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等到威尔逊拿着答应过的衣服回来,这之间的几分钟漫长得像是永恒似的,莫恩斯 用来换衣服的那一会儿显得更长。威尔逊打个手势指了指隔壁房间,但莫恩斯断然拿掉 肩上的毛毯,动作麻利地穿好了,虽然莫恩斯明白这样做让威尔逊更不信任了。他没有 告别,夺门而出,不得不控制自己才没有冲到路的另一边去,格雷夫斯的别克车停放在 那里。 格雷夫斯对他的古怪举止轻蔑地皱了皱眉,但他没讲什么,发动车子,他开得那么 快,吓得莫恩斯本能地抓紧了座位。莫恩斯无法判断他开得是不是比汤姆更安全,但无 论如何更快。他们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将城市甩在了车后,来到了通向公墓和那后面的 营地的叉路口。当他们接近车子翻下去的位置时,莫恩斯的心跳加快了。现在,在白天, 他能看出福特车冲进灾难时在路面留下的黑色橡胶的痕迹,连大雨都没能将它彻底消除。 格雷夫斯猛踩刹车,使得莫恩斯在座位上被抛向前去,他慌忙伸开两臂,撑住仪表 盘。结果手腕里掠过一阵钻心的痛,疼得他直想吐。格雷夫斯几乎轻蔑地向他摇摇头, 手伸向门把。 “你干什么,乔纳森?”莫恩斯吃惊地问道,“我们没有时间了!” “有可能很重要。”格雷夫斯开门下车。莫恩斯几乎惊骇地盯视他片刻,但他也看 出来,任何催促格雷夫斯赶路的努力都只能是浪费时间,也跟着下了车。他吃力地打开 门。他的手关节疼痛。“乔纳森!” 格雷夫斯做了在莫恩斯要对他讲话时他大多数时候所做的事情:不理他。他低垂着 目光绕过车身,跟随断断续续的黑色车辙。“它是在那里离开直路的,你看见没?” “乔纳森,你真的以为,这很重要……” “对。”格雷夫斯打断他道,“我相信。也许比你意识到的更重要。” 莫恩斯又怒目瞪视他片刻,但他感觉到再讲什么话都没有意义。他不情愿地转过身, 望向格雷夫斯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所指的方向。那痕迹不停地消失在杂草和沥青被碰破的 地方,那里,大自然又冲破了人类浇铸在它头顶的令人窒息的顶盖,长出了菌类和根系。 当认识到格雷夫斯是在要他注意什么时,莫恩斯就很容易理解他了。 “我到现在一直认为默瑟喝醉了酒,失去了对车子的控制。”格雷夫斯沉思地说道, 叹了口气,“他可能是喝醉了,可说到其余的,我看来是冤枉这位善良的博士了。你看 那儿:他在快到公墓墙时来了个急刹车,车子打滑了。他不得不回避什么东西。某种从 那里过来的东西。” 他够小心了,没有讲出那个词,可为什么呢?他伸手指着公墓墙,不仅是随便某个 地方,而是正好是未加工的石料有部分坍塌了的地方。坍塌处还没有长出苔藓,有几块 掉下的石头——莫恩斯毛骨悚然地认出来,它们是向外掉落的,好像有什么力大无穷的 东西从围墙围着的公墓里冲了出来——滚到了街上。不需要太多的幻想就能想像出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默瑟可能开得太快了,他可能也喝醉了酒,但这一切都不是事故的最终 原因。有什么东西从公墓里冲出来,冲破了这堵墙,吓得默瑟急打方向盘,失去了对车 辆的控制。 “我们现在真得赶路了,乔纳森。”他说道,“普罗斯勒小姐可能有危险。” 格雷夫斯好像压根儿没听到他的话。他又盯了一会儿中断的轮胎印,转身走近它终 于断了的那个位置,脚尖拨开几颗小石子,它们发出孩子口袋里的玻璃球一样的响声滚 下了山坡。 “是我的责任,莫恩斯。”格雷夫斯低声说道,“我不该允许他们开车的。” “乔纳森。”莫恩斯恳求道,“普罗斯勒小姐!她一个人跟汤姆在那下面!” 格雷夫斯没有反应。他呆立良久,望着下面摔碎的汽车残骸。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 离莫恩斯都还能认出消失在岩石之间的拖曳痕迹。他几乎不经意地发现下面没人在寻找 海厄姆斯。 “我以为只是夜里有危险。”格雷夫斯嘟囔道,“我想白天……”他从夹克口袋里 掏出烟盒,想点支烟,但双手哆嗦得太厉害了。“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莫恩斯。这 个错误让默瑟、麦克卢尔也许还有海厄姆斯付出了性命。这是我的错。” “你这是胡说。”莫恩斯抗议道,“你不可能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 “你以为海厄姆斯和另外两人是因为你离开我们的,是吗?”格雷夫斯接着说道, 大声笑了笑,“你想得对,但这不是你的错,莫恩斯。是我要这样的。”他又想点支烟, 这次他成功了。当他继续往下讲时,他眼睛没有看着莫恩斯,而是透过自己吐出的灰色 烟雾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摔烂的汽车。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本来可以拦住他们的。一 句话就够了,他们就会留下来。是我想要他们开车走。我想,这对他们更加安全。是我 害死了他们,因为我要救他们。如果不是这么恐怖,可以认为这是命运所开的一个特别 成功的玩笑。” “我……不理解怎么……”莫恩斯说道。 “不理解,你当然不理解。”格雷夫斯打断他道,“你又怎么能理解呢?又一个错 误,莫恩斯。这也许就是我一直最恨你的地方:你让我看到我的人类缺点。” “乔纳森,你疯了吗?”莫恩斯问道,“普罗斯勒小姐跟汤姆在那下面,而你……”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危险。”格雷夫斯打断他道。 莫恩斯眨眨眼睛。“她跟汤姆在下面。”莫恩斯提醒道,“这样可能要比跟我们在 这儿更安全。”发现莫恩斯的困惑后,格雷夫斯伤心地笑了笑。 “你没听懂我告诉你的有关汤姆的话吗?”莫恩斯问道。 “句句都懂了。”格雷夫斯回答道,“可我还得告诉你一些有关汤姆的事情。你说 得对,莫恩斯。他……在公墓上见过这个生物。它不只是你幻想出来的。” 莫恩斯沉默不语。格雷夫斯的坦白像在他脸上揍了一拳。他想认出其中有什么意义, 但没有做到——也许因为他开始感觉到在这表面的坦白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更可怕的 秘密。他不肯定他是不是真想认识它。 “过来,莫恩斯,我们开车走吧。”格雷夫斯将他的烟扔在地面,谨慎地用脚跟踩 熄,才转过身,快步绕过车身,重新坐回方向盘后。他没等莫恩斯在他身旁坐下,更没 有等他来得及关好门,就开了起来,但这回开得没有先前那么快了。 莫恩斯的目光牢牢盯着公墓墙壁上那个被撞破的不规则缺口,不知不觉,他也无法 反对。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他发现自己将双手夹在双腿之间,不让它们颤抖。同他前 两天看到的这座公墓不一样,断墙后面的地带正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这样他就能认出 来那里没有任何他必须害怕的东西。可当他接近这个地点的时候,默瑟肯定也是这么想 的,不到一分钟后他和另外两人就死掉了。 直到经过了这个位置,将它甩在后面好一段时,格雷夫斯才继续讲道:“你不能怪 汤姆,莫恩斯。他不想骗你的。我不得不真正地强迫他,不要向您讲这个令人汗毛直竖 的故事。” “他很有说服力。”莫恩斯说道,声音平淡得让他自己都差点吓坏了。 “那孩子喜欢你,莫恩斯。”格雷夫斯回答道,“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愿向你说谎。” “你想……说明什么,乔纳森?”莫恩斯语无伦次地问道,“你是想说,汤姆…… 知道情况吗?” “我来这里不是因为神庙。”格雷夫斯回答道,“我是因为它来的。”他猛地用头 一指公墓墙,目光没有离开大路。“我们发现神庙,纯属偶然。” “那汤姆……” “噢,在这一点上,他对你讲的是实话。”格雷夫斯急忙补充道,“他确实出生于 这一带。他也真的认为发现神庙的入口纯属偶然。可过去五年里,”在短暂但明显的停 顿之后他补充道,“我的大多数旅行他都陪着我。我能发现的很多东西都要归功于汤姆。 没有他我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莫恩斯,肯定不会在这里。” “五年?”莫恩斯惊奇道,“可当时他肯定才……” “十二岁。”格雷夫斯证实道,“他十二岁左右,也许十三岁,谁知道得这么准确? 但他是个聪明伶俐的男孩,我马上就觉察了。就在我意外撞见他在我帐篷里乱翻的那天 夜里。”他会心地抿嘴一笑,补充道。 “他在做什么?”莫恩斯问道。 格雷夫斯的嘴咧得更开了,“是的,他想偷我的东西。”他承认道,又抬起手阻止 莫恩斯反驳。“别匆匆下结论,莫恩斯。我们这不是在旧金山,更不是在哈佛。甚至都 不是在那可爱的汤普森。这里是在野外,虽然离旧金山仅一步之遥。这是一块残酷的土 地,有着残酷的人们。如果你相信他们懂得怜悯这个词的话,你就是一个比我以为的还 要浪漫的傻瓜。”他使劲摇摇头,虽然莫恩斯根本没有反驳他。“一个孤儿,他不属于 谁,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没有人照顾他,他在这里有什么前途呢?他有可能成为小偷— —或者试图成为美国总统。汤姆自己选择了做小偷。”他笑起来,好像他讲了句令人捧 腹大笑的俏皮话似的,可莫恩斯依然一脸严肃。 “他告诉我他有过继父母。”他说道。 “他是有过。”格雷夫斯证明道,“他们被杀死了。被猛兽。” 他们来到了沥青路的尽头,格雷夫斯从油门上移开脚,别克车几乎谨慎地分开了树 枝和树叶的栅栏;莫恩斯认为他是不想让昂贵汽车上的油漆被刮掉,“跟那许多人一样。” “我担心我没法完全听懂你的话,乔纳森。”莫恩斯说道——不完全符合真相。他 早就预感到格雷夫斯在不厌其烦地想向他解释什么,但他的一部分依然像先前一样在固 执地反对认识这一真相。 格雷夫斯又开快了一点,直到他们穿过了泥泞的场地、开向他的木屋时,他才回答 道,“你相信我出卖了你,莫恩斯。”见莫恩斯张口想反驳,他用一个愤怒又特别无奈 的动作阻止了他,“你别否认。我看到你看见我了。你感觉我在困难时刻丢下你不管。 我是你的朋友,当你需要我时,我拒绝了你。你不能不恨我。换成是我一定也会这样的。” 他不再讲下去,表面看来是为了停车,开门,实际上却是因为他在等待一个特别的 反应。但莫恩斯默不作声。格雷夫斯告诉他的事情既可怕又让人糊涂,但不管格雷夫斯 对他讲什么或告诉他什么,都不能让他原谅他。他既不能也不愿原谅格雷夫斯。 “也许我是胆小,但我在用我的方式努力赎罪。”莫恩斯虽然也钻下了车,却继续 顽固地拒绝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于是格雷夫斯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变严厉了,同时几 乎不易察觉地变尖细了。显然,面对莫恩斯的沉默,他认为有必要为自己辩护。这正中 莫恩斯的下怀。 “当你陷在自怨自艾和忧伤中时,我在试图揭开这个谜!我寻找它们,莫恩斯—— 我发现了它们。”他突然愤怒地一指公墓方向,更大声地接着说道:“它们不仅在这里, 莫恩斯。它们无所不在!不仅是在这里、在哈佛,而是在世界各地。哪里埋葬有人类, 哪里就有它们。它们靠死人为生,莫恩斯。我们的公墓是他们的食槽!我还不太知道它 们是什么,从哪儿来,但我相信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有它们存在。它们是我们的吸血鬼, 莫恩斯。” “你真是疯了。”莫恩斯说道。但他的抗议让他自己听了都感觉不真实。 格雷夫斯还是对他置之不理。“人类知道它们。”他接着说道,“他们一直就知道。 它们生活在他们的传说里,莫恩斯。那些狼人们。那些吸血鬼,活死人。”他愤怒地摇 摇头,“你一直就知道。你只是不想知道。你拒绝这一认识,因为你忍受不了这个念头。” “这……这真荒唐。”莫恩斯结巴道。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说,但格雷夫 斯为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不想接受,因为它会让贾妮丝的死失去意义。”他厉声说道,“因为这将意味 着贾妮丝的死没有什么特别的。” “住嘴!”莫恩斯喝斥道,声音直哆嗦。 但格雷夫斯没有停下来。他的声调尖酸起来,夹有故意伤人的口吻。“我可以向你 保证,那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接着说道:“我追逐这个怪物九年了,从我离开哈佛的 那一天开始!你像个受伤的动物躲在一个洞里舔你的伤口,但我在寻找它们,莫恩斯! 我找到了它们,在世界各地!在这儿!在欧洲!在亚洲沙漠和南美洲的热带丛林里,在 喜玛拉雅山冰冻的山坡上和非洲的热带稀树草原上!它们无所不在,莫恩斯,有一点我 可以向你保证:你的遭遇根本算不上什么。你相信是魔鬼亲自从地狱里钻上来惩罚你的 吗?”他愤怒地笑了,“你错了,莫恩斯。你没有这么重要。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它以 前发生过,它还会继续发生,就这样……”他用手指打个榧子;由于黑色的皮手套,响 音变得特别柔软、流体状,“……简单。” “住口,乔纳森!”莫恩斯呻吟道,“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损失吗?” “噢,你以为我没有为此付出代价吗?”格雷夫斯忍不住气呼呼地说道。他愤怒地 抬起双手,张开手指伸向莫恩斯。某种黑色的涌动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眼睛里,像一道黑 色的闪光,吓得莫恩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你错了!我付出了代价,比你能想像到的 还要多,莫恩斯!我见到了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付出的代价比任何人都多。”他放 下双手,固执地摇摇头,“可我放弃了吗?没有!我没受伤地躲进一个角落抱怨命运, 莫恩斯。你也应该停止这样了!”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乔纳森?”莫恩斯呻吟道。他全身颤抖。热泪涌进他的眼眶, 面前格雷夫斯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他甚至都不再想去阻止眼泪流出来。“你为什么这样 对我?” “让你停止折磨自己,莫恩斯。”格雷夫斯的声音变得柔和了,“我尊敬你对贾妮 丝的悲伤,但九年足够了。你这样帮不了贾妮丝,莫恩斯。如果你想为她做点什么,那 就帮助我揭开这个怪物的秘密吧。只有当世界知道了它们的存在,我们才能跟它们斗争。” “你自己刚才不是讲人类根本不想知道它们吗?”莫恩斯痛苦地问道。 “那就帮助我强迫他们知道!”格雷夫斯回答道,“如果我们向世界证明它们是存 在的,他们就不能再在事实面前闭起眼睛了!” 莫恩斯沉默良久。很久很久。他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内心里是怎么回事。那一 刹那他内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悄悄地,奇怪地不具戏剧性,但终于破碎了。格雷夫 斯说得对,他讲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在过去的九年里他躲在汤普森一间尘土覆盖的地下 室里,维护他的痛楚,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躲回一个黑暗宁静的地方。格雷夫斯指责他 自怨自艾——指责得对,这自怨自艾同时也是还能给他力量苟活于世的一切。格雷夫斯 现在也将这东西从他这里拿走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感觉空虚。 “你现在指望我干什么?”他几乎连说出这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是名符其 实地:被吸空的感觉不仅局限于他的心灵。他不得不伸出手,抓住格雷夫斯的车子,才 能站住。 “要你做决定,莫恩斯。”格雷夫斯回答道,“现在。我知道这不公平。这来得太 快了,我也没有真正给你选择的机会。可我也没有选择。没有时间。你要是说不,我今 天就让汤姆送你去火车站。你别担心威尔逊警长——我会摆平他的。我给你一张回汤普 森的车票,或者随你想去哪里,和一年的薪水。或者你跟我下去,我们最终接替可怜的 汤姆来陪伴你的迷人的房东。” 又一次出现了漫长的折磨人的沉默,后来莫恩斯示威性地转向营地广场中央的大帐 篷,大吸一口气。“我们去救汤姆。”他说道。或许也是去救残余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