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然,无论穆瓦诺还是苏塞特,尽可不必为了他们爱情故事似是而非的开头而 感到绝望,因为尽管他们在华盛顿广场上错过了姻缘,说不定哪天时来运转,事情 仍会有结果的。虽说此刻苏塞特回到寓所时已经忘了那偶然的相逢,只想着怎样打 发她的夜晚——是看书呢,还是写作。而穆瓦诺呢,失去了工作,身无分文,心情 沮丧,坐着地铁回到他在布隆克斯那简陋的连家具出租的房间里去,不料却发现自 己已经被撵了出来。这样,他也就一时丢开了他那自作多情的幻想。至少暂时如此。 他的预感是有点道理的。当他回到布隆克斯,登上寓所的三层楼梯,穆瓦诺看 见他的手提箱,就是那只五年前他来美国时所带的黑纸板的破箱子,连同他其余的 衣物都堆在走廊里,房门上钉了一张通知。没钱没房间抱歉。房东太太已经把他的 东西都扔到走廊里,而且在门上换了锁。这样,穆瓦诺又一次无家可归了。 现在怎么办呢?他名下最多只剩三块钱了,这早已交待过。现在甚至更少了, 因为他在回家的路上,在内迪克斯停下来买了一个快餐式的香肠面包,一杯桔子水, 还不得不买票坐地铁,所以现在几乎一无所有了,至少眼下是一无所有了。他到哪 里去呢?他的房东太太把他的东西都塞在他的手提箱里,拎着这只手提箱,叫他到 哪儿去呢? 穆瓦诺的确没有一个朋友、熟人,或任何一个人他可以拜访,可以对他说,嘿, 你瞧,我有难处了。我从我的公寓里被赶出来了。我需要一个地方过两夜。你知道 的,等到我找到别的住处就走。我可以睡在沙发上。要不就在你的客厅的地板上也 行。最多几天而已。 不,穆瓦诺不认识任何一个这样的人。连军队里的那批伙伴,曾经约好退伍后 保持联络的,如今也已经都不知去向了。他在纽约没有朋友。除了查理,那只独脚 鸽子。可是那鸟儿并不能解救他目前的困境。穆瓦诺此刻所需要的不是与禽兽结下 的友谊,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再说,像一只鸽子那样在华盛顿广场中央的长凳 上过夜也未免太冷了。尤其是一年中这时节。三月里。也许还是二月。 穆瓦诺坐在楼梯口,对着他那间连家具出租的房间和被上了锁的房门,暗自思 量自己的处境。他并没有因为被撵了出来而又举目无亲而感到太大的遗憾。自从来 到美国以后,他已经学会了吃苦,忍受寂寞,而不在倒霉的时候陷入自悲。啊,对 了,寂寞,穆瓦诺发现他的本国语言法语中简直没有和这个词等同的字眼。最初几 个月,他还在不无困难地学习语言,随身总带着一本袖珍双语小词典。他在那本小 词典中所能找到的同义词里仅有“离异”,“孤寂”,“被遗弃的感觉”。可能法 国人从来没有寂寞之感。他们只有被遗弃的感觉。混帐,穆瓦诺心里嘀咕道。他可 以叫他们知道在美国的那种寂寞之感。 是的,尽管有种种的不如意,穆瓦诺很少陷人自悲状态。他有时情绪低落并不 意味他对于人生自暴自弃。穆瓦诺是一个顽固的乐观主义者。但是眼下他却是面对 一个严重的困境。无家可归,亦无人可以求助。 啊,要是他今天下午同那位对他一笑的迷人的蓝眼金发女郎说上话就好了。 有一天穆瓦诺回到他在布隆克斯的家中的时候,深深感到自己在纽约的孤单。 那是在他和苏塞特相对一笑的两三个星期之前。事实上也就是他从洗衣店里被解雇 的那一天。房东看守太太,他喜欢这样称呼她,在他上楼的时候从后面追上来。 喂,穆瓦诺先生,穆瓦诺先生,您有一封信。 一封信?穆瓦诺好生奇怪,因为他从来没有什么邮件往来。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从来不给谁写信。除了刚到美国的几个月,他还写信给他远在法国的老朋友, 或甚至远房的表亲们。但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写信了,因为实在没什么新鲜或重要 的事情可说。他们也同样如此,那些老朋友和远亲们。此后便是在军队里服役的那 一段时期。荒废了两年。再说,在朝鲜打仗,或在东京走私的时候,谁有时间写信 呢。整天不是太忙,就是太累。 不,穆瓦诺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除非是误投到他这里的信件。写错了地 址,或者地址没有错,但名字错了,住在布隆克斯,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不过 这一次,房东太太递给他的这封信却真的是他的。上面有他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 在信封上。穆瓦诺心里有些纳闷。这么突如其来地收到一封信给予穆瓦诺的感觉不 下于别人收到一份电报时所有的那种紧张。 他从房东太太手里接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拿着,看了看,并没有 打开,他已经觉得喉咙口一酸。 进入房间,在他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两眼盯着那封信,竭力猜测信中 的内容。记得六个月前,他刚刚退伍回来,他从一份报纸的广告上找到现在这间在 布隆克斯的房间,那个广告上虽然说“装饰完备、宜人,单人公寓,舒适之极”, 但当他搬进去以后,穆瓦诺发现原来这房间的装饰又脏又旧。至于舒适,根本是言 过其实。可是,以后更长的一段时间,经历了许多更为令人恼火的失望之后,穆瓦 诺才会理解,在美国,言过其实是为了使这个制度本身得以生效和永存的标准方式。 六个月前,他走进这间房间。把他黑色的手提箱往地板上一放,爬了三层楼梯 后要想喘一口气。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只见所谓的“装饰”无非只有一张很窄的床, 从壁橱的墙上放下来的一张折床,床垫上都是霉点。一个模上去像沙袋一样的枕头。 一张断了腿的小方桌。还有一把椅子,它意味着此地不容有客。床和桌子中间的地 板上铺了一块破的、退色的花地毯。房间的一角有一个水斗,那旁边一个喷漆已经 满是裂缝的架子上装着一个小小的电炉。这就叫作厨房了。至于厕所,那是在走廊 里,而且淋浴还在厕所间的对面。穆瓦诺眼看自己的新家充满了寒酸的自然主义色 彩,愤愤地满腹牢骚。 且说他坐在他房里那仅有的一把椅子上,那是被撵出来的三、四个星期之前, 手里拿着这封神秘的信出神。最后,他撕开一角,用一个手指伸进信封里面,把它 撕了开来。他开始读信。一张质地很硬的纸上这么写道,这封连锁交运的信是寄给 我的,我现在按照指示在收到此信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它寄给你,中断这连锁信的 人一定会成为厄运的牺牲品。比如,雷切尔。普洛史小姐在中断连锁的两天之后在 她皇后区的寓所中突然窒息,还有一位施洛克先生,中断连锁不久,发生自行车车 祸,两腿都压断了。因此,不要冒险。接连传递,使好运贯通下去。立刻行动吧。 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在收到此信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把此信复印二十份,分寄给你的二 十位朋友和熟人,这样你的运气马上就会来了。 信末的签名很潦草,至少穆瓦诺看不懂。西蒙,也许是塞缨尔,也可能是西尔 维亚。反正第一个字母肯定是S ,而其余的就完全看不懂了。不管怎样,穆瓦诺认 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叫那些名宇的。可是,这是一个多么出乎意外的迹象啊。正当 他失去工作、一筹莫展的时候。知道有人希望他交运,使他心里觉得好受一些。他 一定要时来运转了。他可以预感得到。他心想,毕竟是在美国。 穆瓦诺兴奋得心直跳,又把信看了一遍。可是接下来他不由得想,他把这封交 运信寄给谁呢?他愿意把这信寄给二十个人,使他们交运,因为运气一旦来到他的 身上,他便可以与人分享,可能别人也需要好运呢。当然啦,他自己会从这幸运信 中得到好处的。可是他并不认识这么多人。这也是他目前生活中不幸的地方。 尽管如此,穆瓦诺还是拿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开始写起名单来。他坐在桌边, 身上还穿着外套,因为那天晚上天气很冷,而他那间连家具出租的房间又没有什么 暖气。事实上,在寒冷的冬夜,穆瓦诺经常穿着外套睡觉,那是一件灰色的粗呢套 袖上装,还是他来到美国第一年的冬天在克雷恩的地下商场买的。那件上装新的时 候他穿在身上感到多么神气,使他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可是现在已经有点 破了。没有关系。穆瓦诺还是为那封连锁信感到兴奋。 于是,他写了房东太太的名字,玛丽。康奈利夫人,他的老板的名字,马库恩。 格罗斯先生,就是莱克星顿街那家洗衣店的老板,穆瓦诺在那里干活,或者说,过 去曾在那里干活,因为此刻他已经被解雇了。还有在那里干活的另一个家伙,那个 烫衣服的小子,乔。郭西安尼圭斯基,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是个精明鬼, 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可能他也需要一点运气。可是,当穆瓦 诺把这三个人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纸上以后,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一个他可以给他 寄去这封带来好运的信的人了。 要是他收到这封交运信的那一天正是他在华盛顿广场与苏塞特相对一笑的那一 天,而且当然要同她开口交谈,然后,去喝杯咖啡成为知交,穆瓦诺一定会把她的 名字也列上他的名单的。但那是枉然的假设,既然穆瓦诺收到这封连锁信后还要两 三个星期才会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和苏塞特不期而遇,也就是说,在他被撵出去后的 两三个星期。 穆瓦诺似乎从来不能生逢其时。就算他碰巧生逢其时了,他似乎也认识不到送 上门来的机会,因此不能抓住机会。也许这是因为他还没有学会像大多数真正的美 国人那样,抱着冲上去拿来就是的态度去利用到手的机会。 穆瓦诺重新读了一下他已经写在纸上的那三个人的名字,一边咬着铅笔头上的 橡皮,一边苦苦沉思。他甚至把这几个名字又写了一遍。可是眼前他只认识这三个 人。他不能说他们是他的朋友,可是他愿意把那封信寄给他们。生活中谁都需要运 气,他大声地说。可是接下来他又不禁怀疑,假如他把这信寄给三个人,而不是二 十个人,他可能就会违反信上的规定而中断了连锁。那上面的确是用醒目的字体具 体说明“复印二十份”,并分寄“二十个人”。分明地写在穆瓦诺手里拿着的这张 纸上。他一时考虑把他自己的名字加上去,并寄一份或几份给他自己。可是这又可 能违反那幸运连锁的规定,而且他事实上将为自己带来无止境的厄运,因为那信又 要从他那里开始周转。不好。再说就算他把他自己的名字加上去,他依然还缺十六 个人。或者说,缺一打,这是说假如他把自己的名字写五遍的话。要再多写自己的 名字,那就在玩命了。 与运气打交道可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突如其来的运气,似乎对于穆瓦诺来说, 任何事情,好运也好,厄运也罢,来的时候总是互相矛盾,莫名其妙的。可是,他 迫切地希望让那连锁信继续传递下去,于是脑子里转啊转的想了又想,是否有其他 的人名。可是他实在想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了。要不,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一个人的名 字依稀在他脑中闪过,比如和他一同在朝鲜打仗的战友的名字,要不就是另一个在 东京和他一起走私的家伙,甚至再深思下去,还有他远在法国的童年的朋友和一个 远房的表亲,可是他只知其名,不知其姓,或者知其姓名而没有地址。 穆瓦诺初到美国时一向放在随身口袋里的那本小小的通讯录已经遗失了。一本 黑色的人造革面子的小本子。他刚退伍就没有了。实际上,他把它丢进了太平洋。 就在那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他不屑一顾地站在一艘海军拖船的驾驶台上,那艘船 将把他和几千名在远东服役的军士们送回老家遣散。 那无疑是一个浪漫之举。也是那天晚上穆瓦诺的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举动。让 我们称它为心灵自我折磨和突破本性的深不可测的冲动吧。因为就在那一刻,风吹 在他脸上,浪打在船身上,穆瓦诺下定决心使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决裂,既然他现在 就要回到收养他的国家去重新开始过老百姓的生活了。 他被征入伍以前在美国的头两年生活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够受罪的。贫困、耻辱、 饥饿、失业、寂寞。那两年中穆瓦诺什么罪没受过?当然,还要加上他那无可摆脱 的记忆的沉重的负担。但这一次可不同了。尤其是有那二百五十元遣散费。到了迪 克斯要塞他们就会付给他的。新的生活。新的开端。穆瓦诺在把他的通讯录抛进海 里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他在朝鲜战场的散兵坑里长大成人了。现在,他将遇到新 的人们,与以前不同的、饶有风趣的人们。现在他也许能躲避厄运的恶意纠缠。也 许甚至堕入情网。 当穆瓦诺凝视着纸上那三个名字,一边苦苦思索其他人的名字以便加到那个名 单上去的时候,他又一次遭受了感情上的寂寞,他眼前生活的空虚,当然,他还得 遭受中断连锁信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不幸后果,无非只因为他不认识二十个人。他 几乎要流下泪来。忽然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一个绝招。 他冲出房间,下了楼,上了街,奔进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显然,他房里没 有电话。穆瓦诺可以打电话给谁呢?谁又会打电话给他呢?但是,一个多妙的绝招! 他站在那个小亭里,从电话簿里如饥似渴地把人们的名字和他们的地址抄到他的名 单上去。他随便地一页页翻下去。闭着眼睛,用手指点名。可能寄那封信给他的人 就是这样得知他的名字的。不,那不可能,因为电话簿里没有穆瓦诺的名字。啊, 那不要紧。那连锁信上说,二十个朋友或熟人。得了,在电话簿里的每一个人都可 能是将来的朋友或熟人。 穆瓦诺已经在他的那张纸上抄了六、七个人的名字,突然停了下来。他这才想 到,要把二十封信付邮,他还需要买信纸信封。二十张信纸和二十个信封。当然还 要二十张邮票,他算了一算。单单邮票就得六毛钱。那时候邮票是三分钱一张。买 一本拍纸簿至少三毛九分钱,可能更贵,那要看他选的纸质而定。写一封交运信可 不能用太便宜的纸。信封还要四毛九分钱。总共加起来少不了一元半。不行,穆瓦 诺可付不出这笔钱。这个时候不行,他什么工作都没有。眼看又找不到工作,找不 到。穆瓦诺把两个肘子搁在那本电话簿上,双手捧住他的头。当然,要是他从他仅 有的那一点点钱中牺牲一元半寄出那封信,也许他的运气就会来了。也许他立刻会 找到一份新的工作。甚至遇到一个使他幸福的人。但那是太大的冒险了,此时此刻 穆瓦诺可没有情绪在这样不能肯定的情况下进行赌博。 他走出电话亭。站在马路上好一阵子,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左思右想。最后他慢 慢地走回连家具出租的房间,寂寞的阴郁又涌上了心头。就在他进入楼里的时候, 他把那封连锁信和他那不完整的名单一起撕得粉碎,丢进了垃圾箱。 此刻,当他坐在楼梯的梯阶上,面对着他那被加了锁的房门,就是他被撵出来 的那间房间的门时,穆瓦诺这才意识到他是多么的孤单。并且那两三个星期以前被 他中断的连锁信很可能是造成他目前这阵霉运的原因。他一时想要下楼去和康奈利 太太争辩。甚至求她让他再呆两三天。住到他找到工作为止。可是,穆瓦诺不是那 种好求人的人。他有他的自尊,正如别人一样。他就是这样的。他可能在他不幸的 生活中一次又一次遭受耻辱,但他决不会跪地求人,没有一个男人应该跪在另一个 男人,或女人的面前,他大声地说道,头往后一扬,既不祈祷,也不求告。他坚定 地拎起他的手提箱,走出了那幢楼。 夜已经深了。十点已过。那手提箱有点沉。当然啦,天又在下雨。冰冷的雨点。 但是穆瓦诺不应该绝望。尽管他没有钱,没有工作,又无家可归,他却有一场不期 而遇的爱情。他还不知道。可是不久,爱的不可抑制的相思就会占据他的心。 但是在那以前,在进入那绝对忘情的时刻以前,在俗话说陷入情欲的漩涡之前, 穆瓦诺必须找一个地方过夜,并要决定他将怎么办才能使自己摆脱目前这个困境。 首先要有工作。对了,他必须找一个工作。随便什么苦活,只要能使他生活下 去就行。他的生活?真是天大的笑话。穆瓦诺经常认为他的生活是一个不断的笑话, 要不他的生活早已经结束了,尽管他还只有二十三岁。可是,每次他的生活看来似 乎走上了绝路,总有什么事情发生,使他重新又有了盼头。 他沿着百老汇中央商场的地铁入口处的楼梯往下走去,一边骂自己竟然没有同 那迷人的蓝眼金发女郎说话。 穆瓦诺要是能在幻想中忘却他生活中物质上的种种麻烦而一心一意地沉湎于感 情生活的话,他也许可以使自己摆脱必须在美国成功的痴心妄想。然而由于他还年 轻,领悟不深,他才不断地去寻求他的归宿,哪怕看起来所有肯定的和没有错觉的 希望都落空了,他还是在逆境之中不断地挣扎。 因此,他知道明天早晨他又会去找工作的。经过一夜的煎熬之后,重新去排队, 腋下夹着纽约时报广告栏那几页,其中他已经摘出约有一打招聘广告。不需经验。 那还用说,通常这样的工作是不持久的,但是可以使你维持生活。也是维持希望, 直到重新陷入绝望。啊,是的,希望和绝望是不可分隔的一对,正如穆瓦诺向苏塞 特解释的那样,有天晚上他们对穆瓦诺的将来进行了没有希望的讨论。希望,那是 前面一个我们竭力要想填补或充实的空洞。而绝望则是我们留在身后的洞。 自从他从军队退伍以后,他很快就花完了他那两百五十元遣散费,只买了几件 必需的衣物:两条裤子、一件上装、四件衬衫、一双鞋,还有袜子和内衣,他幸亏 在服役期间还保留了那件旧的粗呢套袖外套。换句话说,这些都是使他重新做个老 百姓、并且看上去像像样样所必需的用品。他先后干了十六份临时工,这使他渐渐 意识到,美国的生活是多么反复无常,飘忽不定,不能持久,大大地叫人失望。他 更不可能知道究竟他是卷入社会经济危机之中呢,还是在稳步上升。话虽如此,他 还是干了一份活又干一份,坚持不懈地寻求生活有个着落。 在洗衣店送货的那份工作仅仅维持了两个星期。在那之前,他在上曼哈顿一家 地毯洗涤铺干活。上门洗涤。不是上住宅而是上附近的公寓。穆瓦诺被解雇是因为 他调戏妇女。是的,他的老板就是这么听说的,调戏妇女。那女人的地毯他可是尽 他的力气洗涤的。 那不是事实,她说谎,穆瓦诺向他的老板申辩道。我跪在地板上使劲地擦她的 脏地毯,是她勾引我的。她在我身边的地板上一直弯下腰来,她的奶子一直碰到我 身上。于是我就抓住了两只中的一只。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人啊。 穆瓦诺往往不能领会女人的动作中所包含的微妙的用意。倒不是因为他太幼稚。 而是操之过急,没有规矩。苏塞特就是这么说他的。当时他要想与她快点成事。这 种脾气使他自找麻烦。特别是,女人的心理在他看来经常是充满欺骗的。不由分说, 他立刻从那家地毯洗涤铺里被解雇了。 好在两天以后他便在一家洗衣店找到了工作。那是在一个星期四。纯属意外。 城外莱克星顿街一家橱窗里有一张招贴。那天下午他偶然在那里走过,没什么正经 事,只是闲逛而已。那天上午,他腋下夹着纽约时报的那几版招聘广告排了五个小 时的队,想要找到一个工作,结果却是一场空。 第七街小吃店洗碗的那份工作他因为来迟了而没得到。他们雇用了排在队里的 第三个人,而他排在第十一。清晨五点半。见他妈的鬼。第三街一家家具店守夜的 工作时间倒使他很感兴趣。穆瓦诺上夜班也没关系。这反而能使他消磨那些不眠之 夜。可是,又是运气欠佳。人家要有经验的,而且特别还要比穆瓦诺看上去更壮实 的汉子。在那以后,远在东区,一幢华丽的公寓需要一个看门的。那倒是好差事。 可人家又认为他太年轻。再加上他们让他试穿的号衣又太大了。操他娘的,穆瓦诺 心里嘀咕着离开了那幢炫耀的大楼。 后来,他在百老汇中心车站附近一个长龙摊头上吃了一个汉堡包和一杯咖啡, 然后他不知不觉便走上了莱克星顿街。他就是这样注意到那家洗衣店橱窗里的招贴 的。上面写着不需经验。他进去一打听,格洛斯先生当场就叫他上班了,因为他已 经耽误了送货,顾客们正在抱怨呢。 倒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你不用一直死呆在店里。你能接触许多人。有些人很友 好。大多数是家庭妇女,因为送货上门的时候她们的丈夫都去上班了。有时她们还 请你进去喝杯咖啡什么的。给你讲她们的故事,抱怨生活怎么这么无聊。给你看她 们正在上学的小孩子的照片。还问起你的生平。注意到你的法国口音,立刻告诉你 这口音听来多么迷人和富有性感。事实上穆瓦诺也就是这样才找上麻烦的。 这位太太,三十过半,十分漂亮,很性感,开了门对他说道,进来坐,进来坐。 把衣服挂在那壁橱里好了。她身上穿着一件松散的长睡衣。有点透明。穆瓦诺透过 衣服可以看见她乳房的奶头。你在这里等一下,她说,我去拿钱给你。那位太太进 入另一间房便不见了。穆瓦诺站在客厅的中央观赏着入时的家具,这雅致的公寓坐 落在麦迪逊和派克街中间的86街。他望着墙上的油画。大多数都是风景画。一定是 原作,他想。脚可以感觉到地毯之厚实和松软。他上一次的工作使他学会了怎样鉴 赏地毯。这位太太,一头蓬松的红头发技在肩上,绿眼睛,雀斑脸,一头真正的雌 老虎,现在回来了。她那松散的睡衣此刻半遮半开,把她可爱的大腿一直露到两腿 分叉处,而一颗奶子赤露在外面。穆瓦诺将这一切当作是一种暗示,她走近他的身 边,带着一阵香味,开始格格地笑了起来。你真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不是吗? 穆瓦诺脸一红。她手里拿着一张二十元的钞票。不用找了,她说。可是穆瓦诺并没 有接过钱来说一声谢谢,相反,他一把抱住了这位风骚的太太。她大声叫了起来, 你可知道天高地厚吗,小伙子?尽管她是半推半就的。她的力气实在太大,以致他 们俩都脚一软跌倒在地,撞翻了一把椅子,那椅子看上去好像还是古董。他俩翻来 覆去地在地毯上打滚,穆瓦诺竟还注意到,地毯是纯羊毛的,一直铺到墙角。她已 经骑在他的身上了,却还在咬牙切齿地大叫,你这个后娘养的小杂种。她的一条大 腿已经用力伸进了他的两腿当中,同时他感觉得到她的指甲已经嵌入他的肩膀,穆 瓦诺惊慌起来。他挣扎着想办法从这疯狂的女人身子底下抽出身来,起身便向门口 逃去。他冲下楼梯,忘了这是在这幢楼的第三十七层。他自然也忘了收钱。等到他 回到店里,那女人早已打电话告发了他的放肆举动,因此他当场就被解雇了。 穆瓦诺的经历就是这样,往往因为他自己的天真而成了牺牲品。这倒并不是因 为他做事没有责任感,或粗心大意,而是因为他年轻,还缺少在美国处世的那一套 经验。他在美国已经五年了,不错,可是在军队里那两年的时间有点打乱了他在社 会上同化的连贯性。 所以,他又一次失业了,而且这次还从他那连家具出租的房间里被撵了出来。 既然经济萧条,所以并不容易再找到工作。他并不搭架子。他什么都干。他每天早 上带着报纸去排队。可是他知道,轮到他的时候,那工作早就不存在了,要不他们 也会找个借口不雇用他。过去的两三个星期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他索性漫无目的 地在市里整天流浪,于是,他来到了华盛顿广场,那个雨天的下午,并且在那次反 麦克阿瑟的示威游行中与苏塞特不期而遇。 他们相视一笑。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们没有交谈。我真蠢,居然没有同她 说话,穆瓦诺事后回想道,当时他坐在摇摇晃晃的地铁车厢里,两腿夹住他的手提 箱。他是进城去找个地方过夜的。也许她会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他。那他现在就可 以打电话给她了。解释一下他的困难处境,她也许会请他上门,这样谁知道,是啊, 谁知道接下来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这当儿,地下铁道里的灯光摇曳了一下,苏塞特的笑容在他脑中闪过。突 然明白,他已经陷入情网,尽管他对于苏塞特一无所知,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真不可思议。只因为相视一笑。但也不见得那么离题。从前有许多爱情故事开头也 只不过是会心的一笑而已。 当他下了地铁,来到泰晤士广场,站在一家运动器具店的橱窗前心不在焉地观 望里面陈列的网球拍、高尔夫球棒、汽艇,以及身穿游泳衣、晒黑皮肤的性感模特 儿时,他不由地感到一阵极大的悲哀向他袭来。不,不是悲哀,而是一种浑身散了 架的感觉,似乎骨髓在流血,骨头在泣咽。当然,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啜泣。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他感到了。他从骨子里听见了。穆瓦诺陷入情网了。 多么愚蠢。多么痴狂。只为了一个姑娘,一个女人,对你一笑。可是,苏塞特 的一笑并不是那种好像是说“哦——对不起——恕我莽撞”之类的笑容。不,而是 那种似乎要说“喂——请同我谈谈”的笑容。因为那一天,正如过去的几个月中, 苏塞特尽管有她的政治活动,却同样忍受着寂寞的痛苦。不幸的是,穆瓦诺不太善 于察颜观色。其实他对自己脸上的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是不很明确的。 啊,糟糕,糟糕,我陷入情网了,穆瓦诺用半句法语,半句英语喃喃自语道。 穆瓦诺每当困惑的时候,往往用两种语言自言自语。他沿着42街朝东向百老汇中心 车站走去,决定到那里去过夜,到那个候车室里去过夜。一路上不由得进一步陷入 了他对于苏塞特的恋情之中。他从骨子里感觉得到他的爱情的希望之殷切,欲望之 冲动,幸福的快感,然而也有那可想而知的失望之忧怨。因为,一个爱情故事一开 场也就开始收场了,只是此时此刻穆瓦诺还没有心情去想象那个收场而已。 他看到他自己在苏塞特的公寓里,他知道那公寓令人愉快,非常舒适,而且富 有亲切感。在那四进去一角放床的地方,透过昏暗的灯光,他看见自己正目不转睛 地瞧着苏塞特脱去衣服。啊,多可爱。她的可爱之处暴露得这么自然。他点了一支 高乐士。请苏塞特再脱一遍。就在他俩幸福的轻笑声中,当她还意识不到那些性欲 的动作即将产生的惊慌之前,她一遍又一遍地脱着。他把头靠在她的胸前,呼吸沉 重。苏塞特揉着他的头发,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 在这一刻之前,苏塞特是痛苦的,但却是理智的。现在她是幸福的,也是痴情 的。几个月来的挫折烦恼和压抑的欲望随同她掉在地板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落于 净。她那失去控制的轻声自语显然流露了她狂热的冲动。啊,我要你,我多么想要 你,她轻轻地说。穆瓦诺吻着她胸部中间的一颗小痣,抚摸着她柔软白皙的皮肤。 她爱抚着他的背,捏紧了他肩上的肌肉。他的手指触到她的阴毛。松松的,金黄的。 她把他拉到床上。关了电灯。在黑暗的松弛中,他俩一头扎入天旋地转的深渊之中, 直到进入忘其所以,无穷无尽的境界,情欲方得以平息。刹那间,一种天翻地覆的 力量解除了苏塞特固有的矜持。而对于穆瓦诺来说,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寂 寞终于结束了。 一阵狂风夹着冰冷的雨点刮在穆瓦诺的脸上,叫他不得不躲进一个门廊,对面 是纽约公共图书馆,在42街和第五街的转角上。他用手擦去脸上的雨点。我怎么会 这么笨,竟然没同她说话。谁知道。谁知道我今天晚上到哪里去过夜呢。 要不是想得这么远,穆瓦诺也就太可怜了,连他未曾出丑的生活中也不能获得 一点快乐。与苏塞特这样的女人相视一笑。也许还说几句话。是啊,带着一个笑容 和几句温柔的话就可以使他度过他的寂寞。那也并不是太大的奢望。 于是,他一边在门廊里躲避那场倾盆大雨,一边又想入非非地跑到时间的前头 去了。此刻,他想见自己痛心疾首地离开苏塞特的寓所,手里提着那黑色的手提箱, 他们的爱情故事已经达到了可想而知的失望阶段。那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穆瓦诺 已经学会了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他无论碰上好运或厄运,都是命中注定的。 要详细描写穆瓦诺和苏塞特的爱情故事也许是不可能的,尽管大多数爱情小说 都着墨于无关紧要的细节来避免夸张的情节和轻易的感情,因为时下要谈论爱情的 确非常困难。难就难在要使用爱情的语言而又不落俗套,不使之沦为陈词滥调。然 而,不是如此,便是那般。穆瓦诺和苏塞特总会相遇的,总会相爱的,最终耗尽他 们的情欲,尽管他们实际存在的有机组织是相当脆弱的。 穆瓦诺和苏塞特的故事就是这样展开的。最初似是而非,令人困惑。但要知道 大多数爱情故事开头总是一片混乱,结尾是一场灾难,而中间那一段倒是风平浪静 的。 可是穆瓦诺和苏塞特的故事却是那样的不可预料,那样的历尽沉浮。肯定不是 典型的浪漫的爱情故事。这是毫无疑问的。而是那种普遍存在的类型。但是充满温 情。温情与矛盾标志着他们的感情纠纷。 他们在华盛顿广场相遇,或者像前面说的那样,差点在那里相遇。两星期后, 纯属偶然,他们可能重新相见。不过这次他们开口交谈了,互相结识了。穆瓦诺立 刻爱上了苏塞特那沉静而好奇的神态,而她则受他眼神里含有的迷蒙而直率的表情。 他们在一起喝了几杯咖啡,最初只谈他们在纽约的生活。 他们俩虽然谁也不是生在纽约的,但他们都爱纽约。他们发现他们俩都是城里 人。大城市的人。因此,他们的故事只限于他们忽冷忽热的关系,而没有过多田园 式的插曲。既没有哭哭啼啼的杨柳和怒涛汹涌的湖泊,也没有惨遭凌辱的天空和忧 心如焚的日落与他们一同悲天悯人。更没有一轮弯如牛角的残月,或从灌木丛生的 暗处和苦薛覆盖的曲折小径上飞来一只啼怨的鸟儿。完全没有那一类为了制造气氛 而存在的无病呻吟的草木和禽兽。 事实上,后来当他们住在一起,苏塞特建议到乡下去,或到公园里去野餐时, 穆瓦诺经常对苏塞特说,他对于自然无动于衷。这是因为,有一段时间他太接近自 然了。那是在战争期间,他在农场里干了三年。我恨透了。我那时还是一个小孩子, 你听我说,真是够苦的,他向苏塞特解释道,真是够苦的。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孩 子:在巴黎一个宁静的住宅区长大,除了上学,从来没有干过粗活。但那是另一个 故事,和眼下的情景无关。不过,苏塞特倒想知道更多关于他这一时期的生活,既 然他们已经好上了,特别是因为穆瓦诺似乎总是不愿意讲起他的父母,以及他们在 战争时期的遭遇。 苏塞特倒是理智地喜欢自然,喜欢到乡下去作长时间孤独的散步。特别是秋天, 草木看上去像彩色电影一样,似乎在竭力模仿印象派的油画。她就是这么对穆瓦诺 说的,十月里的一天,他们手挽手地在中央公园散步。她说,我喜欢处身在五彩缤 纷的草木丛中。这话给人一种非常镇静的感觉。 苏塞特的桌子上总是放着鲜花,她寓所的窗口总放着野生植物。她甚至在浴室 里放了一盆海芋属植物。她说,这样在里面的时候可以令人愉快和好过一点,而且, 浴室里的潮气有助于那植物的生长。可是,穆瓦诺最终搬进来和她一起住的时候, 每当他要用浴室的时候,他常常抱怨那讨厌的东西碍手碍脚。他的头老是撞在马桶 上面那个泥盆上。那浴室很小。典型的纽约公寓。那种旧翻新的棕色砖墙房子,在 河滨道附近的第一百零五街上。 然而除了寓所里的植物和偶尔的投身自然,苏塞特毕竟是城里人。而且相当世 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出生在波士顿。新英格兰世家。家世也许可以追溯到 “五月花号”。至少,我家里人是这么说的,在他们相互吐露真情的时候,有一次 苏塞特这么告诉穆瓦诺。是啊,我是第十二代美国人,你能相信吗?一个标准的白 种英裔新教徒。这意味着我必须接受这样一种教养所固有的种种社会和道德成见。 甚至包括其种种恼人的束缚。为了逃避这些成见与束缚,苏塞特是作了努力的,可 往往徒劳无益。这是穆瓦诺偶尔将会注意到的。 你看,波士顿那个倒霉的周末过去以后,她解释说,名望和财富不一定使人明 白事理。我的家人已经不能分辨什么是根本的,什么是浮浅的。正如大多数中上层 社会的美国人一样,他们已经看不见梦中和理想的境界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离家出 走的第一天起便争取独立,我声张道义,甚至从事于激进的政治活动。你可以说这 是我背叛我的出身的行动,虽说有时我也怀疑政治行动的功效。 因此,苏塞特与穆瓦诺不期相遇的那天,她在华盛顿广场参加反对麦克阿瑟的 示威游行是不无理由的。那是冷战期间。红色恐怖的高峰时期。穆瓦诺和苏塞特就 在那时候相视一笑,接着便卷入了一场感情上的纠葛。诚然那不是堕入情网的好时 候。但是话说回来,情人们不见得常把他们的感情与历史事件结合在一起吧。 事实上,他们俩不期而遇之后不出数月,乔。麦克阿瑟就因为公愤太大而被迫 辞职了。穆瓦诺和苏塞特相视一笑的那一天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五日。还有整整两 个月就是穆瓦诺的二十三岁生日,五月十五日。他和苏塞特一起过生日。这时他们 已经相当要好了。为了他的生日,苏塞特给他买了一件套衫。一件真正上等的米色 开司米毛衣,她从布洛克斯兄弟有限公司买的。 乔。麦克阿瑟因行动违反参议院的传统而受到正式指控,表决是以六十七票赞 成,二十二票反对而通过的,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日。事有凑巧,那一天正好是苏 塞特的生日。她三十二岁,比穆瓦诺大九岁。 他们俩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参议院的表决。按我个人的意愿,苏塞特情绪激动地 嚷道,我要叫那杂种下狱才痛快。 我说啊,我要叫他出来让众人扔石头,然后把他驱逐到一个荒岛上去,穆瓦诺 提出异议道,因他想起了拿破仑落难荒岛的故事。他在苏塞特的影响下,已经有了 政治觉悟。 他俩为了参议院的表决,也为了苏塞特的生日而干杯。他们在用晚餐,在苏塞 特的寓所里的烛光下情话绵绵。她为了过生日,做了一桌精致可口的法国菜。烙田 螺,酒烩童子鸡,笋色拉,巧克力冷冻当甜食。穆瓦诺负责买酒。一瓶一九五一年 的圣。爱蜜里昂上等好酒。作为一个法国人,他生来具有品尝好酒的本能。 这是我得到的最好的礼物,苏塞特说,能看到那妖言惑众的政客终于遭到揭露, 而且滚下了台。我出了多少力才有今天。 忘了这王八羔子,让我们庆祝你的生日吧,穆瓦诺说着便从桌面上凑过去吻苏 塞特,她双手捧住他的头,他们就这样接吻了。 你知道吗,我今天已经三十二岁了,当他们坐回椅子时她说,她脸上的表情忽 然冷静下来。我开始看得出这年纪了。这意味着我比你大九岁。说来岂不令人奇怪, 我们俩尽管有年龄上的差别,竟然能相处得这么好?我真的不理解你在我身上发现 了什么讨你喜欢的东西。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好,也是最善良的人,穆瓦诺回答说,你对我这么好。然后, 几乎是过后才想到似的,你知道,你看上去没有三十二岁。你真美。 尽管如此,年龄上的差别对于他们的关系是举足轻重的。另外他们的星座特征 也有所冲突。按星相而论,他们并不是最好的配偶。穆瓦诺当然是金牛座。一头典 型的公牛,脚踏实地,牛气冲天,永远要想战胜虚荣和懒惰。甚至在他一帆风顺的 时候也不免缺乏自信。苏塞特则像真正的人马座那样,爱探索隐藏的真理和耽于无 止境的沉思。她关心的是精神上的智慧和政治方面的知识。由于经济上受到命运神 秘莫测的保护,她深知沉默和孤独的价值。她从不轻易作出决定,因为她知道,那 会带来麻烦。她已经学会了独自生活,而且喜欢这样的生活。无怪乎要有好长一段 时间她才让穆瓦诺了解她的私人生活。 穆瓦诺和苏塞特在法文图书馆重新相遇,并且一起喝过咖啡之后,他便定期地 与她约会。他常常到她的公寓里去看她。但是他们互相冲突的个性以及年龄上的差 别在他们的关系中造成了许多痛苦的关口。约有一个半月之久,准确地说是四十二 天,因为穆瓦诺喜欢数日子,她一直拒绝他意图明显的、像牛一样莽撞的性进攻。 穆瓦诺在展开性进攻时是不够含蓄的,也不理解女人的心理怎么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当他彻底沮丧的时候,他的欲望便化为歇斯底里式的幼稚病。 苏塞特的拒绝使他怅惆。穆瓦诺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引诱女人的好手。他胆子 太小了。但他生活中曾经有过的那一点点性经验看来从不需要历时如此之久才能达 到彻底的忘情。当然,穆瓦诺未曾堕落情网,至少未曾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感情。尽 管如此,他还是不懂为什么像苏塞特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么成熟,这么独立,竟会 害怕接受性生活的快乐。更费解的是,她不断地请他到她家去,而且他们坐在一起 直至夜深,说说笑笑,甚至彼此爱抚一阵。 有一天晚上,在他们相识的三个星期左右,穆瓦诺问苏塞特为什么她老是拒绝 他。她回答说,要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很喜欢你。我认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小 伙子。但是我还未到同你上床的地步,就是这么回事。 穆瓦诺则天真地问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比你年轻?或者因为我配不上你? 不,你这个傻瓜。这和年龄之类的事没有关系。只是我很难叫你理解,我就是 这样的心情。耐心点儿。当你进一步了解我的时候,你自会明白的。 在苏塞特身上,绝对的道德观念逐渐瓦解,其出路便是模棱两可和犹豫不决。 这样,在那自己与自己过不去的四十二天之中,她努力保持了一种冷静的古典式的 礼节。而穆瓦诺则迫不及待,一面揣揣不安,忧心忡忡,诚惶诚恐地在唱一出独脚 戏。苏塞特一再地对他说,谈到爱情,人不能没有原则。 这段时间,穆瓦诺由于一再失败,所欲不遂,再加上缺乏自信,他简直要疯了。 经常在他离开苏塞特的寓所以后,一连几个小时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徘徊。他可怜 地仰望着她的窗口,哪怕那里的灯光已经熄灭。然后,他只感到心灰意懒,遭人拒 绝,他漫无目的地在市内的街上走着,甚至顾不得他自己的安全。他的头发和脸都 被雨淋湿了,他裤子的折缝也已经被雨水洗平了。 有时候,他一直走到华盛顿广场,只为了看看他的朋友查理,那独脚的鸽子, 向它诉说他的苦恼。但是半夜三更的,查理不一定在那里。也许它也有它自己感情 上的麻烦。叫那只独脚的鸽子与它同类的女性打交道一定是够复杂的。 有的时候,穆瓦诺在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给苏塞特,求她让他回去。 我的可怜的穆瓦诺,你怎么这么孩子气。叫我怎么对你好呢?她这么说,试着 安慰他。你在哪里?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天快要亮了。回家吧,回家吧。明天见。 按弗洛伊德的理论,为了使性欲达到高潮,设置障碍是有必要的。但难道要四 十二天? 苏塞特逼得穆瓦诺失魂落魄就有这么多天。这整个期间,穆瓦诺总是怀疑自己 也许有什么不是之处。他甚至责备自己,他不能成功地与苏塞特建立关系是因为他 作为外国人,追求美国女人缺乏经验。毕竟他大部分性生活方面的冒险都是在远东 和东方女人身上发生的。日本或朝鲜妓女。他担心也许他会一辈子做一个笨拙的外 国佬。永远失恋的标准法国情人。要不,总有一天,他将会具有当代美国男性所有 的那种传奇性的特征,一如他到美国来以前在好莱坞电影中看到的角色。 是啊,他不知道他是否也能变得富有性感,充满英雄气概,无拘无束,坚强有 力。吃苦耐劳,不折不挠。因为他的力量和刚毅而受人爱慕,令人钦佩,即便这样 的性格意味着结果会变得不顾一切,心理变态。 当然,所有这一切是很晚才发生的。而且只有在穆瓦诺和苏塞特重新相遇以后, 才会发生。此时此刻,穆瓦诺手里提着他的手提箱正走在42街上。雨下得小一些了。 他到了百老汇中心车站。这终点站的大厅里冷冷清清。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 啊,要是能乘上火车该多美啊。只要离开这倒霉的城市就好了。可穆瓦诺是买不起 火车票的。再说,到哪里去呢? 已经有五六个人准备在候车室里过夜了。一对年轻夫妇占据了整整一条长板凳, 一个年轻的男的坐在那里,头靠在一只帆布包上,他的女伴蜷曲在长凳上,她的头 枕在他的膝上。她身上盖着一件雨衣。可能他们错过了他们的火车。穆瓦诺从他们 的长板凳旁边走过,尽量不朝他们看。他觉得真难为情。另一张板凳上,一个老头 身上盖着报纸正在大声打鼾。好像是喝醉了酒的鼾声。在候车室的一头,一个衣衫 褴楼的女人正在大声地对自己说话。穆瓦诺注意到了她的腿上布满了紫色的青筋, 还有她紧紧地握在两腿中间的一把黑伞。他从她旁边走过去时,她冲着他难看地露 齿一笑。穆瓦诺脸一红急忙扭转脸去。可能还有两三个人伸直了腿躺在另外几张长 凳上,但是穆瓦诺看不见他们,只是感觉得到他们的不幸的存在。他要想离开这地 方,因为他感到羞耻,深恐人家也把他当作像这些人一样没出息的人。 他走到离人口处最远的一张板凳上。坐下身来。把手提箱放在他的脚边。他装 出是在候车的样子。他不时地望一望入口处门上边的钟。这候车室里好冷。冷风瑟 瑟。他耸起肩膀,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他的耳朵,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他 可以把手提箱打开,把他的旧毛衣拿出来穿上,但是他不想引人注意。他近来吃的 东西缺乏营养,再加上老是淋在雨里,在梦里不禁着了凉。 他并不困,只是感到饿。他把他的钱拿出来数了数。剩下一元三角七分钱。他 试图回想自从一清早离开他那带家具的房间去寻找工作到现在他的钱是怎么花掉的。 一个香肠面包,一杯桔子水,三杯咖啡。难道喝了四杯?他到华盛顿广场去之前还 吃了一个鸡蛋三明治当午餐。三张地铁车票。还买了什么?那天早晨他离开布隆克 斯时身边共有三元六角六分钱。他很清楚,因为他进城的时候坐在地铁上数了一下 他的钱。他还是少了三角五分钱。他又数了一下。哦,对了,当然还有为了要看招 聘广告而买的纽约时报。再加一包香烟。他拿出他的高乐士香烟,点了一支。真倒 霉,快没有了。他在心中重温这一整天的旧梦。他又感到骨胳松散,浑身震颤。苏 塞特的笑脸在他迷惑的脑海深处又出现了。 他又饿又渴。他朝候车室一头的饮水池走去,眼睛照看着他放在长凳后面的手 提箱。他喝了好长一阵子水。水真凉。喝完了他走向售零食的机器。两个手指握着 他的五分币在机器面前迟疑了许久。他该不该从那么多种类的零食中买一小包饼干。 一包里面有三块夹花生酱的饼干。这东西也许比一块糖更有营养。可是他实在不太 喜欢花生酱。他最后决定买一块杏仁巧克力。 他等到回到长凳上才开始吃糖。然后又抽了一支烟。包里还剩四支。明天他还 得买一份报纸看一看招聘栏。如果他早点去排队的话,也许会运气好一些。他不知 道他去找工作时把他的手提箱放在哪里好。他不能把它老是拖在身边。但是他可不 能将它遗失了。他所有的东西都在这提箱里,甚至包括他父母和两个姊妹的照片, 他们在战争时期都死去了。带着这只手提箱去找工作看上去岂不太蠢了。他可能不 得不把它放在火车站的一只带锁的铁箱里,尽管这意味着又得浪费一个五分硬币。 他坐在那里久久地沉思他的烦恼事情。在这样一个制度上容不得幻想的天地里 他到底能够继续生活多久?要是有人早就警告过他美国之梦并不真实就好了。要是 他同她开口交谈就好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了。苏塞特的脸容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 海之中。他凑过去摸了摸她的眼睛。此刻她裸体站在她公寓里四进去的那一块地方, 穆瓦诺伸出两臂将她抱住。在热烈的拥抱中,他轻轻地告诉她,爱情好比地下的岩 浆喷出来形成的礁石,高于海上的一切。他一定是哪里听来的,苏塞特脱出身来走 开去说道,虽然真正的爱情故事教人怎样谈论爱情,却从不教人如何作爱。说着她 的脸客便消失了。穆瓦诺已经情不自禁地合上了眼,差点从长凳上滑下来。 他决心尽量睡一觉。他把他的手提箱推到长凳的一头,放得好好的,以便把它 当枕头,同时这样也比较安全。谁也偷不去。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他侧着身 子躺在长凳上,脸朝椅背,双膝蜷至腹部。他此刻已经很累了,但却睡不着。他只 听见那个身上盖着报纸的老头又咳嗽,又打鼾,还有那握着一把伞的女人在那里自 言自语。他还听见一阵警笛,是一辆警车,也可能是一辆救护车,刺耳地在街上开 过。可是,他一定是比他自己想象之中更疲倦,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吧,睡吧。 他合上眼睛,苏塞特又出现了,但仅仅是朦朦胧胧的。他记不清她的脸容了。他只 看见她浅蓝色的眼睛和她的微笑。他感到惭愧。同时为身无分文、又陷入情网而感 到惭愧。 穆瓦诺睡不安稳地躺在长凳上,做了两个梦。在第一个梦里,他站在一群好奇 的旁观者当中,前面正在进行着一场屠杀。这使他困惑。人人都头戴殖民地时期的 头盔,有一根带子扎紧在下巴底下。那些牺牲者先受刑罚,后被斩首。突然刽子手 中间有一个带了两个手下的人向他走来,因为现在轮到他了。他们就是这么告诉他 的。这使他惊慌失措。他没有料到这一着。但他并没有反抗。相反,他微微一笑。 梦中他记得他以前曾做过这个梦,他还知道,他一醒来,这些形象都会烟消云散的。 因为经常出现的梦具有这样一种特性,即只有在梦境之中才想得起来。但是那刽子 手拉他的头发,把他拖倒在地,他的两个手下用脚踢他的背和小肚。穆瓦诺想叫喊, 可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 穆瓦诺在睡梦里冷得发抖。他出于本能地把外套紧紧地裹在身上。睡眠并不总 是能够解脱恐惧的。在第二个梦里,穆瓦诺在一个电影院里,坐在一个女人旁边。 她对他轻声细语,并且在他的两腿中间抚弄。他颤抖了一下。电影完了,他们手挽 手地一起走了出来。他们到了她住的公寓门前,只见街上有很多妓女。她开了门, 领他进入屋里。一间蓝色的房间,有许多外国摆设,包括一只毛绒绒的假鸽子。梳 妆台上坐着一只黑猫,但是穆瓦诺分不清究竟这只猫是真猫呢,还是一只瓷器摆设。 它一动不动,可两眼却直盯着他。穆瓦诺正要和这个女人作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女人是娼妓,也许有性病。他很快从床上爬起来,查看那女人大腿中间的地方。 那里一团火。一团黄色的火焰几乎烧到他低头察看的脸上。他冲到窗口,窗正开着, 他一纵身从二楼跳到花园里。他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在花园里,他像一个看见一只 老鼠或大蜘蛛而蜷缩在椅子里的胆小女人一样,爬到了竖立在花园大门旁的石柱子 上。他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石柱上一动不动。他正要跳到街上去,却发现他原来 站在巴黎铁塔的最高一层上,困在那里了。他一时想要从塔的外面攀着那些钢条爬 下去,但知道自己有恐高症,他便改变了主意,索性束手等待下一班电梯。忽然, 那石柱子变成了一座熄灭的火山喷口。然后又变成一首船的甲板。最后又变成一座 灯塔的最高层。倾盆大雨,大雾弥漫,他看不清自己在何处。他再也不知道自己什 么时候才下得去。 穆瓦诺只觉得左腿疼得厉害,但是他不清楚那疼痛是来自梦中,还是真的。他 的腿又一阵剧疼,这才使他苏醒了。他用手揉着眼睛,接着看到一位警察高高地站 在他的身边,用警棍敲着他的鞋底。穆瓦诺惊跳起来。这警察在同他说话。喂,家 伙,醒醒,醒醒。给我看看你的票子。 什么票子?穆瓦诺不明白。 你的车票。懂吗?你要在这里过夜,你得有一张火车票。 穆瓦诺还是不明白。到哪里去的火车票?他问那警察。 那警察听出了穆瓦诺的口音。啊,你是外国人,是吗? 穆瓦诺点头称是。 好吧,让我同你解释一下,麦克。你如果要在这百老汇中央车站睡觉,你必须 有一张车票。明白吗?我不是订下这规矩的人,那警察继续说道,规矩是在市政厅 订下的。要不然这地方就会挤满了讨饭的。那样一来,普通的旅客就没有座位了。 穆瓦诺这才逐渐明白过来。是,好的。我想我懂了。一张车票。但是我哪儿也 不去。我就是……他不知道他该不该说明他的处境。说明他从他的房间里被撵了出 来,以及其他的一切经过。 不管这些。你总得要有张车票,那警察一边玩弄警棍,一边解释,瞧,你是个 外国人,所以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今晚上我就让你呆在这里。好吧,就今天晚上。 但要是你明天晚上再在这百老汇中央车站睡觉,你最好要买张车票。 买到哪里?穆瓦诺尽可能有礼貌地问道。 啊,随便哪里。我才不管它呢。就买一张到第一百二十五街的也行。这样在我 这里足可过关了。懂了吗?家伙。第一百二十五街。那警察用警棍在穆瓦诺的鞋底 上又敲了一记,但这一次轻多了。不要忘记。买张车票。那警察说完耸耸宽阔的肩 膀总算走了。 穆瓦诺坐在长凳上,愣了半天。他私下嘀咕道,什么世界。这国家真是个怪地 方。买一张票就可以在车站的长凳上睡觉。穆瓦诺摇了摇头。这不是矛盾,他心里 想,这是一种卑贱的讽刺。他抬头看了看钟。三点二十五分。出去找工作还太早。 他重新在长凳上躺下来,将外套裹在身上一直拉到鼻子边。他不相信他能睡得着。 什么日子,这一整天是个什么日子,他哺哺自语,两腿绻到肚子底下。 就在穆瓦诺在百老汇中央车站候车室的长凳上躺着,在开始又一天的生存挣扎 以前竭力想再睡几个小时的同时,苏塞特正在她第一百零五街的公寓里写她的小说。 她穿着白色毛巾浴衣和一双相配的毛巾拖鞋。她把她的金发扎成一条马尾巴。她坐 在她的写字桌前,那张桌子很大,是件古董,从前是她祖父的,她正在她的史密斯。 克罗诺牌的打字机上打字。她从九点开始一直写到现在。已经有了六页。写得很顺 利。 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创作老师,丹尼尔。B.道格森,一定会喜欢她此刻所写的 这一段故事。他告诉她,需要再加一点感情,还要加一点悬念。等着让他看看这新 写的一段吧。加一点感情?可能他是说性方面的隐示更暴露一点?他真好。真敏感。 而且是这么杰出的一位作家,《老爷》杂志和《纽约时刊》上都发表过他写的小说。 苏塞特得以向这样一位有名的作家请教真是多么幸运。最近几星期来她向他学到这 么多东西。 苏塞特把纸从打字机上抽了出来,她在房里踱步,回想她刚才写了些什么。那 一段出其不意的插曲来得真不可思议。她一下子坐到她最喜欢的那把扶手椅里。一 把用了多年、红皮面、铜钉镶边的椅子。从前是一直放在波士顿她父亲的办公室里 的。她朗读了一遍她新写的一段故事。她边读边微笑,一手拿着纸,另一只手的两 指中间漫不经心地夹着一支香烟,听其燃烧。她跷起了腿,大腿露了出来。 她在这故事里刚引进了一个新的人物。苏珊在纽约市街头遇见的一个小青年。 苏珊。威克菲尔德是她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位高高的,庄严的蓝眼金发女郎, 具有少见的感受能力,但意志坚强到固执的地步。苏塞特就是这样描写她的。苏珊 在参加一次政治性的游行示威时,在华盛顿广场遇到了这小青年。苏塞特停止了朗 读。把手里的香烟熄灭在身边的烟灰缸里。她不知道这样写是否太接近她自己的经 历。太富有自传性质。 哦那又何妨,要是丹尼尔。道格森认为这太明显的话,太近事实的话,她以后 随时可以更改那地名的。这地名原就是这么来的。信手拈来,丹尼尔有一次在讨论 小说的创作过程时的确说过,现实是无意识的。因此,当现实穿插在故事之中的时 候,并不总是能控制的。相反,意识的作用,他还说,通常是狭窄的,而且难得能 够运用得当。当时苏塞特不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在写她的故事时理 解这种作用了。显然,苏珊偶然碰到的那个小青年是模拟一位真人,就是苏塞特那 天下午与之相视一笑,尽管并未交谈的那一位年轻人。他固定在了她的潜意识之中, 现在几乎是偷偷地以一个小说人物重新出现在她的故事里。这有道理。正是从这个 人物身上,可以制造那必要的感情冲突。 苏塞特重又读了起来。从头读起。苏珊。威克菲尔德出身于波士顿一个英裔世 家,但是她刚满十九岁就从家里出走,来到纽约体验真正的生活。她在那里卷入了 激进的政治活动。她甚至参加了共产党,并且成了一名核心委员。这对于苏珊来说 代表着她背叛家庭和清教传统的最高姿态,尤其是在故事发生的那段时期。五十年 代初期。 每星期三次,三个晚上,苏珊去开会,和她核心小组的会员们一起讨论马克思 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策略。包括苏珊在内,他们一共有二十人。他们讨论怎样开导 工人入党的各种方法。苏珊开会时很少发言,但思想集中地听别人讲。她受命到布 洛克林的工厂里去工作。一家灯罩厂。她在那里慢慢地、小心地向工人宣传,多是 在休息喝咖啡的时候,或下了班。她向他们阐说他们是怎样受资本主义的剥削,富 人是怎么会越来越富,而穷人是怎么会越来越穷的。 那一段故事,苏塞特早就写下来了。她特别感到得意的是现在这一段,苏珊对 一个年轻的黑人发生了感情。那人是他们核心小组的组员中发言最大胆的。在故事 中,他的名字叫汤米。布莱克。苏珊喜欢他所说的。还有他愤怒的激情,还有他讲 起人类的苦难来那热情澎湃的气概。她喜欢他深沉、关切的音调。总之,汤米对于 他所演说的一切具有深切的感受。他是在芝加哥的贫民窟长大的,受尽贫困和凌辱。 但是现在他找到了反抗的道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不再感到受剥削之苦,因为 他不仅获得了人的尊严和生活的目的,而且还与他的同胞们结下了友情。苏塞特很 喜欢她这一段中的写作方式。 接下去她读的这一段是关于那个黑人演员,保尔。罗伯逊。此人曾经参与一个 名叫“乡镇剧团”的可疑的团体。现在他到苏珊的核心小组来通知他们,党正在组 织一场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这场游行将在华盛顿广场举行。二月里,或许三月里。 这将是一场很重要的集会,人人都必须到场。我们将彻底揭发麦克阿瑟和他的同党, 苏塞特对于这样的措辞并不很喜欢。可是她不知道怎样穿插进她有一次看来的关于 保尔。罗伯逊的新闻。据说他拒绝扮演一个哈莱姆区的黑人角色,理由是看中他扮 演这个角色主要为了他天生的黑人腔。苏塞特在稿纸的边缘注了一笔,以便问一下 丹尼尔怎么重写这一段。她又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继续读下去。 苏珊在加入这核心小组以前并不了解人间有这么多苦难。但如今她是非常关切, 非常富有献身精神,尽管她还十分胆小。苏塞特停止了朗读,在“胆小”这个词的 上边写了“缺乏自信”几个字。多么大胆的举动,苏塞特一边咬着铅笔的橡皮头一 边想,竟让苏珊对一个黑人产生感情。后来,在这个故事的另一段中,苏珊和汤米 一起睡觉,想象自己爱上了他。他们甚至还谈到结婚的可能,但苏塞特不知道这样 写是否令人可信。不单单因为苏珊比汤米年轻好多岁,还因为,不管怎么说,这种 事是不大发生的。可是,这种事对于反抗美国式的偏见和保守来说倒是一种至高无 上的举动。故事的这一部分需要好好下功夫。而且要有深度才行。也许丹尼尔。道 格森能够给她建议。怎样才能通过令人可信的方式把它写出来。 苏塞特此刻在默默朗读的那几页是描写她刚引进故事里的那位新的人物的。苏 珊在示威游行时在华盛顿广场上遇到的那位小青年。那纯粹是一次邂逅,身子撞到 了一起。 啊,对不起,苏珊笑着说。 不,不,是我不好,那小青年道歉着也笑了笑。 天下着大雨,那年轻人浑身湿透了。你干吗不到我伞底下来,苏珊提议道,友 好地一笑,你会着凉的。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讲台上有人在演说。在扩音器里大 声嚷嚷。什么政党啦,兄弟们、马克思、资本、生计、友谊、爱情。 出了什么事了?那小青年问苏珊。 嗅,你是说,你原来不是?苏珊犹豫不决。这是一场反对我们那腐败的资本主 义制度下的政府的一场政治集会。我们揭露“豪客”。你知道,这名词代表“国会 反美行动调查委员会”。 啊,这小青年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苏珊的话。他向她靠拢一些,因为雨从伞 的边沿一直滴到他的肩上。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 最初,苏塞特把这小伙子写成意大利人。给他取名马柯。她想到,假如把这小 伙子写成外国人的话,故事会更有趣。但后来她进行了修改。她实在不喜欢意大利 人。她发觉他们太莽撞,太油滑。她决定把他写成法国人。不错,法国人的作风比 较含蓄,比较文雅。而且这样一来,苏塞特可以用得上她所知道的一些法国话。当 然,她得查一下法文词典,以免拼错字眼儿。丹尼尔。道格森说过,写故事可以用 一些外国话,增添地方色彩,不要滥用就行。苏塞特在初稿中把这小青年称作莫里 斯,这是由于两年前的夏天,她在法国度假时遇到一个叫这名字的人。一个非常有 趣的人。他是艺术家。雕塑家。他自己给自己下的定义是,饥饿的无政府主义者。 苏塞特很喜欢他,他们在一起愉快地度过了好几个星期,讨论艺术和政治。他们甚 至一起旅行,直下道多尼地区去看拉斯柯克斯的山洞,因为莫里斯要看史前期的素 描。两个难忘的星期。尽管苏塞特得付所有的费用。她裸体为他做模特儿。他为她 雕了一座很美的全身塑像。她从未有过那么开心的假期。但当她宣布她要回美国去 的时候,莫里斯生起气来,关系也就不和谐了。啊,算了,他反正与她不配,她事 后回想道。最后,苏塞特在她的故事中又改了一次名宇。为了取代莫里斯,她为苏 珊在华盛顿广场遇到的那个小青年创造了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别出心裁的名字。 苏塞特微笑着把那个名字念出声来。穆瓦诺。这名字听来一语双关,虽然也像 真的人名,真的法国人名。班里其他的学生也许会不解其意,但是丹尼尔会懂的。 他懂法文。我与我们。再说,苏珊最终在故事里同那小青年相好以后好像对于为什 么给他起这个怪名字也作过一番解释。我叫你穆瓦诺,她对他说,是为了带有一种 与你一体的意思。 苏塞特并不知道穆瓦诺和苏珊到头来会怎么样,但是她对于她故事中这新的转 折很得意。这样便有了种种的可能。只是这样写起来可不容易,因为她必须凭空捏 造。也许核心小组开会的时候,苏珊会带穆瓦诺去一次。到那时候,当然他们将是 情人了,这样就有了一个危机,因为汤米不免嫉妒,开始和苏珊争吵起来。可这不 就是丹尼尔。道格森所要求的吗?更多具有冲突的情景。苏塞特还没有写到故事的 那一部分,但已预想到她接下去的写作,非常兴奋。 她很喜欢她的写作课。每星期她总是迫切地期待着去上课。期待星期四晚上上 课。这一班的年轻作家都很聪敏。其中有几位颇有才能,但谁也还没有发表过任何 作品。不过丹尼尔。道格森说,要成为一个作家需要很大的耐心和毅力。他是那么 优秀的一位老师。这门课对于苏塞特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救,尤其是近来,她感 到特别寂寞,情绪上有点苦恼。 苏塞特已经开始考虑秋季上一门诗创作课。她喜欢小说,但是她偶尔也写诗, 因此她知道,诗创作课一定很有趣。 事实上,后来有一天,当苏塞特和穆瓦诺在一起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她对他说, 他应该到她的诗创作课上来旁听。就听一次。你会发现多么有趣。那位教师,莱奥 尼。亚当斯,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位女诗人。你应该听一听她朗诵的诗。真让人如听 仙乐。因此,有一天晚上,穆瓦诺和苏塞特一起到哥伦比亚大学去听诗创作课。这 是后来。十月里。或许十一月。 一位年轻漂亮黑头发的女郎,在穆瓦诺看来太瘦了一点,正在向全班朗读她的 新诗。那是一首长诗,有些地方在穆瓦诺听来未免含糊。在朗读的过程中,他凑过 去轻声问苏塞特,她老是提起的那位“爱的普施”老兄是什么人? 苏塞特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但她只对他嘘了一声说,我下课后再告诉你。现 在注意静听。于是穆瓦诺集中注意力,尽管他并不真正听得懂那首诗。 当这位黑发女郎朗诵完以后,大家进行了一场长时间的热烈讨论。人人都称那 是一首好诗,只是还需要修改。尤其是最后两个诗章。接下来莱奥尼。亚当斯说了 说诗意的暧昧性质,于是就下课了,当穆瓦诺和苏塞特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又问了 她一次,我还是不知道她说的那位“爱的普施”老兄究竟是什么人。 苏塞特无法相信穆瓦诺竟那么无知,以致从未听说过奥狄浦斯。不过接她一向 的客气的方式,她告诉他说,奥狄浦斯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在神话故事中,这年 轻人杀害了他的父亲,娶了他母亲。他自己当然不知道,可是,后来当他发现原来 是这么回事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眼珠挖了出来。一个非常优美动人的故事,富有象 征意义。 我看是一个血腥的故事,穆瓦诺说,我可不懂为什么人们要写关于这个家伙的 诗。 那天深夜他们一起回到苏塞特的寓所,穆瓦诺已经住进来了。四十二天莫名其 妙的半推半就终于在几分钟的热情冲动之下土崩瓦解,两个情人就此飘飘然地进入 了忘记一切的境界。不过他们还是继续讨论奥狄浦斯。苏塞特从她的书架上拿下一 本布尔芬奇的《神话集》,把其中叙述奥狄浦斯的整段故事念给穆瓦诺听。 底比斯的国王拉伊尔斯得到神的警告,说是假如他让他新生的儿子长大成人的 话,他的王位和生命都将遭受危险。因此他就把他的儿子交给一个放牛郎,命他毁 了这个婴儿。可是,那放牛郎起了恻隐之心。不过又不敢完全抗命,他便把那婴儿 的两腿扎了起来,吊在一根树权上,就此放了生。就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这婴儿被 一个农夫看见了。他把他拾了去交给他的老爷和太太。这婴儿就这样被他们收留下 来,取名奥狄浦斯,或叫“肿腿”。 多年以后,拉伊尔斯去特尔菲朝拜,随身只带一名侍从。在一条狭窄的路上, 迎面遇见一位年轻人,也驾着一辆轻骑战车。由于他不肯给他们让路,那侍从一刀 刺死了他的一匹马。这样,那陌生人不由大怒,把拉伊尔斯和他的侍从都刺死了。 那年轻人就是奥狄浦斯,他就这样不知真情地成了杀死他亲生父亲的凶手。 事过不久,底比斯全城遭到一个在公路上大施孽障的妖怪的困扰。那妖怪名叫 斯芬克司。其身如狮,其面如女人。它蹲在一块岩石的顶上,将所有从这里走过的 行人都拦下来叫他们猜谜。条件是,猜得出谜底的可以过路,猜不出谜底的必置于 死地。谁也没有猜出她的谜,因此都被处死了。奥狄浦斯不畏可怕的传说而大胆地 挺身前往,要去一试。那斯芬克司问他,什么动物早晨有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 上三条腿?奥狄浦斯回答道,人。其在幼时用双手和双膝爬行,成年之后挺直而行, 到了晚年拄杖而行。那斯芬克斯因其谜语被破。羞愧难当,从岩石上纵身跃下,便 自取灭亡了。 当地的人民因为摆脱了灾难对于奥狄浦斯感激不尽,因此立他为王,并将他们 的王后伊俄卡斯达嫁给他为妻。奥狄浦斯尽管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却已经成了杀 死他父亲的凶手,现在又娶了王后,便成了他母亲的丈夫了,这些可怕的事实一直 没有暴露,直到后来底比斯因连年饥荒和瘟疫受尽天灾,因而再次求助于神喻的时 候,奥狄浦斯的双重罪孽才真相大白。伊俄卡斯达寻了短见。奥狄浦斯疯狂之下把 自己的眼珠挖了出来,漫无目的地离底比斯而去。人们见了他都很害怕,远避开他, 唯有他的女儿们还是对他很忠心。在经过一段长时间苦难的流浪之后,他终于了结 了他那悲惨的生命。 乖乖,多么神奇的故事。穆瓦诺听了大为激动。这是一本什么书?他从苏塞特 手中接过书来看了看。我要去买一本布尔芬奇的《神话集》,从头到底看一遍。这 是我所听到过的最精彩的故事了。 他们抽着烟沉默了半晌。接着苏塞特又告诉穆瓦诺弗洛伊德是怎样解释这个古 老的神话的,以及奥狄浦斯危机怎样改变了我们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认识。特 别是我们与我们父母的关系。 穆瓦诺觉得有趣。可是他接着又对苏塞特说,让我问你几个问题。既然我在此 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奥狄浦斯的家伙,这是否意味着我这一生,我是说我二 十三年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奥狄浦斯危机?无论如何,我是个孤儿,我的意思是 说,既然我在很小的时候,在战争时期,就失去了我的父母,我自然从来没有这种 机会想要杀死我的父亲,同我的母亲睡觉。至少我不记得有过。我想这多少使我成 为一个特殊的例子。你说对不对? 我想,不对,因为要知道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苏塞特答道,但也不进 一步深究了。我再去倒点咖啡好不好?她问道,一边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好那太好了,穆瓦诺回答说,回来我们再继续讨论下去。 在厨房煮咖啡的时候,苏塞特不禁怀疑,按穆瓦诺的例子,他生活中的许多困 难,尤其是在社交场合,也许真的与他对于奥狄浦斯危机一无所知不无关系。片刻 以后,当他们俩坐在桌旁饮咖啡时,苏塞特说,不,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因为,亲爱的,你瞧,奥狄浦斯危机只是在表面上存在于初期,或是历史的起源, 或是结构的基础。实际上,这完全是一个人在他一生任何时期都可能产生的一种思 想状态。 你叫我糊涂了。我不懂你所说的这些。在我听来完全像希腊神话一样。 让我换一种方式向你解释。奥狄浦斯危机永远是,而且是唯一的一种集体去向, 用来满足某些要求,这些要求其实是一定的社会条件所形成的一种集体的出路。因 此,无论社会或历史背景如何,它对于任何人,在任何时期都是适用的。 这难道是说,谁也不能逃避奥狄浦斯危机吗?穆瓦诺这么说道,口气有点失望。 那也要看情况,苏塞特微笑着说。这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要知道,弗洛伊德 的解释是,一个人从青春期开始,必须承担起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使自己摆脱 父母。只有当他彻底摆脱以后,他才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社会上成熟的一员。当 然,许多人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永远不能成功地与他们的父母决裂。在某种程度 上,你我是幸运的。我是因为故意有心要这样做,而你则因为你不幸的童年生活。 好吧,我懂了,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难道你不认为是一种相反的发展过程? 你仔细想一想吧,由于我是一个孤儿,我好像在我的感情纠葛中永远是在寻找一个 母亲,甚至一个父亲。甚至同你也如此。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这么说不是因为 你比我年长。我只是就一般而论。可是看起来有点道理,为什么我总是爱上年龄大 的女人。我是说比我年长。但这还不是我所要说的。假如要我接受你的说法,或是 弗洛伊德那家伙的说法,那么,我作为一个失去了父母的人,也许便永远没有希望 能够达到成熟了。 苏塞特忽然显得不高兴了。你从来不把我说的话认真想一想,她说着从桌旁站 起身来去收拾杯子去了。 对于她的话,穆瓦诺微微露出不以为然的鬼脸作为回答,似乎当场找到了一种 说法,认真这种气质是只有那种没有别的气质的人才有的。 显然,穆瓦诺生活中那一点点微贱的经验还不足以使他能够理解人间的混帐事 情,尤其是心理学上的事情。这场谈话发生的时候,穆瓦诺和苏塞特之间的关系已 经发展到一种有些紧张,甚至互相猜疑的程度,以致他们难得能够意见一致。他们 的爱情很快便进入了不可避免的失望时期。 尽管如此,要是苏塞特在写作她那个关于苏珊。威克菲尔德的故事时已经认识 穆瓦诺的话,那她一定会将这一段关于奥狄浦斯的精彩谈话写进去的。也许她以后 可以用到。在别的故事里。当穆瓦诺走了之后。 然而此时此刻,苏塞特依然坐在她深红色的皮椅里,手里拿着她的故事稿,想 不出她该怎样处理她刚刚引进的这个新人物。她怎样才能用他来使得苏珊的故事更 有趣?更富有感情呢? 今晚要解决这个问题未免太晚了。苏塞特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将她的稿子整 整齐齐折叠好,关了桌上的灯,走到四进去放床的一角。她脱去浴衣,让它掉在地 板上。她两脚从拖鞋里伸出来。她在床边赤裸着站了片刻。她伸开两臂,高举过头, 伸了一个懒腰。她背后白皙的两片臀部不由自主地夹在一起。她此刻已经很疲倦了。 上床睡觉吧。一天过去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天啊。她刚要睡着,穆瓦诺温和的脸 容浮现在她的眼前。苏塞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