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要不是需要格雷夫斯的帮助,才能找到走出这座密封的地下迷宫的路的话,他会一 路奔跑,返回他的木屋,逃离格雷夫斯。可那将是一桩无意义的冒险。他恨格雷夫斯。 这一刻他更是恨之入骨,仅仅因为不再相信自己,他就无法再在他的近旁呆下去。他恨 格雷夫斯,因为一切又重新返回了,因为跟他的相遇将一切都带回来了,每一种痛楚, 每一秒绝望,充满自责和痛苦的每一夜。因为他是对的。 因为有一点是明白的:莫恩斯会帮助他。他自己还不能承认这一点,但他知道格雷 夫斯最终会赢。十分简单,因为他讲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事实。 不管他曾经多么愤怒和沮丧,他躺进他的零乱的床,连续数小时瞪着头顶的天花板, 徒劳地想整理大脑里混乱的思绪。要不是什么时候有人敲门,汤姆走了进来,他可能还 要那样躺上很久。 莫恩斯吃惊地用臂肘支撑着坐起来,糊涂地对着那个长有金色髦发的小伙子眨巴了 一阵眼睛。他想不起听到汤姆的敲门声后喊过“进来!”但被汤姆撞见自己大白天这么 躺在床上,他感到十分难为情。他急忙爬起,双腿放下床。 “汤姆。” “教授。”汤姆在身后推上门,一时似乎有点手足无措,尴尬地倒腾着脚。 “什么事?”莫恩斯终于站起来,向桌子走去,后又返回来重新坐回床帮上。他的 小房间里唯一的椅子就是格雷夫斯先前坐过的那一张,莫恩斯根本无法让自己坐上去。 “您……您跟博士去那下面了?”汤姆不安地问道,他的眼睛没有看着莫恩斯。 “对。” “他带您看过一切了?秘密的隧道和……” “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讲,如果你害怕的是这个的话。”见汤姆没有再讲下去,而是 牙齿咬住下唇,越来越不安地将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莫恩斯插话道,“他不 知道你知道他的秘密。” 汤姆放心地舒口气,但还是很不安。“那条通道,和那……后面的洞窟?” “你到过那个洞窟?”莫恩斯吃惊地脱口而出道。 “只去过一次。”汤姆慌忙回答道,“而且时间很短。我觉得那个洞窟很神秘。我 发誓,我什么也没有碰过!” “我相信你的话。”莫恩斯回答道,这是实话。就连他在那个阴森森的洞窟里也肯 定会主动什么也不碰的。“别担心,汤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当汤姆宽慰地轻舒一口气,马上准备离开时,他迅速做了个手势,“可我有个问题要问 你,汤姆。” 汤姆眼里刚刚掠过的轻松感又消失了,让位给不信任的新的恐惧。“什么事?” 莫恩斯又做了一个手势,这回是指指他自己刚才差点坐上去的那张椅子。汤姆先是 明显地踌躇了一下,后来接受了他的要求,看得出他这么做时很不舒服。他先将椅子重 新摆正才坐了下去。但莫恩斯明白,这不是因为格雷夫斯的接触玷污了这张椅子。更主 要的是因为他的邀请就座——汤姆肯定无疑地将它理解为了一道命令——使一次无害的 交谈成了一场审讯。 “格雷夫斯博士告诉我,这里的一切本来是你发现的。”他开始道。 汤姆一脸尴尬,“那只是一次巧合。”他谦虚地说道,“我在……” “公墓里,是去那里有事吗?”莫恩斯打断他的话。 汤姆不解地竖起眉毛。“有事?” “那是一座公墓。”莫恩斯提醒道,“格雷夫斯说,你打开了一座坟墓?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现在也许在想的原因。”汤姆回答道,“我当时还在为地质学家们工 作。” “那些鼹鼠?” 汤姆倔强地嘬了下嘴唇,“工作简单,钱很多。我没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情。” “也没有人这么认为。”莫恩斯赶紧说道。汤姆声音里的刺耳口吻没有逃过他的耳 朵。他不可以忘记他在跟谁交谈。有时候汤姆令人吃惊的方式太容易让他忘记坐在自己 对面的是个十分简单的人。简单的人感觉受到攻击时有时会做出十分直接的反应。“我 只是太吃惊了。今天早晨的争吵……”他的头朝门一摆,“……那也是一位地质学家, 是吗?” 汤姆点点头,一脸执拗的神色。“那不是博士和他们之间头一回争吵了。”他不情 愿地说道。 “为什么吵呢?” “总是为同样的事。”汤姆耸耸肩,“格雷夫斯博士不跟我谈论此事,但我多少听 到点风声。”他再次耸了耸肩,好像是要说明他讲的话不一定非要符合事实,“他们对 我们来这里很生气。他们相信,博士的挖掘影响他们的工作。” “一支地质队的工作?” 又是耸肩。“这我就不懂了。我只知道,他们从前经常来这里。可是,自从教授买 下这块地皮之后,他就再也不许任何人来这儿了。” “格雷夫斯买下了这里的一切?”莫恩斯证实道。 汤姆点点头,“一年前就买下了。在他一见到我发现的东西之后。大家都认为他是 疯了。”他莞尔一笑,“这块地皮根本没有价值。一块越来越大的沼泽和一座渐渐陷进 地下的古代公墓。谁也不能拿它派什么用场。” 这信息有什么东西引起了莫恩斯的注意,但开始时他自己也还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推开这念头,准备以后再好好想想汤姆的回答,“你为地质队工作时是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汤姆第五或第六次地耸了耸肩,“我一直没搞懂他们是为什么 付给我钱的。要我向他们汇报坟墓下沉的速度有多快,就这些。”他开始不舒服地绞着 双手,似乎又不知道目光该望向哪里好了。 “这对于地质学家无疑十分重要。”莫恩斯说道,摇摇头,“虽然我不懂地质学。 谁会在一座沼泽里修建一座公墓呢?”他又想起了默瑟的话。这里的地面像一块大海绵。 “并不总是这样的。”汤姆回答道,“沼泽在生长。” “它在生长?”莫恩斯怀疑地重复道。他不是地质学家,但他从没有听说过一块沼 泽也会生长的。 可汤姆恳定地点点头。“它在扩大。”他说道,“我还能记得它从前的样子。孩子 时我们常来公墓上玩耍。那时候沼泽只到营地的另一侧。从那以后它就长大了。有些人 甚至担心它有一天会威胁到城市,但我不相信。” 莫恩斯觉得这真是一桩轰动性事件;对于来自地质学家营地的鼹鼠们也肯定绝不是 一件小事。汤姆讲起来好像他是在讲很久以前的事,可他才17岁,这就是说,这座沼泽 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越过了空旷地带,一直延伸到了公墓。虽然莫恩斯不是该领域的专 家,但在他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格雷夫斯很奇怪,地质队是急着要继续他们的调查 吗? “谢谢你。”他说道,“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当他察觉汤姆眼中不安的目光时, 他补充道:“……别担心,格雷夫斯博士不会知道我们的小秘密的。” “谢谢。”汤姆说道:“我……”他住口了,既放心又怀疑地凝视莫恩斯许久,然 后径直跑出了房间。 莫恩斯目送着他的背影,感情既轻松又很困惑。同汤姆的交谈在他心里留下一股奇 怪的感觉。他没有理由不信任汤姆。他所讲的听起来合情合理,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 :他感觉汤姆在讲真话。 但他为什么还是不信任他呢? 莫恩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不再信任任何人。无论是汤姆还是格雷夫斯,但 最不信任的是他自己。 他猛然站起。继续怀疑和谴责自己对谁都没有好处。莫恩斯强迫自己想明白他是科 学家,一个学会了判断事实而不是感情的人。正如哈佛大学里他的导师一再强调的,保 持“对本质的目光”。 当他明白了他刚才思考的事情时,莫恩斯险些大笑起来。他来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就 是格雷夫斯去汤普森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风暴。如果不是他感觉到的东西,那又是什么 让他接受格雷夫斯的不正当建议、做出留在这里的决定的呢?是的,甚至要帮助他揭开 地下神庙里的巨大秘密,而不是去做他应该做的事——离开这里,尽快离开,越远越好? 只是为了让双手不闲着,莫恩斯开始整理起桌子,汤姆为他准备的早餐还放在桌上。 莫恩斯没有动它,只喝了汤姆给他煮的浓咖啡,但一见那早已冷却难看的饭菜——炒鸡 蛋,火腿和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就想起来,从昨晚起他就什么都没吃过。现在已经快 到中午了。他的胃咕咕直叫。饭菜的样子无法让他产生食欲,但壶里还有剩余的咖啡。 咖啡也早凉了,但莫恩斯一向就喜欢喝冷咖啡,而不喜欢喝热的。他抓起被捏扁的杯子, 动作做到一半就停下了,他想起来格雷夫斯不仅捏扁了这只杯子,而且用它喝过。莫恩 斯宁可渴死,也不会允许他的嘴唇碰一下这只杯子。 但他还是停了一停,厌恶地扭歪了脸。莫恩斯突然不再肯定这只杯子是否真是格雷 夫斯喝过的那只。它变形成了一块废铁皮,杯底还有少量残余的咖啡——但它更容易让 人想起漫长冬天后在森林里找到的某种东西。搪瓷掉了,碎了,那下面露出来的金属生 锈了,风化了。当莫恩斯不小心动了一下时,把手都差点断裂,杯里残存的咖啡油光光 地发亮,表面漂浮着小小的绿色块状物,令人恶心地漂浮着一层,莫恩斯心里唤醒了腐 物的图像,它们曾经生活过,现在变成了另一种不健康的生命。 他用尖尖的手指将杯子放回桌面,恶心地尽量将它推得远远的,但没有让它从桌子 边缘掉下去。他不得不干咽几口,才摆脱想从他的胃里爬上来的恶心。死板地——内心 做好了再看到另一种恶心景象的准备——他也检查了一遍其他餐具,但没有再碰上意外。 桌上的其他东西都很正常,无可指摘。但他还是打算跟汤姆严肃地谈一谈。要是他不小 心拿这只杯子喝了的话,真难以想像! 收拾好桌子后,他转向床和两只箱子。汤姆已经拿走了昨夜的沾满烂泥的衣服,估 计是拿去洗了,莫恩斯将余下的不多几件放进了抽屉里。他箱子里还剩下的少量世俗用 品就是纸张和书籍了。他将那些资料分放在办公桌和立式写字台的折叠板上,橱里还有 一小块空位置好放书。 当他将他的书籍分放进现有的空档,目光十分机械地滑过已经放在那里的图书的书 背时,本来有点高涨起来的情绪又重新回落了。鉴于他这一天半里在这里遭遇的一切, 其中的大部分书籍正是他所期望的:几册关于南美大陆的土著居民的,玛雅人,印加人 和阿兹特克人,大批书籍是关于古埃及及其神和法老世界的历史的,它们经常彼此结合 得近乎无法分开,还有一些考古学经典名著,见到它们莫恩斯轻蔑地撇了撇嘴唇,因为 其中的大多数他早在上大学时就熟读透了,这些书籍中的理论不止一种早就被事实证明 是错误的了。格雷夫斯以为他是个傻瓜吗? 其中也有些图书,见到它们让他再也微笑不起来。那些书他也很熟悉,但很久没有 再看过了,因为它们属于他生活中的一个他认为早就结束了的章节。那是有关古代的祭 礼、魔幻和秘术,关于早就遗忘的神话和没落的文明,它们只在人类的传说中留下了痕 迹,关于会带来死亡的违禁的知识和秘密。他突然又以为听到了格雷夫斯的声音了:世 界上证明魔幻真实存在的第一位科学家。这可能吗?他和格雷夫斯掌握了证据,他们的 大多数同事嗤之以鼻的东西原来是真的——不仅是迷信和弱智者受误导的迷信,而是可 以从科学上证明的现实,这可能吗? 莫恩斯明白这个问题会带来的危险。让自己坚信某种自己想相信的东西太容易了; 一种连科学家也无法抵挡的诱惑。这种诱惑也许最难抵挡,他必须掌握各种各样的论据 和途径,证明无法解释的事情,解释貌似不可能的东西。 还有:在他一小时前见过的尤其是感觉到的东西之后:这是可能的。 书橱上的书莫恩斯不是每本都熟悉。有些他根本不知道,另一些他只是隐约觉得书 名熟悉,其中有两三本,它们无疑只可能是复印件,但光是原件的名字就已经神乎其神 了;有些神奇得让人们只能低声讲它们。 他犹豫地伸手去拿一本沉重的、用粗糙的黑皮包着的大开本书。书很沉,他需要两 只手才能将它从橱里拿出来。封面上脱落的金色字母为《DeVermisMysteriis 》9 ,莫 恩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极不舒服地打了个寒战。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本 书。书页是发黄的羊皮纸,旧得翻开时不仅能听到沙沙声,而且让莫恩斯几乎害怕它们 会破碎,上面写满一种书法似的小字母。中间有特殊的神秘符号和让人害怕的图形,一 见它们就让莫恩斯不舒服。 “小心。”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道。 莫恩斯惊得猛转过身来,险些将书弄掉了。他根本没听到门被打开,“乔纳森。” 格雷夫斯在身后反锁上门,走上前。他的目光先仔细扫了桌子一眼,才转向莫恩斯, 接着说道:“部分是无可取代的原件。确实很珍贵。” “原件?”莫恩斯本能地抓得更紧了,引得格雷夫斯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从马萨诸塞的一所小型大学里借来的。”他肯定道,“你想像不出为了借到它, 我费了多少劲。我不得不拿我的灵魂作抵押,大学学监才肯将它借出来。”他咧嘴一笑, “我很想重新得到它。” 莫恩斯怀疑格雷夫斯会有灵魂这种东西,但他很明智,没有说出这种看法,而是慌 忙转身要将那本书放回书橱。“你一定十分有把握我会同意。” “应该说是:谨慎的乐观。”格雷夫斯回答道,“我希望,这一选择能对你有所帮 助。有几本书我记得从前读过,但我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因此多多少少不得不听从学 监的建议。根据我所听说的一切,这所密斯康托尼克大学在这个领域是居于领先地位的。 它的图书馆声誉卓著。” 莫恩斯还从没听说过这所大学,就像没听说过它所在的城市一样,但他面前书橱上 的书目似乎证明了格雷夫斯的观点;即使莫恩斯怀疑那些书是否真的全是原著。相反他 几乎肯定,那些他们用手掩住嘴谈论的书中有一些从没有存在过。但不管是不是伪造的, 这些图书无疑都很古老。 “你就让这些书这么摆在这里?”他奇怪道,“在一座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出的未锁 的房子里?” “噢,我们在安全方面已经采取过措施,别担心。”格雷夫斯安慰他道,“也为我 们的财产采取了措施。”他走近两步,目光又十分仔细地扫了一眼莫恩斯刚收拾好的桌 子。“可我不是来跟你没完没了地扯这些图书的,莫恩斯。你做出决定没有?” “决定?”莫恩斯没有立即明白格雷夫斯指什么。 “有关我的建议。”格雷夫斯解释性地做个手势,更正道:“我的请求。你会帮助 我吗?” “这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呢!”莫恩斯说道,“要我做这么一个重要的决定,你应 该多给我点时间。” “我担心,我不太多的就是时间。”格雷夫斯忧虑地说道。 “干嘛这么急?”莫恩斯问道,“你来这里一年了。几个时辰或几天有什么大不了 的?” “我担心关系很大。”格雷夫斯说道,“不到一个礼拜就是满月了。在那之前我们 应该做好准备。” 莫恩斯困惑地眯起眼睛看着他。 “满月?” “难道满月在许多魔幻仪式里不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吗?”格雷夫斯问道,几乎腼腆 地笑了笑,“我是说:我们在此谈论的可是我们的高尚的同事们称作魔法的东西,不是 吗?”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现在必须夜里在一个十字路口等满月出现,同时焚烧蟾蜍骨 和蝙蝠翅膀吧?”莫恩斯问道。 “如果那样有用的话。”格雷夫斯依然一本正经。他用头指指身后的门,“其他人 很快就要回来了。我要求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地下洞窟的事。至少在你做出决定之前不 要告诉他们。” “当然了。”莫恩斯有点生气地回答道,“另外,做出决定后也不会告诉。不管我 做出什么决定,都一样。” “噢,我肯定你会做出正确决定的。”格雷夫斯微笑着说道,“可不要拖得时间太 久。我晚饭后还会再过来听取你的决定。” 莫恩斯严厉地望着他。这只是他的想像,或者格雷夫斯的声音里真有一种淡淡的威 胁口气呢? “我会考虑的。”说完,他生硬地转过身去。 “好好考虑吧。”格雷夫斯回答道。 听到门锁上的响声后莫恩斯又等了五六秒钟,才愤怒得捏紧拳头转过身来,几乎下 决心要将格雷夫斯立即轰出去,如果他再跟他玩什么鬼把戏的话。可格雷夫斯不在那里 了,有一阵子莫恩斯觉得自己可笑。他理解这可能也属于格雷夫斯强加给他的游戏,但 他的心情也没能因此好转。 莫恩斯研究起他面前书背上的书名,试图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没有效。他 的思绪一再返回到格雷夫斯和公墓下面神秘的洞窟,最后他放弃了,又从书橱前走了回 来。他又想通过整理和归类他的纸张来分散注意力,但这样做的收获几乎更小,造成了 混乱而非秩序,莫恩斯痛恨混乱。不,他需要某种简单得多的东西,才能去想别的东西。 也许他该去找汤姆,请他再为自己煮壶咖啡——借此机会立即同他谈谈被损坏的杯 子。他绕过桌子去取杯子,可杯子不在了。 莫恩斯吃惊地皱起眉头。他的目光违心地搜遍整张桌子,最后甚至蹲到桌子下面寻 找,但依然一无所获:杯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