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人相对而立 屋里是为了跳舞目的而布置家具的。那张大橡木桌子已被往后移到壁炉边,站 在那儿仿佛成了壁炉的胸墙。桌子左右两边和后面都挤满了客人,许多人脸上热气 腾腾,气喘吁吁。尤苔莎粗粗扫了一眼,认出有几位是来自荒原外面的殷实人家。 没能见到托玛沁,这不出尤苔莎所料。她想起刚才他们在外面的时候,曾看见楼上 一扇窗户射出灯光来——或许就是托玛沁房间的窗户。壁炉四处里面的座位上,伸 出一个鼻子、一个下巴、两只手,两个膝盖和两个脚尖,这些部分联结起来,她看 出是坎特尔大爷。坎特尔大爷偶尔到约布赖特太太花园来帮忙,因此在被邀请之列。 他面前的草皮块升腾起像埃特纳火山[注]一样的烟气,在壁炉挂锅钩子V字形四口上 翻滚,在盐盒周围扑打,最后消失在悬挂的一块块熏肉中间。 尤苔莎的目光很快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间的另一头。烟囱的那一边搁了一张高 背长椅子。在壁炉宽敞、一定要靠一股强风把烟气往上拔的情况下,这张长椅子是 一件必要的辅助设备。它对洞口很大的老式壁炉所起的作用,就像东边的树林带对 于没有遮蔽的农庄,或是北墙对于花园的一样。长椅子外面:蜡烛摇曳,头发飘摆, 年轻的女人打哆嗦,老人们打喷嚏。长椅子里面是天堂:没有一丝穿风来扰乱空气, 坐在椅子上的人,后背与脸上一样地暖烘烘。舒适的热气把他们的歌曲和故事引了 出来,就如同暖房里的植物长出瓜果来一样。 但是,尤苔莎关注的并不是坐在长椅子里的人,而是靠在棕褐色木头椅背上方 的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那个倚在长椅子外端的人,正是克莱门特·约布赖特,在这 儿大家都喊他克林;她知道这不会是别人、那时的情景,构成一幅具有伦勃朗最浓 烈风格的两英尺见方油画[注]。倚靠长椅子的人脸上有一股异样的力量,那是因为 观察他的人虽然能看到全身,但她的眼睛只盯着他的脸。 这一张脸,虽然在青年人眼里,看不出使用“不成熟”这种字眼的任何必要, 但对于中年人来说,仍是属于年轻人的。不过,它确实是那种表示生活经历丰富而 不是年龄岁月积累的脸。年岁可以充分概括雅列、玛勒列和大洪水以前的那些人[注]; 但是现代人的年龄要用他阅历的深浅来衡量。 这一张脸长得面目端正,甚至很俊美。但是,这个人的内心,正开始把它仅仅 当作一块废弃的石板,将心里独特僻性的发展过程刻写在上面。现在脸上还可以看 得见的俊美,不久就要遭到它的寄生物——思想——毫不留情的蹂躏。这种寄生物 原本可以生活在一个它无所损害的丑陋面目上。要是上天不让约布赖特有伤神的沉 思习惯,人们一定会说,“一个英俊的青年。”要是他脑袋的轮廓线显得更为突出, 人们一定会说,“一个思想深沉的青年。”但是外表的端正匀称正在成为心力折磨 的牺牲品,人们因此将他的面目视为独具一格。 所以一开始随意看他的人最后都免不了要仔细端详琢磨。他的脸上布满可以辨 认的意义。他虽然没有因为心思过多而憔悴,但他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在睑上还是留 下了痕迹。这种痕迹在那些平静的学生时代结束以后又自己努力了四五年的人身上 常常可以找到。他已经表明,思想是肉体的疾病,同时还间接证明,理想中的形体 美与同情心的发展以及对世间烦恼的充分认识是格格不入的。身体本来就需要生命 的膏油,而思想的光辉也要以生命的膏油作为能源。这里所显示的是两种需要靠一 处补给的可怜景象。 站在某些人面前,哲学家对于思想家只不过是易于毁坏腐败的柔软组织感到遗 憾,艺术家则对易于毁坏腐败的柔软组织必须思想感到遗憾。这两种人从各自的观 点出发,哀叹精神与肉体之间具有毁灭性的彼此相互依存关系。仔细观察约布赖特 的人本能地会发出这种哀叹。 至于他的神色,那是一种天生的欢乐与外来的抑郁抗争而没有成功的样子。这 种神色带有孤立隔绝的意味,但还揭示出别的情况。跟欢乐的天性通常那样,被铁 链耻辱地囚禁在朝生暮死肉体里面的神明,像一道光线似的,从他身上迸射出来。 他对尤苔莎的影响是可以触摸到的。她刚才达到的兴奋极点,的确能使哪怕是 最普通平庸的人也对她产生影响。尤苔莎在约布赖特面前,心里已泛起涟漪。 剩下来的戏演完了;穆斯林的头给砍了下来,圣乔治最后获胜。对于这场戏, 就像对于秋天里出蘑菇或春天里飘雪花一样,没有人予以评说。观众跟演员一样, 对它均持一种冷漠态度。每年过圣诞节,例行公事,总要有这么一番热闹,没什么 可说的。 他们唱起戏剧末的悲歌,歌声中,那些死去的人像《午夜阅兵》[注]中拿破仑 士兵的鬼魂一样,悄然无声,可怕地站了起来。刚唱完,房门打开了。费尔韦出现 在门口,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克里斯琴和另外一个人。先前演员门曾站在外面等跳舞 结束,他们三人刚才一直是站在外面等戏演完。 “进来,进来,”约布赖特太太说;克林走上前去迎接他们。“你怎么这么迟? 坎特尔大爷在这里有好半天了。你们住那么近,我们原以为你们会跟他一起来的。” “喔,我本来早就该来的,”费尔韦说道。他停顿了一下,朝天花板上的房梁 望去,想找一个挂帽子的钉子,发现平常他挂帽子的地方给槲寄生占据了,墙上所 有的钉子上都饰满了一簇簇冬青。最后他把帽子小心翼翼地平搁在蜡烛箱和座钟顶 之间。“我本来早就该来的,太太,”他继续说道,神情显得更为镇静,“但我知 道在家里开晚会时,人多地方小,因此,我就想等到你们稍微安顿了才来。” “约布赖特太太,我也是这么想的,”克里斯琴很认真地说,“但是我父亲急 不可待,没有一点规矩,天一黑就从家里跑了。我对他说,上了年纪的人,去那么 早不体面;但这话就像耳边风。” “嘿!我可不会在外面等到玩乐都快完了的时候才来。只要有什么活动,我就 像鹞子一样轻快!”坐在壁炉四处的坎特尔大爷得意扬扬地大声说道。 费尔韦这时已把约布赖特仔细端详过。“嗨,你们或许不会相信,”他对屋里 其他人说:“假如我在荒原外面遇到他,决不会认出是他:他变了好多。” “你也变了好多,蒂莫西,我觉得你是越变越好,”约布赖特上下打量着费尔 韦结实的身材,说道。 “约布赖特少爷——把我也瞧瞧。我也越变越好,是不是?”坎特尔大爷一边 说,一边站起身来,走到离克林眼前半英尺的地方,好让他细加评论。 “我们当然要瞧的,”费尔韦说着,便拿了蜡烛朝坎特尔大爷脸上照去。坎特 尔大爷脸上生辉,笑容可掬,像年轻人似的扭动。 “你变化不大,”约布赖特说。 “假如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坎特尔大爷越活越年轻,”费尔韦补充说道,口气 很明确。 “这不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对此我并不感到自豪,”满心欢喜的老头说。 “不过我的胡思乱想病是没法治了——这我也承认。对了,坎特尔老爷子过去一直 是那样,大家都晓得。但是,克林先生,跟你相比,那我什么也不是。” “我们这里谁也不能跟他比,”汉弗莱用钦佩的口气说道。他的声音浑厚低沉, 没打算让别人听见。 “说真的,要不是当年我在‘义勇军’里当过兵(那时因为装束整齐,大家就 这么叫我们),我们这里找不出比他只差一截的人,差两截的人也找不到,”坎特 尔大爷说。“即便当初我当过兵,我们跟他站在一起,还是显得有点土气。不过, 在四年上的一天,我们以为拿破仑在海角登了岸,便从布达茅斯出发去迎战。人们 看见我跟着义勇军其他人在大商点窗户前一路奔跑过去时,没有不说我是南威塞克 斯最漂亮的人物!我像一棵小白杨一样笔直,扛了火枪,上了刺刀,扎了绑腿,领 圈硬得要把下巴都锯下来,全身装备跟北斗星似的闪闪发光。不错,乡亲们,我当 兵那阵子的形象是很好看的。你们真应该看看四年上的我!” “克林少爷的身材,长得像他母亲家的人,上天保佑,”蒂莫西说。“我跟她 兄弟很熟。整个威塞克斯郡还没有做过更大的棺材,即使那么大,听说可怜的乔治 双腿还是弯曲着的。” “棺材,在什么地方?”克里斯琴靠上前来问道。“费尔韦先生,谁又见到鬼 了?” “没有,没有——克里斯琴,不要让你的心思误导你的耳朵;像个男人样子,” 蒂莫西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好的,”克里斯琴说。“不过我现在想起来,昨天夜里我的影子好像就是个 棺材形状。乡亲们,一个人影子像是个棺材,那是什么征兆?我想,不该是让人害 怕的事吧?” “害怕?不!”坎特尔大爷说。“说真的,除了拿破仑,我什么都没怕过;要 不然,我就不会像那样当兵了。不错,你们没能看到四年上的我,真太可惜了!” 这时候,演员们准备要走了;的布赖特太太拦住他们,请他们坐下来,吃一点 夜宵。对这一邀请,圣诞老人以全体的名义,欣然接受。 尤苔莎因为有机会能多待一会儿,感到很高兴。室外寒冷并有霜冻的夜对于她 是加倍地凛冽。但是留在这儿也不是没有困难。因为大房间里挤得没有地方了,约 布赖特太太就给演员们在通往大房间的食品间门口搁了一张长凳。演员们在长凳上 一排坐下,由于门是开着的,他们实际上就等于是坐在大房间里面。约布赖特太太 低声对儿子说了几句话,他随后穿过大房间往食品间走去,走的时候,头碰到了槲 寄生。他给演员们端来牛肉、面包、蛋糕、甜饼、蜜酒和接骨木酒。他和母亲动手 伺候,让他们家的小女仆可以像客人一样坐下来。演员们把头盔摘下来,开始吃喝 起来。 “但你也得用点才好?”克林手里拿着托盘,站在土耳其骑士面前说道。她已 经说过不吃,现在坐在那儿,脸仍然遮盖着,只有她那闪闪的目光可以从飘带里看 得出来。 “不,谢谢,”尤苔莎答道。 “他年龄还小,”穆斯林抱歉地说,“你不要见怪。他不是我们老班子的。他 来参加演戏,那是因为另外一个人不能来。” “但他最好还是用点什么?”约布赖特坚持道。“喝一杯蜜酒或接骨木酒吧。” “对,你最好喝一点酒吧,”穆斯林说,“回家路上可以驱寒。” 尤苔莎一定要摘了头盔才能用餐,但是她还是可以不费力气地把脸藏起来喝东 西。因此,她接受了接骨木酒,酒杯随后就消失在飘带的后面。 尤苔莎喝酒之际,对保证自己不被人认出来,时时有些疑虑;不过这里面有一 种叫人担心的欢乐。她有生以来有意去爱慕的第一个男人向她一再表示殷勤,但是 这殷勤不是献给她的,而是献给某个想像中的人,这使她的情感变得难以形容地复 杂。毫无疑问,她开始爱上了他。她爱他,部分原因是他在荒原上很独特,部分原 因是她从一开始就本能地决意要去爱他,但主要原因是她极度需要爱一个人。尤苔 莎相信,不管自己怎么样,她必须受他。她这样受观念影响,跟利特尔顿爵士[注] 以及别的人是一样的。他们梦见自己要在哪一天死,就用力往死里去想像,结果到 那一天真的就死了。一个女孩子一旦认为她可能在某时某地和某人一见钟情,这件 事就等于是已经做成。 这时候有没有什么迹象,向约布赖特先生暗示裹在那光怪陆离戏装里面的人的 性别呢?她自己情感的范围和让别人感觉到她这种情感的范围有多广呢?她的影响 和其他演员相比,超越了多远呢?当装扮成普通女子的爱情女神出现在埃涅阿斯面 前时[注],伴随她的异常芬芳暴露出她的真实身份。如果人间女子的情感也能向她 的对象散发出这般神秘的芬芳,尤苔莎现在一定能向约布赖特表明自己的到来。他 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瞧了瞧尤苔莎,然后像是陷入沉思,似乎把观察到的一切都忘 了。那一瞬间的情形结束以后,他又往前走去。尤苔莎抿着酒,是什么味道,全然 不知。她一心要培植感情的那个男人进了食品间,朝最里头走去。 演员们如前所述都坐在一条长凳上。因为大房间没有地方,那长凳的一头放到 了食品间。尤苔莎部分是由于害羞的缘故,挑了个最中间的座位坐下,这使她不仅 能看到食品间里的情形,还能观察到客人聚集的大房!司里的一切。克林进了食品 间,往暗处走去,尤苔莎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屋里的那一边上有扇门,克林正要 推门时,却有人在里面把门打开了,一道光亮从门里射出。 开门的人是托玛沁。她手里拿着蜡烛,脸上一副焦虑、苍白、引人关注的样子、 约布赖特看到她,显得很高兴,用劲压着她的手。“这才对,托玛沁,”他热情地 说道,好像是见到她才清醒过来似的:“你到底是下来了,我很高兴。” “嘘——不,不,”她急忙说道。“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句话。” “可是你干吗不参加我们呢?” “我不能。至少我不想。我身体不太舒服。反正你在家的假期很长,我们在一 起的时间有的是。” “你不在,就没那么快乐了。你真的身体不舒服?” “有一点,我的堂哥——这儿,”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心口处摸着。 “啊——或许,母亲今晚应该把一个人请到这里来?” “喔,不,真的不是的。我只是下楼来,想叫你——”说到这儿,他跟着她进 门,到了里边的小房间,并随手将门带上。尤苔莎和坐在她身边的一个演员——这 个情形唯一的另一个目击者——这时已看不到他们身影、听不见他们声音了。 一股热流冲到尤苔莎的头脑和双颊。她马上请到,克林回家才这么两三天,还 不了解托玛沁在与韦狄关系上的痛苦处境。看到托玛沁跟他离家前一样还是住在那 儿,克林自然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尤苔莎对托玛沁的妒火油然而生。虽然托玛沁 对另一个男人怀有温柔感情,但她和这个十分有趣、出过远门的堂兄关在这儿,那 一份感情能维持多久?两个人朝夕相处,身边没有任何东西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俩之间有什么感情不会发生,就不得而知了。克林童年时代对她的爱或许已经 消沉下去,但可能会很容易地复活起来。 尤苔莎对自己的心计恼恨起来。另一个女人占尽优势,光彩照人,而她这番乔 装打扮,真是在糟蹋作贱自己!要是早知道这次相会产生的全部效果,她会撼天动 地,以自己本来面目赶到这里来的。她容貌的力量,全部丢失了,情感的妩媚,全 都掩盖了,风情的魅力,根本不存在,剩下的,只有她的声音:她感到自己遭受和 厄科[注]同样的厄运。 “这里没有人尊重我,”她说。但是她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她既然是作为一个 男孩子跟其他男孩子一起到这里来的,人们就把她当作男孩子来对待。虽然她被冷 落是她自己造成的,并且也是不释自明的,但这时的情景使她变得过于敏感,她未 能认识到人们是无意的,从而不把这冷落记在心上。 女人穿上戏装,也曾为自己做过许多事的。上个世纪初扮演波利·皮查姆[注] 和本世纪初扮演莉迪亚·兰格维希[注]的漂亮女演员,不仅赢得爱情,还得到公爵 夫人的桂冠。看一看远在她们这等人以下的,也有一大批人达到了一种初步阶段的 满足,她们差不多能从自己属意之处获得爱情。但是这位土耳其骑士因为不敢把那 些飘动的绸带撩开,连这种机会也没有。 约布赖特一个人回到了房间,他的堂妹没有来。他走到离尤苔莎两三英尺的地 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就停了下来,两眼盯着她看。尤苔莎给看得很不自在, 把头扭到一边,心里在想,不知道这场折磨要持续多久。约布赖特停留了几秒钟, 就又继续往前走。 对于一些充满激情的女人来说,为了爱情自找烦恼是一种天性。在这一方面, 她们鲁莽冒失,如同法国革命前敢于冒险的贵族资助并且讨好那种最后带给他们毁 灭的哲学。爱情、害怕、羞愧等种种情感交相冲突,使得尤苔莎陷于一种极度不自 在状态。逃离是她最强烈、最直接的愿望。其他演员并不显得急着要走的样子;她 于是低声告诉坐在身边的小伙子,说她想到屋子外面去等他们。接着,她就尽量不 引起别人注意,走到门前,把门打开,悄悄溜了出去。 宁静、荒凉的夜景使她定下心来。她走到栅栏前,倚靠在上面,仰望一轮明月。 她这样站了一会儿,房门又开了。尤苔莎以为是其他演员,便转过身去;但不是他 们—一约布赖特像她一样轻手轻脚走了出来,随手将门关上。 他走上前来,站到她身边。“我有一个怪念头,”他说,“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一个女人——要不然,我就看错了?” “我是一个女人。” 他两眼落在她身上,显出极大的兴趣。“女孩子现在经常演戏吗?她们过去从 来不演戏。” “现在也是不演的。” “那你为什么会演呢?” “为了来点兴奋,摆脱抑郁,”她低声说道。 “是什么使你感到抑郁?” “生活。” “抑郁的这个原因,许许多多的人都得忍受。” “是的。” 一阵长长的沉默。“你找到兴奋了吗?”克林最后问道。 “眼下,或许找到了吧。” “你被人认出来,不太高兴吧?” “是的;不过原先我就想过会被人认出来的。” “假如早知道你想来参加我们的晚会,我一定会非常高兴地邀请你的。我小时 候认识你吗?” “不认识。” “再进屋去吧,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不。我不希望被人进一步认出来。” “好吧,你对我尽可放心。”他略一思索,又温柔地说,“我不强求你。这种 相见方式很奇怪,但我不来问你,我为什么会发现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演这种戏。” 他似乎希望尤苔莎告知原因,但她没有主动说出来。他向她道了晚安,然后绕 到屋子后面,在那儿来回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屋去。 尤苔莎心里怀着一团火,感到热乎乎的。经过这番谈话,她不能再等待她的伙 伴了。她把面前的绸带子往后一撩,开了栅栏门,马上就往荒原走去。她走得并不 匆忙。这时候她外公已经上了床。尤苔莎常常月夜里到山上去散步,她外公对她的 进进出出并不留意。他自己玩自己的,让她玩她的。现在,一个比回家更为重要的 问题占据了她的心头。约布赖特只要有一点好奇心,就会绝无差错地打听到她的名 字。到时候该怎么办?起先,她对这番冒险会有这种结局感到一阵狂喜,虽然狂喜 之余又时时脸烫耳热。随后,她脑海里不断浮现一个问题:这种冒险有什么用处? 这使她的心冷了下来。眼下她对于约布赖特家来说,完全是个外人。她围绕那个人 编织的浪漫主义非理智光环,或许会是她的苦恼。她怎么竟然迷恋上一个陌生人呢? 另外,还有托玛沁来将她悲伤之杯斟满:他们俩在一触即发的亲近状态下一天又一 天地住在一块儿。因为她刚刚得知,克林和她开始所想的相反,他要在家里待上一 段时间。 她走到迷雾岗上小栅栏门前,但在开门之前,她转过身来,再一次面对荒原。 黑冢的轮廓高耸在群山之上,黑冢上面挂着一轮明月。夜空中充满寂静和霜气。这 个情景使尤苔莎想起一件她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来。她本来答应今晚八点钟在黑冢上 和韦狄会面,对他提出的私奔请求给最后的答复。 她自己定了今天晚上这个时间。或许他去了那儿,在寒夜里等她,大失所望。 “我说,这样反倒更好:他冻不着的,”她平静地说。 韦狄现在是透过烟灰色玻璃看到的太阳,只有轮廓,光彩全无,因此她可以轻 描淡写地讲这种话。 她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托玛沁对她堂兄那种迷人的姿态又浮现在尤苔莎的脑 海。 “啊,要是她在这以前嫁给戴蒙就好了!”她说。“要不是我的缘故,她已嫁 给他了。要是我早知道——要是我早知道该有多好!” 尤苔莎再次抬起深沉狂暴的双眼,望了望月亮。她发出她那悲哀的长叹,很像 是打了个寒噤,走到屋子的阴影之中。她在技棚里把戏装脱下来,卷了卷,然后进 屋,来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