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我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莫恩斯疲倦地结束他的报告说。最后几分钟里他的声 音越来越低,最后的几句话他简直就是在耳语了。他的脖子很疼,虽然汤姆为他脱去了 湿衣服,拿三条暖和的棉被盖在他身上,他还是冷得全身发抖。“这事已经过去九年了, 但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恐怖生物的样子。昨天夜里我又看到它了。” 汤姆又倒了一杯咖啡——如果莫恩斯没有记错,这已经是第三杯了,也可能是第四 杯——端给莫恩斯,然后才在他身旁的床帮上坐下来。莫恩斯喝了一大口,双手抱住搪 瓷的咖啡杯,但无论是杯内还是杯外的暖气都没能产生预期的效果。他体内有什么东西 似乎冻僵了,彻底冻僵了,无可挽回了。 “在公墓。”汤姆估计道。 莫恩斯点点头。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很烫,几乎烫着他的舌头,但体内结冰的感觉 反而更严重了。“对。”他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劝说自己,一切只是可怕的 幻觉。贾妮丝之死带来的震惊,也许是后脑上挨了一击引起的。你知道吗,这种事会发 生的,人们会失去记忆或相信回忆起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我听说过。”汤姆说道。 “可昨天夜里我看到了这个生物!”莫恩斯声音尖利,“我和它面对面地站着,汤 姆。四目相对!我向你发誓,那跟我在公墓上见到的是同一个生物,我曾经以为它是格 雷夫斯,它将贾妮丝……”他说不下去了,但汤姆还是理解了。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 眼里浮现出真诚的同情。 “后来怎么样了呢?”片刻之后他问道,“当年在哈佛。我是说:找到您的女朋友 了吗?” “没有。”莫恩斯回答道。回答前他又呷了一口咖啡——这一回更小心——艰难地 咽下去。“也没有找到马克和爱伦。在我醒来后,人家告诉我那……东西将贾妮丝拖进 去的隧道坍塌了。我自己再没有进过那座陵墓,可我听说,他们甚至继续挖掘了好几码 8 深,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因为隧道快要倒塌了,十分危险。没有找到他们的任何线索, 无论是贾妮丝还是另外两位的。” “那您呢?”汤姆同情地问道。 “你以为呢?”莫恩斯痛苦地回答道,“在警察看来这案子一目了然。他们发现了 砸坏的锁和打开的棺材。两个深夜在公墓上约会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偏爱各种各样的离 奇怪事……”他叹口气,耸了耸肩,“再加上他们在我的夹克口袋里发现的橡胶面具。 不,汤姆——还没等我苏醒过来,负责侦查的警官们就认为案子已经破了。” “您没对任何人讲过那……生物吗?”汤姆问道。 莫恩斯更深地叹口气。“这是我最大的错误,汤姆。我讲过,但一切反而变得更复 杂了。没有人相信我。无论是警察,还是我的同事和教授们,或者那些我……视为朋友 的人们。”他发出一种轻轻的痛苦的声音,他自己都不清楚那是笑呢还是和笑相反的东 西。“大多数人认为那是一个愚蠢的借口。有几个人干脆认为我是疯了。没人相信我。 我想,反过来,我也不会相信的。” “那格雷夫斯呢?”汤姆脱口叫道,“我……我是指博士!他肯定也见过那个魔鬼 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莫恩斯低声说道,“可我大概搞错了。” 汤姆怀疑地凝视着他,一声不响,可莫恩斯感觉到汤姆无法相信最后的这句说明。 他为什么要相信呢?这是撒谎。事实上,格雷夫斯否认这天夜里去过公墓。事实上是格 雷夫斯向负责调查的警官们讲了他对所有荒诞和超感觉的事物的酷爱,事实上是他莫恩 斯在监狱里被关了四个月,他被剥夺了所有的学术头衔,之所以后来没有出现在法院的 被告席上,只是因为大学怕闹出丑闻,进行了干涉。一个礼拜后是格雷夫斯坐在了前往 新奥尔良的列车里,去就任那个本来安排给他的工作,搬进了等着他和贾妮丝的房子里。 莫恩斯后来不得不发现,不仅有黑名单,而且它显然是国内被阅读最多的文件之一。 所有这一切他都没有讲过。他告诉汤姆的要远比他告诉世界上其他任何人的多得多 ——自从离开哈佛之后,他确实没有再跟任何人谈起过那个可怕夜晚的事情——但他也 不想拿他个人的问题麻烦汤姆。 但汤姆的目光告诉他,他已经猜出了莫恩斯没有直接讲出的大多数内容;就算不是 具体细节,至少是大体意思。莫恩斯从一开始就不想隐瞒格雷夫斯和他不是朋友。汤姆 听后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此刻外面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小伙子皱起眉头,起身走向门口, 拉开门向外张望。莫恩斯也想瞥一眼外面,但汤姆将门只打开了一条缝,而且挡住了他 的视线。 “我马上回来,教授。”汤姆说道,快步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莫恩斯只看到 灰蒙蒙的暮色迅速一闪,门就又关上了,但他听到那些声音更大了,他不仅能认出其中 一个声音是乔纳森·格雷夫斯的,而且能听出他的激动的语气。看样子外面正在进行一 场激烈的争吵。但莫恩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反正他基本上也不感兴趣。他想像不到有 谁不会早晚跟乔纳森·格雷夫斯吵起来的。 但此刻他脑子里想的主要是汤姆——当然还有昨晚。他想不起公墓上还发生了什么 事,他也说不出他是怎么重新回到他的木屋里的。汤姆告诉他是自己发现了他,将他背 回来的,情况表明莫恩斯没有理由怀疑这一说法的真实性——虽然他承认他很难想像这 个瘦弱男孩独自一人将他拖过五步高的公墓墙壁,再背到这里来。另一方面:汤姆又有 什么必要向他撒谎呢?撇开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不谈,莫恩斯就是拒绝将汤姆想像为骗子。 小伙子温柔得像个女性,他很少遇到过谁能让他更快更无保留地产生信任的。令人吃惊 的是,他这样随便地向汤姆吐露真情,而他竟然一点不在乎。作为受过教育的人,他当 然明白他是处于特殊环境中;在这种处境中他必须跟谁谈谈,才不会被回忆引起的恐惧 吓破胆。他有可能会信任醒来时坐在他床前的每一个人,哪怕那人是普罗斯勒小姐。 特别是,他根本不在乎向汤姆吐露真情。在那回受尽谩骂和侮辱地被赶出哈佛大学 时,他对谁都没有讲过那个故事,一天前他还发誓有一天要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但他 还是毫不在乎地将那个影响他一生的夜晚的事情告诉了汤姆。换成其他的任何人,他都 会因为失言而难为情得立即动身离去,再也不回来。但汤姆是不会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 的,这是他的感觉。毕竟昨天夜里有可能是这少年救了他的命。要不是他及时出现的话 ……一想到独自一人毫无保护地落进那个犬头猛兽的魔爪里,莫恩斯就不由得发抖。 他要是至少能记起在他转身突然面对过去的惊骇时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可他一点 都记不起来。他的回忆终止于那张恐怖的狼脸,此后他看到的就是汤姆坐在他床边的小 凳上,耐心地等着他醒来。 门开了,汤姆回来了。莫恩斯记起那场大声争吵,他至少亲耳听到了一部分,他试 图从汤姆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没有成功。“什么事?”他直接问道。见汤姆听后只是回 避地耸了耸肩,他又问道:“但愿你不会因为我而惹恼格雷夫斯?” “不是。”汤姆回答道,“是那些鼹鼠中的一个。” 莫恩斯听后先是不解地瞪着他,后来他忆起了昨天他和汤姆在车里的交谈。 “一位地质学家?” “他们一直在营地周围和公墓上转来转去的。”汤姆证明道,“格雷夫斯博士很气 愤。有一回他甚至威胁说,如果他再在公墓上看到他们中的谁,就开枪打死他。”他耸 一耸肩,“虽然我不相信他真会这么做,但听起来相当可信。” 至少有一点莫恩斯跟汤姆是一致的:他也不相信格雷夫斯威胁要对地质学家们开枪 是当真的。乔纳森·格雷夫斯有巧妙得多的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 “您想再来一杯咖啡吗,教授?”汤姆问道。 莫恩斯虽然将空杯子递给了他,同时又摇了摇头,打手势示意他将杯子放回桌上, “我想,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汤姆。”他说道,“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已经不在人世 了。” “瞎说。”汤姆冲动地反驳道,神色惶遽,又急忙纠正,尴尬地微笑着:“我是说, 您都想哪儿去了?” “哎呀,要是那个怪物……” “可是没有怪物啊,教授!”汤姆打断他道。 “这话什么意思,没有怪物!”莫恩斯说道,“我可是亲眼看到它的!” 汤姆没有立即回答,当他回答时,他的声音失真,更低了,也没有看着莫恩斯的脸, “我担心,是我必须向您道歉,教授。”他说道,“您昨晚看到的不是怪物,而是我。” “你?”莫恩斯一个劲地摇头,“肯定不是,汤姆。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我想开灯,但开不了,后来我想起了你说过的话,如果我想要什么东西喊你就行了。于 是我出门找你。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还看到一个阴影。有人在悄悄地穿过营地。” “当所有人都离开神庙后,我们就关掉发电机。”汤姆说道,“它很费燃料,燃料 得专门从弗里斯科运来。”他耸耸肩,“我应该告诉您的,对不起。” 好像这现在有什么关系似的!“我看到了一个人。”莫恩斯肯定地说道,“我跟踪 他。他悄悄地穿过营地,进了古老的公墓!” “那人是我。”汤姆说道。 莫恩斯瞪着他。“你?” “我每天晚上要在营地上转一圈。”汤姆肯定地说道,“有时夜里还要再转一圈。 偶尔会有好奇者偷偷地来这儿转。城里来的孩子们或印第安人,他们什么都偷,只要没 用钉子钉死的,偷去换酒喝。还有……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有时我也去古老的公墓上, 看那里是否正常。昨晚我也去公墓了。我一直就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于是我潜伏到一块 古老的墓碑背后。当您后来走近时……”他满脸自知有罪的表情,明显勉强地直视着莫 恩斯的眼睛,“我真的很对不起,教授。要是早知道我会将您吓成这样,我就会早点现 身了。” “这太可笑了!”莫恩斯说道,声音在发抖,“你为什么这么做,汤姆?为了安慰 我?你没必要这么做。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可他真的知道吗?如果汤姆说的是真的,他看到的确实是他、而不是来自过去的猛 兽,那该怎么办呢?那时他就不得不承认,他像个神经质的老处女一样被一个阴影吓得 晕倒了。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他坚持道。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是固执,而不再有 真正的自信。 “这我不怀疑。”汤姆回答道,“但事情也可能是这样的:在差不多十年前,您经 历了那场可怕的故事。格雷夫斯博士不是您的朋友,不得不重新再见到他又唤醒了您心 中所有恐怖的回忆——再加上在那座地下神庙里发生的那许多神秘事件,普通的人谁都 会做噩梦梦到它们的。” “你到底以为你是谁呢?”莫恩斯不怀好意地问道,“精神病科医生吗?” “后来您听到有脚步声,就偷偷尾随我。再加上是在一座公墓上。”汤姆无动于衷 地继续说道,“所有的回忆突然返回。您恼恨博士,您从没有原谅博士那样背弃您。失 去女友的悲痛,对那个可怕夜晚的回忆——再加上这座公墓,它有时候都让我觉得阴森 可怖。”他叹息着摇摇头。“当我十分愚蠢地像是从虚无中突然出现在您的面前时,您 一定就在这时看到了那个……东西。我肯定会这样的。我相信,其他人也会这样。” 莫恩斯睁大眼睛瞪着小伙子。他说不出是什么更让他吃惊:汤姆话中透露出的无法 反驳的逻辑,还是这小伙子将他的形势认识和分析得那么容易。当地一名未受过教育、 甚至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的孤儿?可笑!妈的,这小伙子到底是谁? 莫恩斯大声提出了这个问题。 “您在恭维我,教授。”汤姆回答道,“可这回您搞错了。我不是很聪明。但我是 个出色的观察者,我有许多时间思考。” “你还喜欢玩小游戏。”莫恩斯板着脸补充道。可实在奇怪:他就是无法当真地生 汤姆的气。就连现在也不行。尽管汤姆的论据乍一听很有说服力,他还是知道它不对。 可他内心里有什么希望它是真的。 “不对。”汤姆笑着回答道。莫恩斯无法说出区别在哪里,但汤姆一转眼就又变成 了那个腼腆苍白的男孩子,他显然还需要好几年才能从童年走进成年,瞪着大眼睛好奇 望着他不理解的世界,他有可能对汤姆过于信任了。“我只是为您担心,教授。我知道, 我不应该这样,可是……”他徒劳地寻找合适的词汇,最后耸了耸肩,“您不同于格雷 夫斯博士和其他人。” “不同?” 门又被用力打开了,格雷夫斯冲进来。他气得脸色发黑,在身后使劲摔上门,吓得 汤姆一哆嗦,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该死的泥鳅!”他发火道,“就连……”他停了下来,话和动作都停了下来。他 的头快速地从右转到左又从左转到右,莫恩斯明白他一眼就不仅看清了整个房间,而且 也明白了形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散乱地堆在莫恩斯床旁地面上的沾满烂泥的鞋和脏衣 服上。 “你离开营地了,莫恩斯?”他问道,没等莫恩斯回答,他就冲汤姆发起火来。他 眼里的怒火虽然没有变强烈,但分量不一样了。 “汤姆!”他粗声喝斥道,“我指示过你告诉范安特教授,没有我的特许谁也不准 离开这个地带!” “他告诉我了。”莫恩斯没等汤姆为自己辩护就赶紧说道。格雷夫斯沉默地皱起眉, 汤姆也有片刻失去了镇定,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这当然没有逃过格雷夫斯的眼睛。 “这不是他的错。”莫恩斯声音更大更坚定地接着说道,“汤姆在开车来这里的途 中就告诉了我你的愿望。”他坐直身体,抵御着想拿被单裹紧双肩的诱惑,打了一个寒 战。格雷夫斯似乎将一股冷空气带了进来,可莫恩斯甚至都不肯定他的寒战是因为这个 原因还是因为格雷夫斯打量他的冷冰冰的目光。 “但看样子还不够清楚。”格雷夫斯终于说道,那口吻不容人怀疑他多么不相信莫 恩斯的话。 “噢,汤姆已经讲得够清楚了。”莫恩斯冷冷地回答道。“我只是还不太清楚,我 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到这里的,乔纳森。作为工作人员还是作为犯人。” 格雷夫斯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声不吭。 “怎么了?”莫恩斯爬起来,挑衅地正视着格雷夫斯的眼睛,“我到底是什么?” 格雷夫斯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抿成一条线。但他没有回答莫恩斯的提问,而是慢 吞吞地朝他脚前的脏衣服摆摆头,眼睛紧盯莫恩斯不放。“怎么回事?” “我动作不灵活。”莫恩斯回答道,“要不是汤姆,事情的结局也许就会很惨。你 应该感谢他,而不是责备他。” “通过这件事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指示是有意义的,莫恩斯。”格雷夫斯回答道, “这里的四周不是没有危险——特别是对于一个不熟悉的人来说。已经有好几人掉进这 些沼泽,再也没有出来了。”他耸耸肩,好像事情讲完了,然后直接面对汤姆:“你没 事做了吗?” 汤姆马上消失了,像是确实化为了乌有似的——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感激地飞瞥了 莫恩斯一眼,跟他先前的吃惊一样,这也没有逃过格雷夫斯的眼睛。 “你为什么保护他?”当只剩下他俩时,格雷夫斯问道。见莫恩斯不回答,他又耸 了耸肩,意味深长地叹口气,接着说道:“你喜欢这小伙子,这我可以理解。每个人都 喜欢他。小伙子十分机灵,特别可爱。可他需要好好调教。我不喜欢跟雇员结拜兄弟。” 见莫恩斯要发火,他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最迟一小时后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坚持采 取这些安全措施了。”他环顾一圈,“能请你曾经的大学同学喝一杯咖啡吗?” 莫恩斯既不理睬格雷夫斯声音里嘲讽的口吻也不理睬他试图做出的勉强的微笑。但 那只是尝试而已。乔纳森·格雷夫斯的脸上是微笑不出来的。 “那里有。”他朝桌子一摆头说道,同时掀开被子,向他的箱子弯下腰去,打开箱 子取干净衣服。 “你不一定非要穿上你最好的衣服。”格雷夫斯建议他道,在他背后弄得杯子和碟 子叮当响,“我们必须经过有点……难走的地带。” 莫恩斯充分注意到了他话里短暂的停顿,他也明白那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刺激他 提出相应的问题。他没有理睬,保持着沉默,后来他还是听从了格雷夫斯的建议,从自 己不多的几套衣服里挑出了最简单的一套。 在他穿衣服时,能听到格雷夫斯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下了。格雷夫斯默不作声, 莫恩斯明白格雷夫斯在等他做出某种特别的反应或提出问题,要不是他动作时几乎不经 意地匆匆瞥了格雷夫斯的脸一眼的话,他也许就帮他这个忙了。那只是一种模糊印象; 来自那个狭窄边境地带的一种快速幻象,在那里,真正看到的东西再也不够,必须由来 自记忆——或幻想的存储信息加以补充;这一回显然是来自他的幻想。因为莫恩斯在那 不真实的瞬间看到的不是格雷夫斯的脸,而是一个噩梦般的假面具,它只是表面像一张 人脸。透过格雷夫斯的表情可以窥见某种猛兽一样的、野性的东西,通常情况下它是隐 藏在他的人脸下面的,现在,从这个十分特别的视角,在这个十分特别的瞬间,它透过 平常能看到的表面东西暴露了出来。也许这一刹那是他头一回看到格雷夫斯的真面目; 不是他看上去的那个样子,而是他的真实形象:一个像爬行类动物的东西,它潜伏、悄 悄行走,等待出击的机会。 他看到的当然并非真的是格雷夫斯。那是他想看到的东西,是过去十年里乔纳森· 格雷夫斯博士留下的图像,九年多仇恨、受伤的骄傲和自我谴责的精华。莫恩斯对此十 分清楚,他也明白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但这一闪电样的黑色幻象还是让他没有回答格雷 夫斯,相反,他花了比实际需要更长的时间来穿衣服。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可笑,被他的 幼稚的恐惧打败了,当他终于直起身转过来时,他的心一直跳到了喉咙口。 格雷夫斯拉过来一张椅子,骑坐在上面,手腕懒洋洋地撑在椅背上。他不时呷一口 他给自己倒的咖啡,一边目光冷淡、几无表情地打量着莫恩斯。 “说说你的想法吧,莫恩斯。”他说道。 “最好不要。”莫恩斯回答道,“你想让我看什么东西吗?” 格雷夫斯的样子有点生气。“我们的头开得不好,是吗?”他不理睬莫恩斯的问题, 说道。“我很遗憾。在这么长时间之后,我想像的可不是这样。也许想得太简单了。我 错了。对不起。” “会有什么事让人感到遗憾?”莫恩斯左眉一挑,“我有点不敢相信。” “给我一个机会。” “跟你给我的一样的机会?”莫恩斯问自己为什么想进行这场讨论,但他徒劳地没 有找到答案。他接着说道:“当年,你为什么啥也没讲?哪怕一句话,乔纳森,那么… …”听着自己的声音,他都快吃惊了。 “……什么都不会改变。”格雷夫斯打断他道,“他们会像不相信你一样不相信我, 莫恩斯。他们会认为我俩都疯了,这就是唯一的区别——也许两人都会入狱。” “于是你选择了让我一个人被当成疯子。”莫恩斯痛苦地说道。 格雷夫斯喝下一大口咖啡,同时从杯沿上方锐利地盯着莫恩斯。然后他十分平静地 说道:“是的。” 如果他是站起来,出其不意地一拳揍在莫恩斯的脸上,那震惊也许不会更大。“你 说什么?”莫恩斯尖叫道。 “你现在吓坏了吗?”格雷夫斯问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吓坏的。” 过了好一阵莫恩斯才明白了这一承认的含义。“那么……那么你也看到它了?”他 的心急剧地跳动着。他害怕格雷夫斯的回答。惊慌失措的恐惧。 格雷夫斯回答前又喝了口咖啡。他眼睛冷冷地盯着莫恩斯,时间伸展成痛苦的永恒 无限的重叠,残酷得好像他能准确地感觉到他的痛苦,有意将这一刻延伸,从中获得快 感。可后来他耸了耸肩,以若有所思的口吻很轻地说道:“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 看到了某种东西,这是对的,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好像他什么时候会忘记这一瞬间似的,即使等他到了一百岁也不会!这图像无法清 除地深烙在他的记忆里,是他大脑里一块永远治不好的伤疤,就像它绝不会停止疼痛一 样:被一个肩和头着火的怪物拖走、绝望而徒劳地呼喊求救的贾妮丝和他从她眼里捕捉 到的不可挽回的最后的眼神。那不是他预料的对死亡的恐惧。也许,它肯定也存在,但 莫恩斯所看到的是对一个没有大声讲出、但很可能暗暗做过的承诺的绝望索取,现在他 无法再守住承诺了:那个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陪伴她、在任何危险面前、哪怕要献出 自己的生命都要保护她的承诺。他没有守住这个承诺,原因无关紧要。 “给我一个机会,莫恩斯。”格雷夫斯说道,“我求求你。” “你?”格雷夫斯声音里的恳求语气让莫恩斯无法将他对格雷夫斯所有的鄙视放进 他的声音里。就连一小部分都不行。 “噢,我理解了。”他的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种不怀好意的嘲讽口吻,他眼睛一亮, “你不必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是吗?为什么要给呢?你受到了伤害。你蒙受了一次可 怕的损失,尤其严重的是:人们不公正地对待了你。因此你认为你有权利为这世界加之 于你的余生的所有痛苦要求赔偿。”他侧过身来,嘴唇动了动,莫恩斯一开始认为那是 轻蔑,后来才明白他错了。 “你认为我是个魔鬼,对不对?你相信,只有你才有权疼痛和痛苦?”他气呼呼地 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呀,范安特?” “我?”莫恩斯叹口气。他彻底糊涂了。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乔纳森会 转而发起进攻,指责他。这……真荒唐。 “是的,你!”格雷夫斯忍无可忍道。他的手猛地用力抓紧搪瓷杯,将薄薄的金属 像捏一只空铁皮罐一样捏扁了。咖啡溅出来,从他的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流过,他自己却 没有注意到。“你以为过去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你以为你为什么在这里?” 莫恩斯惘然若失地望着他。 “你相信,”格雷夫斯接着说道,“我忘记那个夜晚了吗,莫恩斯?”他用力摇着 头,“肯定没有。这么多年来,一天都没忘。我跟你一样喜欢贾妮丝,莫恩斯。你可能 是爱过她,但她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我知道你受了多大的苦,莫恩斯。” “这我不怀疑。”莫恩斯低语道。 “噢,如果我伤害了您的话,请您原谅,尊敬的教授。”格雷夫斯不怀好意地说道, 又变得十分生硬了,“我绝对不想怀疑您作为本大陆最伟大的殉道者的荣誉。我知道, 您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可您至少还有对我的仇恨。” “你怎么想到……” “我知道你恨我。”格雷夫斯打断他道,“我自己也为我所做的事情痛恨自己。可 我已经做了,我不是个会为无法弥补的错误道歉的人。我坚持认为:道歉于事无补。相 反。人们会认为我俩都疯了。”他摆一摆手,“我可能就不会找到这里的这一切。我就 不会在这里。你就不会在这里。” “那我为什么在这里呢?”莫恩斯问道。 “当然是因为你很优秀了。”格雷夫斯说道。他将捏扁的咖啡杯举到嘴边,正准备 从中喝一口,后来愣住了,低头迷茫地瞪视它良久,才又轻轻一耸肩,坐回桌旁。“不 管你信不信,但我认为你是你的专业领域最出色的科学家。我让你来没有别的原因。” 他犹豫了一下,“当然是作为弥补。” “弥补?为什么?” “为我给你造成的那些痛苦。”格雷夫斯回答道。当莫恩斯想反驳时他用一个霸道 的手势阻止了他,“你没必要指责我,我只是想安慰我的不安的良心。如果你要这么相 信,我也无所谓。一旦这里的事公开出来——早晚会公开出来的,莫恩斯——那就没有 人再去管你曾经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 “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接受你的施舍的呢?”莫恩斯问道。他的声音在发抖,可他自 己都无法准确地说出原因。 “你为什么不先等我带你看看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呢?”格雷夫斯问道。 “什么……”莫恩斯困惑地打断他道,“我想,那神庙……?”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格雷夫斯说道,站起来,“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你别 误解我:神庙是个头号新闻,也许是本世纪最大的考古新闻——至少到目前为止。但这 还不是全部。” “这是什么意思?”莫恩斯不解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格雷夫斯摇摇头,突然咧嘴笑起来。“噢不,这样不行。”他说道,“让我再折磨 折磨你,开心开心。另外,如果我带你看看,事情就简单多了。走吧。” 他转身打开门,见莫恩斯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走时,他不耐烦地招招手。阳光将他 的身形变成了一道黑影,莫恩斯又冷冷地打了个寒战,因为这情形让他想起了他从眼角 瞟见的图像。它跟那图像一样太不真实,也跟它消失得同样地快。 莫恩斯努力甩开回忆,跟在格雷夫斯身后离开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