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夜女王 尤苔莎·维尔是做天神的料子。在奥林波斯山上[注],她稍作准备,便能有出 色表现。她拥有做模范女神的激情和本能,换言之,她拥有的不是做模范大人的激 情和本能。假使有可能暂时把地球和人类完全交付她手中,假使让她随心所欲摆弄 纺纱杆、纺锤和剪刀[注],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察觉到统治者的变更。那时候,会 有同样的命运不平等;依然是这里恩宠无比,那里百般凌辱;执法时依然会宽宏大 度;依然是永远摆脱不了的进退两难境地;依然是稍不称心,爱抚轻拍就变成拳打 脚踢,跟我们现在遭受的一样。 在体形方面,她胳膊和腿都很丰满,稍稍有点肥胖。面色不是通红,但也不是 苍白。肌肤柔软,碰上去像云彩一般。看到她的头发,就让人想像:整个冬天的阴 沉昏暗汇到一起,也形不成乌发的阴影:它紧贴在前额上,如同夜幕降临,抹去了 西边落日的余晖。 她的神经末梢延伸到缕缕秀发,只要轻轻抚摩,她的脾气就能变得温和。她一 梳头发,马上就安静下来,看上去像是斯芬克斯[注]。如果她从埃格敦荒原陡坡下 面经过,有一簇带刺的荆棘,像有时候那样,把她厚密头发的哪一绺给挂住了—— 这时那簇荆棘就变成一把大梳子——她就会回身走几步,让头发贴着荆棘再经过一 次。 她那异教徒的眼睛,充满夜的神秘,沉沉的眼睑和睫毛,半遮着来去流转的眼 波;她的下眼睑与一般英国妇女相比,要厚得多。这使得她沉湎于幻想,却不显得 是在出神:她睡觉能不闭眼睛,也是可以相信的。假设世间男女的灵魂是看得见的 实体,你可以想像龙苔莎的灵魂是火焰的颜色。她灵魂里升起的火花,跳入黑色的 瞳孔,给人同样的印象。 她嘴的形状,看上去不像是要说话,而是要颤动;不像是要颤动,而是要接吻。 有人还可以补充说,不像是要接吻,而是要弯曲。从侧面看去,双唇抿合之处,形 成一条图案艺术中人所共知的S形曲线,几乎具备几何图形的精确性。阴沉冷峻的埃 格敦荒原出现这样娇柔的弯曲,是不同寻常的现象。这样的嘴唇,叫人立刻察觉出 来并非石勒苏益格海盗的遗传[注],盎格鲁一萨克逊人的两片嘴唇像是一块松饼掰 成两半后合到了一起。在人们想像中,她那样弯曲的嘴唇,大多躺在南方地底下面, 那里埋藏着被人遗忘的大理石雕像残片。她的双唇尽管厚实,但线条十分精细,嘴 角如同铁矛尖一样刻画分明。只有当她心情突然忧郁之际,嘴角的锋利才被磨钝。 作为情感的阴暗面,以尤苔莎年龄来说,她对这样的忧郁是过于熟悉了。 尤苔莎的风姿,使人想起波旁蔷蔽、红宝石、热带的午夜以及日食;她的心态 使人想起食莲者[注]和《阿达莉》[注]里的进行曲;她的动 作使人想起海潮的涨落; 她的声音使人想起中提琴的幽婉。光线微暗时,把发式稍稍重新梳理一下,她整个 的体形,就可代表高贵女神中的任何一位。如果有一轮新月在身后升起,一顶旧盔 戴在头上,散落的露珠在额上围成一顶王冠,凭这些装饰物,她就会分别显出阿耳 忒弥斯、雅典娜和赫拉的样子[注]。她和古代这些女神相似的程度,可以跟许多受 人敬重的油画中的女神所达到的逼真媲美。 不过人世间的埃格敦荒原上,天神的傲慢、爱情、狂怒和热情在某种程度上最 后是给白白浪费了。尤苔莎的力量有限,她意识到这一点,使她的发展产生偏向。 埃格敦是她的冥国[注],自从来到那里,尽管心底深处永远和它格格不人,荒原黑 暗的情调她已吸收不少。她的容貌与这被抑制的反抗情感十分协调,她的美丽有一 种幽暗的光彩,是她内心里悲伤郁积的热情的真正外表。她额头透出的阴森尊贵, 并非矫揉造作,没有人为勉强的痕迹,因为这是多年培养形成的。 尤苔莎头上扎一条薄薄的天鹅绒束发带,挽住厚密的乌发,参差不齐地将前额 遮住,更增强了这种尊贵。里希特尔说:“没有比在额上扎一条细带子更能衬托美 丽的睑庞了。”[注]附近有的年轻姑娘为了好看,头上束了五彩缤纷的带子,并且 戴上金银首饰;不过假使有谁向尤苔莎建议,要扎五彩缤纷的带子或戴金银首饰, 她就二笑走开。 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住到埃格敦荒原上来?她出生在布达茅斯,那是离这儿二 十至三十英里远一个时髦的海滨胜地。父亲是驻扎在布达茅斯的一个团里的军乐队 指挥。当时他未来的太太踉着她父亲老舰长去布达茅斯旅行,与他相遇。老人对这 桩亲事并不称心,因为这位军乐队指挥的钱袋空空,他的职业轻微。不过这位音乐 家也尽心尽力,把布达茅斯作为自己永久的家,在女儿的教育上花了很多功夫,费 用则是由她外公支付。他作为城里主要的乐师,日子过得挺兴旺。但是到她母亲一 死,他就潦倒下去,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最后也死了,丢下女儿让她外公抚养。老 舰长有一次海上沉船失事,断了三根肋骨,自那以后,就一直住在埃格敦荒原的小 山岗上。他喜爱这块地方,因为买房子几乎没花钱,因为站在屋子门前,可以看到 远处群山之间的地平线一片蓝色,人们历来以为那就是英吉利海峡。尤苔莎不喜欢 这一变化,感到像是被放逐一样,但她又不得不住在荒原。 因此,在她头脑里面,昔日的观念与今日的想法很奇怪地并列一起。在她的透 视图里没有中景:午后的广场阳光明媚,军乐队鼓乐悠扬,军官与风流少年围在身 旁,这些浪漫回忆,如同镀了金的字母,镶嵌在昏黑的埃格敦荒原底板上。海滨胜 地的夺目光彩与荒原的庄严肃穆任意结合所产生的任何怪异效果,都可以在她身上 找到。尤苔莎现在看不到人间生活,就把过去见到的场面尽情加以想像。 尤苔莎的尊贵从哪儿来的?她没有菲查伦和德维尔家族的血统[注],她的尊贵 是一种天赋——自然规律天作而成。除了别的原因以外,她近年来也没有机会去学 得不尊贵,因为她离群索居。在荒原上与世隔绝,使得粗俗几乎不可能。她难以变 俗,正如让荒原野马、蝙蝠和蛇类变俗一样地不容易。假如尤苔莎是在布达茅斯过 一种狭窄生活,她会变得粗俗不堪。 没有王国,没有臣民,但要显得像个女王,唯一的办法,是要让人看上去像国 全丧失、人民离散的样子。尤苔莎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在老舰长的农舍,她可 以使人联想起她从未见过的大厦。或许这是因为她经常漫游的空旷山野,比任何大 厦都要大。如同荒原夏天里的景色,尤苔莎体现了“热闹的孤寂”[注]这句话的精 神——表面上倦怠、空落、安静,实际上很忙碌、很充实。 被人爱到疯狂的地步——这是她最大的欲望。对于她来说,爱情是驱散生活中 揪人的孤独的琼浆玉液。她对所谓热烈爱情抽象观念的渴望似乎超过对任何特定情 人的渴望。 有时她会露出一副生气责备的神情,但这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她想像的某 些产物,其中首要的是命运。她隐隐约约猜想,由于命运的干预,使得爱情只降落 在韶华易逝的青春身上——她所赢得的任何爱情都会随着时光流逝同步消失。她想 到这点,残酷意识愈发强烈,这就容易产生不从习俗的草率行动。任何地方,只要 有一年、一个星期、甚至是一个钟点的热烈恋情可以赢得,就要设法抓住。因为没 有爱情,她唱歌,却不快活;她拥有,却不能享用;她光彩照人,却不春风得意。 她的孤独加深了她的欲望。在埃格敦荒原,即便最冷淡、最卑贱的亲吻,都标着荒 年的高价,那么,上哪儿能找到和她相称的双唇呢? 爱情中为忠贞而忠贞,对尤苔莎没有什么吸引力,这方面她跟大多数女人不同; 因为爱情的控制而忠贞不渝,才有很大的吸引力。爱情的烈焰烧得耀眼夺目,然后 很快熄灭,强过长年不灭、微光闪烁的灯火。有关这一点,大多数女子只有靠经验 才能学到,她靠自己的先见之明就能知道。她在脑海里已周游了爱情世界,数点它 的城楼,察看它的宫殿[注],得出结论:爱情是一种令人伤心的喜悦。然而,她渴 望爱情,像是沙漠里的人,对咸水也感激不尽一样。 尤苔莎常常反复祈祷;她祈祷没有特定的时间,而是像率直的虔诚信徒,什么 时候有祈祷的愿望,什么时候就祈祷。她做祈祷,总是自发的,祷告的内容常常是: “啊,把我的心从这可怕的昏暗和孤独中解脱出来吧:把伟大的爱情从什么地方送 来吧,否则,我就要死了。” 尤苔莎敬慕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注],斯特拉福德伯爵[注] 和拿破仑,这是因 为她读书的学校使用的《女子历史教程》里讲到这些人物。如果尤苔莎当上母亲, 她会给儿子取名“扫罗”或“西西拉”,而不是“约伯”或“大卫”,[注]她不喜 欢这两个人。在学校时读到非利士人与以色列人交战的故事,她有好几回都站在非 利士人一边,她很想知道彼拉多[注]坦诚公正,但是否同样地英俊漂亮。 因此,尤苔莎这个姑娘,思想比较超前。考虑到周围的人思想非常落后这种情 况,她实在是很有独创性。她出自本能对社会习俗不服从,其根源就在于此。在假 日方面,她的心态,像是马儿一样,它们给放出来一边吃草,一边观赏大路上正在 拉活的同类。她所看重的休息,是在旁人辛苦劳作时候的休息。所以,她恨星期天, 因为大家都休息,常说她的命要断送在星期天上。每逢星期天,荒原人两手插在口 袋里,靴子擦得锃锃亮,靴于带不扎紧(星期天的特别标志),在上星期挖出的草 皮块和砍下的荆棘柴捆里东走走,西逛逛,还找茬子踢上一脚,好像不知道它们有 什么用场。这种景象,对于尤苔莎来说,是可怕的重压。为了减少这个讨厌日子的 单调乏味,她就在家翻箱倒柜,摆弄她外公的旧海图和其它破烂,嘴里哼着乡里人 星期六晚上唱的民谣。而她在星期六晚上则唱圣歌,《圣经》也总是放在平时念, 这样,她就可以没有履行职责这种感觉的压迫。 这样的生活态度,在一定程度上是所处环境对她性格产生的自然结果。身居荒 原但不探究其意蕴,就好像是嫁给一个外国人但不学他的语言。荒原美丽的精微之 处,尤苔莎没能察觉到;她所抓到的,只是其缥缈云雾。荒原这种环境,可以使心 满意足的女人成为诗人,受苦受难的女人成为修女,虔诚笃信的女人谱写圣歌,甚 至能叫轻佻的女人冷静深思,它使桀骛不驯的女人忧郁阴沉。 尤苔莎对不可名状的辉煌婚姻,已不再憧憬;不过,她虽然情感热烈,并不想 要低档次的结合。因此,我们就发现她处于一种奇怪的孤立状态。丧失了天神那种 为所欲为的自负,又没有平常人做力所能及事情的热情,显示出情趣的高贵,从抽 象意义上来看,这无可非议,因为它表示了一种尽管遭受失望但决不妥协的心境。 但是,这种心境如果在哲理上很适宜,它对国家社会却易于产生危险。在采取行动 意味着结婚嫁人、社会是婚姻社会的爱情世界,这种心境同样是危险的。 这样,我们就看到我们的尤苔莎——因为她有时也不是完全地不可爱——正到 达一个启蒙开明阶段:她觉得一切都没有价值,由于找不到更好的人,就把韦狄百 般理想化,借以打发闲暇时光。韦狄地位上升,这是唯一的原因;对此她心里很明 白。她的自尊心时时抗拒对他的恋情,她甚至渴望挣脱情网。不过,只有出现一种 情形才可把韦狄撤换,那就是要有一个更好的男人来临。 剩余时间里,尤苔莎心情忧郁,十分消沉,便手持外公的望远镜和外婆的沙漏, 漫步荒原,消愁解闷。她带上沙漏,是因为它以物质的形式反映时光逐渐流逝,望 着沙漏,她获得一种奇特的愉悦。尤苔莎很少谋划,但当她真地谋划时,她的计划 显示出一种将帅的全盘战略,而不是妇道人家的微小计谋。不过当她不愿直截了当 时,她也能说出特尔斐神谕[注]模棱两可的话来。在天国,她或许要坐在埃洛伊兹 [注]和克娄巴特拉[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