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虽然太平洋像一面铜镜,夕阳的余辉还是照射得水面波光粼粼。你不能久久地盯视 它,因为强烈的反光会在视网膜上留下疼痛的后象1 ,当你闭上眼睛,移开目光时,它 们还留在那里,让你更加感觉到浩瀚洋面下隐然的活动。 大海渐渐看不到了。令莫恩斯暗暗失望的是他们没有从那座著名的大桥上驶过,而 是从海岸直接驶往内陆。莫恩斯猜测在太阳落山前再也看不到大海了——在最迟半小时 之后。左侧的海洋已经萎缩成了一轮细细的铜月牙,随着福特大轿车向东驶去的每一里 而继续萎缩。但他有种奇怪的轻松感,既难以言说又很强烈。也许,在那貌似平静的海 面下潜伏着某种东西,他虽然看不到它,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它。 他又想了一会儿这个古怪的念头,然后耸耸肩将它推开了。这种考虑不仅多余,而 且有损他这样一个人的体面。海面下当然有东西。海洋里充满生命,它们占据着这个比 陆地大得多的宁静宇宙,那里绝大部分地方都是黑洞洞的。在未曾考察过的大海深处潜 伏着无数陌生、有可能罕见和致命的生物,但没有一种是他必须害怕的;至少现在,当 他坐在汽车里,以三十或四十里的时速驶离海洋的时候,他不必害怕它们。他自己的神 经开始捉弄他了,时间越晚它就越恶毒。他甚至知道原因。 原因之一——无疑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估计一小时后就能见到的乔纳森·格 雷夫斯博士。这四天来莫恩斯想得最多的就是即将同他曾经的大学同学会面,这四天来 他的感情真是变化万端,有时候会在一分钟内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对那个毁了 他的生活的人的赤裸裸的仇恨,同鄙视交织在一起——这鄙视很大一部分是针对他自己 的,鄙视自己竟会考虑接受这个有失身份的建议——怀着幼稚的固执和深深的自怜,乃 至考虑他至少可以自己劝说自己它是受单纯的理智指使的:说到底,他为什么落到现在 这种处境并不重要。事实是他的处境让他无法选择。不啄喂你食的手2 ,哪怕那只手先 前打过你。 “要不了多久了,教授。”坐在莫恩斯左首的小伙子说道,他坐在福特车的大方向 盘后面显得那样地失落和无助,至少跟莫恩斯自己的感觉一样,他的声音虽不柔和,却 适时地将莫恩斯从他的忧郁的思索中拉了出来。小伙子显然也错解了莫恩斯迷茫的目光, 他从方向盘上抬起右手,指着前方,那里有条小路离开本身不很宽的主道,几米后就消 失在了茂盛的灌木和巨大的漂砾之间。小路太窄了,要不是年轻司机用手指着,估计莫 恩斯都不会看到它。“不到一里路,我们就到了。” “噢。”莫恩斯明白,这回答如果不像侮辱的话,怎么说也有点不礼貌。可他的司 机还很年轻,认识不到里面潜在的伤害——或者是不想认识到,反正动作更猛地摆着手, 同时双脚来回踩踏福特车的离合器和刹车。 莫恩斯兴趣不大地顺着那看似没有目标的动作观看了一会儿。他没学过开车,也没 有学开车的欲望。他体内的实用主义者明白汽车的用处,也懂得尊重它,汽车能在极短 的时间内走完他骑马或坐马车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可他本人觉得汽车可疑,如 果不说是神秘的话。有可能是由于他在汤普森度过的四年时间。这时间没有长到让技术 进步从他身上滚过,因为即使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也有报纸,在报纸的帮助下他能随时了 解最新情况。可他在旧金山下火车时就明白了,汤普森似乎并不真的生活在过去,而是 生活在时代的边缘。当然,那里也有汽车,但它们一直都是异物,是怪物,人们看到汽 车会停下脚步,掉转头,说不定还意味深长地笑笑:竟有这种新式疯狂,它肯定坚持不 了多久。反过来,旧金山正好相反。虽然半小时来他们就一直在远离那座城市,他们现 在穿越的山丘同汤普森所处的丘陵根本没有区别,他还是觉得不仅是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某种程度上还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不说另一个宇宙的话。 “如果路有点巅簸,我但愿您不会有事。”司机接着说道。莫恩斯疑问地看了看, 那个金发快到肩膀的小伙子做了个跳动的手势,莫恩斯真希望这手势同他形容的颠簸不 吻合。“这条路直接翻过山去。有些常见的坑坑洼洼,不过不用担心——我熟悉。” “主路呢?”莫恩斯迟疑地问道。 “绕山二十里,要么就这条。”小伙子说道,好像这样回答就足够了似的。莫恩斯 没有再说什么;这么一种答复——而且是以这么一种口气——只能是出自一个年龄还不 够大、还不知道生活经常准备有什么令人不快的意外的人的口。跟这样回答的人进行讨 论毫无意义。 但略一犹豫后他还是问道:“我们真的这么急吗?” “您累了一整天了,教授。”小伙子回答道,“我想,早一点到对您有好处。”他 笑笑,声音突然有点紧张,他迅速仔细地观察莫恩斯,清澈如水的淡蓝色眼睛里闪过一 丝不安,这是莫恩斯坐上他的车以来的第一次,“我当然也能……” “不,不,没事。”莫恩斯打断他道,“您就走您熟悉的路吧。我认为,您知道您 在干什么,贵姓?” “汤姆。”小伙子回答道,“您就叫我汤姆好了。您也可以跟我以你相称。我本来 叫托马斯,但没有人这么叫我。连格雷夫斯博士也不这么叫。” “你认识博士很久了吗,汤姆?” 汤姆摇摇头。“我是在这儿长大的。” 这期间他已经将车速减到接近徒步的速度了,还在继续减,最后差不多是停下来了。 汤姆将变速杆继续往前推,响起“咯咯”的声音。看得出他很费劲,双脚又做了一遍那 一系列复杂的踩踏动作,车子右拐,离开铺有沥青的主道。它的后轮一落上坚硬的地面, 右前轮就陷进了一个坑里,那么猛,整部车像被猎枪击中的猛兽一样晃荡了一下,莫恩 斯的牙齿也狠狠地磕碰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忍住痛,没有叫出声来。他本能地望向前方, 准备看到前轮掉落,车子再前冲一段,摇晃着倾斜,像只空转的陀螺一样翻倒。可福特 车却“呼哧呼哧”地爬出坑,再次加速。 “对不起。”见到莫恩斯掉转头望他,汤姆急忙道歉道。他难为情地耸耸肩,试图 堆出一脸请求原谅的微笑,结果却是显得更年轻了,最后看上去像个将父亲的车借出来 兜风玩的孩子。“我总是忘记这个该死的兔子洞!” 莫恩斯伸舌舔舔牙齿,以为会闻到血腥味,但它失望了,松了口气。他的下腭虽然 咯咯响,好像受了电击一样,可他似乎并没有真受伤。 “就开始一段路这么差。”汤姆慌忙保证道。见没有回音——看来他将莫恩斯的沉 默当成了责备,这也不无道理——他急忙补充说:“等过了山崖就好了。” 这回莫恩斯的目光没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相反,他借此机会仔细端详起他的年轻 司机,这是驶出旧金山后他头一回这么做。莫恩斯流露出愧疚,他承认,到目前为止他 根本没有将汤姆真正当成一个人来看,他更多的是将他当成福特车一样的附属品;也是 格雷夫斯派来接他的机械马车的活的延伸物。他在脑海里向汤姆道歉,发现他确实还很 年轻。那巨大的方向盘和似乎需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踩下的沉重脚踏真的让他显得像个 孩子,估计他也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他体形瘦弱,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莫恩斯估 摸他在十七岁左右。微鬈的齐肩长发更给他增添了稍许女性脆弱的特征,一想到汤姆毫 无怨言地从列车上拎下、放进福特车行李舱的两只箱子,莫恩斯更觉得不安了。箱子里 装着他的全部世俗财产,由于大部分都是图书,箱子很沉。 “你多大了,汤姆?”他直接问道。 莫恩斯注意到这个问题让他的司机有点难为情。汤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等了一会 儿,好像集中精力盯着前面灌木、岩石和枯草间蜿蜒的车辙似的。莫恩斯本人尽量不向 那个方向张望。他猜不透这孩子在这里是如何辨别方向的。他觉得这里根本没有路。 “17岁。”汤姆终于说道,不舒服地深吸一口气,然后补充道,“差不多。” “差不多?” “我不清楚我具体什么时候出生的。”汤姆承认道,“我父母——我相信——可能 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将我装进一只篮子搁在了教堂的台阶上。好心人收下我,对我的年 龄进行了估计。”他一脸尴尬,好像他父母未能或不肯照顾他是他本人的责任似的,又 补充道:“这种事在这儿司空见惯。威尔逊警长做过一些调查,只不过劳而无功。” 一开始莫恩斯觉得很奇怪。可后来他意识到了他这是在哪里。这里离人口密集、工 业发达、商业繁荣的旧金山相对很近,这很容易掩盖那个事实:国内这一部分的别名 “野蛮西部”不是徒有虚名。铁路、汽车和轮船本身并不能将这里的居民自动变成文明 人。至少不能将所有的人变成文明人。 “现在你为格雷夫斯工作。”他肯定地说道。 “已经较长时间了。”汤姆说道,显然很高兴能换个话题。他又换档了,脚下离合 器发出的响声好像它在试图穿过薄薄的铁皮,将它折磨人的齿轮钻进他们的小腿肚似的。 汤姆笑了。“我是个打杂的。我劈柴,干活,送信……什么事都做。” “有时还要去火车站接那些除了伤害你、做不出什么好事来的客人。”莫恩斯说道。 他从汤姆脸上看出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显然小伙子没听懂这句话背后的歉意。他 迷惑地望望他,又盯了路面一会儿,耸耸肩说道:“不是经常。我们这里很少有客人来, 格雷夫斯博士请一支运输队为我们提供需要的一切。” “什么东西?” “不是很多。”汤姆又耸耸肩回答说,“食物,偶尔有几样工具……”他再次耸耸 肩,“上礼拜运来几只大箱子,不过它们很轻。我相信箱子里是空的。” “空箱子?” “那些箱子很奇怪。”汤姆证实道,“简直像棺材,只不过要大得多。格雷夫斯博 士亲自监督卸货,负责将它们运下去。” 莫恩斯警惕起来,“运下去?” “运去博士的密室。” “他带你去那儿了?那你也知道格雷夫斯发现的是什么了?” 汤姆支吾了一阵。他明显地在回避莫恩斯的目光,不难看出,当莫恩斯默默地等着 他回答时,他感觉多么不自在。 “不知道。”他最后说道,“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在一座洞窟里,在很深 的地下。我只知道这么多。除了博士只有他最亲信的同事才可以进入挖掘地点。” “可你一定偷偷看过?”莫恩斯以轻微的亲密口吻追问道。 这下汤姆在他的座位上扭动得更厉害了,莫恩斯明白他这回用对了口吻。年轻人很 容易上当受骗。 “我没看到多少。”汤姆承认道,“有一回博士忘记锁门,我确实大胆瞟了一眼。 是雕像。” “雕像?” “是刻在山崖里的大雕像。”汤姆证实道,“还有文字。也许还有图画。”他哆嗦 了一下,好像一股冰冷的风突然袭击了他,虽然车子里太暖和而不是太冷了,他的手指 更紧地握住方向盘。“我说过了:我没看到多少,我也不能呆太久。格雷夫斯博士对他 的研究工作严格保密。我们不得谈论。在营地工作的每个人都不得谈论,其他的研究人 员也不准。” 至少后者让莫恩斯觉得不大可能。尽管他生命中的最近几年是在主动流放中度过的, 但他跟科研界同仁交往的时间还没有过去太久,还没有让他忘记一切。科学家们喜欢拿 他们的发现和进步自夸,讲给每个想听听情况的人听——也常讲给每个不想听的人听。 但汤姆还在一个劲地点头,当他觉察到莫恩斯的怀疑目光时,汤姆补充道:“博士 严格禁止,大家都遵守。我不能告诉您那是什么工作,只能说他们发现了什么东西,正 打算将它挖掘出来。”他目光不安地瞟一眼莫恩斯的脸,“您总不会……” “别担心。”莫恩斯安慰他道,“我不会出卖你。” 汤姆放心了。“谢谢。只是……我相信博士一定很想亲自带您参观他的发现。他为 此十分骄傲。” 莫恩斯很难将“很想”一词同有关乔纳森·格雷夫斯的回忆结合起来。但他忍住了 没说什么。他现在已经很了解汤姆了,肯定只要几句话就能让他继续讲下去。可现在, 由于他不想在旅途的最后一段将他的年轻司机只当作工具、而是要当作人对待,他不想 再让他陷进不自在的处境了。尤其是关系到格雷夫斯。只要他或汤姆再说点什么,小伙 子肯定会很难受。 “你同格雷夫斯博士合作愉快吗?”他问道。 回答之前,汤姆使劲扳动方向盘,驱车绕过一块横挡在车道中央的小推车一般大的 岩石。莫恩斯没有注意路面,但他还是会打赌片刻前那块岩石还不在那里,赌什么都行。 “我不能这么讲。”汤姆最后说道。 “怎么会?”莫恩斯奇怪道,“你不是跟他一起工作较长时间了吗?” “没有人跟博士一起工作。”汤姆回答道,“至少不是直接的。他几乎总是独自呆 在他的密室里,其他时间在他的木屋里,任何人不得入内。”他没等莫恩斯提问,就回 答了他的下一个问题,“我到过那里一回。到处是书和……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 有什么意思。” 最初的一刹那他的话——还有他讲话的方式——让莫恩斯打了个寒颤,后来他的唇 上浮现出一种快意的微笑。他不能因为他们之间短暂的交谈形成的亲切感而忘记他是在 跟谁谈话——一个乡下小伙子,他可能感觉跟科学有关的一切都很神秘。莫恩斯决定耐 住性子。 尽管汤姆没有做出哪怕是一句相关的议论,莫恩斯的人生经验足以让他听出弦外之 音。只要他灵活和谨慎一点,那么,在再次见到格雷夫斯之前,他就已经争取到一个— —至少是假想的——盟友了。 莫恩斯就这样对到此的行程感到一定的满意,靠回座位上,想在崎岖道路允许的情 况下享受剩下的行程。汤姆说的是实话:路程不是太长。天色渐暗,增多的阴影和渐渐 变成微红的光芒使得周围的环境更不真实,无以名状地更加危险。这条道肯定不是为汽 车修建的,而是为牛车或惯于攀爬的山羊的蹄子,它沿着丘陵蜿蜒而上,越来越陡。虽 然汤姆表现得对这条路确实了如指掌,他还是不得不停下一两次,往回倒一段,来一个 急转弯。 他们终于成功了;福特车艰难地爬上一条狭窄的山脊,又滚动几英尺,当汤姆脚踩 刹车同时推动离合器时,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教授正想提问,后来他的目光顺着汤姆的 目光望去,他明白了司机为什么停下车。道路沿山脊蜿蜒很远一段,在另一侧向下延伸, 那里可能还要陡,让莫恩斯不敢想像剩下的行程会是什么样。再过去,在不足一里远的 地方,一座小城偎依在山腰上,呈现一个不规则的月牙形,是这一带典型的那种城市。 这地方似乎只有一条道路,顺着山腰不规则地弯曲,从下面看一定像用尺画出的那样笔 直。建筑矮小,绝大部分仅有一层;只在城中心有几座稍大点的房子,它们加建的正墙 会给每个驾车驶过时匆匆瞥一眼的人造成假象,而从山脊望过去,后面的建筑就更加寒 伧了。令他吃惊的是莫恩斯甚至发现了一座火车站连同必不可少的水塔。但没有铁轨。 汤姆听到他的提问后耸一耸肩,勉强咧开嘴笑了笑。 “通往旧金山的铁道离这里只有几里路——就在另一边。”汤姆说道,“或许市长 当时相信,只要有了火车站,就能自动连接起来。” “可没有连接起来。” “没有。”汤姆摇头证明道,“可这还是我出生前的事。当时这里有许多铁道工人。 在明白不会有火车站之后,有很多人留了下来,但大多数都走了。” 汤姆的解释听起来漠不关心,可能也确实是漠不关心;某种他听说过的事情,早在 他出生之前就发生了的事情,打动不了他。小城即使远远地看去都很荒凉,当他居高临 下地眺望时,有一阵子莫恩斯奇怪地有点伤感。他不认识那下面的人,既不同情他们的 命运又无法为他们做点什么,但他还是被深深触动了,深得让他一开始都无法解释。只 因为某人专横地决定永远不让这座小火车站担负它的使命,这个地方没有真正地生活过 就已经死了。而国内最大的城市之一简直就近在咫尺。生机勃勃的生活和渐渐死去有时 离得多近啊。 他赶走这念头,打手势示意汤姆继续行驶。当他们爬上山脊时,他们又远离了黄昏 一段,但它无情地在他们身后爬上来,估计在到达小城之前它就会赶上他们。莫恩斯很 想还能在日光下见到汤姆所讲的挖掘地点,但又告诉自己估计是再也做不到了。 汤姆将叉形离合器“咯嚓”推向前,车子动起来。快要离开山脊之前,莫恩斯再次 回头西眺。大海差不多彻底消失了。即使从这高处看,它也只是黑暗地平线上的一条几 乎不足手指宽的、刺眼的紫铜色。但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一开始说不清为什么。虽 然他的思维的理性部分还在拒绝赋予这些神秘的感觉某种意义,他的脑海里继续闪现着 生活在大海深处的珍稀生物的图像,它们贪婪的眼睛盯着头顶漫无边际的黑暗,自有史 以来它就包围着它们的世界。 他断定这一定是因为格雷夫斯。过去四天里他每小时都会至少考虑一次他们在汤普 森的奇特见面的。他已经对他想到的有关格雷夫斯及其神秘变化的一些情况进行了核实。 乔纳森·格雷夫斯绝对不是个可爱的人,即使是在莫恩斯还认为如果不能和他做朋友、 至少可以将他当成一个遵守大学友情规矩的同学的时候,他也不是个可爱的人。可他连 人性都没有。 他的神经跟他开了个玩笑,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莫恩斯原谅 了自己最初的理智的迷乱,同时又在脑海里要求恢复秩序。他不会允许格雷夫斯控制他 的感情,从而最终控制他的思维。 当汽车晃晃悠悠地驶下斜坡,再也望不见海洋时,他还是忍不住轻松地深吸了一口 气。 听到他的吸气声,汤姆误解地说道:“最糟糕的马上就结束了,别怕。” 莫恩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让汤姆以为穿越这崎岖地带的行驶让他紧张好了; 也许这能缩短一些他们之间的距离。莫恩斯十分现实,不会被汤姆的轻松样欺骗;他故 意装出的自信背后隐藏的正好相反。他声音里的弦外音没能逃过莫恩斯的耳朵。他讲到 格雷夫斯时的尊敬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畏惧,他在他面前的放松表现只不过出于对他的尊 敬。在汤普森大学的那几年里莫恩斯遇到过无数的汤姆。当他们哪怕只是看到一位教授 的阴影时,那些年轻人尽可能装出自信的样子,对,有时粗鲁,内心里却是怕得发抖。 汤姆无疑喜欢有这么个机会能逃离单调的日常工作数小时,开车进城,但毫无疑问,要 去面对一位真正的教授,他的心也是“砰砰”直跳。比起那些未来的大学生,他们年复 一年穿着同一身西装,拎着同一只旧箱子,开着一成不变的玩笑——眼里总是相同的、 掩饰不住的畏惧——出现在他的面前,莫恩斯的存在让汤姆更不自在。在他的未来的大 学生眼里,他当然是个令人尊敬的人物——尽管他们中有许多人努力不让他觉察到—— 至少是一个他们有一天能达到其地位的人物——至少他们中的几位。相反,对于一个头 脑简单的乡下小伙子,他连自己的确切年龄都不知道,很可能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他肯 定像个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的使者。莫恩斯心中想道,汤姆一路上努力保持住镇静, 没有吓得牙齿打架,这费了他多少力气啊。鉴于他坚信在格雷夫斯身边自己亟需任何潜 在的盟友,争取汤姆的信任也许是正确的。 “你开车开得真好,汤姆。”他保证道,“我担心,我不得不承认,就算我会开车, 我也不可能这样有把握地驶完这条糟糕的路。” 汤姆怀疑地望着他,“您在奉承我,教授。” “绝对不是。”莫恩斯用力摇摇头,“我担心,我从来就不是个很优秀的汽车驾驶 员。我来自一座小城市。那里不值得买辆汽车。我都不肯定我还会不会。” “什么?”汤姆问道。 “开汽车。”莫恩斯回答道。 “您这是开玩笑。”汤姆说道,“这种东西不会忘记的。” 事实上是莫恩斯从没有学过,但他不想对汤姆承认这么多。“也许不会。”他说道, “但我显然缺乏练习。” “我理解了。”汤姆说道,“您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也是一个原因。”莫恩斯叹息道。他已经在为谈起这个话题后悔了。但他还是 觉得这一切要好过继续纠缠于海洋在他心中唤起的那些吓人的思绪和感受。为了不给汤 姆机会再提类似的问题,他整个身体侧向前去,目光扫过小城的上空,虽然车子行驶了 肯定已经有一分钟了,那地方似乎没有近一点。它也依旧那么荒凉。莫恩斯承认,到目 前为此他肯定没去想过他的新的住房;只因为他坚信世上的任何地方都肯定要比汤普森 好。可眼下他不太坚信确实做了一笔合算的交换了。如果世上有什么地方的荒凉可以跟 汤普森一比高低的话,那就是这里了。 莫恩斯也赶走了这个念头。他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仅凭第 一眼就对它做出如此粗鲁的判断,对它是极其不公正的。莫恩斯这辈子亲身体验过太多 的不公正,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哪怕是像一座城市这么个抽象的形象。 后来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道路前方,距离城市边界肯定有五六里远—— 如果存在边界的话——他看到了一群对称的白色小点;估计是帐篷。 “那就是营地吗?”他问道。 汤姆摇摇头。不知怎么回事莫恩斯的问题似乎让他感到有趣。“不是,这是别的东 西。鼹鼠们——反正格雷夫斯博士是这么叫他们的。” “鼹鼠?” “地质学家们。”汤姆头朝地平线上的那堆正方形小雪花一指,令莫恩斯松口气的 是这次他至少手没有离开方向盘。“他们已经来这里一年了。我不清楚他们具体在那里 做什么,我曾经听博士说过,两块大陆板块在这里相遇。”他皱眉沉思了片刻,“我想 是圣安德雷亚斯断层。” “这……没错。”莫恩斯吃惊地呢喃道。令他吃惊的不是听到的内容本身,而是听 到这些话从汤姆嘴里冒出来。或许他对这个孩子似的司机的评价也像对他的未来住处的 评价一样是过于仓促、错误的。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他问道。 这回汤姆只是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承认道,“我们跟他们没有往来。有一 回他们中有一位到过我们的营地,想找博士谈话,可他没呆多久。我不知道事关什么, 可格雷夫斯博士事后十分恼火。” “你不是太喜欢格雷夫斯博士,是吗?”莫恩斯直接问道。 汤姆没有看他。“我太不了解他,无法做出判断。” 出现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然后莫恩斯轻咳一声,说道,“对不起,汤姆。我不 想让你难堪。” 汤姆紧张地笑笑。“您没有让我难堪。格雷夫斯博士对我说过,您会提这个问题的。 我根本无所谓。” 莫恩斯心想也许是该最终换个话题的时候了。“格雷夫斯博士有多少工作人员?” 他问道,“除了你。” “三名。”汤姆回答道。发觉莫恩斯吃惊的目光后他使劲点点头补充说:“有时候 我们从城里雇用几名助手。可只有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格雷夫斯博士不想营地里有陌 生人。” 也许情况正好相反,莫恩斯想道——他无法想像有许多陌生人能够长期忍受得了格 雷夫斯。他没有讲出来。 福特车继续在兔子洞和石块上颠簸,在到达主道前的最后一段,车子颠得太厉害了, 莫恩斯不光是没了再提问的兴趣,而且也根本讲不出来了。当车子最后以让胃翻江倒海 的一颠跳上铺有沥青的主路时,莫恩斯轻松地大舒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汤姆说道,莫恩斯认为他的声调里有着不合时宜的快乐。“这下只 剩几里路了。” “你先前不就讲只剩一里的吗?”莫恩斯嘀咕道。 “到城市边界。”汤姆回答道,“可我们至少节约了半小时。这条路在山上要绕一 个大弯。我们马上就到了。” 尽管汤姆的口气十分愉快,嘴咧得更大了,像个玩童似的冷笑着,莫恩斯感觉车里 的气氛在明显地恶化。他猜错汤姆了,可他试图弥补的每一努力似乎都在使情况变得更 糟糕。接下来的这段路也许他最好闭上嘴。 为了不会无意失去他目前为止唯一的潜在盟友,他表态似的在座位上侧转过身去, 仔细打量四周。这地方近看也跟远看一样:房屋简单——假如不说是寒伧的话——奇怪 地让莫恩斯感觉……害怕。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词荒唐,但他想不起更贴切 的词。如果他何时见过一堆建筑物像一群吓坏的动物挤在一起的话,那就是这里了。比 起周围的辽阔景色,那些砖木结构的简易房屋挤在一起产生的压抑逼仄感让他觉得有双 倍的危险。要不是那念头荒唐透顶的话,他会说这座城市在害怕什么东西。 终于经过城市之后,莫恩斯偷偷地松了口气。右侧最后一座建筑是个老式的出租牲 口棚,莫恩斯觉得它多少有些怪;就他所知,这种建筑物一般位于城市中心。车子经过 时莫恩斯有种被一股冰冷气息吹拂过的神秘感觉,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何况福特 车的窗户关闭得紧紧的。他试图甩掉这个念头,认为它可笑,可他做不到。当那座年久 变灰的低矮木建筑渐渐地落在他们身后时,他在座位上侧过身来,回头观看,他又打了 一个寒颤。那念头简直比先前更恐怖了,有一阵子他可怕地感觉他也在被人盯着看—— 一种不怀好意的窥探,似乎让他心里的恐惧更厉害了。 “您听过那个故事了?”汤姆问道。 “没有。”莫恩斯回答说,“什么故事?” 汤姆耸耸肩,回答之前先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好像要先确认一下没有什么在跟踪 他们似的,“我这么想,是因为您那样看着‘斯泰堡’……”他耸一耸肩,“一件讨厌 的事情。甚至都登上了弗里斯科的报纸。死了几个人——可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等莫恩斯提问,又抢先说道,“人们不肯谈论它。” 莫恩斯听后也沉默不语,他在想他的心思。汤姆当然知道这座建筑里发生了什么罪 行,就像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的那样。莫恩斯在一座小城里生活得够久了,知道这种小 地方是不会有秘密的。汤姆本人无疑就属于那些不肯谈论的人们——不管那是什么事… … “前面是公墓。”汤姆突然说道,“营地在另一边。只剩一小段了,然后我们就到 了。” “在公墓旁边?”莫恩斯惊问道。 汤姆使劲点点头,“就在那后面一点远的地方。”他证实道,“您好好看看吧。我 相信您还从没见过这么一座公墓。”他继续假装专注地望向前方,从眼角敏锐地偷偷观 察他,这没能逃过莫恩斯的眼神。看来他的话不光是要给莫恩斯一个信息,而是在提示 他,现在他在等莫恩斯的反应。 莫恩斯望向右侧,那里,沉沉暮色里出现一堵大部分被杂草和灌木覆盖的低矮断石 墙。他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除了这座公墓对这么一座小城来说也许太大了。最后他遂 了汤姆的心愿,问道:“为什么?” 汤姆笑笑。“博士说,那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横跨两大洲的公墓。”他用头指指从他 们左首掠过的墙。至于公墓的大小,莫恩斯纠正他的估计,它还要大好多。“圣安德雷 亚斯裂谷刚好从它下面穿过。我听到过那边营地里的两名地质学家谈论此事。” 竟有这种事,莫恩斯想道,虽然他们同相邻的帐篷营地里的地质学家毫无往来。另 外他还注意到,这个复杂的词从汤姆嘴里讲出时是多么顺畅,而他在汤普森的有些大学 生讲到这个词都会结巴。他也对此保持了沉默,再次下决心在随后的几天里要更深入地 了解一下汤姆的情况。 一离开公墓墙,道路就变差了,又过半小时后终于变成一条好些的小道,但莫恩斯 觉得它几乎比他们翻山时的石子路更糟糕。莫恩斯斜觑汤姆一眼,汤姆故意没有理睬。 道路最终全部消失了。他们面前只剩下一堵貌似无法穿越的灌木墙,可汤姆毫不理 会地对着它开去,连速度都没有减。 “呃……汤姆。”莫恩斯开口道。 汤姆微笑着,没有其他反应,也没有减速。福特车冲向灌木丛,莫恩斯本能地在座 位上抓紧了,等着木片纷飞或玻璃破碎的响声。 相反,汽车坚固的冷却管只将几根细树枝扫到一边,他们面前出现一块长形、不对 称的空地,空地上有几座小木屋围着一座中心广场,广场中央有座低矮的白帐篷。旁边 一点的地方堆着大方木料,刨过的木板和其他的建筑材料,莫恩斯发现木屋后面还有三 辆汽车;其中一辆卡车的载货平板敞开着,上面堆放着几只长形木箱。这一定就是汤姆 讲过的“棺材”了。看不到一个人影。 汤姆灵活地驾驶福特车绕过那些建筑物,停到其他车辆旁边,莫恩斯再次在座位上 转身往回看。灌木丛的缺口在他们身后又合拢了。再也看不到路了。汤姆怎么说的?格 雷夫斯博士不希望营地里有陌生人。 “我们到了。”汤姆多余地说道,下了车。当莫恩斯还在研究他不熟悉的车门的开 关机制时,汤姆已经匆匆绕过车子,从外面打开了门。莫恩斯难为情地笑笑,但小伙子 很礼貌,对他的笨拙未置一词,只是后退两步,指了指最远的木屋。 “您住那里。”他说道,“您先过去吧。我给您将行李送来。” 莫恩斯有点愧疚地想起行李舱里鼓鼓的重箱子,最后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向汤姆 说的建筑。虽然路上很干,他脚下的地面却十分泥泞,鞋底陷了进去,每走一步都发出 叽咕叽咕声,当他走出汽车的背风面,一阵冷风掠过,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是不是他 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抖,仿佛地心深处有什么庞大、古老的东西正在从一场永恒的睡眠 中苏醒过来……? 莫恩斯摇摇头,觉得自己的愚蠢念头很好笑,迅速往前走去。他的脚步还在发出那 种叽咕叽咕声,但不再让他害怕了,而是让他十分恼怒地想起他的几乎是崭新的皮鞋, 它这下可能要毁掉了。 越接近汤姆指给他的木屋,他的情绪越低落。它很小,四方形,最多五六步3 ,至 少在莫恩斯能看到的两侧只有一扇小窗户,安装有沉重的护窗板。门给人的印象也像护 窗板一样特别坚固,有两条手指宽的垂直的孔,差不多在眼睛的高度,看上去像射击孔。 加上仔细镶接在一起的粗大石料,笨重的屋顶和结实的门,莫恩斯不由自主地拿它同一 座小堡垒比较。这个木屋同其它的木屋一样,一定比他一直以为的更老。有可能整个营 地都来自那个时代,当时营地的居民还必须抵抗这个国家的暴怒土著的进攻,因为这四 五座小建筑每一座都给人特别易守难攻的印象。 莫恩斯打开门,躬身走进去,不让头撞在低矮的门楣上。当他重新抬起头时,他吃 了一惊。 房子内部要比他预料的宽敞得多——尤其是更加亮堂。屋顶上燃着一盏装有灯泡的 四枝吊灯,空气中散发着宜人的肥皂香味和新煮的咖啡香。设施简陋,但完全可以接受。 一张大得惊人的床显然是新铺的,桌椅,一张满满的书橱,还有某种见到它着实让莫恩 斯意外的东西:紧靠书橱旁摆着一张小巧的立式斜面写字台。莫恩斯见到这种东西已经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在上大学,他一直喜欢站在这种写字台旁工作。格雷夫斯 一定是想到了这件事。看来他真的很重视尽可能让他住得舒适。但这念头没有让莫恩斯 的情绪高涨起来,反而让它更恶化了。他不准备给乔纳森·格雷夫斯一丝机会。 再加上他的遭了殃的鞋。 莫恩斯闷闷不乐地望望他在新打过蜡的地板上留下的纷乱的褐色泥泞的脚印,再望 望被弄脏的皮鞋。这情形让他想起四天前的一场意外,它同格雷夫斯和普罗斯勒小姐的 猫克利奥帕特拉有关。 “您别在意,教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这种事在这里经常发生,哪怕是 在大夏天。您知道吗?原因是在地下。地下水位太高了,我们实际上是站在一块海绵上。” 莫恩斯几乎惊慌地猛转过身来,看到一个也许五十岁的、灰发男子的脸,他的个子 最多只够到莫恩斯的下巴,但一定有他双倍重。尽管他这样肥胖和由此造成的笨拙印象, 他进屋时脚步轻得莫恩斯一点都没有听到。此刻他就站在莫恩斯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像 一个不小心刮掉了胡子的圣诞老人笑嘻嘻地望着莫恩斯,伸出一只肥嘟嘟、手指短粗的 手来。 “我是默瑟。”他愉快地说道,“巴西尔·默瑟博士。您忘记‘博士’的头衔吧。 您一定是范安特教授。” 莫恩斯不易察觉地迟疑了一下,抓住默瑟伸过来的手;他从来就不喜欢握手,一方 面是因为他认为握手相当不卫生,另一方面是这个姿态好像会在两个大多数素不相识的 人之间造成一种经常是不合适的亲昵感。但默瑟还是有点吸引人的地方,因此他略一犹 豫,就抓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只有当您去掉‘教授’的时候,默瑟博士。”他微笑着说道,“我是范安特。” 默瑟夸张地做了个鬼脸。“那我觉得‘教授’要简单得多。”他说道,“一个荷兰 名字?” “不是,比利时的。”莫恩斯回答道,这个玩笑他从大学时代起就没有再开过了。 在世界的这一边,几乎没人知道小小的比利时是由两个民族组成,它们还特别妒忌地坚 持各自的文化身份。因此碰见莫恩斯以这种方式自我介绍的人会感到糊涂,也许暗地里 会猜测他是来自特兰尼瓦尼亚4 ,肯定是弗拉德公爵的直系后代。 但默瑟再次让他惊讶了。“一个佛兰德人。”默瑟愉快地说道,“欢迎来到新世界!” 这回是轮到莫恩斯做鬼脸了。“那就叫教授好了。”他说道,“我只是在欧洲出生 的。我最早的记忆是在费城的一座龌龊的后院里。” “哎呀,那我们本来应该认识的。”默瑟说道。 “您也来自费城吗?”莫恩斯问道。 “不是。”默瑟咧嘴一笑,“但我也还从没到过欧洲。” 莫恩斯笑了,他的笑一定显得有点勉强,因为默瑟的微笑也只持续了一会儿,他放 开莫恩斯的手,难为情地轻咳一声,后退了半步。 “好。”他说道,“在我充分破坏了我们的问候之后,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了,我来 为您介绍团队的其他人。” “您的同事吗?”莫恩斯猜测道。 默瑟举起左手拇指。“一位男同事,”他说道,“和一名女同事。我们这里只有四 个人——五个人,现在您加入我们的队伍了。”他激动地挥着手,“跟我来,教授。我 们队伍里唯—的女士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认识您了。”莫恩斯犹豫不决地回头望望,可默 瑟不让他有反对的机会。 “您的这个豪华套间不会跑走的。”他说道,“另外汤姆肯定不会打开您的箱子。 这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但他可是找借口躲避工作的大师。” 莫恩斯听从摆布,而且默瑟说得也对:他的住房不会跑走,何况他也很想认识他的 新同事们——更急于最终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于是,当默瑟离开木屋,左转身离开时,他跟在默瑟身后。他以为他的向导会带他 去另外一座房子的,除了位置稍偏的一座木屋明显大得多,它们跟他自己的住处没有区 别,但默瑟径直走向营地中央的帐篷。 莫恩斯跟在他身后,他再次注意到脚下的地面感觉多么特别。不仅是他的脚步引起 的叽咕叽咕声。他忍不住想起默瑟刚才讲的话:他确实感觉是走在一块巨大的海绵上。 默瑟的解释没有让他感觉更舒服;正好相反。 默瑟率先走进帐篷,左手推开门帘,另一手示意他小心,一种警告,事实表明它是 完全正确的。一个足足两米直径的圆洞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地上,一架细长木梯的尾端伸 在洞口外。既无栏杆也没有其他什么保障安全的设施,莫恩斯战战兢兢地俯身往下看, 他发现这个洞至少有三十英尺深,如果不是更深的话。 “你会习惯的。”默瑟说道,莫恩斯的战战兢兢没有逃得过他的眼睛,“我希望您 没有恐高症。” “我不知道。”莫恩斯如实回答道,“我是考古学家,很少在高处工作。” “过几天您就没事了。”默瑟保证道。他抓住梯子,轻巧得惊人地将他的肥胖身躯 翻身跨上第一节,又向下走了两三步,才停下来,用目光示意莫恩斯照着他的样子做。 “别担心,教授。”他嘲讽地说道,“梯子很稳。出色的美国产品。” 莫恩斯客气地笑笑,还是一动未动,直到默瑟快爬到一半时他才犹豫地抓住梯子, 脚摸索向最上面的一级。梯子被默瑟压得大声呻吟,但这不是他犹豫的真正原因。事实 是:他刚才没有完全如实回答默瑟的问题。 莫恩斯绝对不是没有恐高症。相反,一般情况下他只要一看到高建筑就闷闷不乐, 哪怕只是使用大学图书馆书架前的三级梯子,都会让他感觉很不爽。他好不容易踏上梯 子,跟在默瑟身后往下爬。当下到默瑟身旁时,他的双手和膝盖都在颤抖,呼吸快得好 像他为逃命奔跑了一里地似的。他合上眼睛伫立片刻,等他的急促心跳重新平静下来。 “会习惯的。”当莫恩斯重新睁开眼睛,心砰砰跳着回头张望时,默瑟又说了一遍。 同样的话,但声调变了。莫恩斯听出他的声音里带有真正的同情,甚至是一丝担忧。 “我只是……有点意外。”他神经质地说道,“我没料到。” 默瑟又敏锐地望了望他,然后不舒服地轻咳一声换了话题,“从现在起只需要照直 往前走。您跟我来吧。” 莫恩斯不舒服地环顾一圈,才跟上了他的向导。这个竖井上面是圆的,直径足有七 英尺,在这里足足有双倍大,成了不对称的洞窟。洞壁一部分由风化了的褐色岩石组成。 其余部分的坚固度无法认出,因为用粗糙的木板支撑着,木板之间不时有水渗出,在地 面汇成油光光的水洼。莫恩斯皱眉低头望着他的鞋。他刚刚恼火的泥浆没有了,可鞋子 现在彻底湿透了。 “我担心这是我的错。”默瑟以真心道歉的口吻说道,“我应该警告您的。可我们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请求原谅地耸耸肩。 “这……没关系。”莫恩斯说道。真是废话。他穿的鞋不光是他最好的一双鞋,同 时也是他唯一的一双鞋。“那条隧道通往哪里?”他手指一条不足五英尺高、用木板和 差不多胳膊粗的刨得光光的木材小心支撑着的隧道问道,它通向默瑟身后的地下。隧道 尽头有道淡淡的黄光在忽闪。 “这里到处都有电。”默瑟说道,莫恩斯惊讶的目光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格雷夫 斯让人运来了一台发电机,为整个营地供电,地面和地下。”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随便人们怎么议论这位好心的博士,可一旦他做起什么,他就会做得一丝不苟。” “有什么他的坏话可以讲的吗?”莫恩斯打听道。 默瑟没有回答,笑了笑,叹息着弯腰钻进隧道。看到低矮的洞顶和他自己的肥胖迫 使默瑟笨拙地一摇一摆时,莫恩斯抑制住嘲笑,让默瑟先走一段,才跟在他后面;仅仅 是出于美学的原因。默瑟肥大的屁股像掉落的满月一样塞满他面前的通道,他弯曲的背 沙沙擦着洞顶,使得博士不停地叹息,气喘吁吁,像一台破旧的火车头在痛苦地攀爬一 个大陡坡。只有部分洞顶有支撑,不时有木屑或小石块掉下来,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莫恩 斯就认为应该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他不仅穿着他唯一的一双鞋,身上穿的也是他最 好的西装。 谢天谢地隧道不是很长。走了没到三十步默瑟就喘息着在他前面重新直起身来。然 后莫恩斯也走出了隧道,走进一个大得出乎意料、被许多电灯泡照得亮如白昼的空间。 刺眼的灯光顿时照花了他的眼睛,让他只能看到轮廓。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另外的两 或三个人影。估计就是默瑟所讲的其他同事。 “您过来,教授!”默瑟激动地挥着双手,“我为您介绍团队的其他成员!” 莫恩斯又眨眨眼睛,让它们适应灯光的亮度,然后他挺直身体,用双手抚平起皱的 西服。不是因为它还可以挽救,而是被迫在这么个肮脏的洞里爬行并不意味着他也必须 放弃他的尊严。 默瑟走近一张堆满仪器、书籍和文物的长形木桌,莫恩斯匆匆扫了桌子一眼,就转 向站在桌子后面、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望着他的两个人。男的差不多跟莫恩斯同龄,身材 瘦长,简直像个苦行僧;女人明显更老、头发灰白、面容憔悴,她瞪视他的表情使得莫 恩斯不需要什么理由就会将它归入敌视的一类。 “我来介绍一下好吗?”默瑟抬手一指那个苦行僧似的男人,“亨利·麦克卢尔博 士。” 麦克卢尔几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嘴唇蠕动了一下,同样是几乎不易察觉,但却 显得诚实地笑了笑,莫恩斯轻轻点了一下头回答他。 “苏桑·海厄姆斯博士。”默瑟介绍那个灰发的女人道。她的反应跟她打量莫恩斯 的目光完全吻合:她的脸一歪,那神情莫恩斯可以随意选择它的意义,但绝对不是友好, 甚至没有像麦克卢尔那样轻轻点点头。 但莫恩斯还是极其友好地冲她笑了笑,才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默瑟,“格雷夫斯……?” “博士请您原谅。”麦克卢尔几乎慌张地说道,“他要晚点来。我和苏桑这期间可 以向您介绍一切。” 莫恩斯失望了。这不是说他想再见到格雷夫斯,他只是想完成这道程序;因为他料 想这一拖延也是格雷夫斯的计划的一部分,是要让他明白他的无能。 “到处参观吗?”他问道,不舒服地环顾了一下,“一开始有人能为我解释一下这 里到底在干什么就够了。” “这正是我的建议。带您到处参观一下,教授。”默瑟说道,“这样会使事情更简 单。更快。请您相信我。” 莫恩斯的目光又在麦克卢尔和海厄姆斯的脸上扫了一遍,然后耸了耸肩,将注意力 转向铺满东西的木桌,他俩就站在木桌后面。那张桌子确实很大,单是它的尺寸就让莫 恩斯惊奇地想问默瑟和他的同事们是如何将这巨物弄到这下面来的。桌板几乎有一寸厚, 肯定有三英尺宽五英尺长,如果不是更大的话,但堆在上面的书籍、工具、科研仪器和 文物还是差不多将它压弯了。尽管光线亮得几乎让人不舒服,莫恩斯还是没能一眼认出 那是什么东西,因为大多数东西都用布盖着,或者只能看到让他部分觉得违反操作规程 的从山崖里凿出的石板的背面。莫恩斯伸手想摸石板,默瑟赶紧摇摇头,甚至伸出手来, 像是要阻止他。 “您可别败坏了我们的兴致,亲爱的教授。”他微笑着说道,“在这里我们能吹嘘 我们的发现的机会太少了,我们想充分享受那一刻呢。” 一开始莫恩斯几乎有点恼火,后来他发现了默瑟眼里的闪光,不得不几乎违心地笑 了笑。默瑟无疑是个享有科学威望的人,莫恩斯认为他缺少必要的严肃性,但他的无可 争辩的可笑举止同时又透出一种真诚,让莫恩斯无法真正生他的气。 “那好吧。”他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麦克卢尔从桌旁退后一步,一边侧转过身体,默瑟也朝那个方向摆了摆手。莫恩斯 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看到了另一条隧道,但让他轻松的是它要高得多,它在洞窟 的另一侧通往地下。入口用一扇板条拼起的粗糙的门封住了,给人很不结实的印象。就 连身体虚弱的莫恩斯也相信自己不用费劲就能打开它。 默瑟和麦克卢尔抢在前面,而海厄姆斯站在原地不动,只是阴沉着脸目送他们。 “您不陪我们吗,亲爱的?”默瑟问道。 “我有事。”海厄姆斯简截地回答道,解释性地指指摆满东西的桌子,“格雷夫斯 博士要求今晚之前完成这个翻译。” “他肯定不会将你的头……”默瑟开口道,但他没有讲完这句话,而是微微耸了耸 肩,轻叹一口气,又转身继续走他的路。他默默地打开木板门——莫恩斯注意到门没锁 ——走进去,等莫恩斯和麦克卢尔跟上他。 “您别生她的气。”麦克卢尔说道,“苏桑基本上很难接近。她眼下正在渡过一个 ……困难时期。” 莫恩斯肯定他本来是想讲别的事情,他耸了耸肩,转身仔细观看他的周围。这条隧 道里也装有电灯;虽然不及他们进来时穿过的大洞窟那样刺眼。每隔十五或二十步的距 离,都有灯泡光光地挂在洞顶,发黄的灯光映照出一种让人难以相信的景象。 “可这是……”莫恩斯叹口气,两个快步,经过默瑟和麦克卢尔身旁走近洞壁,用 不相信的目光扫视灰色岩石。他所看到的真是……不可能! “我知道,您喜欢。”默瑟愉快地说道。 莫恩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盯着面前的洞壁,盯着在上面看到的不可思议的东 西,他抬起胳膊,后又垂下手来,好像他害怕一旦他接触到它,那壁画就会像肥皂泡一 样破灭。他糊涂地掉转头,看看默瑟再看看麦克卢尔。 “这……这是开玩笑吧?”他咕哝道。 “绝对不是。”默瑟回答道。他眉开眼笑,麦克卢尔也带着明显的骄傲微笑着。这 当然不是开玩笑。再说世上最疯狂的玩笑鬼也不会花这种代价来开这种谁也做不到的玩 笑。他所看到的是真的。 就跟不可能一样是真的。他面前的洞壁上满是图画。有些是画的,使用了鲜艳的招 贴画颜料,苍白的电灯光夺去了它们无疑具有的大部分光泽,绝大部分是用很深的线条 刻在石头里,是远古之前创作的永恒不朽的画作。 这是一个巨大的百头形象,皮肤黝黑,眼睛狂热,旁边是猫头的巴斯泰特女神和伊 希斯女神,再远一点是鳄鱼脸的索拜克神,塞特神,阿顿神和阿蒙·拉神5 ……在洞壁 上二十步左右大小的地方,莫恩斯看到绘有埃及的全部神灵和法老们。有些画像莫恩斯 根本不认识,许多显得特别……不真实,像是根据同一个蓝本画出的,只是艺术家完全 不同,来自另一个传统炯异的流派,也有许多莫恩斯十分熟悉,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再次伸手抚摸那些雕刻,但又是没有敢,手指一无所获地缩了回来。 “怎么样?”默瑟冷笑道,“够惊喜吧?” 莫恩斯默不作声。他讲不出话来,不知所措地交替盯着默瑟、浮雕、壁画、麦克卢 尔,又望望他面前不可思议的图画。 “这……这是……” “……还不是最好的。”默瑟打断他道,十分激动地来回挥舞着双手,好像赶苍蝇 似的。“您跟我来,亲爱的。”他抓住莫恩斯的胳膊,拖着他往前。 莫恩斯感情复杂,无法对默瑟突然的亲昵举止生气。默瑟像个孩子似的牵着他的手, 他顺从地听任默瑟将自己牵在身后。而他内心里的一切都在喊叫,想挣脱开来,重新走 近洞壁,凝视那不可思议的图画,那不可能的事情,但它们又是真的,真真切切地立在 他的面前,刻在有数百万年历史的岩石里,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一定是在做梦。在他 的大学年代——后来的几年里也是这样——莫恩斯经历过不止一次难以想像的事情,但 这回的事情截然不同。这是某种不可以存在因而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可它确实存在着。 如果不是更长,隧道肯定有百步长,坡度和缓地通向地下。由于灯泡很少,十分明 亮和充满阴影的幽暗地带互相交织,那些雕刻的和绘画的形象似乎要苏醒为令人毛骨悚 然的生命。 莫恩斯相信听到了奇特、清晰的低语声,他们往下走得越深,声音就越大,但无疑 只是源自他自己的想像。他的幻想在胡闹,但这丝毫不奇怪。 隧道尽头另有一道门,这回的门由结实的铁条做成,门上挂着一把笨重、崭新的挂 锁,让人感觉即使面对气焊嘴的进攻它也完全能够顶住。但锁没有锁上。默瑟伸手抓住 一根差不多大拇指粗的铁条,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们走进了门后的岩洞。 同时也是走进了另一个时代。 这个岩洞是方形的,长宽至少六十步,高度不下十五步。它的洞壁上也满是绘画和 雕刻,表现的主题是古埃及的神灵和法老世界,但莫恩斯只匆匆扫了它们一眼。 他在外面看到的壁画和浅浮雕,现在三维和超大型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所在门 口的左右两侧分立着两尊比人还高的用光滑的雪花石膏雕刻成的霍鲁斯神像,它们的喙 镀过金,它们的眼睛用拳头大的红宝石做成,电灯光的照耀下它们似乎被神秘地唤醒了。 莫恩斯面前是一只巨大的、满是黄金和精美绘画的死亡船,它占据了洞窟的整个中央位 置,用乌亮的黑木制成,船头和船尾分别有两尊七步高的阿努比斯神像——冥界的主人 和守护者,人的身躯,胡狼的头,嵌着宝石眼睛,似乎在从内向外发光。小船位于一块 似乎纯金的大方石上。两旁是两辆实物大小的战车,有车夫和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的金碧 辉煌、戴着笼头的马儿,沿墙另有十几具真人大小的雕像,都是埃及的神灵和怪兽。莫 恩斯不是全部认识,但这无损于它们的可信度。虽然莫恩斯对这个领域兴趣浓厚,但他 不是埃及学学者——这也丝毫改变不了那一令他瞠目结舌的认识: 他们是在一座埃及古墓里! “怎么样?”默瑟问道,“我夸大其辞了吗?” 莫恩斯回答不出。他想至少点点头,可他连这也做不到。他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动弹不了,哪怕是眨眨眼都不行,是的,有一阵子甚至不能呼吸。他听到麦克卢尔在对 他讲什么,但他听不懂那些话,他也不能将精力集中在那方面或哪怕形成一个清楚的想 法。 “这……这是……” “很感人,对不对?” 当那些原物大小的雕像中有一尊从数千年之久的僵化中苏醒过来,大步走下它的底 座时,突然的惊骇吓得莫恩斯的心脏“砰砰”直跳。电灯光照在没有一点人类感情的微 微发光的大眼睛上,从永恒的幽暗中拉出可怕的爪子,使猛兽般形象的滑行动作更具有 某种远远超出可视范围的威胁性。 然后那个可怕的形象走了一步,完全走进了灯泡的黄色灯光下,莫恩斯认识到了他 的错误,在最后关头压下了一声惊喊。那不是有数千年历史的埃及魔鬼,而不过是乔纳 森·格雷夫斯博士;他也不是从一座石头底座上走下来的,而是从一具大石像的阴影里 走出来的,他一直隐身站在石像背后。莫恩斯看到的不是恐怖的兽爪,而是早已熟悉的 黑色皮手套,他脸上冷酷的亮光是一付无框眼镜的镜片投射出的反光,他用两根塑料带 将它固定在耳朵背后。不过莫恩斯感觉到的轻松感还不完全。吐火女怪又变成了人,可 他的动作不像一个人,它更像是在以一种可怕的蛇行方式返回现实里。 打破僵局的是默瑟。“格雷夫斯博士。”他责备地说道,“我很尊重您的戏剧表演 的杰出才华,但您应该考虑到有些人心脏虚弱!” 格雷夫斯笑了,一种难听的格格声,恐怖地被绘有壁画的洞壁断断续续地传了回来, “在这件事上您说得不是很对,我亲爱的博士。”格雷夫斯说道,“毕竟这里是一座坟 墓。” 假如莫恩斯还在怀疑对方的身份的话,最迟这番话应该打消他的怀疑了。但他没有 怀疑。站在他面前的是乔纳森·格雷夫斯,不是越过时间的深渊要来毁灭他的魔鬼。 不,他并没有因此感觉舒服些。 “乔纳森。”他虚弱地说道。那不一定非要是善于辞令的问候,但当他在这一刻讲 出来时,几乎还是超出了问候的意义。莫恩斯简直无法描述他自身的状况。他感觉…… 垂头丧气。他体内的科学家不受他看到的一切影响,坚持认为那不可能,但他的眼睛盯 着相反的东西。 “莫恩斯。”格雷夫斯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种莫恩斯一分钟前还认为此人不可能有的 表情:一种诚实的,真正诚实的微笑。他看都没看默瑟——默瑟沉思地皱着眉,像在徒 劳地想弄清楚他的解释——直接向教授走来,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你来了我很高兴。 准确地说我从没有怀疑过,但是,说实话,过去的一两天里我变得有点不安了。现在你 终于来了。” 范安特十分机械地抓住他伸来的手,他的意识还能进行理智思维的很小一部分几乎 是不经意地发觉格雷夫斯的握手同他预料的截然不同,不是海绵似的,动作极不耐烦, 好像他的黑色皮手套下面不光是皮肤、肌肉和骨头,还有其他某种违反自然地爬行的活 物,它顽强地想冲出人类创造的监狱,那是一次十分正常、是的,十分舒适的握手,紧 紧地,几乎能唤起信任。即使是在感情和理智冲动起来的这一刻莫恩斯也明白他就是秉 性难移。他体内有什么东西不愿意同意格雷夫斯进行哪怕是像十分正常的人际握手这样 的小事。 “我……”他笨拙地开口道,但没有讲完,而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我明白,你有点意外。”格雷夫斯打断道,“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这样,我 会很失望的。” 莫恩斯还是不知如何回答。惊骇消退了,但情形却像相反似的。袭击他的不真实的 感觉越来越强烈。自从乔纳森·格雷夫斯这样直接地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以来,发生 的一切都具有一场噩梦的特征;可现在这场梦开始形成明显荒谬的特征。他们身在一座 埃及古庙里,在地下深处,离旧金山不足五十里! “这真是……匪夷所思。”他终于脱口而出道。 “可你看到了,这是真的。”格雷夫斯讥笑道。他松开莫恩斯的手,退后一步,做 了一个幅度很大的手势,“欢迎来到我的王国,我亲爱的教授。” 我的王国?莫恩斯只是不经意地注意到了这一说法。他努力从这让人难以相信的环 境移开目光,将精力完全集中到格雷夫斯身上,但他做不到。 “我……被深深打动了。”他呢喃道。这不是格雷夫斯想听的话,但他的大脑里仍 然紊乱如麻。 “也许我该回去取一瓶苏桑藏在她的工作场所的白兰地来。”默瑟说道,“看样子 善良的教授真需要喝上一大口。” “不……必了。”莫恩斯慢吞吞地回答道,“谢谢。” “我们亲爱的教授讨厌酒。”格雷夫斯说道,“至少从前是这样的。我不认为这种 习惯发生了什么变化,是这样吗?”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最后耸了耸肩,对默 瑟说道: “多谢您了,博士。您和麦克卢尔博士现在又可以干你们的活儿去了。其余的我来 负责。” 默瑟想讲什么,又无奈地叹口气放弃了,耸了耸肩,麦克卢尔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看来格雷夫斯控制着他的手下。 格雷夫斯不仅等那两人离开,关上了铁门,而且也等他们的脚步变低,最后一点听 不到了。当他重新转向莫恩斯时,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还像先前一样笑嘻嘻的,但没 有了学童的傻笑,而只是一种微笑;在莫恩斯看来那微笑好像突然有点……不怀好意。 莫恩斯要求自己大脑冷静。他看到的一切实在太惊人了,让他本人对格雷夫斯的感 觉无关紧要,或者会影响他的判断力。他深吸一口气,挺挺肩,强迫自己不光迎视着格 雷夫斯的目光,也回了他一个微笑。令他自己吃惊的是他甚至成功了。“我恐怕得请你 原谅,乔纳森。”他不安地轻咳一声,说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究竟期待的是什么, 可这儿……” “我知道你没料到。”格雷夫斯说道,“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会很吃惊的。”他脸 上的笑意终于消失,换位给一脸严肃。“我也得为我的故弄玄虚的行为道歉。可现在, 在你知道事关什么之后,你肯定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连暗示一下都不能——虽然这样做让 我很为难。” 莫恩斯点点头。几乎不需要别的解释了,但格雷夫斯接着说道:“你肯定能想到, 万一有一句话传到了社会上,会造成什么灾难性后果。”他摆动着双手,动作不像刚才 那么大了。“好了,莫恩斯。来,我带你参观。”他的脸上又飞掠过学童似的傻笑, “我估计,你心里好奇得要爆炸了。” 这是事实,因此莫恩斯只是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但同时还有其他东西。无疑还要 很长时间,他的理智才能从他突然面对的这一不可能的认识中恢复过来,同时,那袭击 他的不真实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他顺从地跟在格雷夫斯身后,但跟先前一样,他很难 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解释和介绍上。估计他这样做对格雷夫斯极其不公平。莫恩斯既不 是埃及学学者,他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也没有超出一般的程度。但格雷夫斯的解释还是将 他吸引住了。他不用看表,但时间一定过去有一小时了,在这一小时里格雷夫斯向他展 示了“他的王国”,那种主人的骄傲感溢于言表,莫恩斯在这段时间里比他此前在大学 里那么多年加起来听到的有关古埃及的神话和神祗、统治者和魔鬼的名字还要多。格雷 夫斯陷进了越来越狂热的科学发现者的骄傲,他讲的内容莫恩斯没听懂一半,当格雷夫 斯的激情讲解才进行到一半时,这一半中的一部分就已经被莫恩斯忘记了。 “你瞧,莫恩斯。”在解释了每一尊雕像、每一个浮雕的意义和虽然不是所有的但 是很多的象形文字的意思之后,格雷夫斯结束道,“当我谈到我的,”他纠正道,“… …我们的发现的意义时,我丝毫没有夸张。” “可这里!”莫恩斯摇着头,尽管他在过去一小时里听到了那许多,他还像最初一 样茫然不解,“在北美大陆上!这是……” 他讲不下去了。虽然这里不是他擅长的专业领域,但只要一想到如果这一发现被证 明为真实的将在专业界引起怎样的轰动,他就感到头晕。它当然是真实的。更何况这里 已经超出了世界上最疯狂的玩笑鬼所开的玩笑的规模,每个人都会想到,这种规模的造 假是不可能有丝毫成功希望的,因此,毫无疑问,整个专业界都会扑向它,仔细寻找最 细小的欺骗或造假的线索,想到这里他就知道这座神庙是真实的。他可以感觉到他周围 的洞壁的年代、从实物大小的石雕眼前掠过的世纪的呼吸。这里没有什么是假的。同时 这里的一切又都不真实。他能感觉到格雷夫斯还没将情况全部告诉他。尽管格雷夫斯在 展示他的疯狂发现时所表现出的科学激情,迄今为止他还向他保留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甚至有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还要大得多、有可能危险的秘密,一个亿万年来就潜伏在 事物的有形表面下的秘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相信我,当我头一回看到这个岩洞时,我的感觉也一样。” 格雷夫斯用力摇着头,像是要将莫恩斯还没有开始的反驳扼杀在萌芽状态。“但完全可 以想像,很久以前古埃及的人来到了这个国家的沿海。别忘了,法老们的王国存在了数 千年!有理论——我承认它们是有争议的,但这些理论是存在的——认为南美土著人的 文化可以回溯到一个古老得多的民族,它的起源和出身至今未明。你想想玛雅的金字塔 和古埃及金字塔之间的相似吧。墨西哥离这里不是太远。”他激动地用力挥着双手, “我都在讲什么啊!苏桑能为你将这一切解释得更清楚。” “海厄姆斯博士吗?” 格雷夫斯又使劲点点头,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奇怪:莫恩斯根本回想不起来, 格雷夫斯什么时候需要过眼镜的。“她是埃及学学者。”他说道,“而且非常出色。” “这让我想到了我的下一个问题。”莫恩斯做了一个幅度很大的手势:“这里的一 切很有意思,如果不说是轰动性的话——可你要我干什么呢?我虽然是埃及学学者,可 古埃及真的不是我的特长——更何况你已经有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了。” “准确地说是一个权威。”格雷夫斯赞同道,“海厄姆斯博士属于她的领域里的领 袖人物。” 作为领袖人物,莫恩斯想,估计她对格雷夫斯再将另一个专家拉进来合作肯定不会 高兴。莫恩斯相信这下多少能理解海厄姆斯眼中的无缘无故的敌意了;可这并不意味着 这样一来他的感觉好受些了。 “你说得当然对,莫恩斯。”格雷夫斯继续说道,“要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而且 是个很有说服力的原因。可时候不早了。你今天无疑十分辛苦,一定又累又饿。我还有 很多事要向你解释,不过暂时就先谈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