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莫恩斯·范安特教授恨透了他的职业。但他并非一直就恨他的职业。曾经有过一段 时间他十分热爱这份职业,客观说来这段时间才过去几年,但在莫恩斯个人的时间感里 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实上,在内心最深处,他还一直热爱着这份职业。严格 地讲,说他痛恨他的职业也是错误的。他只是恨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莫恩斯·范安特出生于比利时——确切地说:光是他的名字就透露出了他是个佛兰 德人——但从所受教育和生活方式来讲却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因此,毫不奇怪,他能 惹人羡慕、毫不费劲地专注于新的活动,一旦接受了一项任务,他就会极其细心,是的, 几乎是着迷地完成它。所有从小认识他的人都预言他将来会鹏程万里,他读大学时的教 授们纷纷预言,获得博士学位后最迟五年他就会以同等地位的同事身份回到学院里来任 教,那时他的名字就已经会印在多种专业书上,出现在无数报刊文章或其他相关出版物 里。 但命运却有别样的安排。 唯一印有他的名字的东西是用旧的猪皮钱夹里的名片——这钱夹还是风光日子里买 的——和汤普森大学地下室里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门上字迹潦草的名牌;一所几乎 默默无闻的大学,它所在的城市住在五十里外的人就不知道它了。有些日子,莫恩斯甚 至正经地怀疑过,就连汤普森的居民都不是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城市叫什么。更别说它的 所谓大学的大学生们了。 范安特感觉他刚往壁炉里添加的木柴又快烧光了。他站起身,走向壁炉旁盛柴的小 篮子,又拿起一块柴添进黄色的火焰。一团火苗“呼”一声窜起,吓得莫恩斯蹲着后退 了两步,跌坐在虽有焦斑、但仔细上过蜡的地板上。教授爬起来,又退后一步,望了望 门旁的古式立钟。时间已过六点了。他的客人迟到了。 原则上这无关紧要。范安特今晚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在汤普森也不可能有。这个 三千人的小地方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娱乐。有家必不可少的酒馆,无论从它的外观还是 它的顾客群来看,它都绝对是上个世纪的遗物。另外,一方面教授讨厌酒,另一方面在 这座城市里他被人当作怪人和奇人;这两种形象都不适合去这么一家出入者多为普通工 人和粗野农民的场所。还有一家小药店,隔壁的奶吧及一家电影院,每到周末就放映上 演了六个月的好莱坞旧片。两者都成了乡村年轻人的聚会场所,教授同样是不会考虑的。 最后还有一个娱乐场所,挂着红灯笼,有隐秘的小包间,但小包间根本不像它们应 该的那样隐秘,却是小得不能再小。另外,那里的女性人员根本不符合莫恩斯的要求, 因此他宁可每个月坐车前往百里外的县城,去造访那里的这种娱乐场所。一句话:莫恩 斯·范安特教授的生活十分简单,如果不说是无聊的话。两天前寄达的电报是他单调生 活中几个月来最让人激动的事情。 有人敲门。莫恩斯突然惊醒,吓得从壁炉旁退后一步,转过身来。他的心跳加快了 一点,他不得不克制自己,才没有同样不得体地慌慌张张地冲过去将门打开;好像他不 是一名教席教授,而是个在圣诞节早晨再也忍不住地冲进客厅、去看圣诞老人在壁炉旁 留下了什么礼物的十岁孩童似的。可圣诞节已经过去好几个礼拜了,莫恩斯也不再是十 岁、而是年近不惑的人了。另外他认为不宜在来客面前暴露出自己对电报里提到的“工 作”有多好奇。于是,他不仅下意识地努力强迫自己保持镇静,而且又等了四五秒钟才 伸手抓住门把往下按去。 莫恩斯很难掩饰他的失望。站在门外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普罗斯勒小姐——您就叫 我贝蒂好了,这里的所有人都这么叫我,在他搬进来的当天晚上她就说道。可莫恩斯从 来没有这么叫过,想都没有这么想过。她是他的房东,他没有说出为欢迎客人而准备的 仔细斟酌过的话,只是意外地“噢”了一声。 普罗斯勒夫人正准备继续敲门,她抬起右手,逗弄地用食指吓唬他一下,像平时一 样不问他可不可以就从他的身旁挤进房间。“噢?”她问道,“亲爱的教授,这是问候 一个善良女朋友的方式吗?” 莫恩斯不想回答。他平时就十分受不了普罗斯勒夫人的咄咄逼人——可能她认为那 是表达对他的好感的恰当方式吧,可他今天很难做到。 “当然不是。”他回答道,慌里慌张,有点笨拙,“只不过……” “……我知道您等的不是我。”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他的话,向他转过身来,同时— —这没能逃过莫恩斯的眼睛——迅速地扫了房间里一眼。普罗斯勒夫人是莫恩斯遇见过 的最正派最干净的人;尽管他本人也特别注重整洁。今天她的谴责的目光没有发现任何 也许会让她轻蔑地皱皱眉的东西。一个半小时来莫恩斯就一直在整理他的房间,将旧家 具擦得尽可能亮晶晶的——他房间里摆放的家具都有五十年的历史了。 “您在等客人吗,亲爱的教授?”当几秒钟后还未得到回答时,她接着问道。 “对。”莫恩斯回答道,“一位从前的同事出乎意料地通知我他要来。我当然应该 通知您的,但消息来得真的很突然。我不想给您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您本来就已经够忙 的了。” 普罗斯勒小姐的工作无疑是指管理一座有一名长期房客的公寓房和另两个大多数时 候空着的房间,追逐每一粒灰尘和每一样胆敢进入她的领地的脏物,一般情况下,提一 下这份工作就足以让普罗勒斯小姐又变得友善了。可今天不行。相反,她突然有点恼怒 的样子——或者说生气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扫了写字台上的那封电报一眼,它 虽然打开着,却是有字的一面朝下。在这短短的瞬间莫恩斯从她眼里看出来她对电报的 内容了如指掌。 她当然了解。他还指望什么?有可能在他知道之前她就知道了。汤普森是个小地方, 在这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立即就会妇孺皆知。尽管如此,这一 认识还是让他十分气愤,有一会儿他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言词犀利地将他的女 房东痛骂一顿。他淡然一笑,做了个普罗斯勒小姐会以为那是耸肩的动作,随她会怎么 以为吧。 又过了片刻,普罗斯勒小姐脸上恢复了嘲讽的冷笑,她重新抬起食指,半严肃地威 胁他说,“亲爱的教授,向一位老朋友撒谎,这难道是良好教育的证明吗?” 莫恩斯话已到嘴边,他想说这个句子里唯一正确的词就是“老”字,可他的优良教 育确实禁止他这么讲。除此以外,跟普罗斯勒小姐公开闹僵,也是不明智的举动;至少 在知道他的神秘客人到底是谁、想要他干什么之前和普罗斯勒小姐公开闹僵是不明智的。 因此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普罗斯勒小姐显然不想这么快就放弃,这并不让莫恩斯感到吃惊——如果他的女 房东有什么让他敬佩的话——哪怕是厌恶地,那就是她的不屈不挠。从第一天起普罗斯 勒小姐就让人毫不怀疑,为了终有一天将这位英俊潇洒、体格健壮的长住客引诱上她的 柔软的床和她的估计更要柔软的怀抱,她会不放过任何努力的——这种事单是想一想就 让莫恩斯不寒而栗了。因为展现在他面前的她的柔软怀抱不是因为她的肌肤雪白或她的 温柔本性,而主要是岁月在她的体形上留下的有点多余的磅数上。莫恩斯从没有问过她 的年龄,他不会去问,因为这种问题会在他们之间造成他绝对不想要的亲昵感,但他估 计她的年龄一定快可以做他的母亲了,也许不完全,但也差不多了。 另一方面,不过份强烈地拒绝普罗斯勒小姐的追求也有不可否认的好处。虽然有时 候她让他烦得要命,但她也十分感人地像慈母一样待他,如礼拜天给他一块特制的蛋糕, 吃肉时将特大的一块放到他盘子里,或在壁炉旁放上满满一篮木柴;所有这些都是其他 房客想都不敢想的。普罗斯勒小姐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她却容忍了他对教会的激进 观点。她不赞同它们,但默默地认可了。如果还需要什么来证明普罗斯勒小姐感情迷乱、 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话,单是这种情况就足够了。 相反,莫恩斯……好吧,他虽然并不一定是厌恶普罗斯勒小姐,但也差不了多少。 他确信她对他的感情是真实的,有一两回他甚至试图在自己内心里至少发现对她的一星 好感,但没有成功。他照样接受她的追求带来的不可辩驳的好处,但这不仅让他一直问 心有愧,有时候也让他真正地瞧不起自己——反过来又更增加了他对普罗斯勒小姐的厌 恶。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啊。 “普罗斯勒小姐,”他说道,一边考虑着如何能尽可能礼貌地将她请出去,而不会 对他的下一顿餐单造成不利的影响,“我相信,……” 普罗斯勒小姐无意识地帮了他的忙。她将她的房子变成了一座洁净的神庙,她的敏 锐警惕的眼睛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厚颜无耻的入侵者:此前从壁炉里卷起的烟灰。她毫不 理睬莫恩斯讲了一半的话,原地做了个复杂超重的旋转动作,蹲下身去;在莫恩斯看来, 她似乎流散开来了,后又重新凝聚成更小更宽的形象。她从围裙口袋里抽出一块抹布。 动作敏捷得只有不懈地训练了一生的人才能做到,飞快地从地面擦去小小的烟灰,又以 简直更让人难以置信的动作站起来,得意洋洋地凝视着莫恩斯,让他准备好的其余的话 彻底梗塞在了喉咙里。 “什么事,亲爱的教授?”她问道,“您想说什么?” “没事。”莫恩斯咕哝道,“没……没事。” “您这话我不信。”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走近他一步,仰 起头,直视着他的脸,越走越近。她的眼里有种神情在莫恩斯的脑海里敲响了一组声音 不和谐的警钟。他对天祈祷,但愿普罗斯勒小姐不会偏偏选中这一时刻来改变她的战术, 向他的的道德堡垒发起冲锋。他不由得呆若木鸡了。要是他能够的话,他会从她面前逃 跑的,可他已经是背抵着门了。 “我知道,这个时刻可能不好。”普罗斯勒小姐开口道。莫恩斯在脑海里十分同意 她的说法。这个时刻很不好,无论她现在想对他讲什么。“可我没办法不知道这封电服 的内容。老实说,我……有点吃惊。” “是吗?”莫恩斯沙哑地问道。 “教授,请您允许我坦白地讲。”普罗斯勒小姐接着说道,越走越近。她的乳房晃 荡着,都快触到莫恩斯的胸脯了,他能闻出她刚洒过香水。他觉得,那是一种既难闻又 有点发霉的气味。“您在这里住了四年多了。但从第一天起您在我眼里就远远不止是一 个普通房客。要承认此事我有点难以启齿,可真的,我有一定的……好感……” “这我当然注意到了,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打断她道,同时悄悄地问自己,这 样做是不是恰好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只不过……” “您不会真的想离开汤普森。”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同时深深地喘出一口 气,表明这句话让她很难讲出口,“我是指:我当然明白,有您这水平和您这种教育的 人在我们这样的大学里根本就是大材小用。这只是一座小院校,在这里肯定不能进行轰 动世界的研究。但它还是有它的无可争执的优点的。生活有规律,女人天黑后也可以单 独上街,而不必害怕。” 莫恩斯心想普罗斯勒小姐会找出多少理由来夸奖一座无啥好夸的城市。某种很奇怪 的事情正在发生,普罗斯勒小姐肯定绝对没有料到,要是她知道了,她肯定会大吃一惊 的:当她继续数说对汤普森有利的最软弱无力的理由时,她的话取得的效果正好相反。 莫恩斯霎时明白了命运到底让他陷进了多么绝望的境地,过去四年里他很少这么明白过。 至今他一直多少成功地劝说自己,这里基本上有他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可现在他突然明 白了,他所指的只是活下来,而不是生活。还有一件事他也陡然明白了:事实上他已经 下决心接受电报里谈到的有趣的工作了。 他的思绪飞回让他觉得十分杳远的那个时候,而它事实上并不太远,那时他的未来 一片光明,灿烂辉煌,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在哈佛大学以同年级前三名之一的成绩获得 博士学位,没有谁对此感到惊讶,直到毕业庆典的那天晚上似乎还有一个伟大的未来在 等着他。仅仅一个晚上,是的,仅仅一瞬间,就改变了一切。莫恩斯曾经想将责任全推 给命运。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严重错误,可他必须为此受到这样的重罚, 这是很不公正的。 “……我当然全明白。”普罗斯勒小姐在这一刻说道。莫恩斯明显地吓了一跳,事 后才明白她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滔滔不绝,他却一个字也回忆不起来。“可是,也许…… 我是说,有可能……您可以考虑,以一种私人的……方式来塑造我们的关系。我知道, 我比您老,我的身体也比不上您有时去县城造访的年轻女士们的身体,可或许值得一试。” 她停下来了,累坏了,同时有点害怕看到他的反应。她终于向他坦白了,以一种很 明确的、对她这样的女人也许是闻所未闻的方式,他这下当然无法再装得好像一点没有 意识到她的真实情感似的啦。莫恩斯全然拿不定主意了。普罗斯勒小姐知道他有时去县 城、去那里做什么,这令他吃惊,也让他难为情。但她所讲的其他一切更让他震惊。她 的话一下子不可挽回地结束了他们多年来艰难维持的状态。以后一切会复杂许多,是的, 甚至不可能了。世事难料,他悲伤地想道。几句话,仅仅一句欠考虑的表达,一个一目 了然、计划周全的未来就成了一个充满未知数的黑色深渊。这回的损失没有那么大,但 这场面差不多。语言能造成比行为多得多的损失。 “您吓坏了,是吗?”见他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她神情沮丧, 也很尴尬,“我本来不该讲的。请您原谅我。我是个愚蠢的老太婆……” “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打断她道,“不是这么回事。”他尽量让声音显然平静 和温柔,然后做出了一件他知道他最好不做的事情,过去四年里他几乎害怕地在避免这 件事: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普罗斯勒小姐的胳膊。她被他抚摸得打了一个激灵,莫恩斯 吃惊地发现,她的皮肤摸起来真的很光滑很舒服。 “我很高兴您说了出来。”他说道,“您对我的感情当然是瞒不住我的。我向您保 证,我也不是不在乎您。只是,只是……我的有些情况您还不了解。” “这我当然知道了,亲爱的教授。” “什么?”莫恩斯眨眨眼睛,几乎不由自主地从她的胳膊上缩回了手。 “您真以为我不知道,像您这种教育水平的男人不会没有任何使人信服的理由就躲 在汤普森这样一座小城里的吗?”普罗斯勒小姐问道,“我认为您属于一所大型大学, 您不在那里教书自有您的理由。但您不必担心。如果您不想谈的话,我接受。我绝不会 提任何问题。” 一辆汽车驶到房屋大门外。声音不是很大,因为为了将壁炉的热气留在室内,莫恩 斯关上了窗户,但他抬起头望向相应的方向,普罗斯勒小姐眼里不安的颤动消失了。她 大概是理解了,珍贵的瞬间逝去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莫恩斯松了口气,同时也 深感同情。普罗斯勒小姐叹息一声,转身走近窗户,望向室外。 “您的客人好像来了。”她说道,片刻之后又声调略变补充道:“我得承认,他开 着一辆相当昂贵的汽车。我去给他开门。”她快步离开房间,莫恩斯走近窗户。擦身而 过时他们保持着不必要的距离。 他没能认出普罗斯勒小姐所说的那个人,因为他恰好在这一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只瞥见一个身穿高档西服的瘦长形象,而说到汽车,普罗斯勒小姐讲得很正确:那是 一部很大、很豪华、尤其是特别昂贵的汽车。一辆深蓝色的别克,车顶乳白色,虽然气 温很低,车顶打开着,配以白色轮胎和皮座椅。这么一辆车肯定比他过去两年挣的钱还 贵。莫恩斯突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那封神秘电报的寄发人了。 这样,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匆匆赶向门口,不耐烦地去迎接他的客人, 这就不足为奇了。相反,他只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他能听到普罗斯勒小姐在楼下大厅里 同他的客人交谈,他觉得他们谈得太久了,那种口吻太亲切了,然后脚步迅速从楼梯走 上来,莫恩斯赶紧悄悄关上门,走回他的椅子。他刚坐下就传来了敲门声。莫恩斯交叉 双腿,再次用双手抚平他的衣服,声音坚定地叫道:“请进。” 他背对门而坐,听到门响时他故意没有马上转身。有人走进两步,一个他觉得特别 熟悉的声音问道:“是范安特教授吗?莫恩斯·范安特?” “正是。”莫恩斯回答道,在椅子里缓缓转过身来,“您有何……” 他自己都感觉他的脸霎地红了,愣了好久。 “乔纳森!”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命运。他被埋没在这座被上帝和世界遗忘的小城、而不是过他 应得的受人赞赏的富裕生活,责任就在此人。他本人的复仇女神。 他变了。过去的九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体重增加了好几磅,时间在他脸 上留下了烙印,好像这些年对于他要比对于其他人长两倍。他眼下有黑圈,隐隐约约, 但能看出来,脸色灰暗,不健康,虽然他胡子刮得净光。格雷夫斯的脸看上去……衰老 憔悴。尽管他穿的西服看得出很昂贵,他的整个形象却给人某种穷困潦倒的印象。 但毫无疑义:站在他面前的是全世界他最鄙视的人,他的脸是他最不希望见到的: 乔纳森·格雷夫斯大夫。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真是太好了,莫恩斯。”格雷夫斯说道,满面笑容,又向房 间里走进一步,抬脚推上身后的门,“我还担心你已经将我忘记了呢。毕竟已经过去相 当久了。” 莫恩斯睁大眼睛瞪着他,双手握紧破旧的椅子背,握得木头咯吱吱响。他想说什么, 可他发不出声音来。即使不是这样:他的脑海里紊乱如麻,让他确实想不出一句话来。 他无法清晰地思维。格雷夫斯的到来像是给了他一记耳光。 格雷夫斯越走越近,嘲讽地耸立在他的椅子跟前,说道:“亲爱的教授,不要太激 动。我可以理解看到我你会高兴,可你的激情几乎让人难为情。” “你……你有什么事?”莫恩斯沙哑地问道,被他自己的口气吓了一跳。 “哎呀莫恩斯,老朋友。”格雷夫斯讥笑道,“你不会没收到我的电报吧?那样可 就真的讨厌了——虽然话说回来,现在也不重要了。我找到你了。”他退后一步,毫不 拘束地环顾着房间,夸张地故作震惊地拿起桌上的电报,“看样子你只是忘记时间了。 还是从前那个丢三落四的教授啊?” “你……有……什么事,乔纳森?”莫恩斯低声重复道。他不得不一字一顿。他的 肌肉发痛,他还坐在那里,十分局促,再也不理解他自己的反应了。“你是来享受你内 心里的胜利的吗?” 他的话……愚蠢。听上去一点火气没有,至少也应该是痛苦的,他自己都听出了愚 蠢和空洞,像普罗斯勒小姐爱读的某部通俗小说里的话,他只匆匆翻过几本,想弄明白 它们迷人的秘密,当然毫无成果。但他不会采用对方的亲切口吻的,他的自尊禁止他那 么做。 “你没读我的电报吗,教授?”格雷夫斯竖起眉毛,故作吃惊地问道。 “读了。”莫恩斯回答道,“我第三次问你:你有什么事,格雷夫斯?” 格雷夫斯继续冷笑了一会儿,最后他似乎终于笑够了,忽然严肃起来,拉过一张椅 子,主动坐下了。“那好吧,莫恩斯。我们别演戏了。我能想像出你的感觉,我向你保 证,我跟你一样害怕这一刻——现在我们将它克服了,不是吗?” 他们没有克服什么,什么都没有。莫恩斯的脑海和感觉里仍然怒火中烧,但眼下注 定了要无所作为的他的意识的一小部分非常平静,范安特教授现在压根儿不理解他自己 的反应了。他以为,在格雷夫斯意外返回他的生活造成的最初的惊骇结束之后他至少会 逐渐平息下来,可情况好像正好相反。他的脑海里怒火依旧,是的,它甚至还在增大, 好像格雷夫斯的现身在他心中引起了什么让他无力反抗的东西。 莫恩斯从来就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终生打心眼里痛恨暴力。可现在他几乎为自 己惊骇得失去了活动能力感到快乐,不然的话情况就会两样了,他也许就会扑向格雷夫 斯,拿拳头捶他。这样他除了坐在那里,瞪着那个毁掉了他的生活的人,就什么都做不 了啦。 他见到的情形通常情况下会让他十分惊讶,因为乔纳森·格雷夫斯的外貌十分古怪。 他的衣服不说奢华也很昂贵,无可指摘。他的鞋擦得亮晶晶的,肯定比莫恩斯全身的穿 戴更值钱,他的裤子线条笔挺,他的时尚双排扣上衣的翻领上一尘不染。一根珍贵的表 链装饰着他的马甲,他系一根昂贵的真丝领带,领带夹上嵌有一颗几乎有指甲盖大的红 宝石;莫恩斯相当肯定那是真的。 但这身装扮本身还不会让他吃惊。乔纳森一直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家伙,还是一位可 怕的牛皮大王。让莫恩斯十分困惑又特别惊讶的是格雷夫斯本身。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他的外貌在他心中引起的感情,它们非常……强烈。是种观看着某种不真实的东西的感 觉。某种东西,它不仅不真实,而且不可以,因为它是违背自然、亵渎神灵的。 他想驱逐这个念头,让他纷乱的思绪重新恢复正常。在格雷夫斯的外貌在他心里引 起的矛盾感觉中掺进来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对自身的愤怒。他现在的反应已经不仅不合适, 对一名科学家来说更是有失身份。毕竟他学过如何客观看待事物,尊重事实,而不是感 情。格雷夫斯的外貌在他心中引发的只能是感情。他感觉正看着一个彻底堕落了的对象, 一个憔悴的、畜生似的……东西,某种都不配叫做人、只会在他心里引起厌恶和反感的 东西。 他下意识地努力而没有做到的事情,这些非理性的感情做到了:莫恩斯的怒火顿时 消失了,他感觉他的肌肉紧张也消逝了,又能让他的疯狂的心跳平静下来了。也许这是 因为他理解了他心里正在发生的变化。乔纳森·格雷夫斯从来就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可 即使是对于他来说,这种过激反应也不公平。很显然,他再也不能客观地看待格雷夫斯 了。过去的九年里,他曾经尝试从他的意识里逐走乔纳森·格雷夫斯这个名字、甚至忘 记这个名字的载体,并多少取得了成功,现在他明白了,这一尝试事实上多么失败。他 从没有忘记过格雷夫斯,一秒钟都没有。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什么在将漫长九年里的每 一失望、每一沮丧和每天的痛苦归罪于格雷夫斯,使他根本不可能将格雷夫斯当人看。 他大声吸口气,故意慢慢吞吞地从椅背上松开手,紧紧盯着格雷夫斯的眼睛;二三 秒钟前他还做不到这样,“我再问你一次,乔纳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真无聊,莫恩斯。”格雷夫斯叹息道,“你读过我的电报了,不是吗?我想,它 够明白了。我来这里是要向你提供一份工作。” “你?”虽然莫恩斯相信完全控制住了自己,他还是几乎喊出了这个词。电报里虽 然没有详谈,但讲得一清二楚。格雷夫斯——偏偏是格雷夫斯——向他提供一份工作, 这……太荒唐了! “为什么不行?”格雷夫斯一定听出了他声音里歇斯底里的口气,可他不理不睬。 这一点,格雷夫斯在过去几年里一点没变。他过去是、现在依然是莫恩斯所认识的最不 要脸的人。“亲爱的莫恩斯,如果有谁真正熟悉你的能力的话,那人就是我。难道你真 想在我面前假装你在这个荒凉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份适合你的能力的工作吗?” “我有一份工作。”莫恩斯冷冷地回答道,“谢谢。” 格雷夫斯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声音,但它在莫恩斯的耳朵里听起来多少有点……讨厌。 “停止演戏吧!我们相识够久了。我们真的不必相互演戏!我好不容易从地图上找到这 个偏僻的小城,更不敢相信这里有一所大学!”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里有一所大学。”莫恩斯说道。 格雷夫斯发出一种鄙视的声音。“是的,我知道。一座年久失修的破房子,风一吹 可能就会刮倒。图书馆里最新的图书已经五十年了,你的一些所谓的大学生比你还老!” 他愤怒地点着头,“你靠在一座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翻看全世界没人感兴趣的资料来打 发你的日子。你的薪水勉强够支付这个可怜的住处,你都不能定期领到薪水。你被活埋 在了这里,莫恩斯。有时候你问自己,你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却没有觉察到。”他又发 出那种讨厌、下流的声音,将手伸进夹克里,掏出一只银制烟盒。莫恩斯直到现在才注 意到,他还戴着紧紧的黑色皮手套。“我说的话接近事实吗,还是我忘记什么了……哎 呀:人家聘请你,只因为他们要拿你这样的大学教师来装门面。因为你便宜。” “你真是打听得一清二楚啊,乔纳森。”莫恩斯闷闷不乐地说道。否认他的话毫无 意义。可笑。不光是对格雷夫斯,对他本人也一样。格雷夫斯短短几句话就十分精确地 描述了他的处境;同时又比莫恩斯能够做到的更残酷。 戴着手套的手指打开烟盒,取出一支烟和一根锃亮的玳瑁壳做的名贵烟嘴,再重新 合上。莫恩斯有一会儿很难听懂他在讲什么。他所看到的既让他迷惑又将他吸引。格雷 夫斯的手指动作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是的,甚至都不认为那是可能的,他甚至都无法 形容它。迅速,灵活,似乎互不依赖,好像它们在遵循一个无法认出、但确实存在的模 式。格雷夫斯的双手更让他觉得是独立思维的生命,而不是他的身体的附属物,它们不 是真的在服从他的精神的命令,而似乎一心只想抢先于他的愿望。 “我当然打听过。”格雷夫斯嘲讽地回答道,手指将烟盒放回夹克里,紧接着又以 蜘蛛一样的动作变出一只金打火机。“我不会不做准备就开上二千五百里的。”他弹开 打火机。一股淡淡的汽油味飘向莫恩斯,他赶紧说道:“请别吸烟。我讨厌烟味。” 格雷夫斯不予理睬,将他的香烟尾部对准火,深吸了一口。“你不必再忍受多久了。” 他说道,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冒出来的灰色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如果我们达成一致— —这我毫不怀疑,莫恩斯,因为我依然认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你今天就可以离开 这个凄凉偏僻的小城和这座寒酸的破房子了。” 莫恩斯轻蔑地瞪着对方嘴角燃烧的香烟;原则上只是为了不必再去看着他的双手, 但片刻之后他就不再肯定这种交换是否做对了。格雷夫斯的嘴巴和鼻孔里还在往外冒深 灰色的浓烟,它们一团团地在空中缓缓弥漫开来,又缓缓地落向地面,差不多落到他的 膝盖的高度,被壁炉里的风抓住,吸进火苗。莫恩斯一动不动,他觉得它看上去也不像 真的烟雾。它看上去更像,好像……好像格雷夫斯在分泌出灰色的痰,从他的嘴里和鼻 孔里滴下来,像一种比空气更轻的液体。 “有兴趣了?”见莫恩斯没有立即回答,格雷夫斯错解了他的沉默,问道。 “我已经说过:我有工作的。”莫恩斯生硬地回答道。 格雷夫斯想回答,但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没等莫恩斯反应过来,门就打开了,普罗 斯勒小姐走了进来。她的走路姿势有点斜,可能是因为她双手托着一只盘子,托盘里有 一只茶壶和小小的瓷杯,另外她还以几乎很复杂的姿势身体前倾,想用臂肘摁下门把手。 托盘里的杯子发出轻轻的叮当声。莫恩斯离得太远,来不及站起来帮助她,站得较近的 格雷夫斯袖手旁观。他只是轻蔑地皱眉望着普罗斯勒,看着她笨拙地从他身旁走过,幸 运多于灵活地将东西安然无损地端向桌子。 “我想,先生们也许想喝点饮料。”她说道,“最好的英国茶。一些自己烘焙的桂 花点心。您很喜欢吃它们的,教授,是不是?” 莫恩斯又望了一眼,发现托盘上是普罗斯勒小姐最好的餐具,最精致的美森瓷器, 是从欧洲进口的,也可能是她通常十分珍惜的她的家具中唯一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至多 在圣诞节和7 月4 日她才肯将它端上桌。还有星形白边的小盘子——另外,他搞错了: 不是两只,而是三只杯子。 “有一壶好茶,交谈起来就好多了。” “您真是太客气了。”莫恩斯说道,指着格雷夫斯,“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乔纳森 ·格雷夫斯博士。从前的同学。”又指指普罗斯勒小姐,“普罗斯勒小姐,我的房东。” 格雷夫斯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普罗斯勒小姐莞尔一笑,当她看到格雷夫斯嘴角的 香烟时,她的神情凝固了。她的房子里理所当然是严禁吸烟的。她永远不会容忍她的附 近有香烟灰这种不干净的东西。她果然准备礼貌而又明确地提醒莫恩斯的客人注意,他 犯了一件不能容忍的错误,可后来发生了件奇怪的事情:格雷夫斯充满血丝的眼睛继续 冷冷地盯着她,莫恩斯确实看到普罗斯勒小姐的怒火消失了。她眼里出现了某种他认为 是畏惧的东西,如果他有理由这么叫它的话。她没有真的从格雷夫斯面前逃走,但她的 举止却好像她想这么做似的。 门又动了一下。普罗斯勒小姐没有将门完全关上,现在它自动弹开了一点,一只乌 黑娇小的猫儿走了进来,这是普罗斯勒小姐在她的影响范围内不仅容忍而且还当成神灵 一样热爱的唯一不止两条腿的活物。不用说,如果不是全世界最干净的、它恐怕也是全 国最干净的猫了,一辈子都没见过一只跳蚤。 “哎呀克利奥帕特拉!”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匆匆转过身去,好像她很高兴现在可 以朝向猫儿而不用朝向莫恩斯的让人害怕的客人了。“谁允许你来这儿的?你知道你是 不可以进客人房间的。” “您随它去吧,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说道,“它不妨碍我。”相反,他喜欢克 利奥帕特拉。它经常来他的房间里,估计要比普罗斯勒小姐知道的多。他将手伸向猫儿, 克利奥帕特拉立即向他走过去,在他的脚踝上呼噜呼噜地蹭它的头,惹得普罗斯勒小姐 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也许这情形让她明白了某种她至今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一会儿 后她几乎是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格雷夫斯。她神色不安,莫恩斯理解,她显然 很难将他的令人害怕的客人归类,可她不喜欢他。她为什么要有跟他不一样的感受呢? “您真是太客气了,普罗斯勒小姐。”他又说了一遍,“谢谢您。” 格雷夫斯继续保持着沉默,普罗斯勒小姐的目光更加不安了,不停地在托盘上的两 只杯子和他跟格雷夫斯的脸之间扫来扫去。她等着被要求留下来,当然也听出了他话中 明确的逐客令。这下她不知如何是好了。规矩要求她离开,单独留下莫恩斯和他的客人, 可她的好奇至少同样强烈——她大概真的下定决心要争夺他。他想,也许他应该交由以 普罗斯勒小姐的形象出现的命运来做决定。他不准备不带偏见地跟格雷夫斯交谈,哪怕 只是考虑一下他要对他讲的事情。 克利奥帕特拉代他们做出了决定。到目前为止它只是呼噜呼噜地叫着在莫恩斯的腿 上蹭它的头,现在它离开莫恩斯,转过身去,抬头仔细地盯着格雷夫斯。它的举止顿时 变了。它放下耳朵,竖起颈背上的毛,一直竖着打招呼的尾巴垂下去,不安地摆动起来 ;这一切都表明它很害怕,至少是十分谨慎。乔纳森·格雷夫斯看样子真的不太受欢迎。 但莫恩斯无可争议的敌意的幸灾乐祸只持续了一会儿,因为尽管它的肢体语言一目了然, 那只猫在继续走向格雷夫斯;谨小慎微,但目标明确。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种低 沉恼怒的声音,更像一条狗而不像一只猫的叫声。 “克利奥帕特拉?”普罗斯勒小姐奇怪道。 猫儿未有反应,虽然它平时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有反应的,它继续向格雷夫斯走去, 闻嗅他的擦得锃亮的皮鞋。格雷夫斯冲它吐出一口难闻的烟雾,但克利奥帕特拉没被吓 着,眯起泪眼望着格雷夫斯,交叉腿在他的双脚上躺下——将一大堆难闻的猫屎拉在他 的鞋上。 普罗斯勒小姐发出几乎有点滑稽的刺耳声音,抬手捂住嘴才没有喊叫出来,莫恩斯 也是目瞪口呆。有那么几秒钟他几乎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事情。要不是猫粪强烈的臭味立 即充满了整个房间的话,他真会告诉自己这奇怪的场面只是他幻想出来的。 普罗斯勒小姐终于喘吁吁地低声叫了出来。现在她的手不是按在嘴上,而是按在心 口,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格雷夫斯依然无动于衷。他不光一动不动——克利奥帕特 拉的进攻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或哪怕露出轻蔑的目光。他又平静地吸一口他的烟嘴,吐 出一口浓烟,随手将烟灰弹在猫身上。克利奥帕特拉发出呼噜的怒叫,伸腿跳开,然后 愤怒地“喵喵”叫着,冲出了房间。普罗斯勒小姐第三次尖叫一声,跟在它身后追了出 去。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格雷夫斯说道,“她曾经想诱你上她的床吗?” 莫恩斯听不懂他的话。他继续瞪着格雷夫斯鞋上褐色难闻的那一堆,看着它慢慢散 开,滴向地毯。格雷夫斯好像根本没有发觉。他在演戏,莫恩斯想道。不可能有别的解 释。格雷夫斯在扮演一个仔细练熟了的角色,他不会让任何事任何人影响他扮演这个角 色的。可那是什么角色呢?又有什么目的呢? “你说什么?”他懵里懵懂地呢喃道,好不容易才将他的目光从格雷夫斯的鞋上移 开,盯着他的脸。格雷夫斯还在不停地吐烟,唾液从他的左嘴角流下,在下巴上留下一 道发亮的痕迹,但他也没有反应。 “不重要。”格雷夫斯回答道,“看来你没有心情跟我一起回忆过去,那我们就谈 我提供的工作吧。你有没有兴趣?” 莫恩斯重新努力才甩脱格雷夫斯在他心头引起的越来越强烈的厌恶感,将精力集中 到他到来的原因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道,“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向我提出 任何具体工作,好让我接受或拒绝。” “你还喜欢这种复杂的办法呀?”格雷夫斯摇着头问道,“那好,随你吧。我来这 里是要向你提供一份极其有意思、顺带说一下也极其有利可图的工作。由于种种原因, 此时此地我不能告诉你详情,但我保证你会满意的。比起你在这座僻远小城里从事的任 务,无论是你的能力还是你的目的,都要符合一百倍。我说过了,薪水很丰厚。我知道 你不是很在乎钱,可时间一长,就算你这种要求不高的男人,也需要比这里多的钱。” 说到最后两个词时他的声音大了许多,用的是十分厌恶的口吻。他站起来,狠劲吸 口烟,脚步显得不自然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打着手势,在地毯上留下一路难闻的 褐色脏斑。 “信息少了点。”莫恩斯说道。他无法如愿控制住他的声音。他越来受不了格雷夫 斯的样子了。他的香烟和克利奥帕特拉的粪便的臭味合到一起,让莫恩斯越来越恶心。 他干咽了几口,努力忍住心头的怒火,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我是指,毕竟你期望我 放弃这里的一切,只信任你的话。我到底为什么应该这么做呢?信任?信任你?” 他立即为最后的两句话后悔了。他不想向格雷夫斯承认他对他的强烈仇恨,虽然格 雷夫斯肯定也知道。但格雷夫斯还是没有反应,继续平静地踱着步,用近乎同情的目光 凝视着他。“你让我失望,教授。如果你允许我这么说的话,你是在侮辱我的智慧。莫 恩斯,你真相信,我好不容易花数月时间打听到你的地址,驱车穿越半个国家,就为了 恶意地捉弄你一回吗?” 他摇摇头,将烟嘴凑近嘴巴,灰色的浓雾又遮没了他的脸。莫恩斯奇怪地感觉格雷 夫斯的头发动得也不真实,像一窝细细的、扭动的蛇虫。这效果肯定也是笼罩他的头颅 的灰色烟雾造成的。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莫恩斯说道,“在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一切之后,你 真指望我会信任你吗?” “那么,我说的是否事实,这个问题也是多余的了。”格雷夫斯冷笑着回敬道。莫 恩斯顿时觉得他的牙齿比以前歪了许多。牙齿有黄斑,牙后面舌头所在的位置似乎有什 么黑色的东西在蠕动,想出来。“我可以多告诉你一点,但不能告诉你很多。你要是接 受我提供的工作,跟我走,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要保密了。眼下我只能告诉你,事关一 项极其重要的研究项目。一旦我们成功了——我对此从未怀疑过,那你收获的荣誉和科 学界的承认将是你想都想不到的。还有什么好多考虑的呢?就算不是为了彻底离开这个 鬼地方,你至少也应该想想这个机会。我指的是一项真正伟大的科学发现。也许是现代 考古学诞生以来最重要的发现。一旦你的名字跟相关的文章和专业书籍一起出现,你会 得到彻底的平反。更别提历史书籍了。” “难道你发现诺亚方舟了?”莫恩斯问道。他想笑,可他的声音不听使唤,它变成 了另外的东西,某种难听的东西,在声音消失后它似乎还在空中悬浮了一会儿,使房间 显得更冷了。 “不是。”格雷夫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诺亚方舟早就被发现了,在五年多前。” “你是在……开玩笑。” 格雷夫斯不理他。“你感兴趣吗?”他问道。 莫恩斯思考起来。很久。很努力。但他没有得出结论。他不能相信格雷夫斯,在格 雷夫斯带给了他那一切之后他不能再相信他。另一方面,他的话听起来又十分诱人,尽 管发生过那一切,莫恩斯还是感觉到了格雷夫斯的话有一定的真实性。他谈的事情似乎 非常重要,即使他有意遮掩,也还是透露出了一点。 “为什么找我?”他最后问道。 “因为我们需要最优秀的人才。”格雷夫斯回答道,“他们将你发配到这么一座冷 宫,这是天大的不公。过去怎么回事无关紧要。这种天才的人物不应该呆在这里。浪费 你这样的人才是在犯罪!” “你的同情让我感动得快要落泪了。”莫恩斯说道。 格雷夫斯戴着手套的左手做了个轻蔑的动作。“我不是来请求你原谅的,莫恩斯。” 他回答道,“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虽然对那个不幸的夜晚发生的事情我的看法当然和 你的不同。我来这里,是因为我们的项目需要一名优秀的同事,一个具有特殊才能的人, 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能力,莫恩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然后做出 决定。” 他将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只信封,放到莫恩斯面前的桌子上。这时他的手套似 乎在一跳一跳的,好像他的手指不知怎么的在变成液体,正试图冲破它们的黑色皮革的 监狱。 “这信封里装着一张去旧金山的头等车票。还有五百美元现金,供你途中用餐和可 能发生的其他费用。如果你决定拒绝我的建议的话,你至少可以留下这笔钱。但是,如 果你接受我的建议——我真心希望这样——你还能在信封里找到一个电话号码,打它就 可以找到我。如果你从火车站打电话,我会在一小时内派人来接你。” 说完,他从烟嘴里取下燃完的烟蒂,准确地弹进壁炉闪跳的火苗里,默默地向门走 去。但在开门出去之前他再次站住,说道:“啊呀,还有件事。也许它对你做决定会有 所帮助:你不必直接跟我合作。我想我们一礼拜最多见面一两次。” 说完他就走了。 莫恩斯麻木了似地盯着信封。他并非真正怀疑格雷夫斯的建议的严肃性,虽然他更 加猜不透格雷夫斯的理由了。乔纳森·格雷夫斯有可能是他遇见过的最无情的人,但不 蠢。他是不会开这种幼稚玩笑的。拿五百美元开玩笑代价也太高了。这要比他在这座所 谓的大学里工作三个月挣的钱还多;差不多等于他自愿流放的这四年来全部的积蓄了。 但钱本身并不重要。他这么想只是为了证明格雷夫斯的建议是严肃的。这个信封的 意义要重要得多。它是离开命运和他自己被骗进来几年的死胡同的一条途径。 门又打开来,莫恩斯吃惊地转过身,几乎准备看到格雷夫斯又返回来,笑得前仰后 合,拿他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取乐,告诉他他的慷慨建议跟他的古怪行径一样只是一场迟 到的大学生玩笑的一部分。 但进来的不是乔纳森·格雷夫斯,而是普罗斯勒小姐,她拎着一只冒着腾腾蒸汽的 肥皂泡的铁皮桶,腰系围裙,手拿一大团抹布。她一声不吭,从莫恩斯身旁走过,跪下 擦起格雷夫斯留在地毯上的污渍。虽然她背对着莫恩斯,他可以看到她羞愧和难为情得 满脸通红。 她突然说道:“您绝对想不到这让我多难为情,教授。” “没必要难为情。”莫恩斯回答道,但普罗斯勒小姐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讲的话。 “我这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令人愤慨的事情。我实在不懂克利奥帕特拉是怎么了。 请您相信我,它过去从没做过这种事。”当她擦洗污斑时,臭味突然变浓了。奇怪的是 莫恩斯闻到的不仅是猫粪,还有某种,某种……神秘的东西、既陌生又讨厌的东西,好 像格雷夫斯在房间里留下了什么糟蹋室内空气的东西。普罗斯勒小姐厌恶地扭歪了脸, 将抹布浸入水里,过分小心地挤干,继续擦起来。 “我真不懂那猫儿是怎么回事。”她接着说道,越来越慌张、越来越使劲地擦洗着 污渍,好像只有用足劲她才能擦掉克利奥帕特拉的令人愤慨的行为给她的房子带来的耻 辱。“我明天就带它去见兽医,对它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 “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打断她道。 他的房东停止了发疯似的擦拭污渍,但她至少又发呆了五六秒钟,才慢慢抬起头, 几乎害怕地望着他。 “请您别责怪克利奥帕特拉。”莫恩斯说道,“我要是一只猫儿,我可能也会这么 做的。” 莫恩斯站起来,避开普罗斯勒小姐的不知所措的目光,快步走向窗户,想将它打开 来,将难闻的臭气放出去。他的手举到一半就停住了。乔纳森此时已经离开房子,到了 楼下的大路上,正准备钻进他的敞蓬车。确确实实是钻进。他没有打开车门,而是以一 种特别像晰蜴的蛇行动作爬上车顶,滑到方向盘后面。他头都没抬一下,就启动发动机 开走了。 “请您将窗户打开来好吗,教授?”普罗斯勒夫人请求道,“太臭了。我的老天, 我得花几个月才能将它从地毯里清出去。我真不明白。克利奥帕特拉一定是吃了什么不 好的东西。” 莫恩斯的手抓着窗户把手,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打开窗户。格雷夫斯的别克车此时 已经开到街角,拐弯了,但莫恩斯还是感觉他留下了什么东西;某种东西潜伏在楼下的 街上,一旦他错误地打开他的堡垒的大门,那东西就会立马冲进来。 这当然是绝对愚蠢的想像。 莫恩斯赶走这幼稚的念头,暗笑自己是个傻瓜,动作过猛地拉开窗户。只有冷空气 流了进来,其他什么都没有,但至少还有点潮湿。当新鲜氧气从外面涌进时,壁炉里的 火苗噼哩啪啦地窜得更高了,房间里似乎顿时冷了下来,但冰冷的空气也逐走了臭味; 不完全,但房间明显地容易忍受了。 普罗斯勒小姐也大声舒口气,趴在地面爬向下一块污渍,拿抹布和肥皂去擦。“这 事真的让我太难为情了,我说多少遍都不为多。”她说道,“我只希望它对您和格雷夫 斯先生的谈判不会造成负面的影响……老实讲我根本不敢想像您这样的一个人真会认真 地考虑跟格雷夫斯这样的人合作,哪怕是转转这个念头——而且是在旧金山!请您相信 我,范安特教授:我知道我在讲什么。我亡夫的表妹来自加利福尼亚。那里的人……很 古怪。您在那里不会幸福的。” 她有没有在门外偷听的问题这下昭然若揭了。但莫恩斯没有反驳。他甚至都不讨厌 普罗斯勒小姐的这份坦白。也许换成是他也会这么做的。“为什么呢?”他问道。 “哎呀,教授,这可不行!”普罗斯勒小姐将手撑在垫有软垫的大腿上,直起上身, 几乎是责备地瞪着他。“这个……坏蛋和您真的不是一个档次的,教授!我很难相信, 您曾经跟他交过朋友!” “我跟他不是朋友。”莫恩斯回答道,“我们一起上的大学,但我们从来就不是朋 友。” “我也无法想像你们会是朋友。”普罗斯勒小姐放心地说道,“您不会真的考虑接 受他的建议的,对吗?” “我还没做出决定。”莫恩斯回答道。 “教授,这可不行!”普罗斯勒小姐神色惊慌,“您不可以这么做!这个人……不 适合您!” “您这话什么意思?”莫恩斯困惑地问道,格雷夫斯没能一下子征服普罗斯勒小姐 的心,这不让他奇怪。但她会不会跟他一样也讨厌格雷夫斯呢?如果是的,为什么?她 和他不一样,他跟乔纳森·格雷夫斯有过极坏的经历。可后来,他一提出这个问题,也 就想到了问题的答案:考虑到普罗斯勒小姐对他的感情,格雷夫斯一定就像是她的天敌。 他凭空钻出来,有从她身边带走他的威胁。 “我……自己说不清楚。”普罗斯勒小姐呢喃道,“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我害怕。 他很恐怖。之前有他在场,我不想说得太直白,可这位格雷夫斯博士身上有什么让我觉 得不自然。我无法用别的词语来形容。呆在他身旁让我感觉不舒服——更别说他的举止 了。这人是头猛兽!” “您越说越夸张了。”莫恩斯说道,微微一笑,准备重新关上窗户,后来又改变了 主意。此时房间里有点太冷了,但空气中还飘浮着臭味。他宁可挨冻,也不想继续闻这 臭味。他耸一耸肩,走回壁炉旁他原来的位置,边往下坐边接着讲道,“格雷夫斯肯定 不是个可爱的家伙——可将他称作猛兽,还是有点太过分了。” “当然。”普罗斯勒小姐急忙回答道,“请您原谅。我讲错了。这个人只是……” 她想寻找合适的词,最后耸了耸肩,重新转向地毯上的污渍,继续使劲擦起来。 莫恩斯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桌上的信封。那里面的钱似乎在嘲笑他,同时又具有几 乎无法抗拒的诱惑。那是他离开一种算不上生活、而是一种渐渐的、几乎不知不觉的死 亡的出路。那他为什么还犹豫呢?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一秒钟也别再 跟格雷夫斯交往吗? 他默默地摇摇头。他自己的行为现在已经不再让他感觉奇怪,而是将他吓坏了,因 为怎么也无法解释。他不知道,事实上他是多么仇恨格雷夫斯。 莫恩斯侧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格雷夫斯没有动过的茶,又以同样的动作倒上了第 二杯。“您陪我坐一会儿吧,普罗斯勒小姐……贝蒂,”他说道,“我想跟您谈谈。” 普罗斯勒小姐意外地望着他,几乎立马就站了起来,准备坐到格雷夫斯先前坐过的 椅子上,动作做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拉过另一张椅子。 “普罗斯勒小姐,我在您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四年了,在这四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意识 到您对我的特殊关怀。”他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凝视着他,有点茫然,但她的眼里燃起了一丝朦胧的希望,它告诉莫 恩斯他的话也许选得不是特别聪明。她当然是误解了它们,因为她想误解它们。可他不 打算告诉她他想留在这里,甚至有可能接受她的求婚;相反。为了争取时间,他伸手拿 起一块普罗斯勒小姐的桂花小点心,咬了一口。他转眼又将点心吐了出来,将剩下的远 远抛开了,拼命压抑要从他的胃里喷出来的恶心。他满嘴一种说不出的难闻味道。莫恩 斯蜷缩在椅子里,痛苦地干呕着,吞下从胃里翻涌上来的苦水。这使他更感觉恶心了, 但他继续抵抗,就因为一个荒唐的理由: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他不想再吐在地毯上,给 普罗斯勒小姐添加麻烦。 普罗斯勒小姐睁大眼睛瞪着他,脸色又苍白如纸了。“怎么回事……?”她问道, 话没讲完就十分困惑地打住了,也抓起一块桂花点心。她用尖细的手指将点心掰成两半, 自己也立即发出了窒息般的响声。莫恩斯错误地抬起头来,一见点心里的馅儿他的恶心 简直更厉害了。 点心化成一种黏稠的胶状物,里面有东西在不停地翻滚蠕动;像一座有气泡从地心 深处喷出的泥泞火山的表面;或像有什么活物要钻出来似的。如果他何时见过变质食品 的话,那就是这种桂花点心了。一想到他刚刚咬了一口,他的恶心就增强了好几倍。 “可这……这不可能啊。”普罗斯勒小姐叹息道,“这不可能!这点心是我今天早 晨才做的!配料是我新买的。” “其中有一种可能坏了。”莫恩斯费力地说道。他避免望他的杯子里,怕看到那里 面还会有什么意外等着他。他的胃也已经造反得够厉害了。 “我……我实在不明白。”普罗斯勒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是……”她 没有讲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厌恶地将两半点心扔进火里,站起来。 “今天是我的倒霉日子。”她说道,想用玩笑的口吻摆脱这尴尬局面,“我现在去 扔掉它,然后我要去将军商店,找售货员好好谈谈。” 她端起装有变质点心的盘子想走,后来又对他说道,“这一个小时有点不走运。但 我还是希望它不会影响您的决定。” “肯定不会。”莫恩斯保证道,努力将他的目光从普罗斯勒小姐手里的点心盘子上 移开,重新望向格雷夫斯留下的信封,“我还没有决定,普罗斯勒小姐,可我向您保证, 我不会草率做决定的。” 四天之后,莫恩斯在旧金山火车站下车,拨通了格雷夫斯留给他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