 点看法而已。无论如何,我事先就叫你小心我家里的那些人。 去你的,谁要听你的看法,穆瓦诺回敬道,他显然很心烦意乱。下次可别再叫 我同你一起上波士顿去。这是他们初次斗嘴。初次不可避免的情人间的争吵。在火 车上余下的那一段回纽约的途中,他们几乎没有说话。苏塞特装做埋头看她的小说。 威廉姆J 斯泰伦的《在黑暗中躺下去》。穆瓦诺则凝国注视着车窗外新英格兰地区 的雨景。是的,天又下雨了。 当然这一切发生在华盛顿广场相视一笑的几个月之后。要不是穆瓦诺和苏塞待 重又相遇的话,那一笑本来就没有下文了。 从他们在法文图书馆的第二次巧遇,到这一次在波士顿度过的倒霉的周末,这 中间穆瓦诺对苏塞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通过促膝谈心,穆瓦诺了解了她的生平和 背景。只是这种理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因为苏塞特不像穆瓦诺那样毫无保留 地愿把他内心的一切和盘托出,而是好不容易才吐露自己的事。她出言谨慎。她小 时候就受那种说话举止必须有分寸的管教,直到长大成人以后,才知道爱情和情欲 的表达方式。一种不自然开端的自然结局。也正因为如此,苏塞特的行为处于两个 极不协调的极端之中,这两个极端只有在空想中才能并存。因此,隔了好长时间, 她才向穆瓦诺吐露细节,原来她曾两次堕胎,一次流产,精神崩溃,而且两次离婚。 所有这些都是在他俩长时间的谈心时她逐渐告诉穆瓦诺的。当然,他们在交谈的同 时也不断地相爱,尤其是那些漫漫长夜。他们或是促膝而坐,或是四肢交叉地躺在 床上。大多数爱情故事都发生在夜里,也正因为这样才动人。 但当苏塞特在那个雨天的下午站在华盛顿广场,展望她不久和穆瓦诺相好的日 子,时间对于她来说一定显得度日如年。对于穆瓦诺来说也是同样的。既然他们俩 当时都处在寂寞的困境之中,感情上有所需要,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只是有一 点,他们俩谁也不能预卜他们这一段情结的结局如何,事情总是这样的。他们俩相 对一笑可能足以使故事有个开场,而不足以揭示其希望之殷切,其可想而知的失望 之忧怨。 那一天,穆瓦诺是因为没事做,所以在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可是,苏塞特却 不同,她去华盛顿广场是有原因的。政治原因。其次,她没有一个固定的职业。她 也并没有这种需要。她有私产。那样她才能够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到这“村”上来。 说起来她也是失业者,但并不是被开除,或被解雇,或任何那一类性质的失业。不, 苏塞特从不需要去工作。只有她二十七岁时从家里出走,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那一段时期除外。那时她在布洛克林的一家工厂里工作了两年。完全断了家中的接 济,她才不得不去工作,不然她就得挨饿了。不过那一阵子她在厂里工作还有另外 一个原因,一个带有理想色彩的原因。苏塞特从波士顿到纽约的时候,参加了一个 共产小组,作为她背叛家庭和背景的一种姿态。她是作为一个游说家被派到那家布 洛克林的工厂去开导她的同事们的。 这是五年以前的事了。将近五年。也差不多是穆瓦诺刚从法国到美国的时候, 那时穆瓦诺忍饥挨饿。差不多这个地步。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新鲜的经历。他 以前的生活经常忍受穷困和被剥夺的耻辱。这也是为什么苏塞特在华盛顿广场那一 笑对他是那么重要,尽管她那次并没有同他说话。那一笑在他当时那黯淡凄凉的境 遇之中,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接触,那么富有同情心,即便那是漫不经心的一笑, 穆瓦诺察颜观色并不很敏感,尤其是英国式的表情。他甚至往往误解别人对他作出 的表示。他很容易受感动。因为他常常手足还未放稳,头脑就已开始发晕了。 虽说苏塞特那时候已经脱离了游说家的活动用p 天她冒雨来到华盛顿广场却还 是为了政治原因。她是从她那第一百零五街舒适的寓所坐出租汽车来的。是的,政 治原因。她是前来参加反对麦克阿瑟的示威游行的。那个时期正是威斯康星的这位 参议员大肆反共的时期。苏塞特正如千百万美国人一样,最终总算识破了这扰乱民 心的做法,对参议员不考虑后果的指控大为反感。因此那一天她决心采取行动。而 穆瓦诺在那里可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不过去仰望一下那拱门,和鸽子说上几句。 至于说英语还是说法语则要取决于他的心绪。也许又说英语又说法语。特别是那只 独脚的鸽子,穆瓦诺已经和它建立了友谊。 穆瓦诺注意到这只独脚鸽子的那一天正是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广场上的长凳上, 为失去工作而伤心的时候。他似乎常常会碰到这种事。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他的三 明治,拆开包纸,慢慢地嚼着当中夹一片家庭式瑞士乳酪的两片干巴巴的面包。这 鸟儿独着一条腿跳到他身边来。最初穆瓦诺还以为那鸟儿的另一只脚蜷缩在毛绒绒 的肚子底下。那也是常有的事。穆瓦诺经常在图片中看到独脚而立的鸟儿。粉红色 的火烈鸟。白色的鹤雀。可是他走近一看,特别是这鸟儿抖瑟瑟地一转身的当儿, 穆瓦诺才发现这只鸟原来果真只有一只脚。你怎么啦?我可怜的小东西,难道成了 残废军人了吗?穆瓦诺问道,也是出于顾影自怜,露出同情的一笑。他把一小块面 包抛在地上。这鸟儿啄了一口,一面小心翼翼地独脚站稳。然后抬起头来嘀咕了一 声。那一声几乎好比人的声音,穆瓦诺听了差点掉出泪来。自从那次以后,穆瓦诺 和那只鸽子便成了莫逆之交。穆瓦诺每次去华盛顿广场总要在那张长凳上和那只鸟 作定期性的约会。 可是穆瓦诺和苏塞特相视一笑的那一天,广场上一只鸽子也没有。倒不是因为 下雨,据说鸽子是不怕下雨的;而是因为那游行示威。或者说,它们不像平日那样 在地上雀跃,而是垂头丧气地躲在拱门的高处,远远地避开了人群。因此,穆瓦诺 没能同他的朋友,独脚鸽子说上话,虽然他认为他看见它就在拱门的高处,身上滴 着雨水。穆瓦诺并不知道那天有游行示威。他只是卷了进去。而且十分惊讶地看到 这么多人在这么坏的天气聚集在广场上可能有二百人吧,也可能是三百。他一边估 计,一边卷进了示威的人群。 穆瓦诺没事的时候喜欢在纽约的马路上散步。往往独自一人逛好几个小时。尽 管他自从最初来到这城市已经有五年之久,他还是不无惊羡地欣赏它的美景,这个 令人目眩的城市的五光十色。这难以置信的市容,那些以简单的形状穿来穿去的大 街小巷在这里称为街区。还有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高耸入云的尖塔。那些摩天大 楼。可是,那风啊,从装有大块玻璃的过道中无情地刮来的狂风啊,会吹得人流出 泪来,特别是你独自一人在深夜行走的时候。以上是穆瓦诺在他给他远在法国的一 位朋友的信中对纽约所作的描写。那时他初到美国,竭力要想通过富有诗意的想象 能够使他的朋友对于这个城市的光怪陆离的现象有所真切的感受。可是他的朋友从 未回他的信。莫非是在邮递中遗失了?穆瓦诺思忖道。因为那时候,他还是像许多 外国人一样,相信从欧洲来的信件会中途遗失。不管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便是他同 他在法国的朋友的最后一次通信。尽管五年过去了,他依然觉得纽约富有吸引力。 尤其是纽约人。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人都那么紧张地从城市的这一头赶 到那一头,总是提着大包小包,盒子,公文包,手提箱,穆瓦诺出门通常不提任何 东西。唯一的例外是当他回到他在布隆克斯带家具出租的房里去时,路过杂货铺, 顺便买一条面包,或一点儿乳酪,或一盒面条,或其他为了糊口而必不可少的东西。 在纽约你可以遇到许多有趣的人。要是穆瓦诺知道如何逢场作戏就好了,他在街上 漫步的时候满可以停下来同有些人说几句,这种偶然的相遇可能导致不寻常的境遇。 也可能就此成了一段艳遇。 是的,穆瓦诺喜欢在市里猎奇。独自散步使他有机会思索他的心事,并且将他 那充满烦恼的内心生活理出个头绪来。当然他不免感到可怜,但那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两星期没有一份工作了,最多还有三块钱可以生活下去,又看不出有其他任何 的出路,走投无路。唉声叹气也没用,穆瓦诺自言自语道。时世艰难,其他许多人 的处境都一样糟糕。 苏塞特不用为每日生计之虑而烦恼。她自有她的收入。可是她为人类、正义和 民权而烦恼。她真的为这些事而烦恼。那就是为什么那天下午她会在广场上,也就 是为什么她会同几百个关心时事的公民一起示威,抗议麦克阿瑟侵犯人权。 她如同广场上其他的示威者一样手拿一块标语牌,高举过头。那是一块矩形的 硬纸板,钉在类似扫帚柄一样的棍子上。上面写着:言论自由,政治行动自由。穆 瓦诺没有看清上面究竟说些什么,因为字体的墨迹已经被倾盆大雨冲淡了。 当他们后来相好之后,穆瓦诺会不由问起苏塞特的政治活动,因为他不能理解, 为什么像她这么有钱,生活那么富有保障的人要去关心别人的苦难。苏塞特便会解 释说,因为她很关心美国的时局,亲爱的,你必须明白,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寻常的 历史时期,而且是在一个不健康的世界里。在我们狂妄的乐观主义和虚荣的自以为 是的背后,隐藏着可怕的荒唐无稽。美国现在可能自以为是保护世界的天使,但是 三十年之后,我们,我是说我和你,亲爱的,将要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谬误负责。我 们现在所经历的这些不知所措,荒唐混乱的年头将会使我们陷入悲剧性的历史时期。 苏塞待会继续解释下去。事实上后来穆瓦诺自己也终于发现了这些道理。他和 苏塞特分手多年以后,他也学会了怎样去理解这个收养他的国家,并且对它提出疑 问。比如说,美国是一个患慢性病的国家,还自以为每一个十年都找到了解救其疾 患的方法。它的疾患越沉重,它还越相信它自己周而复始的力量。高烧严重的时刻, 到处都是江湖郎中在编篡史实。这些人是替不可救药的病人当医生。狂热的政客, 冲昏头脑的军事策略家,迷了心窍的理想主义者,说大话的领导人,玄乎其玄的背 部推拿郎中,空想的麻醉师,他们全都有一套蛊惑人心的办法来诊断社会的疾患。 而且这种疾患越是无药可救,他们越相信已经找到了良药。这些人在病人面前故弄 玄虚,这样的故弄玄虚立刻就会变成传染病。 听来倒是真的,穆瓦诺说道,关注地摇了摇头。是啊,当然是真的。苏塞特继 续说道,兴奋得满脸红晕。为了使美国能够相信全国安然无恙,就有必要让它相信 世上存在着一种病菌,但这种病菌是可以隔离的,也是可以通过预防接种而进行防 治的。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美国就得宣传这样一种病菌的存在,并且立刻提出解救 的方案。 他们是怎么做的呢?穆瓦诺插上一句,表示他依然在听苏塞特的解说。 这很简单。只要把黑桃子、黑炭、黑瑰、华人、黑熊、有色人种、黑皮、黑娃 子一扫而空,将共产分子、开明分子、赤匪、亲共分子、红党分子、共产狂、自由 派、无神论者焚尸灭迹。把黄种人、日本人、红印第安人、怪人、黑美人、领救济 的、打游击的、抽大麻的抓进牢里,把嘻皮士、异端邪说分子、犹太鬼、德国犹太、 斯拉夫犹太、上帝的宠儿、进化论者消灭干净。叫猪头三、饭桶、草包、乡巴佬、 波兰佬不得开口。叫不男不女的、男同性恋者、女同性恋者、娘娘腔、鸡奸者、屁 精、与众不同的不得泛滥,把四眼印第安叛逆、犹太人、北洋鬼子、造反派全都枪 毙。把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土生墨西哥人都驱逐出 境。这样美国就会重新健康起来。 哇,了不得,了不得。穆瓦诺对于苏塞特的冷嘲热讽,尤其是她那惊人的词汇 量,佩服得不停地称道,哇,了不得。他接着忙问,你能不能教我学一学那些美国 字? 哦,不用着急,苏塞特回答说,你不久就什么都会说了,特别是美国人用来骂 同胞的话。至少现在你可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卷入政治,为什么我会在华盛顿广场 上抗议那个疯子。 果然,穆瓦诺此后在美国的那许多年中,将会明白,而且亲眼目睹,所有这一 套无非是在制造一个伤口、红的伤口、黑的伤口、年轻的伤口、黄色的伤口。无非 是在制造一个危机、任何危机,经济的、社会的、精神的、种族的、悲观的、反知 识分子的。这样美国立刻就神速复元了。 这奇怪的矛盾现象穆瓦诺起先说什么也不能理解。这要怪他与苏塞特相好的那 段时期对于美国的政治局势一无所知。他自己忙于谋生,哪里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 苦难。他只不过尽他所能地承受那些政见所造成的后果罢了。因为假如有一个问题 使他害怕,而且他从未找到满意的答案的话,那个问题便是:他妈的,我在这乌烟 瘴气的地方干什么? 穆瓦诺经常这样自问。这意味着他对于自己的作为,以及他自己的处境,并不 十分满意。自然,这问题也隐示着穆瓦诺情愿做别的事情,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别 的事情、别的地方也可能引起同样的问题令他自责。他妈的,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因此那一个沉闷无聊的下午,当穆瓦诺在华盛顿广场上漫无目的地夹在那么多 高喊口号的人群中时,他对于这场示威一无所知,而且还因为看到这么多人而惊奇 万分。特别是那么多警察,有的步行,有的骑在马背上,团团包围了那个地方。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穆瓦诺诧异道。 他老远地赶来原是为了同他的朋友查理说几句话的。就是那只独脚鸽子。他现 在就是这样称呼它的,查理,或者夏洛特,后者是在他同它说法国话的时候的称呼, 那只独脚鸽子查理——夏洛特似乎是一只双语鸟,法国话和美国话都听得懂。 话说回来,穆瓦诺那天下午老远赶到华盛顿广场来看他的朋友查理,也是因为 那天下午他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因为他被解雇了。其实那一份工作也并不理想。 在东区替一家洗衣店送货。这当然不是他的专业。只是在希望找到更好、更持久的 工作之前一个便差而已。这年头穆瓦诺只能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因为据最近的经 济报导,美国正面临萧条时期。而且,据报上说,在好转以前时局还要恶化。 尽管这样,他的前程还是光辉灿烂的。当然还有和苏塞特最终相会的那一天呢。 那也许会带来一段情缘。有朝一日,穆瓦诺会发现,在美国,为了生存而需要挣扎 并不仅仅存在于个人的心理之中,而且也存在于资本主义的集体意识之中。发现这 一点不但有助于穆瓦诺克服、甚至遗忘他在美国早年的苦难和寂寞,而且也有助于 他保持和坚信他青年时期至高无上的梦想。这也是为什么美国被称作是到处有机会 的国家。 果然,将来穆瓦诺不但有一个比较顺利和幸运的出路,而且还是一个比较有知 识的,甚至可能是艺术性的出路。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笨蛋,只不过一时不遇,逆 运交加,因而造成了他眼前这种存在主义性质的失败。不,穆瓦诺可绝不是笨蛋。 恰恰相反,他聪敏,机智,精力充沛,坚毅到固执的程度,在理智的范畴内不无雄 心,而又多才多艺,有时候还相当和气和慷慨。 穆瓦诺最根本的问题是他从来不能遵循社交礼节的传统规范,即使他能够足以 自信地建立自己的规范,他不久也会把它推翻的。作为一个“流离失所”的人,穆 瓦诺在风俗上和社会上反正都是一无所有。 实际上,正如有一天他同军队里的伙伴们打篮球的时候有一个人对他说的那样, 那是穆瓦诺在被派遣到远东之前,驻在勃拉格要塞,他们经常在运动室里投篮玩, 也算是休息,他老是投不中。 你的问题啊,我的老兄,那个从新泽西来的伶俐的小伙子说道,在于你没有冲 力。作为法国人,不是在这个国家长大的,你肯定在风俗上和社会上都是吃亏的。 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 那只是因为我们在法国不打他妈的这种球,穆瓦诺一边回答,一边可怜地试着 再投一个。你让我踢足球,我叫你看看我的冲力。 诚然,穆瓦诺要学会美国生活方式中所需要的冲力,还要有很长的时间。不过 他目前所需要的是风度。也需要修饰。换句话说,需要应付自如。尤其需要教育。 倒并不需要经验。他已经有了许多经验,尽管他才不过二十三岁。穆瓦诺所需要的 是扎实的知识性和社会性的教育。谁知道呢,说不定当他和苏塞特一旦相遇之后, 她对他有了意思,这一切都将是可能的。 穆瓦诺和苏塞特后来真的结合了,那还有一番叙述的。但是此刻要叙述他们结 合之后如何销魂似乎有失妥当。那样岂不将那宝贵的一刻化为一时的冲动,甚至将 它庸俗化了?许多爱情故事就是由于写得不适时宜和过于肤浅而成了廉价的浪漫史。 何况,将穆瓦诺与苏塞特的一段情缘弄成爱的笑料,未免太对不起他们两位了。 再说,此时此刻,他俩谁也没有在谈情说爱。苏塞特这时候正情绪高涨、义正 辞严地在抗议麦克阿瑟,而穆瓦诺呢,则因为失去了工作而垂头丧气,居然也不问 情由地卷入了华盛顿广场的政治集会。当然他们俩谁也不能预测事情的进展将会怎 么样。正因为谁也不知后果,他们才不由自主地相对一笑,这一笑也许毫无结果, 除非他们开口交谈。 苏塞特回到寓所,夜里静下心来看一本好书。也许看弗朗兹。卡夫卡的《日记 》第二卷。这是她刚从她的朋友理查德那儿收到的礼物。或者她会做一点在哥伦比 亚大学的创作班上布置的短篇小说回家作业。还有两个星期这作业就要交了,可是 故事情节还没有着落。也许她会把穆瓦诺当作一个角色写进她的故事里去。不错, 作为女主角邂逅的对象。那也许就会有所结果了。 穆瓦诺回到离中央广场不远的布隆克斯连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时,他也会忘了在 “村”里那位富有同情地对他露出一笑的蓝眼金发美人,因为他发现,由于他三个 星期付不出房租,他已经被撵出来了。在过去的几天里,房东太太早就屡次威胁过 他了。 也有可能正因为这新的不幸的转折,穆瓦诺反而会让这场邂逅在他的脑中翻来 覆去,甚至幻想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女郎。是的,他会将那一笑当作 他开展的爱情故事里全部情节的中心。说来也是,在一个寂寞的人的思想里,幻想 和情绪之间的不平等是难以抹煞的。 因此,尽管这开场有不少值得推敲的地方,穆瓦诺和苏塞特的故事还是要展开 的。不是如此,便是那般。 要是穆瓦诺熟悉卡夫卡的著作的话,可惜那时候他还不熟悉,也许他会记得《 日记》中这一段惊人妙语,并且引用此语为他眼前的颠三倒四作辩护。每一个故事 的开场,卡夫卡这么写道,最初都是荒唐的,这新生之物,嫩手嫩脚,四肢未全, 要在那个完整而有组织的天地之中存活,似乎是没有希望的,加之这个天地往往像 所有完整而有组织的天地一样固守营盘。然而,不该忘记的是,那个故事只要有任 何存在的理由,即便在它完全成形之前,它本身也自有它完整的组织。正因为此, 故事一开始便绝望是毫无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