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人的照料 尤苔莎的行程开始时就像风中的蓟草絮一样,方向不明。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希望那时是晚上而不是早晨就好了,这样至少可以忍受她的不幸而没有被别人看 见的可能了。她在枯死的蕨草和潮湿的白色蜘蛛网之间没精打采地转了一会,最后 终于迈步朝她外公家走去。她到那儿时,发现前门紧闭,上了锁。她机械地转到马 厩的那一头,往里边一看,只见查利站在里面。 “德鲁舰长不在家?”她说。 “不在,太太,”小伙子说,心情一阵激动不安。“他去萨瑟顿了,要到天黑 才回来。仆人放假回家了,所以房子上了锁。” 尤苔莎站在门口时,背朝着天空,马厩里光线也不充足,查利看不见她的睑; 但她那失常的态度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转身穿过围着的场于,来到栅栏门, 人被土堤掩住了。 当她消失不见后,查利眼中带着疑虑,从马厩门慢慢地走了出来,来到土堤的 另一处朝下看。尤苔莎正斜靠在土堤外侧,手捂着脸,头贴着那长在上堤外壁上带 有露水的石南上。她的帽子、头发、衣服,都让那冰冷粗糙的枕头上的潮气给打湿 弄乱了,但她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情形。明摆着是出了什么事了。 查利看尤苔莎总是像尤苔莎初看克林那样——一个浪漫甜美的幻像,超凡脱俗。 她外表尊贵,谈吐骄傲,使他不能跟他亲近,唯一的例外是那次短暂的幸福时光, 他被允许握她的手。所以,他差不多从没把她看成是一个不长翅膀[注]、属于尘世 的女子,一个生活在家庭琐事、夫妻吵架之中的人物。她生活的内部细节,他只是 揣摩推测。她是一个可爱的奇物,他自己的整个一切只是她命定的轨道上的一个小 点。现在看到她像个无助、绝望的生灵斜倚在荒野潮湿的土堤上,心里又惊又怕。 他不能再站在原地不动了。他从土堤上跳了下来,走上前去,用手指碰了碰她,温 柔地说,“太太,你身体不舒服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尤苔莎听了一惊,说,“啊,查利——你在跟着我。夏天我从家走时你没想到 我会这样回来!” “没有,亲爱的太太。现在我能帮你忙吗?” “恐怕不能。我希望能进屋去就好了。我感到头晕—一没别的。” “太太,靠在我胳膊上,我们到门廊那边去;我来想办法把门打开。” 他扶着她来到门廊,把她安置到一个地方坐下以后便急忙跑到房子后面,爬梯 子翻进窗户,下到里面,把门打开。然后他搀她到房中,那儿搁着一张有扶手的马 鬃长椅,像驴车那么大。她在椅子上躺下来,查利从前厅找了一件斗篷,给她盖上。 “我给你送点什么吃的喝的?”他问。 “随便,查利。但我猜想没有炉火吧?” “太太,我可以生个火。” 他消失了,接着尤苔莎就听见劈柴和拉风箱的声音;很快他就回来,说,“我 已在厨房里生了个火,现在我在这儿再生一个。” 他把火生起来,尤苔莎从椅子上做梦一般看着他。等火旺起来后,他说,“要 不要我把你推到火跟前去,太太?清晨冷着呢。” “好,随你。” “要不要我现在把早餐送来?” “行,送吧,”她懒懒地低声说道。 他出去后,他在厨房里忙碌的单调声音不时传到她耳朵,她忘了自己是在什么 地方,费劲想了一会才记起那声音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思绪落在别处,因此,她觉 得时间才过了一会儿,他就端了个托盘进来了。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茶和烤面包。 “把它放到桌上,”她说。“我很快就吃。” 他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退到门口;但是当他发现她没动,便又走回几步。 “如果你不想起来,我端给你,”查利说。他把托盘拿到长椅前,跪了下来, 又说,“我给你端着。” 尤苔莎坐起来,倒了一杯茶。“查利,你待我真好,”她一边呷茶,一边低声 说道。 “喔,这是我应该的,”他怯生生地说,竭力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虽然这是 他们唯一自然的位置,因为尤苔莎就在面前。“你对我也好过。” “我怎么对你好?” “你在家做姑娘时让我握你的手。” “啊,是让你握过。我为什么那样做来着?我脑子糊涂了——跟化装演出有关 系,是不是?” “是,你想要替代我。” “我想起来了。真想起来了——太清楚了!” 她又变得非常地沮丧;查利见她不会再吃再喝,便拿走了托盘。 后来,他偶尔进来一下,看看火势,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告诉她风向已从南风 变成了西风,问要不要他为她摘些黑莓。对这些问话,她或者否定回答,或者淡然 置之。 她在长椅上又待了些时候,然后起来,上了楼。她以前睡觉的房间还是维持着 她离开时原来的样子,这使她不由想起自己的处境变化巨大、无限糟糕,她脸上又 浮现出刚到这儿时的那副游移不定、没有形态的愁苦之情。她朝外公的房间张望, 秋日清新的空气从开着的窗子吹来。有件熟悉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虽然现在它 突然在眼前出现时有了新的意思。 这是一对手枪,挂在外公床头近处。因为房子所处地段非常荒僻,他总是把枪 装上了子弹,以防夜盗来袭。尤苔莎盯着手枪看了好久,仿佛它们是书页,从中她 读到了新鲜奇异的内容。她像自己害怕自己似的,迅速回到了楼下,站在那儿陷入 深思。 “假如我能那样办就好了,”她说。“对我自己,对与我相关的所有人都有很 大好处,不会对任何一个人造成伤害。” 这想法似乎在她内心里积聚力量,近十分钟,她僵在一个姿势上一动不动。然 后她凝视的目光中闪出某种决断的神色,那犹豫不定的茫然不见了。 她转身第二次上了楼——这次轻轻地、悄悄地——进了她外公的房间,两眼马 上朝床头搜寻。手枪不见了。 因为手枪不见了,她的目的立即落了空,这情形对她头脑的影响就像真空作用 于她身体一样;她几乎晕了过去。这是谁干的?除了她以外,屋里只有一个人了。 她不由自主地转身走到那开着的窗子,从那儿可以俯瞰花园,围着花园的土堤也能 看到。查利站在土堤的高处,他爬那么高,可以看到房间内部。他注视着她,目光 热切而关心。 她下楼走到门口,向他招手。 “你把它们拿走了?” “是的,太太。” “为什么这样做?” “我看你瞧它们的时间太长。”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整个上午伤心透顶,好像不想活的样子。” “是么?” “我不愿意让它们落到你的手里。你瞧它们的眼神里有意思。” “它们现在放在哪儿?” “锁起来了。” “锁在哪儿?” “在马厩。” “把它们交给我。” “不,太太。” “你不肯给我?” “我不肯。我太爱惜你,不能把它们交出来。” 她头转向一侧。清晨脸上石头般僵硬的表情头一次柔和下来,嘴角边那种绝望 时便消失不见的线条的雅致又恢复了些许。最后,她又面对着他。 “我愿意死,为什么却不让我去死呢?”她颤抖着说。“我和生活做了一场糟 糕的交易,我活够了,活够了啊。现在你来阻挡我,不让我解脱。噢,查利,你为 什么这样啊!除了想到会让活着的人悲伤,死有什么痛苦?——而我没有这种痛苦, 因为我死了,没有一个人会悲叹!” “啊,这是出了事,才弄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只愿那个造成这种局面的人死掉、 烂掉,我哪怕是流放[注]也要这样说!” “查利,不要多说了。这件事你看见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像黑夜一样守口如瓶,只要你答应不再想死了。” “你不必害怕。这一刻已经过去。我答应就是。”然后她走开,讲了屋躺下来。 近黄昏时分,她外公回来了。他本相间她个水溶石出,但一见她那样子,话到 嘴边就收住了。 “是啊;太糟糕了,难以启口,”她瞧着外公的眼神,缓缓地答道。“外公, 今晚能把我住的房间收拾一下吗?我又需要住在那儿了。” 他没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或者为什么她离开了她丈夫,只是吩咐人去把房间收 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