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尤苔莎伤心理晨妆 约布赖特朝奥尔德华斯走去时,心情虽然狂乱,但依然能意识到四周围景物表 示出来的一片无动于衷。他以前曾感到过内心的狂热被无生命的环境压了下去;但 当时冷漠要减弱的是一种远为甜蜜的情感,而不是现在传遍全身的那种。那一次他 站在群山外面潮湿宁静的平地上跟尤苔莎告别。 但是他不去想这一切,继续往家走去,一直来到房子前面。尤苔莎卧室的百叶 窗依然严严地拉着,因为她不是个早起的人。可见的生命只是一只孤零零的鸫,它 在门口石台阶上啄一只蜗牛,当作它的早餐,它嗑蜗牛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 格外地响;不过克林走到门前时,发现门没有闩。伺候尤苔莎的小女仆已经起来, 正在屋子后面忙着。约布赖特进了屋,直奔他妻子的房间。 他来的声音一定是把她吵醒了,因为他推开门时,她正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面, 一手握着发梢,把一团头发盘到头上,开始准备梳洗。尤苔莎见人时,天生就不爱 先开口,所以克林一声不吭走来时,她并没有回头。他走到她身后,她从镜子里看 到了他那张脸:灰白,憔悴,可怕。尤苔莎即使是个不外露的妻子,要是在过去心 里头还没有秘密负担的日子里,见此也会悲伤地惊跳起来,迎上前去。但是她站着 不动,只是在镜子里望着他。在她望他的时候,由暖气和熟睡布满她脸上和脖于上 的红润消失不见了,他脸上那种死一般的灰白飞到了她脸上。他站得很近,见此情 景,促使他开了口。 “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声音沙哑地说。“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 她的手松开了发辫。垂到身边;一头的乌发失掉了依托,像墨色的溪流,从她 头顶泻下,散到肩头,落在她白色睡衣上。她没有答话。 “跟我说话,”约布赖特命令道。 她脸上从红变白的过程没有停止,现在她的嘴唇也变得和她的脸一样白了。熟 悉斯多葛派哲学的人会以为是看到她灵魂的纤细组织正从身体中脱离,只留下~具 冰冷的泥土躯壳。她转向他,说道,“好吧,克林,我跟你说。你为什么这么早就 回来了——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吗?” “有,你听我说。我的妻子看来身体不太好。” “怎么?” “你的脸色,我亲爱的;你的脸色。大概是惨淡的晨光使你面无血色?现在我 要给你透露一个秘密。哈一哈!” “啊,这太恐怖了。” “什么?” “你的笑声。” “恐怖是有原因的。——尤苔莎;你的掌心里握有我的幸福,而你像魔鬼一样 把它摔了!” 她惊得从梳妆台边上闪开,在他面前后退了几步,眼睛盯着他看。“啊!你想 吓唬我,”她说着,轻轻一笑。一这值得吗?我没有防御,孤单一人。” “这有多怪!”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有的是时间,我就对你说,虽然你清楚得很。我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 你竟会是孤单一人,真是怪事。现在告诉我,八月三十一号那天下午那个和你在一 起的男人在哪儿?在床下?在烟囱里?” 她打了个寒颤,全身睡衣的轻纱都抖动起来。“我记日期记不准,”她说。 “我记不起来除了你以外还会有谁跟我在一起。” “我指的那一天,”约布赖特说,他的声音抬得更高,越发刺耳。“就是你把 我母亲关在门外把她害死的那天。啊,太过分了——大恶毒了!”他在床架上靠了 一会儿,背对着她燃后,他又站直了:“你说,你说,你说——听到了吗?”他喊 道,同时冲到她跟前,抓住她衣袖松弛的褶边。 那些内心勇敢而无畏的人时常露出怯懦的外表,此时这层外表已被穿透,来到 这个女人的内在气质部分。先前那苍白的脸又充满了血色。 “你要干什么?”她低声说道,一边带着高傲的微笑瞧着他。“你这么抓着我, 吓不了我;但是你把我的衣袖扯破了,倒是很可惜的。” 克林没有松手,而是把她拉得离他更近。“你说,我母亲去世的——详细情况,” 他费劲地喘着粗气,低声说道;“要不然——我就——我就——” “克林,”她缓缓说道,“你认为你敢做我不敢忍受的事吗?但是你打我之前 先听我说。虽说你一拳可以把我打死,看来这很有可能,但你休想从我这里打出什 么结果。不过,或许你并不想叫我说——你所想的只是把我杀了。” “把你杀了。你盼望把你杀了?” “是的。” “为什么?” “只有这种程度的狂怒才能和你以前对她的悲痛相抵。” “呸——我不杀你,”他轻蔑地说,仿佛一下子改变了主意。“我是想杀了你; 但是——我不杀你。杀了你,你就成了烈士,把你送到她那儿去;如果可能的话, 我要把你和她分开,一直到地老天荒。” “我差不多希望你把我杀了,”她带着阴郁的怨恨说道。“我可以跟你这么说, 我对在世间扮演我近来扮演的角色,并无强烈的愿望。我的丈夫,你不是我的什么 福信。” “你关了门——你从窗子朝她看——你在家里藏了个男人——你把她赶走让她 去死。丧尽天良——背信弃义——我不要碰你——给我站远点——一字一句坦白吧!” “决不成要像我不怕见到的死那样,决不开口,虽然我说出来可以证明你的想 法当中有一半是冤枉我的。对,我不开口!听了这种话,还有哪个有一点尊严的人 会不怕麻烦去清除疯子脑袋里的蜘蛛网?不,让他说下去,让他照那偏狭的思路去 想,让他往泥坑里钻。我有别的事要操心。” “太过分了——但我得饶了你。” “可怜的慈悲。” “尤苔莎,以我受苦的灵魂作证,你刺伤了我。我能挺住,热辣辣地挺住。现 在,那么,夫人,告诉我他是谁?” “决不,我铁了心。” “他每隔多久给你写信?他把信放哪里?——他什么时候跟你见面?啊,他的 信!你能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不。” “那我就自己来找。”他的目光落在近旁的一张小书桌上,她常在那上面写信。 他走过去。小桌锁着。 “把它打开。” “你没有权利说这话。那是我的桌产。” 二话没说,他抓起那桌子往地上一掷。铰链摔开了,几封信撒了出来。 “住手,”尤苔莎跨到他面前,神色比刚才兴奋。 “喂,喂;站一边去。我一定得看。” 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信,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带着不在乎的样子移向一边。他把 信收拾起来,仔细查看。 这些信里,即便曲解意思,也没有一封是可以作坏的解释。唯一孤单的例外, 是一只空信封,收信人是她,笔迹是韦狄的。约布赖特把信封举了起来。尤苔莎固 执地一言不发。 “你识字吗,夫人?瞧瞧这信封。毫无疑问,我们马上就会找出更多的信封, 发现里面是什么内容。我能及时了解到我的夫人对某一行当是一位技艺娴熟、发展 全面的能手,毫无疑问将感到十分满意。” “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是吗?”她喘着气。 他继续搜寻,但没能再找出什么来。“信里写的是什么?”他说。 “去问写信的人。我是你的狗吗,要你这样跟我说话?” “你这是向我挑战吗?——你这是跟我较劲吗,夫人?回答我。不要用那双眼 睛瞧我,好像你要再次把我迷惑住似的。我宁死也不受你迷惑。你拒绝回答吗?” “你这样待我,即便我跟天堂里最可爱的婴孩那样清白,我也不会告诉你。” “可你并不是那样清白。” “我当然不是绝对的清白,”她答道。“我并没有做你猜想的那种事;但如果 是要一点有害的事都没有做才算清白,那我是不能宽恕的。不过我并不想从你的良 心上求助。” “你可以顽抗,再顽抗!如果你悔过并坦白一切,我想我可以对你表示痛心, 表示怜悯,而不是恨你。要宽恕你,我永远不会。我不提你的情人——我暂且就认 为你是清白的好了,因为这仅影响到我个人。但是另一方面,即便是你把我害个半 死,即便是你存心把我这双半瞎的眼睛给全弄瞎了,我都会宽恕你。但这事太违反 天理了!” “不要再说了。我不要你的怜悯。但我倒想阻止你说出日后又后悔的话来。” “我现在要走了。我要离开你。” “你不必走,因为是我自己要走。你待在这儿,一样可以远离我。” “回忆一下她吧——想一想她———她人是多么好: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表现 出她的善良!大多数女人,即便是稍稍不快,就会在嘴角或脸上别的地方露出一丝 恶毒;而她呢,在她最生气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恶意。她容易发火,但也同样 容易宽恕,在她自尊的背后,有的是孩童一样的温顺。但落得个什么结果——你在 乎什么了?她正想来爱你的时候,你却恨她。啊,你就看不见什么才是你最好的, 而要干出那件残酷的事来,让我遭殃,让她受苦去死!那个跟你在一起,叫你做对 不起我的事,还要再对她那般残酷的魔鬼是谁?是不是韦狄?是不是可怜的托玛沁 的丈夫?老天,多缺德啊!你没话说了,是吧?把冠冕堂皇的骗局揭穿后,这是很 自然的……尤苔莎,你对你自己母亲的柔情就没能让你想一想在我母亲如此疲惫时 对她温和一点吗?她转身离开时,你心里就没有一丝的怜悯之情吗?想一想,我们 失去了怎样一个开始往相互谅解、以诚相待路上走的大好机会呀。你怎么不把他轰 出去,把她请进来,然后说,从此以后,我要做一个忠实的妻子、高尚的女人呢? 假如是我叫你去把我们在世界上幸福的最后一点摇曳的火光永远扑灭,你也不会做 得比这更糟糕呀。——好了,她现在安息了;即使你有一百个情夫,他们和你都不 能侮辱她了。” “你夸张得太可怕了,”她声音微弱、疲惫地说;“但我不想为自己辩白—— 这不值得。你对我的将来没有任何关系,过去的事不妨不要再提。因为你,我已失 去了一切,但我没有抱怨过。你的错误和不幸对你而言是一个悲哀,但对我来说是 一种委屈。自从我掉入婚姻的泥坑,所有高雅的人见了我吓得都躲开了。这就是你 的爱吗——把我安置在这样一个小屋,把我当乡下人老婆来对待?你欺骗了我—— 不是通过你的言语,而是通过外表,这比语言更难看透。但是这地方跟其它任何地 方一样——都可以度日——一直到我进坟墓。”她的话哽在喉中,头也垂了下去。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犯罪的原因吗?”(尤苔莎颤抖着向他伸出 手来。)“怎么,你还能开始抹眼泪,把手伸过来?上帝啊,你还能这样?不,我 不能。我不能握住它,再铸下大措。”(她伸出来的手无力地垂下去了,但是眼泪 还在不停地涌出来。)“好,行,为了我那些愚蠢的亲吻,我就握吧。在我不知道 我所珍爱的是什么样的人以前,我白白浪费了那么多亲吻。我曾经让你迷惑到了什 么程度呀!一个人人都说不好的女人身上怎么会有好呢?” “啊,啊,啊,”她哭喊起来,终于支持不住;因为呜咽哽喉,她全身颤抖, 跪倒在地上。“啊,你真做得出来!啊,你太狠心了——野蛮人的残酷也还有个限 度呢!我挺了老半天——但你把我摧垮了。我求你开恩——我再也受不了了——再 这样下去是不人道的!就算是我——亲手——杀了你母亲——我也不该受到这种彻 骨的鞭挞!啊,啊,上帝对这受苦的女人发发慈悲吧!……在这场游戏中,你把我 击败了——我求你可怜我,罢手吧!……我承认——一她第一次敲门时我有意没去 开——要不是我想到你自己会跑去开——第二次敲门时我会去开的。等我发现你没 开门,我去开了,但她已经走了。那就是我的全部罪过。天性最好的人有时也会犯 错,不是吗?——我想他们会的。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永远,永远!” “你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将怜悯你。跟你一起在屋里的那个男人是不是韦狄?” “我不能说,”她啜泣中拼力说。“不要再问下去了——我不能说。我要离开 这所房子。我们不能两个都待在这儿。” “你不必走:我走。你可以待在这儿。” “不,我要穿衣服,然后就走。” “上哪?” “我来的地方,或者是别的地方。” 她匆忙地穿衣服。这期间约布赖特在房间里阴沉地来回踱步。终于她穿戴好了。 她那双可怜的小手颤抖得厉害,伸到下巴处系帽带子时老系不上,试了几分钟,就 放弃了努力。克林见此情形,走上前去,说,“让我来系。” 她默默同意了,抬起了她的下巴。她一生中至少这一次把她姿势的妩媚完全忘 了。但是他没有,他把眼睛转向一侧,以免自己受到诱惑而心肠软下来。 带子系好了;她转过身去。“你还是要自己走开,不是要我离开你?”他又询 问道。 “我自己走开。” “很好——就这样吧。等你交待出那个男人,我可以怜悯你。” 她把披肩往身上一甩,下了楼,扔下他一人站在房间里。 尤苔莎没走多远,卧室房门传来一声敲门的声音。约布赖特说,“怎么啦?” 原来是小女仆,她答道,“有人刚从韦狄太太家过来告诉你,说太太和小孩都 很平安,小孩要取名为尤苔莎·克莱芒蒂娜。”说完女孩就退下了。 “多大的嘲弄啊!”克林说。“我这段不幸的婚姻将要在那小孩的名字上保持 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