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当他们返回地面时,天色早就黑了。莫恩斯被印象和思绪的潮水深深征服了,直到 推开木屋的门,他才又真正地清醒过来了。他在那里又经历了一场新的意外。电灯被关 掉了,它的存在还让他有点感到吃惊,一只黄罩汽油灯和半打蜡烛在释放出温暖舒适的 光亮。桌上铺着一块白麻布,有人——估计是汤姆,将白磁餐具和杯子放在了桌上,莫 恩斯刚脱下外套和上衣,他身后的门就又打开了,汤姆端着满满一托盘热气腾腾的碗和 一罐新煮的咖啡走进来,一声不吭地放在了莫恩斯面前的桌上。 “您请坐,教授。”摆放完毕后汤姆说道,“我来服务。” 莫恩斯太吃惊了,无法反对,只好默默地服从了。眼看着汤姆为他端上饭菜,动作 灵活得能比得上高档酒店里的每一位领班,他越来越惊讶,当汤姆伸手拿起带来的葡萄 酒要为他倒酒时,他迅速摇摇头,“不用了。” 汤姆起先显得有点困惑,后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几乎是自知有罪的表情。“哎呀, 我忘记了。您不喝酒的。请您原谅!” “没关系没关系。”莫恩斯指指摆得满满的桌子,“你真了不起。你在饭店做过吗?” 汤姆摇摇头,继续将肉、酱汁和烤得脆脆的土豆堆到他的碟子里。单是那香味就足 以让莫恩斯垂涎了。他突然发觉他是多么的饥肠辘辘;毕竟——虽然特别丰盛——普罗 斯勒小姐早晨告别时为他准备的早餐是他今天用的唯一一顿饭,而且早就过去很久了。 他不得不克制自己,才没有匆忙失礼地抓起刀叉。他的胃咕咕直叫,让他难为情。但汤 姆莞尔一笑,“但愿能合您的胃口。我不是个有经验的厨师。” “只要吃起来跟看上去的差不多好,它无疑就是我多年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饭了。” 莫恩斯回答道。 汤姆得意地笑笑,后来又朝着门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如果这样就行了的话……我 还得去照顾其他人。” “这些都要你一个人弄?”莫恩斯希望汤姆不会太明显地察觉他的失望。他希望在 吃饭时能跟小伙子稍微聊聊,那样也许能得到格雷夫斯未给他机会提问的某个问题的答 案。 “没什么。”汤姆开心地回答道,“工作带给我真正的快乐。我曾经想过,等这里 的工作结束了,去城里开一家饭店。可到那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这是格雷夫斯博士说的吗?”莫恩斯打听道,“还要很长时间?” 尽管这问题听起来毫无恶意,却好像让汤姆很尴尬。他支支吾吾,最后说道:“请 您原谅,教授,但格雷夫斯博士禁止过我们在洞窟外面谈论任何与我们的工作有关的事 情。” “好吧,汤姆。”莫恩斯说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汤姆不安地点点头,“我……我等会儿再来清理餐具。您如果需要什么,您只管打 开门叫我就行了。”他迅速离去,不给莫恩斯机会再提别的不愉快的问题,莫恩斯也不 再去想乔纳森·格雷夫斯和他的既轰动又可怕的发现,专心吃起饭来。 他吃了一口就明白了,除了在普罗斯勒小姐家,这确实是多年来他吃过的最好的一 顿饭了;它也比得上任何一家高档酒店的菜。很显然,除了驾驶技术,汤姆还有许多其 他的引人注目的才能。虽然汤姆给他端上的几乎是超大的份量,他将它们吃得净光,还 用一块面包蘸光了最后一滴酱汁。 吃完饭,一股舒适的疲乏感向他袭来。他望了那张新铺的窄床一会儿,单是这一眼 就足以让舒适的放松感变成铅样的沉重了。他的眼睫快要自己合上了,有一会儿他不得 不用尽他全部的毅力,才没有当场在椅子上睡着。 他完全有权利疲劳。毕竟过去的这一天特别累人特别漫长,更别说格雷夫斯的发现 带给他的震撼力了。他顺从这一诱惑,几步走到床前,四仰八叉地躺上去,转眼就睡着, 这样做不仅可以理解,也是绝对理智的。 可他不想这样。 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不仅违反了他所有的习惯,而且面对他今天经历的一切让他觉得 像是犯罪。尽管他很清楚他还远远不能看清这一发现的真正规模,但有一点是无可怀疑 的:这不仅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而且也是将会载入史册的一天,这一天,不仅他 的搞研究的同事们,也许全世界都将会谈上几十年。如果人家问他是如何度过这个改变 世界的认识的一天的,他该怎么说呢?他参观了一小时,然后用了一顿美味的晚餐,随 后早早地睡觉了? 他强忍着疲倦,给自己倒了第二杯紧接着又倒了第三杯咖啡,再次鼓起他全部的毅 力和疲倦作斗争,一边等待咖啡因的兴奋效果出现。 壶里剩余的咖啡尚未明显地冷却,他的睡意就减弱了,片刻之后那铅一样的沉重感 也重新离开了他的四肢。他并不觉得精力旺盛,但他抵住了再喝一杯咖啡的诱惑。如果 他太过分,他有可能整夜睡不着觉,明天会更加疲累。他站起来,以既是本能也是无意 识的动作抚平他的衣服,开始更彻底地检查这个房间,接下来的几个礼拜甚至有可能几 个月这里将是他的家。 这次检查的收获并不比第一次大多少。减去床、桌子和斜面写字台的位置,剩余的 空间几乎不足以在里面接待一位客人,同时有让人患上幽居恐怖症的危险。汤姆将他的 行李搬进来了,两只箱子原封不动地搁在床边,默瑟肯定会认为这又一次证明了汤姆的 懒惰,而莫恩斯更认为这证明了汤姆的慎重。 莫恩斯走近格雷夫斯为他弄来的斜面写字台,将它打开来。斜板下的小格子里除了 一支鹅毛笔、墨水瓶和一本有整整百页的花一样白的皮书信夹就什么都没有——可他还 指望什么呢?指望格雷夫斯给他留下一张手写的便条,将他的大秘密告诉他?简直是做 梦。 也许书橱会更有用。莫恩斯估计排放在做工粗糙的木板上的册数远不止二百本,格 雷夫斯让人将它们运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让他靠娱乐性读物打发晚上的时间的。至少 单是书名的选择就能说明他来此的原因。 莫恩斯向书橱走上一步,又停了下来。光线不是太好。油灯和闪跳的蜡烛虽然释放 出一种亲切的亮度,但还不适合阅读。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抬头望望屋顶下的电灯, 目光顺着手指粗的电缆一直望到门,电缆在那里结束于一个粗笨的的旋转开关。莫恩斯 走过去,扭动开关。结果是一声很响的咯嚓声,但灯还是没亮。 莫恩斯再次试了试,结果一样,然后又不甘心地试了第三下。灯还是不亮。看来是 没电。 灯光兴许足够了,至少能猜出书背上的书名,但莫恩斯现在已经到了门边,他还没 有忘记汤姆的话,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只需要喊他就行了。也许这是个再跟格雷夫斯的 “打杂的”聊上几句的机会。 他离开木屋,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去拿他的外套,因为迎面吹来的风出乎意外地凉 爽,但最后决定放弃了。到另外的木屋只有几步路。一点凉风害不死他的。他快步穿过 空的广场,不加选择地走向最近的房子,抬起手准备敲门,可后来又垂下胳膊,皱起眉 环顾。他听到了一声响,一开始既不知道响声来自哪个方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 它显得不自然,危险,很难用语言描述。 莫恩斯的心“砰砰”直跳,他四面张望。太阳落山了,夜色如墨。他自己的木屋虽 然相距只有十来步,也只能看到低矮的黑轮廓。再后面就是黑洞洞的。莫恩斯的理智告 诉他,这也许只是纯粹的黑暗,可他头脑里突然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讲述着 恐怖的形象和可怕的生物,它们悄悄穿行于黑夜中,黑眼睛贪婪地盯着他。 莫恩斯努力摆脱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但心头始终有一种怪怪的感觉。那些潜 伏的阴影可能是他幻想出来的,沙沙的响声肯定不是。那里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个人, 也可能是一头乱走的动物,从一只无害的猫到猞猁,什么都有可能。他真的不应该站在 这里,而应该回他的住处或最好是去找汤姆,告诉他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营地。 莫恩斯正准备这么去做,那声音又响了,这回声音不光是更大,而且也能清楚地确 认。是脚步声。不是一只野猫或一只野狗的谨慎潜行,而一目了然是人的脚步声,他虽 然不一定是在悄悄行走,很显然还是在努力不弄出太多的噪声。对此可以有数百个可信 又无害的解释,但莫恩斯的念头就像火车头的铁轮一样坚定不移地行驶在危险和阴谋的 轨道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转过身、心跳剧烈地向那个方向走去。没有偏见的观察者无 疑会觉得教授的举动很勇敢,可事实正好相反:莫恩斯只是很害怕返回他的房子,他要 知道那神秘的脚步声和声是怎么来的。他度过了太多充满地狱幻象和噩梦的夜晚,醒来 时大汗淋漓、脉搏怦怦地跳,允许他的幻想兴奋异常地陪伴他进入睡眠。 他什么也看不到,可当他从他的木屋和格雷夫斯所住木屋之间穿过时,他第三次听 到了悄悄行走的脚步声,眼前的黑暗中似有东西在移动;最多只是众多阴影之一,但还 是清晰得不可能是幻象。莫恩斯的理智最后一次想将它归罪于他的疯狂打算,但他更害 怕陌生的恶魔。他的心怦怦直跳,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慢慢走向相应的方向,一会儿 就到达了汤姆的汽车轮胎在松软地面上留下的车辙。虽然光线微弱,车辙很容易认出来。 平行的车辙里有水,这水一定是从烂泥地渗出来的,水面反射着苍白的星光,像是一面 面排放在一起、没有尽头的小镜子。 他的脸突然被什么东西抽打了一下,火辣辣地发痛,莫恩斯好不容易才没有惊叫出 声。他本能地抬起双手,防止再一次遭到攻击,但他只摸到了细细的树枝和露水打湿的 树叶。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记忆:被福特车的冷却管推开、抽打挡风板的深绿色树枝。 还能是什么呢?他顺着福特车的车辙,来到了跟公墓墙平行的道路上。 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走。他刚到这里时就明白了,有人——估计是格雷 夫斯特别指示汤姆的——煞费苦心地将通向开阔地的这个入口隐藏了起来,而他可能没 有足够重视这一发现。假如格雷夫斯不只是要在所有好奇的目光面前隐藏他的发现的话,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念头显然越过了妄想狂的界线,莫恩斯恼怒地驱走它。他几乎气呼呼地推开树 枝,继续往前走。 穿过那道活的栅栏之后,视线顿时好多了。莫恩斯吃惊地停下来,抬头仰望天空。 一个礼拜来月亮就日渐缩小,此时快成为不足手指宽的月牙儿了,但夜色很亮堂,繁星 闪烁,由于没有一丝云翳或乌云遮挡,硕大的光环几乎弥补了缺少的月光。不是这一侧 太亮。而是对面格雷夫斯的营地里实在太暗: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吓走了光芒似的。 又响起了的脚步声,然后是持续时间很长的“扑腾扑腾”和“咕噜咕噜”的声音, 它们远远地传来,显然是来自公墓墙的另一侧。莫恩斯才走一步就又停下了。他的心跳 开始加快。先前,当他坐在汤姆的车上经过这里时,他成功地只将这堵古墙看作一道用 无数不规则的石头砌成的对他毫无意义的障碍,现在他再也没有这个本事了。自从九年 前那个不幸的夜晚以来,莫恩斯就没有再踏进过一座公墓,他也发誓再也不踏进一座公 墓。响声明显地是来自那里,莫恩斯越来越绝望地想控制住他的潜意识释放出的魔鬼, 同时内心里又坚信弄清响声的原因对他有可能具有生命攸关的意义。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来到公墓墙壁跟前,再次心跳不已地停了下来。响声还能听到吗?莫恩斯觉得自己的血 液在大声地喧腾,让他都不敢肯定了。 莫恩斯的心怦怦直跳,又最后犹豫了一会儿,后来他几乎无所畏惧地将双手搁在剥 落的墙头,右脚蹬进剥落的墙体上一个只有手指宽的缝里,腾身一跃,翻过墙去。他根 本不习惯这样的体育动作,但他的敏捷几乎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这个动作也险些结束 于一场灾难,因为公墓的地面要远远低于墙外的路面,这样计划中的弹性着落就变成了 笨拙的踉跄,差点以跌倒告终。莫恩斯慌忙伸出双手,在最后关头抓住了一块倾斜的古 碑,在他的重压下墓碑发出奇怪的叽咕声缓缓地歪向一侧。 莫恩斯几乎可笑地向前弯着身体,站了一会儿,最后想到了那唯一正确的主意,动 作果断地跳开了。墓碑失去扶持,一声闷响倒在了烂泥里,陷进去差不多一半,莫恩斯 双臂划动,重新站稳。就差那么一下:在泥浆里摔个狗吃屎,从头到脚脏乎乎地返回营 地去! 莫恩斯呆立了肯定有半分钟,等他的双手和膝盖不再打颤,同时若有所思地盯着不 是他故意推倒的墓碑,它正缓慢地沉进烂泥里。他几乎听天由命地望着他的鞋,郁闷地 想,某种意义上他跟那块墓碑一样:他也在缓缓地下沉,不是很快,肯定陷得也没有墓 碑那么深,墓碑一定有好几公担6 重,可他的鞋差不多全陷进胶冻状的泥泞里了,如果 再在这里站下去,看着自己往下陷,他可能很快就会在烂泥里一直陷到小腿肚了。 莫恩斯绝对不想这样。他用力从泥泞里拔出脚来,真了不起,鞋还没掉。但他情绪 恶劣地发现它们还是毁掉了,对泥浆的这一阶段性胜利很可能不会长久,因为他虽然迅 速往旁边跨出了一步,却马上又陷了下去。他不得不手舞足蹈了一番,才找到一块至少 结实得能承受他的重量的地面。 他困惑地环顾一圈。他不小心推倒的墓碑早就不是唯一陷进地里的墓碑了。相反: 他在苍白月光下看到的大多数墓碑都不再是直立着,而是东倒西歪,像一座成了化石的 谷子地上被飓风席卷后的的秸秆。有好多完全倒了,部分或全部沉到了地里。歪斜或跌 倒的墓碑之间到处都有星光洒落在静静的水面上,那是从泥泞的地下渗出的水聚积成的 水洼。看样子就像这座荒凉的公墓上铺满数百万只破碎的小镜片似的。 明白了这一发现的意义之后莫恩斯迷惘地皱起了眉头。世上有谁这么疯狂,将公墓 修在一座沼泽中央? 他又想起他来这里的原因,缓缓地转了四分之三圈,试图让目光穿透黑暗。这里要 比格雷夫斯的营地里亮得多,但没有月亮的夜晚就是没有月亮的夜晚,莫恩斯最多只能 看到十五或二十步远。但一会儿后他相信还是看到了有什么动了一下,在他左侧的某个 地方,实际上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看到的范围。那动作隐隐约约,有什么让他觉得可怕 地不自然,但他却说不出为什么。同时他相信又听到了声音,但那声音也有点不像真的。 他的理智的声音虽然越来越低但还是存在,它对他耳语说,在他有可能毁掉自己更 多的东西、而不仅是一双皮鞋之前,他得果断地结束这场幼稚的勇气测试,往回走了。 可莫恩斯没有听从这个声音,而是转身走向神秘阴影的方向。这是一场勇气测试,不管 这念头让他觉得多么幼稚,在跟自己进行的这场游戏中他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不可能 回头了。他要么赢要么输,但再也不可能回避它了。 莫恩斯下决心接受考验。他面对过生命中最可怕的魔鬼,长时间地劝说自己,直到 他坚信格雷夫斯不是上帝派来的复仇天使,它的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毁掉他的生活,格 雷夫斯只不过是一个讨厌的家伙。现在的这场挑衅要小得多,他肯定不会向它投降,面 对一座有个阴影在那里捉弄他的荒凉公墓落荒而逃。莫恩斯继续走向那些朦胧的阴影, 它们不时地消失不见,因为他至少得同样专注地注意脚下,看他的脚步将他带向哪里, 他不想再冒陷进泥泞、丢掉一只鞋或者跌倒的危险。 当他某个时候抬起头来时,阴影不见了,尽管他应该料想到的,但他还是很失望。 道路越来越差,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准备承认自己这样做无意义,失望地停了下来。 再怎么欺骗自己都没有意义了:就算前方曾经有过什么东西——现在它肯定不在那里了, 他可以返回了。要是运气好,在汤姆前来收拾餐具之前,他甚至能及时返回住处,脱掉 衣服,清洗一下,不让谁发觉他出去过。 他不打算再走来时的路,转身向左,那里距公墓墙只有十几步远。他感觉这里的墙 比他先前翻爬的地方稍高一点,但不用湿透脚走回去的希望让他觉得值得攀爬一下。 他绕过一块比一人高、倾斜得很厉害的墓碑,又大步跨过一个特别大的淤泥坑,抬 起目光。 面对着他的过去。 他生命中的九年转眼间消逝了。他不再是在旧金山东部四十里的一座沼泽公墓上, 而是又回到了28岁,不到一礼拜前刚获得博士学位,沐浴在爱河中,喝了名贵葡萄酒一 样在那座小公墓上闲逛,它离大学校园不足一箭远,常来这里的不光是悲伤的死者家属, 较大一部分是异性的大学生情侣,自打有这所大学以来,他们就将这座有数百年历史的 墓地当作秘密约会的场所。他又是跟贾妮丝在一起,听着她清脆的笑声,她轻松跳跃的 脚步和她的过份夸张的惊叫,当他跑进她认为的危险、在深夜墓地的黑暗中看不到她了 时,她就总会大呼小叫。 公墓上不仅只有他们俩。欢庆一直持续到晚上,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随 着他们喝下的每一杯潘趣酒,情绪也越来越放纵,玩笑越来越幼稚。当大学生宿舍的老 管家出现时,时间还没到半夜,可离半夜也不远了,老管家只穿着破旧的晨服和毛拖鞋, 头发蓬乱,满脸痛苦,那是他连续数小时徒劳地想忽视楼上的嘈杂声而造成的,他脾气 暴燥地宣布庆祝活动结束。他不是真正地发火,这么多年的毕业庆典教会了他,激动超 过了一定的程度就毫无意义——特别是面对度过了最后一学期、成功地通过考试,再没 有什么后顾之忧的大学生们。他甚至都不能再威胁将他们赶出房子,因为大多数大学生 早就离开了校园,那些还没有离开的,也正准备搬出去。莫恩斯的钱包里也已经有了一 张前往新奥尔良的车票,在那里——他承认是得到了他的博导的推荐,自己也不清楚等 着他的到底会是什么——他有望在一家非常著名的小研究所工作;他的教授说,那份工 作不是很特别,薪水也不好,却有两个无可争辩的优点:一方面它是一块科学成功的出 色跳板,另一方面还有一套面积虽小但独立的住房,稍微挤一挤,它也足够两个人住。 贾妮丝还有一年,尽管面对它时你会觉得一年很漫长,但一年的时间毕竟有限,某个时 候终会结束的。贾妮丝的成绩和分数不及莫恩斯优秀,但也算不错,让人毋庸怀疑她最 迟一年后就会跟过来。贾妮丝的父母跟莫恩斯的父母一样,除了维持必要的生活也没有 能力过多支持他们的女儿,可是,莫恩斯的新工作虽然薪水低,但还是有薪水,如果他 节约一点,控制得当,省下的钱就足够在假期和节假日给她买好来新奥尔良的车票寄过 去。那时就要挤一挤了,莫恩斯想道,一边再次停下脚步,倾听在他右前方黑暗中的某 个地方响起的轻轻的脚步声。 不是他打算再等这么久。他和贾妮丝是在她来哈佛大学的那一天认识的,已经在一 起整三年了。他们还没有越轨,可莫恩斯是个有着正常需求的健康小伙子,贾妮丝是一 个开放现代的姑娘,她虽然绝不会逾越某种道德界线,有时还是会做出一些、尤其是说 出让莫恩斯的严守教义的母亲脸红的事来。他们没有谈论过规矩禁止他们这么做,但某 些话特别是目光还是让莫恩斯理解了,在他动身前她要将最后的礼物送给他,保证来年 的忠诚。这指的就是今天或最迟明天,因为次日他就会拿上他的已经收拾好几天的不多 的东西,离开哈佛了。 面前的黑暗中又响起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墓这一部分差不多都是一人高的 古老墓碑,莫恩斯蹲到一块墓碑背后,不让对方看到自己,可估计根本就没必要这么做。 夜色几乎伸手不见无指。新月才开始两三夜,天空有云。傍晚时曾经看上去有暴雨的样 子。但雨没有下,尽管凉风习习,云翳还固执地留在空中,夜色黑得莫恩斯很难看到眼 前的那只著名的手。这阴森森的黑暗不一定有助于他同贾妮丝的调皮的捉迷藏,但对于 他和乔纳森想出的游戏,它却正好合适。 当他凝神谛听轻轻的脚步声、想准确判断它的距离和方向时,他最后一次产生了疑 心。不是他疑神疑鬼。马克,特别是这个可怕的爱伦,一个匪夷所思的女人,马克已经 跟她同居了整一年了,这是谁也无法理解的——利嘴恶舌的人们说,就连他本人都无法 理解——他俩早就该得到这个教训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乔纳森,贝蒂,特别是贾妮 丝,他们对计划进行了长时间的充分讨论,本来是不可能出什么差错的。 开始时那计划是根本无害的。乔纳森·格雷夫斯,马克·戴夫林和他自己,莫恩斯, 六年来他们就在大学生联合会的宿舍楼里同居一室,因此每个人都不免对其他人的一切 知根知底。莫恩斯对此也从没有太在乎过。他过着一种普通的大学生生活,拥有他这个 年龄的所有大学生都有的秘密——如果真有什么秘密的话。他同乔纳森、马克不是真正 的朋友,彼此没有有一天能成为朋友的足够好感,可他们是室友和同班同学,这就是说, 他们互相尊重,对他人的某些缺点和不足予以宽容。这一自有大学生活以来就存在的不 成文的约定在六年的前五年都管用了。后来马克认识了爱伦,一切就此发生了变化。 爱伦是个古怪的女人,不仅仅莫恩斯一个人徒劳地琢磨马克喜欢她什么。她既不特 别有魅力,也不是才华横溢、智商超群。可她对马克起着无可置疑的坏影响。他开始变 了,变得自私了,变得没有耐性了,结果他越来越傲慢。他什么东西都要去批评,室友 的任何行为他都要抱怨,每一个小缺点他都要指出、肆意取笑,经常都是采用不怀好意 的方法。一开始无论乔纳森还是莫恩斯都设法不理睬这一行为,但他们越来越难做到, 最终发现根本不可能做到。 于是那个计划就应运诞生了,他们要在最后一个晚上报复马克和他的红发女妖。主 意很快就想不出来,毕竟无论马克还是爱伦都在不停地为他们提供弹药。 马克没完没了地——而且是公开地——唠叨的一点是众所周知的莫恩斯对超感觉和 感觉外东西的偏爱。虽然莫恩斯确实对此热衷得近乎着魔,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从纯 科学的理性的立场出发的。一个故事让他觉得越是离奇,一则传说越是疯狂,一件事越 是貌似无法解释,莫恩斯就越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试图找出传说中的真正核心,分析 那貌似无法解释的东西中可以解释的内容,理解貌似无法理解的东西;即使不是这样, 至少也要理解它为什么不可理解。莫恩斯成了神秘事物的猎手,但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 一个:揭开所有这些事物的神秘外衣。这里的每个人,包括马克,都知道这一点——但 这丝毫不妨碍他越来越厉害地取笑“这种无聊”。尤其是当爱伦陪着他的时候——并得 到她的强力支持。他确实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强调谁也不可能真正相信这种废话,哪怕是 个半痴的人。 因此,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他。虽然莫恩斯原则上不喜欢这种幼 稚的玩笑,马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对他刺激得太厉害了,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但有一会儿他还是有点怀疑,他们大家在计划时觉得是个杰出主意的东西事实上是 否会成为一个特别愚蠢的念头。毫无疑问,这惩罚是马克和爱伦应得的——可是,如果 他现在伸手口袋里,戴上乔纳森、贾妮丝和他花了整整一个礼拜制作的橡胶面具,这个 夜晚的剩余时间就会完全不同于此刻还有可能成为的样子。 莫恩斯想到他在贾妮丝的眼睛里看到的无声的承诺,一阵撩人的暖流在他体内扩散 开来。不错,他们是在一座公墓里,撇开孝顺和风俗原因不谈,这也是个很不健康的环 境,但毕竟他们不是中世纪的大学生了,而是二十世纪初年轻开明的大学生,再过两天, 他和贾妮丝就将有漫长的几个月见不到面了。就算是公墓吧,这里有足够隐秘的角落, 晚上的庆典和没喝惯的葡萄酒也在起作用。莫恩斯白天也常来这里,对这里很熟悉。 离他所站的地方不远,就有许多早就为世遗弃的小陵墓,主要是年轻的大学生情侣 喜欢将它们用作秘密的幽会地点。这从公墓管理人员早就放弃更换门上的挂锁这一点就 可以看出来了,反正它们每天夜里都会被敲开。莫恩斯也来过那里一两回,虽然不是跟 贾妮丝,但自从他们的柏拉图式友谊有了进展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过。但他还是知道, 这里离下一座隐秘的墓穴只有几步,他也明白,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也许只需要轻轻地 摆一摆头,贾妮丝就会陪他去那里的。 假如那人是贾妮丝的话!莫恩斯在黑暗中还能听到前面传来的脚步声。此时的莫恩 斯不像刚才那么肯定了。他和乔纳森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其他人身后,但是,当贾妮丝 ——这是他们的计划内容——突然奔跑起来,开始他们的深夜捉迷藏游戏时,他们走丢 了。他们相约,她和贝蒂负责让另外两人离开他和乔纳森别太远,但妨碍莫恩斯的黑暗 毕竟也一样会捉弄她们,让她们可能走向错误的方向。格雷夫斯,他本人连同他们的女 伴们和他们计划中的恶作剧的两名受害人甚至都不一定是今夜来这座公墓的唯一的人。 不管自己怎么激动,万一在难堪的情形下吓坏陌生人,他还是会不舒服的。他不再肯定, 他面前的脚步确实属于贾妮丝或他们这一组的其他人。 他甚至都不肯定它们属于一个人。 莫恩斯有点被他自己的念头吓一跳。黑夜里在他前面移动的还能是别的什么呢?这 一带已经五十年都没有野生动物出现了——至少没有大得能发出这样的脚步声的,尽管 ——或者正因为——他对所有神秘和不可解释的事物的近乎着魔的迷恋,莫恩斯可能是 他自己认识的最现实的人。他惶惶然赶走这念头,在他的墓群掩体后面继续直起身,从 口袋里抽出手来。 如果他就此作罢,立即开始寻找贾妮丝的话,那么,不仅这个夜晚,他整个的生活 都将会是另一种样子。可就在这一刻那神秘的的吧嗒吧嗒声又重新出现了,莫恩斯睁大 眼睛,他望见一个敦实的阴影,就在真实所见和幻想和害怕的产物开始彼此融合的可疑 的边界上。这形象不太正常,这下,莫恩斯对一切陌生和所谓无法解释的事物的无法遏 止的好奇心唤醒了他的猎奇欲,命运在不可抑止地发展。 莫恩斯使劲睁大眼睛,睁得两眼开始淌泪了。但他这下能将那个奇怪的阴影看得更 清晰了,很显然风向变了,因为现在那吧嗒吧嗒的神秘脚步声听起来要清楚得多。莫恩 斯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藏身处探出身来,溜到另一块较小的墓碑后,蹲下去,双眼盯紧前 方二十步处那个散乱的黑影。从这个距离光线也不足以看清晰,但莫恩斯还是看出那黑 影很像人。像人,不是人。它个子高大,有胳膊有腿有头,但他觉得没有什么是……真 实的。胳膊太长,摆来摆去,像只直立行走的灵长目动物的胳膊,头颅扁扁的,有点变 形,整个体形也有点不对。虽然那个神秘的阴影此刻不在动,莫恩斯又不由得想起他听 到的奇怪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他打了个冷战,想说服自己那只是渐渐强劲起来的风, 但没有成功。 这是什么东西?不可能是一个人。可又没有这么大这么高的动物…… 当莫恩斯想明白,当然不存在这种样子的动物,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世界上的其他 什么地方,他差点大笑起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乔纳森·格雷夫斯,他们制 作的用来好好吓唬马克和他的女友的橡胶面具显然没有他的脸大。莫恩斯想不出格雷夫 斯从哪里搞来这套怪异的服装,它表现的又是什么,至少在现有的光线下,在二十多步 的距离之外,他的效果特别可怕。就连他都一时上当了,他真的应该更明白的。 “乔纳森?”他叫道,将声音压低到至多能传到乔纳森所在的二十步外——毕竟他 不想败坏他的玩兴,在最后关头还警告马克和爱伦——可格雷夫斯显然还是听到了他的 叫声,因为他当场转过身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低下头去,摆出潜伏的姿势。 就连他的动作看起来都像动物的动作,几乎不像人的动作。莫恩斯已经从他的藏身处钻 出了一半,他再次呆住了,既迷惑又不安地向散乱的阴影眨巴着眼睛。他现在也只认出 一个剪影,却看到了狐狸似的尖耳朵,可怕的爪子和洒落在狡黠眼睛上的淡白色星光。 “乔纳森?”他再一次问道。他自己脑海里都在骂自己是个笨蛋——假如马克在这 一刻看到他的话,一定会开心死的!——莫恩斯更果断地做完已经开始的动作,敏捷地 从墓碑后一步跳出,那有着狐狸耳朵的形象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乔纳森?”他第三次问道,这回莫恩斯自己都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哆嗦不仅是由于 惊讶或寒冷和吃力。跟前两次一样它都没有听到回答,但有一小会儿他相信又听到了那 个奇怪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它们正迅速远去。片刻之后就剩下他一人了。 莫恩斯心跳得很厉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一直传到了指尖。他努力振作精神, 才能继续走向他看到那个神秘形象所在的地方。这时候有一点他是明白了:他们的小小 的报复计划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当他想到自己意外遇到化了装的格雷夫斯所做出的反应 时,他就明白那不是个好主意。他们只不过是要教训一下马克和爱伦,而不是要吓死他 们。他们必须在再有人受害之前停止这一荒唐行为! 他来到格雷夫斯刚才所站的位置,全神贯注地回头环顾,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在 找什么。那个形象——格雷夫斯!他必须小心他的想法。他不想用它的真实形象来称呼 那个阴影,赋予了它一种它不应有的威胁!格雷夫斯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未存在过 似的。虽然莫恩斯这期间已经下定决心就这样算了,不将这孩子气的玩笑开过头,他还 是心有顾虑,不敢大声喊叫。但他还是能相当具体地想像出莫恩斯所去的方向。莫恩斯 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后停了下来,皱眉盯着地面。 虽然没有下雨,草和土壤却被空气中的湿气打得又潮又沉。他能清晰地看到他发现 的新鲜脚印。那脚印十分奇怪。莫恩斯蹲下去,伸出手,用指尖去摸触被踩倒的草茎。 他不是个很有才华的脚印辨认师,但你不必是辛加奇古克7 的直系后代就能认出来,这 痕迹是不到一分钟前才留下的。即使离得这么近,光线也不足以看清楚,但不容忽视的 是这些脚印太大了,不可能是普通人的脚留下的,而且也要深得多。留下这些脚印的生 物至少有三公担重,如果不是更重的话。即使格雷夫斯——莫恩斯再怎么也无法想像— —费劲心机,除了化装还穿上超大的鞋——他干吗要将一公担半的铅块背来背去呢? 此时的莫恩斯不再困惑,而是警醒多了,他重新抖擞精神,想让目光穿透黑暗。天 色更黑了,如果格雷夫斯——格雷夫斯?——真的有可能在十步远的地方从他身旁跑过, 而他没能看到,他至少应该知道格雷夫斯离去的方向。面前的公墓呈现为大大小小的立 体阴影的几何图案,但这个系统上有几个例外:离他不远处有个低矮的立体阴影,顶部 是个昂然向天的等腰三角形;他跟贾妮丝、贝蒂和格雷夫斯约定的陵墓。莫恩斯没想到 自己离它已经那么近了,他继续快步往前。悄然掠过的黑影和更轻地潜入的恐惧陪伴着 他,他的心脏跳得比得上他走近陵墓的速度。他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发现的神秘脚印,嘴 巴里变得口干舌燥。也许戴夫林和他的外向型女友说得对,他想道。也许存在你最好别 去研究它们的东西。 走近之后,他发现陵墓里面亮着灯;一种被小心遮住的淡黄色光线,若非确切知道 去哪里找它的话,十步之外你就有可能注意不到它。莫恩斯脚下更快了,右手推开铁栅 门,本能地弯下肩,防止头撞在低矮的门楣上,那是很早以前的某个世纪为矮个子修建 的。门后的墓道里空空的。用灯光将他诱来的油灯放在地上,他听到哪里传来沉闷的刨 挖声。 “乔纳森?” 许久不闻回音,后来一个轻细亮丽的声音叫道:“莫恩斯?” 贾妮丝!莫恩斯大声松了口气,马上又警惕起来。他能听到贾妮丝的声音,可她在 哪里呢?这个墓室是方形的,长宽不足五步,空荡荡的!除了进口另一侧还有一道铁门, 门后有条狭长的石阶陡峭地通向地下。就莫恩斯所能回忆的,那门是用一把老掉牙的锈 迹斑斑的笨重挂锁锁着的。现在门打开了有手掌那么宽,挂锁掉落在门前的地面上。 “贾妮丝。”他喊道,“你在下面吗?” “莫恩斯?”贾妮丝的声音空洞而失真地传上来,好像她是在一条井道的底部讲话, “莫恩斯,到这儿来!你得看看这个!真是太奇妙了!” 莫恩斯犹豫地向开着的门走去。走近后他看到从下面也射上来一道更苍白更飘忽的 淡黄色灯光。贾妮丝在那下面,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念头让他更不安。情况……不大对 头。他可以解释,可这解释太荒谬,他不能允许这念头成形,当他的目光偶然扫过被砸 破的锁时,他的不安甚至更加剧了,锁不仅是被砸坏了,而是被真正地扯断了。门上用 来固定锁的沉重铁板像只罐头的薄铁皮向上弯翘。不,他纠正自己道,想到贾妮丝在那 下面,他不担忧——这想像令他恐慌。 他拉开门,又回去取灯。他举起灯,转过身来,黑影的动作飘忽不定,刹时间那里 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像是有无形的物质试图从光明和黑暗的世界之间的那个狭窄的 边境地带逃进阴影里。他的舌头上生起一股淡淡的怪味。他不应该到这儿来的。这整个 疯狂的主意如今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场大学生恶作剧。无论如何莫恩斯还不肯相信超自然 力的作用,或者相信他刚才在外面碰到的确实是一个生物,它只是将自己隐藏在看起来 是人的面具后面,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但他还是越来越清楚,他脚履的冰面有多么薄。他是被一头狼人吞食,还是成为精 神失常的废物度过余生,这压根儿不重要。他要去接贾妮丝,然后尽快离开这里。 他几乎是跑下台阶的。不到十级后他来到一个低矮的圆顶地下室里,房间中间停放 着一尊巨大的石棺。贾妮丝站在深灰色石棺的另一边,右手握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她 另一只手半举,遮住突如其来的油灯的刺眼光线,保护眼睛。 “莫恩斯,你看看这个!”她激动地说道,“你到这儿来!” 莫恩斯没有动,高举起灯,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刚刚在上面经历的事情似乎在重复 :有一刹那他感觉像有可怕无形的东西在逃躲光线,似乎有股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心灵。 好像他从上面带下来了什么东西,它此刻也潜伏在下面的暗影中。莫恩斯也赶走了这个 念头,但赶不走它同时也意味着的警告。他脚下的冰层越来越薄了,它里面有什么在竭 力设法最终打碎它。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生硬地问道。但贾妮丝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生硬口气,只 将左手里的蜡烛放在石棺边缘——莫恩斯但愿她没有这么做——同时另一只手激动地招 手叫他过去。 “你来看看!”她说道,“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没想到过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棺材?”莫恩斯问道,“陵墓里有具棺材有啥好奇怪的?” “不是棺材,笨蛋。”贾妮丝嘲笑他道,“是这里。” 莫恩斯勉强将灯又举高一点,绕过棺材,来到她的那一边。开始时他还是没有发现 什么异常的东西,后来他看到贾妮丝身后狭窄的壁龛根本不是壁龛。在本该是有数百年 历史的墙体或坚固岩石的地方,莫恩斯看到一条向下的坡度和缓的狭长隧道,隧道的墙 壁没有砌上,而好像是由土壤和黏土组成。 一时间科学家的好奇心还是战胜非理性的恐惧,占了上风。他一声不响地走到贾妮 丝身旁,抬臂举起汽灯,往隧道里照。灯光只能照进隧道几步远,像被隧道那头棉絮般 的黑暗吸走了似的。莫恩斯也将这一印象归咎于他的神经紧张,但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个 寒战。 即使没有刚才的怪事,这景象也是阴森可怖。隧道不太高——五英尺左右,而且不 是到处都这么高——但乍一看形状规整。洞壁和地面看上去根本不像用工具加工过,而 像是被汹涌的巨力从地里冲出来的,要不是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会发誓在某 些地方发现了巨大的爪印,它们将土壤甚至岩石抓成了一块块的。 “这是什么东西,莫恩斯?”贾妮丝以几乎敬畏的口吻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莫恩斯回答道。事实上是他不想知道。隧道尽头的黑暗像布匹,有 什么东西潜伏在里面,某种超乎想像的奇怪和邪恶的东西,它正贪婪地盯着他和贾妮丝, 他能感觉到它在接近,缓缓地,但可怕地无法阻止。 “我们走吧。”他说道,“求你了!” 贾妮丝困惑地转头望着他,可莫恩斯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眼里的困惑表情是因为他的 请求还是因为他讲最后那个词时近乎恳求的声调。 “你就对这事一点不感兴趣吗?”她惊奇地问道,“没有人知道这条隧道!也许它 遍布整个公墓下面,或者……” “是的,也许。”莫恩斯打断了她。现在他根本不考虑声音客气不客气了。拎灯的 手一个劲地哆嗦,灯光在隧道口晃荡,阴影再次跳起怪诞的舞蹈。“快走!” 贾妮丝这下彻底糊涂了,满脸困惑的表情中夹进来一丝惊惧。她几乎机械地后退半 步,又立即停下来,望着隧道里。那些阴影晃得更厉害了,前后左右地上蹿下跳,像是 有什么东西想冲出黑暗,跨越光明的保护栅栏。莫恩斯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他手里的灯 越抖越厉害,但他很清楚不是这么回事。那里有什么东西,一种无名的东西,它潜伏在 黑暗中,正在接近。 他后来所做的事情令他终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他急转身,从贾妮丝和石棺之间挤过, 几大步奔到台阶上。贾妮丝牙缝间倒吸一口凉气,当他重新停下时,她向他侧转过身来, 却没有跟他走的意思。莫恩斯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因为他带走了灯笼,将她独自留下 了,保护她的只有小小的蜡烛飘忽的红光,那红光并不能真正抵挡住涌来的黑暗。黑影 像烟雾状的小动物在她的脸上跳跃。黑暗的井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她。 “莫恩斯?贾妮丝?”锈铁吱吱响,当头顶传来脚步声,一道黄色灯光的不规则圆 圈顺台阶照下来时,莫恩斯刚好来得及压下一声惊叫。“你们在下面吗?这不管我的事 ——可你们两个小情人在那儿干什么呢?”格雷夫斯挖苦道,同时灯光背后的他也由一 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人形,“我现在下来。不管你们正在干什么,快将事情做完, 穿上衣服。” 莫恩斯轻舒一口气,马上又慌张地转向贾妮丝,“你站在那儿别动,乔纳森!贾妮 丝!” 最后这个词他是喊出来的,但贾妮丝没有反应,而是呆若木鸡地继续站在那里,睁 大眼睛瞪着他。莫恩斯听到格雷夫斯继续沿台阶走下来。他的灯光跟莫恩斯的灯光交织 到了一起,他嘲讽地讲了句什么,莫恩斯没有听明白。 “贾妮丝。”他恳求道,“走吧。” “可是,莫恩斯……什么……?”当响起一种可怕的“嚓嚓”声时,贾妮丝话没讲 完就打住了,惊惶得粗气直喘,手捂住嘴。可响声不是来自隧道里。他搞错了。“嚓嚓” 声来自棺材里! 贾妮丝搁在棺沿上的蜡烛晃动起来。烛光飘忽得更厉害了,更多更快的小阴影在贾 妮丝脸上飞掠。“嚓嚓”声又起,这回声音更大,更重,变成了石头跟石头磨擦的沉闷 声,蜡烛晃得更厉害了,歪向一侧,倒了。黑暗只吞没了贾妮丝的脸一会儿,他又重新 将灯举得更高,挣开了它的令人窒息的搂抱。贾妮丝从棺材前后退两步。在油灯舞动的 淡黄色光芒里,她面色苍白,像死人的脸,吓得两眼发黑。 “这里怎么回事呀?”格雷夫斯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抬起胳膊,让他自己的灯光 加入到莫恩斯的灯光里。“嚓嚓”声更响了,棺盖移动起来!格雷夫斯吓得粗气直喘, 贾妮丝也喊叫起来,另一只手也捂住了嘴。出现一条细细的口子,扩大成一条裂缝,从 里面伸出一只涂了一层烂泥、只有三个指头的手来,那只手使劲抓住石棺的棺沿,将裂 缝扩大。 贾妮丝刺耳地尖叫着。格雷夫斯吓坏了,气喘得更厉害了,裂缝更宽了。当莫恩斯 更清楚地看到那只手时,他吓得哆嗦了一下。那不是人手,而是一只毛绒绒的巨大的前 足,有锹片那么大,爪子很可怕。紧跟着伸出一只强壮怪异的胳膊,随后数公担重的棺 盖被猛地一下抛开,在房间里飞过,撞到墙上,撞成了碎片。 真是发疯了。 莫恩斯不知道他有没有喊叫,但有人在喊叫,灯光旋转动画式地狂舞起来,那东西 的动作按疯狂的抓拍顺序飞速变化,莫恩斯看到一个恐怖的长毛的黑影,身材畸形,有 点像人,但比人高大、粗壮得多,长着庞大的桶状胸脯,皮鞭似的长胳膊和肌肉发达的 腿,膝关节似乎角度不对,手足上长有可怕的爪子。最恐怖的是头颅。这家伙脖子以下 都隐隐地像人,可脖子以上的一切真是纯粹的噩梦。古怪的头颅有点像狗头,但比狗头 宽比狗头扁,耳朵又大又尖,耳孔里长着蓬乱的绒毛。嘴巴特大,而宽宽的狗鼻下方直 得刀刻似的,上唇的下垂部分亮晶晶的,在那坨令人作呕的粉红色湿漉漉的肉后面,由 一打刀尖样的斜齿组成的凶残的牙齿闪闪发光。颌骨一定力大无穷,能不费劲地咬断一 个人的胳膊。但是,尽管这颗头颅极其恐怖,还有比这更可怕的。 那就是眼睛。那可怕的家伙没有一只动物的眼睛,也没有魔鬼红通通的眼睛,而是 长着莫恩斯认为是人眼的眼睛,如果它们不是满含着深不可测的邪恶和贪婪的话,一见 到它莫恩斯心里就有什么像一只被猎人射伤的动物一样蜷缩起来了。 这一切莫恩斯都是在漫长的一瞬间看到的。然后跳跃的光芒继续移动,怪物发出 “呼噜呼噜”的声音,力大无比地扑向贾妮丝。 莫恩斯抡灯向它砸去。油灯在空中打了两个滚,正好砸在怪物的肩胛骨之间,叮叮 当当地摔碎了。熊熊燃烧的煤油泼在那生物的背上和肩上,烧着了它的毛,但那燃烧的 液体也有几滴溅在了贾妮丝的头发和衣服上,她的叫声更刺耳了。莫恩斯冲上前,竭尽 全力腾身跳过敞开的棺材,攥紧拳头捶打那个怪异生物的颈背。 他的拳头像是砸在岩石上。沾着烂泥的毛下的肌肉坚硬似铁,燃烧的煤油烧焦了他 的双手,莫恩斯痛得叫起来。但怪物还是怒声狺狺着转过身来,略一停顿,挥着烈火熊 熊的胳膊向他打来。莫恩斯边缩身躲避边回击,可他的躲避动作太慢了,回击又没有丝 毫效果。他使劲一拳击中怪物的嘴,当他的拳头落在坚硬的颌骨上时,他感觉手指节上 的皮肤裂开了,而于此同时,怪兽的胳膊也击中了他。 那一击力道极大,莫恩斯被击得离开地面,向后飞去。他的尖叫变成了快要窒息的 气喘,当空气被从他的肺里压出时,他自己能感觉到他有三四根肋骨同时断了。他一筹 莫展、胳膊乱划着向后跌去,跌进了敞开的棺材。他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那个燃烧的巨 怪,它愤怒和疼痛地咆哮着重新转向贾妮丝,将她抱住,拖进隧道。随后他的后脑“砰” 地撞在石棺的帮子上,莫恩斯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