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平常的一天的上午和晚上 举行婚礼的上午来到了。那一天,没有人根据外表能想像得出,布卢姆斯恩德 会对迷雾岗发生任何兴趣。克林母亲屋子周围是一片肃穆寂静,屋子里面也没有什 么生气。约布赖特太太谢绝去参加婚礼,她在直接通向门廊的旧房间里紧靠一张早 餐桌子坐着,两眼无精打采地朝门外望去。六个月以前,那场快乐的圣诞节晚会就 是在这个房间里举行的,尤苔莎那时作为陌生人曾偷偷地来到这儿。现在,走进房 间唯一的生物是一只麻雀,它看看没有什么会引起惊恐的动作,胆子就大了起来, 在房间里四处跳跃,又竭力要从窗户往外面飞,在盆花之间乱扑打翅膀。麻雀把孤 零零坐在房间里的人惊动了,她站起来,把鸟放了出去,随后走到大门口。她在等 托玛沁。头天晚上,托玛沁写信来,说她希望能拿那一份钱的时间已经来到了,如 有可能,她今天要来看她。 但是,约布赖特太太抬头看那荒原的山谷时,托玛沁只是占据她心头很小的一 个部分。山谷那儿蝴蝶飞舞,各处蚱蜢沙哑的鸣叫形成一组低声合唱。这个时候, 在两英里地以外,人们正在为一场家庭戏剧作准备,她看那出戏,就跟在她面前演 出一样,却是差不多一样地逼真。她想把那幻景消除,于是在花园地里四处走动; 可是她的双眼却不时地要朝迷雾岗所属那个教区的教堂方向看,她那激活的想像力 穿透了把她的双眼与教堂隔开来的群山。上午慢慢过去了。钟敲了十一下:婚礼是 不是正在进行之中——肯定是的。她继续想像教堂里的情景,这个时候,他和新娘 正朝教堂过来。矮种马拉的马车走近教堂时,她在想像中看到门口有一群小孩。托 玛沁曾获悉,那一段短短的路他们要乘坐马车。然后她看见他们走进教堂,来到高 坛处,跪了下来;婚礼仪式看上去在继续下去。 她用手捂住脸。“啊,这是个错误,”她呻吟道,“将来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到时候会想起我来的!” 她正这样站在花园里,心头压着不祥的预感,屋内的旧钟“嘶嘶地”响了十二 下。不一会儿,隐隐约约的声音,从远处越过群山飘了过来,传到她耳朵里、微风 从那个地方吹过,带来了远方教堂的钟声。一组编钟声欢快地响起:一声,两声, 三声,四声,五声。东埃格敦教堂打钟人在宣布尤苔莎和她儿子的婚礼完毕。 “那么婚事就完结了,”她喃喃低语道。“也罢,也罢!生命很快也要完结了。 我为什么要像这样继续让泪水灼痛面颊!生活里为一事哭泣,就事事哭泣;一、根 线索贯穿全部整体。可我们还要说,‘笑有时’!”[注] 傍晚时分,韦狄来了。托玛沁结婚以来,约布赖特太太对他就表示出一种没有 笑意的友善态度;在所有非心所愿的亲近关系中这种态度是到最后产生出来的。本 来应该怎样的梦想,因为极度的厌烦,被抛置一边。人们的努力受挫折后,也就无 精打采地往最好处想,凑合着过了。说句公道话,韦狄对他太太的伯母表现得非常 地客气;因此,现在她见他进来,一点也不吃惊。 “托玛沁说过要来,但她不能来了,”他这样回答她的询问。她很焦急,因为 知道她侄女儿急需用钱。“老舰长昨天晚上亲自从山上下来,硬是请她今天去参加 婚礼。因此,为了避免不愉快,她决定去。他们用矮种马马车把她接了去,然后再 把她送回来。” “那么这事已经完了,”约布赖特太太说道。“他们已经到他们的新房了吗?” “我不知道。自从托玛沁离家走了以后,我还没有听到迷雾岗的任何消息。” “你没有跟她一起去?”她说道,好像他不去是有什么缘故。 “我不能去,”韦狄说道,脸微微地一红。“我们不能两人都离开家。今天上 午挺忙的,因为安格伯里有大集市。——我想你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托玛沁?如果你 愿意,我来带给她好了。” 约布赖特太太犹豫起来,心里琢磨着韦狄是否知道是什么东西。“她跟你说起 这事吗?” “没有特别说起。只是随便地讲到要上这儿来拿样东西。” “这东西没什么必要叫人带去。她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取好了。” “她最近还不会来。照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她不能像过去那样走这么远的路。” 他微微带着挖苦的口吻,接着说道,“是什么宝贝东西,你信不过,不肯给我?” “不是什么值得麻烦你的东西。” “旁人会想,你这是在怀疑我不诚实呢,”他说道,大笑了一声。不过,他的 脸色因为心中一时气恼红了起来。他这样气恼是常有的事。 “你不必这样想,”她不露感情地说。“我只是跟别的人一样,觉得某些事让 某些人办要比让其他人办好一些而已。” “随你的便,随你的便,”韦狄简短地说道。“这不值得争辩。好吧,我想我 得转身往家走了。酒店不能长时间只让一个小伙计和女仆管着。” 他上路走了,告别时的态度不像刚到时那样客气了。不过,这时候约布赖特大 大已经完全了解他了,对他的态度是好是坏,并不在意。 韦狄走后,约布赖特太太站在那儿,琢磨着该采取哪种最好的办法来处理那些 基尼,这笔钱她不愿意托付给韦狄。托玛沁是从他手上拿不到钱才需要这些基尼的, 因此,很难设想她会叫他来取钱。同时,托玛沁又确实等钱用,而至少一个星期以 内,她或许无法到布卢姆斯恩德这边来。把钱带到店里,或让人送到店里,都不妥 当,因为韦狄肯定会在场,即使不在,也会发现这事的。她怀疑托玛沁在韦狄那儿 没有受到应有的善待。如果真是这样,他会把钱从托玛沁温顺的手中全部弄过去的。 但是今天这个特别的晚上,托玛沁在迷雾岗上,可以把任何东西送给她而不让她丈 夫知道。总的说来,这是个机会,值得利用一下。 她儿子也在迷雾岗,现在已经结了婚。把他那一份钱给他,没有比现在这个时 候更为合适的了。给儿子送上这个礼,表示她对他一点也不抱有敌意,她将有这样 的机会,使这位悲伤的母亲心情愉快起来。 她上了楼,从一个锁了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于,把里面那些没有用过的大个 儿基尼倒了出来。这些钱是多年积聚下来的,总共有一百基尼。她把它们分成两堆, 五十基尼一堆。她把钱放在两个小帆布袋子里,扎好了,下楼走到花园里,把克里 斯琴喊来。克里斯琴这时还在那儿闲荡,希望能吃到一顿并非真正是欠着他的晚餐。 约布赖特太太把两个钱袋交给他,命令他上迷雾岗去,干万要把它们送到她儿子和 托玛沁手中。她再一想,觉得应该告诉克里斯琴袋子里装的是什么,这样他可以充 分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克里斯琴把钱袋装到衣服口袋里,答应一定会极力小心谨 慎,就出发上路了。 “你用不着急着走,”约布赖特太太说。“最好是你等天黑了以后再上那儿, 那时没有人会注意你。假如不是太迟的话,你到这儿来吃晚餐好了。” 快到九点时他才开始爬上山谷,朝迷雾岗走去;不过这时因为是夏季里最长的 日于,夜晚的初始昏暗刚刚把景物染上棕褐色。走到这里,克里斯琴突然听到有说 话声。他发现在他前面有一群男女正穿过一块低地,只有他们的头顶能看得见。说 话声是从那儿传来的。 他停住脚步,想着带在身上的钱。那时时间还早,即使是克里斯琴差不多也不 会当真害怕遭抢劫。然而,他还是采取行动进行防备。自他童年时起,碰上他身上 带的钱超过两个或三个先令,他就会采取这样的防备办法——有点像皮特钻石[注] 的主人心里充满疑虑时采取的那种防备办法。他把皮靴脱了,解开装钱的口袋,把 一个口袋里的基尼倒入右靴,另一个口袋里的基尼倒入左靴,把钱币在靴子里面尽 可能地铺平了。这靴子还真是个大钱匣子,不受脚大小的限制。他把靴子拉上,系 紧了皮靴带子,继续赶路。脚底不舒服,心里却很坦然。 他走的路线与那一群喧闹的人走的路线相交会合。来到跟前,他发现那几个人 原来都是他很熟悉的荒原居民,走在里面的还有布卢姆斯恩德的费尔韦,这让他松 了一口气。 “怎么——克里斯琴也去?”费尔韦认出新来的人后马上就说。“我敢肯定, 你可是既没有年轻女人也没有老婆可送你袍子料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克里斯琴说。 “嗨,是摸彩呀。我们年年参加的摸彩。你跟我们一样也是去摸彩吗?” “我从未听说过摸彩的事。这跟耍棍棒或其它流血的小玩乐一样吗?谢谢,费 尔韦先生,我不想去,你不要见怪。” “克里斯琴不知道摸彩的乐趣。他要是看了那场景,一定会觉得好,”一个肥 胖的女人说。“克里斯琴,没有什么危险的。每个人出一个先令,可以摸到一块袍 子料送给自己老婆或情人。” “嗨,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摸彩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说那里没有巫 术,如果说可以不花钱在旁边观看,不会卷进危险的争吵中去,我倒是想去看看究 竟有多么好玩。” “一点吵闹也不会有的,”蒂莫西说。“当然,如果你想来,我们会确保没有 伤害的。” “我猜想,不搞不正当的玩乐吧?乡亲们,你们知道,否则的话,那就会给我 爹树一个坏榜样,因为他的道德观念是不强的。但是,一个先令就能得到一块袍于 料,没有巫术——这还是值得瞧一瞧的,耽搁不了我半个小时吧。好,结束以后我 要去迷雾岗。假如那时天黑了下来,又没有别的人走那条路,你们到时有谁能送我 一段路,我就来。” 有一两个人答应了他。于是克里斯琴便从他的笔直路线上岔离开来,跟着他的 同伴,转向右方,朝静女酒店走去。 他们进了酒店那间大的公共休息室,发现已经有十来个附近地带的人聚集在那 儿了。新来的一群人加进来,使总人数增加了一倍。他们大部分人都坐在房间四周 的座位上。座位之间有木头扶手隔开,就像简陋的大教堂里靠背长凳座位上的扶手 一样,上面刻着许多旧日很有名气的酒徒姓名的首字母。这些酒徒当年坐在这儿消 磨他们的日日夜夜,现在都成了酒精灰烬躺在近处的教堂墓地上。座位前面有一张 长桌,桌上许多酒杯中间放了一个打开来的薄布包裹——所谓的袍子料——这就是 要摸的彩。韦狄背对壁炉站在那儿,抽着雪茄烟。摸彩的主办人是一个从远处小镇 来的小贩,他正在细细讲述这布料做夏天衣服的用处。 “好,先生们,”他见新来的人走近长桌,继续说道,“已经有五个人参加, 再有四个人就凑足数了。从刚进来的这几位脸上看,我觉得他们都是够精明的人, 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只花很少的一点点钱,就能使他们的太太美起来。” 费尔韦、萨姆和另外一个人把他们的先令放在桌上,那小贩转向克里斯琴。 “不,先生,”克里斯琴充满疑虑的目光朝他迅速扫了一眼,身于往后退去。 “我是个穷人,只是看看热闹罢了,来助助兴的,先生。你们怎么个摸法,我还不 知道呢。假如我有把握能摸到,我会放一个先令;但是假如没有把握,我是不会放 的。” “我认为,你差不多是能有把握的,”小贩说。“事实上,现在我看你的脸, 我即使不敢说你一定能赢,但也可以讲,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 像能赢的气色。” “你至少会有跟我们其他人一样的机会,”萨姆说。 “还有是最后一个来的额外好运气,”另外一个人说。 “我生下来头顶上有羊膜护着,水是淹不死我的[注],别的法子或许也毁不了 我的吧?”克里斯琴接着说道,开始抵挡不住了。 到最后,克里斯琴放了一个先令,摸彩就开始了,大家轮着掷骰子。轮到克里 斯琴,他用颤抖的手把盒子拿起来,胆战心惊地摇了摇,然后一放,摇出来的是 “大对于”,有三个人摇的是普通“小对子”,其余人摇的都是点数。 “我说过,这位先生看上去像是能赢的,”小贩不带感情地说道。“拿着吧, 先生,这料子是你的了。” “嗬一嗬一嗬!”费尔韦说。“摸彩开局这么怪,我真还是第一次看见!” “是我的了?”克里斯琴茫然瞪着一双枪靶子眼睛,问道。“我——我可是没 有姑娘,没有老婆,也没有寡妇呀。推销员先生,我恐怕拿了这个,是要让人笑话 我的吧。我因为是好奇才参加摸彩的,从来就没想到那方面去。房间里放了女人的 衣服,这叫我怎么办才好,怎样才能不乱了规矩!” “拿着,没话说的,”费尔韦说,“单为它能带来好运气嘛。你那副躯壳,两 手空空,对女人没有魅力。现在有了这料子,或许能把哪个女人吸引来呢。” “拿着,当然啦,”韦狄说。他在远处悠闲地观望着这情景。 那衣料于是就从桌上拿走了。人们开始喝起酒来。 “我说,也真是的!”克里斯琴一半是自言自语道。“想一想,我生下来原来 有像这样好的运气,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些多么奇特的东西——我们大家的 主宰,可又听我的命令。我确信,从此以后,我什么都不需要再害怕了。”他充满 感情地抚摩一个一个骰子。“嗨,先生,”他用充满信任的口吻低声对站在他左手 附近的韦狄说,“看看我给你的一个近亲带了些什么了——呵?要是让我使用一下 我这赢钱的能力,我或许可以给她带来好处。”他拍了拍一只装钱的靴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韦狄说。 “这是个秘密。好,我现在得走了。”他着急地朝费尔韦望去。 “你上哪儿去?”韦狄问。 “上迷雾岗。我得上那儿去见托玛沁太太——没有别的。” “我也上迷雾岗,去接韦狄太太回来。我们可以一起走。” 韦狄沉思起来,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约布赖特太太不肯托付给他的 原来是钱。“可她却肯信这家伙,”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老婆的东西就不能也 是老公的呢?” 他叫跑堂的把他帽子拿来,然后说道,“好,克里斯琴,我准备走了。” “韦狄先生,”克里斯琴转身离开房间时,怯生生地说道,“你能不能把那些 藏着我的好运气的小东西借给我,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练练,这你知道?”他眼巴巴 地望着搁在壁炉架上的骰于和盒子。 “当然行啦,”韦狄随便地说道。“它们不过是让一个小伙子用刀子刻出来的, 不值一个钱。”听了这话,克里斯琴便往回走,把骰子偷偷地装在了自己口袋里。 韦狄开了门,朝外面看去。夜晚空气温暖,天上浮云很多。“我的上帝,天已 这么黑了,”他接着说。“不过,我猜想我们还是能看得见路的。” “要是迷了路,那可就不好办了,”克里斯琴说。“只有提上一个灯笼,才能 保证我们两人的安全。” “那我们一定要带上一个灯笼。”于是,他们把马棚里的灯笼拿来点上。克里 斯琴收起他的袍子料,两人就动身上山了。 屋子里的人们开始闲聊起来,谈着谈着,他们的注意力一时转到了壁炉角。这 地方很大,除了本来就有的四室外,像荒原上许多壁炉一样,还有一个座位,缩在 侧墙里边。一个人坐在里面,只要像现在以及整个夏天那样,没有炉火把他照亮, 可以绝对叫别人看不到他。有一件东西从墙壁四处伸了出来,被桌上的蜡烛光照到。 这是一根泥烟杆,颜色带点儿红。屋子里的人是听到了烟杆后面的人要借火的说话 声后,才注意到那东西的。 “我敢说,那个人一开口,把我吓得真是不轻,”费尔韦说道,一边拿了一根 蜡烛过去。“啊?——原来是红土贩子!年轻人,你可是一声不吭呀。” “是呵,我无话可说,”维恩说道。没过几分钟,他就站起来,跟大家道了晚 安。 与此同时,韦狄和克里斯琴已经投入荒原的怀抱。这是一个沉滞温暖的雾夜, 空气中弥漫着新长出来的植物的浓郁芳香,特别是蕨草的香味,它们还没有被烈日 晒干。克里斯琴手里的灯笼,晃来晃去,一路走过,轻拂着羽毛似的叶片,把蛾子 和其它长翅的昆虫搅得纷纷飞了出来,落在灯笼的牛角片子上。 “你有钱要交给韦狄太太?”克里斯琴的同伴沉默了一阵,说道。“这钱不交 给我,你是否觉得有怪?” “夫妻本是一体,我也想过,给你给她都一个样,”克里斯琴说。“但我得到 的严格指示是,把钱亲手交到韦狄太太手里。事情办得对路子要更好一些。” “毫无疑问,”韦狄说。任何了解情况的人都可以察觉到,韦狄在发现传递的 东西原来是钱,而不是他在布卢姆斯思德时猜想的只是她们两个女人家感兴趣的花 哨玩意儿以后,他是蒙受了羞辱。约布赖特太太拒绝把钱交给他,意味着她认为他 的信誉的品质还不够好,不能成为他太太财产稳妥的持有者。 “克里斯琴,今晚有多暖和呀,”他们快走到黑冢下面时,韦狄喘着气说道。 “看在上天的分上,让我们坐下来歇几分钟吧。” 韦狄在柔软的蕨草上猛地坐了下来;克里斯琴把灯笼和包裹放到地上,蜷缩着 身子,在旁边蹲了下来,他的膝盖差不多碰到了他的下巴。很快,他把手伸到口袋 里,开始乱摇起来。 “你在那儿乱摇什么东西?”韦狄问。 “只是那骰子呀,先生,”克里斯琴说着,忙把手拿了出来。“韦狄先生,这 些小东西,魔法多大呀!我玩这游戏,是怎么也玩不厌的。我把它们拿出来,看看 它们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好不好?我不好意思在许多人面前仔仔细细地看,怕他们 说我没有规矩。”克里斯琴把骰子拿出来,放在手心里,凑着灯笼的灯光,认真察 看。“这些小玩意儿,里面竟然会带着这样的运气,这样的魅力,这样的魔法,这 样的力量,这是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他接着说道,两眼着了迷似 的盯着骰子看。跟乡下常常见到的情形一样,这骰子是用木头制作,上面的点子是 把铁丝的头烧热了烫出来的。 “你是否觉得它们一点点的体积却包含了很多东西?” “是的。韦狄先生,你认为它们真的是魔鬼的玩物吗?如果是的话,我今天成 为这样运气好的人,反倒是不祥的征兆了。” “你把它们带在身上,应该赢点儿钱。到那时,任何女人都会嫁给你的。克里 斯琴,现在你的时机来了,我劝你不要让它溜掉。有些人天生运气好,有些人天生 运气坏。我属于后一种人。” “你还知道除了我以外,有谁是天生好运气的?” “喔,我知道。我曾经听说过有一个意大利人,他刚在牌桌上坐下来时,口袋 里只有一个路易(那是外国一英镑的金币)。他一直玩了二十四小时,赢了十万英 镑,把庄家的钱全收刮了过去。还有一个人输了一千英镑,第二天上经纪人那儿卖 股票来还债。他的债主和他乘坐一辆出租马车一同前往。为了消磨时光,两人掷钱 币来决定谁来付车费。结果是输钱的人赢了。债主的兴趣被引起来,要继续掷。于 是他们一路玩了下去。车夫停车时,他们叫他再往回拉;那个要卖股票的人把整整 一千英镑又给赢了回来。” “哈——哈——妙极了!”克里斯琴喊道。“往下讲——往下讲啊!” “还有一个人,名叫朗博尔德,不过是俱乐部里的一个侍者。他开始玩的时候, 下半个克朗的注,后来赌注越下越大。他这样玩下去,变得很有钱,谋到一个印度 的官职,成为马德拉斯的总督。他女儿嫁给一个国会议员,卡莱尔的主教给他们的 一个孩子当教父。” “太棒了!太棒了!” “美国曾经有一个年轻人赌钱,输得精光。他把手表和表链作为赌注,输掉了; 把雨伞作为赌注,输掉了;把帽子作为赌注,输掉了;把上衣作为赌注,只穿一件 衬衫来赌;又输了。他开始要脱裤子,这时一个旁观者很佩服他的勇气,就给了他 一点钱。他靠这钱就开始赢了。他把上衣赢了回来,把帽于赢了回来,把雨伞赢了 回来,把手表赢了回来,把钱赢了回来。出门的时候成了一个富翁。” “啊,这太好了——让我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韦狄先生,我因为属于那一类 人,我想再跟你试一个先令怎么样?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而且你也是输得起。” “很好,”韦狄站起身来,说道。他提着灯笼,在附近找了一圈,找到一块平 整的大石头。他把石头搬到他和克里斯琴中间,又坐了下来。为了能有更多的亮光, 他把灯笼的门打开来,光线直按照射在石头上。克里斯琴放了一个先令,韦狄也放 了一个先令,两人随后就掷骰子。克里斯琴赢了。他们开始赌两个先令,克里斯琴 又赢了。 “我们玩四个先令,”韦狄说。他们赌四个先令,这一次的钱让韦狄赢了去。 “这种小小的意外,运气最好的人也会碰上的,”韦狄说道。 “啊,我没有钱玩了!”克里斯琴兴奋地叫喊起来。“不过,只要我继续玩下 去,我就能赢回来,赢更多的钱。要是这钱是我的就好了。”他用力将靴子往地上 一跺,里面的基尼发出声响。 “什么——你是不是把韦狄太太的钱放在那儿了?” “不错。为了安全起见。我用结了婚的太太的钱来赌,有没有任何的伤害?如 果我能赢,我就把我赢的钱拿下,把她的钱还她;如果另一个男人赢了,她的钱还 是归合法的主人所有。” “没有一点伤害的。” 自从他们动身以来,韦狄一直在思忖着他太太的朋友把他看的那么卑下;他心 上被重重地捅了一刀。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心思逐渐进入一种复仇的意 向。这样的心态,究竟是在什么时刻形成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琢磨着,觉得这 是要给约布赖特太太一个教训;换言之,如果有可能,他是要向她显示,她侄女儿 的丈夫是她侄女儿金钱的正当监护人。 “好,来了,”克里斯琴一边说,一边开始解靴子的带子。“我猜想以后天天 夜里会梦见这个的,但我会发誓,我想起它时,身上并不会起疙瘩。” 他手用力往靴子里一塞,把可怜的托玛沁那些珍贵的基尼摸了一个出来,嘴里 一边很兴奋地吹着尖声口哨。韦狄已经在石头上放了一个金币。两人继续赌下去。 韦狄先赢。克里斯琴再赌一个金币,这次是他赢。赌局起落不定,不过平均来说, 是韦狄赢的多。他们两人全神贯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皮底下的那些小东西;那 块平整的石头、那盏开着门的灯笼、那骰子、还有几片被灯光照亮的蕨草叶子,便 是他们两个人的整个世界了。 玩到最后,克里斯琴输得快起来;一会儿工夫,他惊恐地发现,原本属于托玛 沁的五十个基尼,现在全部交给了对手。 “我才不管呢——我才不管呢!”他呻吟着。随后他不顾一切地开始解左靴子 的带子,去摸另外的五十个基尼。“我知道,我今晚做了这事,魔鬼要用三齿叉把 我投到火里去。不过,我或许还能赢。赢了钱,我要讨一个老婆,晚上有她陪伴着 我,我就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老兄,我又下了一个!”他把另一个基 尼“啪”地重重放到石头上,骰子盒子又响了起来。 时间慢慢地过去。韦狄和克里斯琴一样地兴奋起来了。刚开始玩的时候,他的 意图不过是想恶作剧,捉弄一下约布赖特太太而已。他当初模模糊糊的目的,是想 把钱先赢过来,不管手段正当与否,然后当着托玛沁伯母的面,把钱轻蔑地交还给 托玛沁。但是,人们即便是在将自己意图付诸实施的过程中,往往会偏离这个意图。 韦狄赢到二十个基尼时,除了为自己个人利益要赢钱以外,是否还有其它什么意图, 那是很值得怀疑的。而且,他现在已不再是赢自己太太的钱,而是赢约布赖特的钱 了。不过这个情况克里斯琴当时因为担心害怕,没有说出来,是到后来才告诉他的。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克里斯琴几乎是尖叫着把约布赖特的最后一个基尼放到 石头上。四十秒钟过后,这基尼就跟它的同伴一路去了。 克里斯琴转过身来,懊悔万分,扭作一团,往蕨草地上扑去。“啊,我这可怜 人哪,该怎么办才好?”他呻吟道。“我该怎么办才好?老天还会慈悲我这邪恶的 灵魂吗?” “怎么办?照样活下去呀。” “我不能照这样活下去了——我要去死。我说你是一个——一个——” “一个比我邻居精得多的人。” “是的,一个比我邻居精得多的人:一个骗人精。” “你这个可怜虫,太没有礼貌了。” “我不知道礼貌不礼貌的。我说是你才没有礼貌呢。你把不是你自己的钱也拿 了去。那些基尼有一半是属于可怜的克林先生的。” “怎么会呢?” “因为我得把五十基尼交给他——约布赖特太太这样关照的。” “喔?……我说,她要是把这钱交给克林的太太尤苔莎,就得体了。不过,这 钱现在都在我的手里。” 克里斯琴拉上靴子,粗重的喘气声老远都能听见。他把两条腿收起,站立起来, 跌跌撞撞地走开,不见了人影。韦狄动手把灯笼门关上,想回酒店去,因为他觉得 这个时候上迷雾岗去接他太太已经太晚。老舰长将用四轮马车把她送回家。他正在 关牛角门时,身后附近的灌木里站起一个人影,朝前走到灯笼亮光地方。那是红土 贩子在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