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留下的莫恩斯不仅彻底糊涂了而且内心极其愧疚。他不仅引起了汤姆的不安,而且 深深地伤害了他,莫恩斯是绝对不想这样的。同时他心里也在琢磨汤姆对这个问题的反 应为什么特别惊慌。 答案显而易见,让莫恩斯十分机械地对自己竟然提出这种问题而摇了摇头。他看到 了某种东西,它吓坏了他——可一点不让他感到意外。 可他为什么回想不起来呢? 莫恩斯感觉他的思绪又可以在那些小径上漫游了,这些小径最后也许又会准确地通 向那个贾妮丝在黑暗中居住的地方,眼下他无法忍受这样。 莫恩斯想到一个更实际的问题:汤姆虽然给他送来了干净衣服,但他手扎绷带,几 乎无法拿起衣服,肯定无法穿了。另外他要知道他的双手是怎么回事。汤姆声称伤得不 重,另一方面格雷夫斯又坚持要亲手、而且又是用这种奇怪的方式给它们扎绷带,乔纳 森原则上是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的。 动手解绷带时,莫恩斯发现自己突然遇到了一个绝对意外的新问题。紧缠的绷带实 际上夺走了两只灵巧的双手,他连松开紧绷的医用纱布都无法做到。直到动用牙齿之后, 他才能够开始解他的左手。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钻心的疼痛,疼得他泪水夺眶而出,那 味道几乎更加严重。格雷夫斯一定在绷带上涂了什么膏药或浸汁。虽然莫恩斯小心谨慎, 不让他的嘴唇接触到粗糙的纱布,那味道还是引得他翻胃恶心,险些呕吐。但他还是咬 牙坚持,一根根地慢慢解,直到绷带全部松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特别沉闷和潮湿的 响声。 那下面露出来的惊得莫恩斯有一阵子既忘记了钻心的痛也忘记了几乎同样折磨人的 恶心。 他以为会看到手指断得很可怕,因为他的双手不仅感觉被剥了皮似的,而且好像每 根指骨都断了似的。 可它们完好无损。莫恩斯看不到一点点抓痕;只有两三处皮肤有点发红。另外,还 有件事他又过了几分钟才真正意识到了:现在,当他取掉绷带之后,疼痛迅速减退了。 只剩下一种很不舒服的灼痛和麻痒。 他这下有了一只功能正常的手了,匆匆地也取掉右手上的绷带,看到的情形几乎神 秘。他的右手也差不多完好无损;几处擦伤,可能是他跌在碎石堆上时划破的,取下绷 带之后,这只手的疼痛也立即减弱了。 还有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皮肤上涂着一层细细的黏乎乎的药膏,散发出 一种有点刺鼻但不是很难闻的气味。他妈的格雷夫斯在他的手指上涂什么了?尤其是: 为什么? 汤姆很有预见性,不仅给他送来了一份丰盛的早餐,而且还送来一盆水。在他彻底 洗净了黏液、最后细心得近乎夸张地擦干双手之后,他的怀疑变成了肯定:疼痛像是被 风吹走了。引起疼痛的不是他昨天夜里受的什么伤,而是格雷夫斯涂在他的绷带上的药 膏。 莫恩斯气恼了一会儿,很快就又安慰住了自己。 格雷夫斯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莫恩斯打定主意要去问他,而且这回也不让他拿 随便什么半真半假的话或借口来打发。但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穿好衣服之后——衣服肯定是汤姆的,因为既不合身,也不太干净——他饿狼似的 扑向饭菜。汤姆慷慨地估计了他的胃口;但他并没有真正饱的感觉,虽然他统统吃光了, 吃得一点不剩。 什么时间了?莫恩斯翻遍他的衣服可怜的残余部分都没有找到他的怀表,再加上唯 一的一扇不是特别大的窗户的护窗板拉上了,木屋里面就笼罩着一种朦胧的幽暗。但透 过旧护窗板的窄缝射进的少量光线十分明亮,这只能是一大早。因此,如果考虑到他的 身体状况和他的大失血,他还没有睡多久。但还是太久太久了。 莫恩斯瞥一眼零乱的床,床单汗淋淋的,他还能闻到自己的难闻的酸味。但没有用。 他们的时间太少,问题又太多。 他果断地起身向门口走去,途中他又头晕了,当他离开房子,穿过泥泞的场地向格 雷夫斯的木屋走去时,情况也没有好转。 说到时间,他低估了,而且对他不利。太阳已经跨过了顶点,肯定已经是二点过后 了,如果不是三点的话。他至少昏迷了十二小时。只有上帝知道这段时间地下洞窟里有 可能都发生了什么事,或漫长的黑夜又在那下面孵化出了什么怪物,要唆使它们去袭击 一个毫无预感的世界。 仅仅是前往格雷夫斯的木屋的这短短一段路他就不得不停下两次,恢复体力。嘴里 难闻的气味还在,让他至少不会忘记他去找格雷夫斯的理由之一,他利用头晕和虚弱感 强迫他进行的第二次休息再次对着明媚的阳光打量他的双手。 它们不像他先前以为的那样没有受伤。虽然除了几个容易被忽视掉的擦伤,他现在 还没发现别的伤痕,但他的皮肤有点发红——尤其是手掌心——有两三处小小的部位在 往外渗水,由于木屋里光线微弱他先前没有注意到。 莫恩斯先将一只手再将另一只手捏成拳头进行检查,然后继续走。 他敲门,先是胆怯地后来加大了力气,最后敲得啪啪响,格雷夫斯要是在里面就肯 定会听到的,可格雷夫斯没有开门,也没有反应。 莫恩斯失望地转过身,目光犹豫地扫过宽敞的广场和一群大小不一的建筑。格雷夫 斯实际上可能在每一个地方,在这些建筑中的每一座里面,包括在地下洞窟里,他没有 力气到处去找他。可他也不能就这样回自己的木屋,指望格雷夫斯早晚会自己出现在他 那里,来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他同样也可以在这里等他。 虽然从已经发生的一切来看,他事后觉得很可笑,但当他摁下门把、走进小屋时, 他还是深感惴惴不安。这儿的护窗板也拉上了,这样莫恩斯主要是揣测到而不是看到他 的周围;另外它似乎仅由模糊的阴影、形象和让人既感觉不真实又感觉危险的轮廓组成。 莫恩斯试图回忆起准确的布置和家具的位置,至少能不会受伤地摸向一扇窗户,黑暗中 他直接撞到了一张椅子,椅子“哐当”一声倒了,然后他才想到那个最好的念头,即将 门打开一会儿。他的不安的良心在告诉他,在这里他是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他的表现 显然也像这么一个人。 这一回他没有发生意外或受伤就到达了窗户,拉开来,将两扇破旧的护窗板向外推 开。涌入的阳光一开始显得来错了地方;空气中尘土飞扬,像一群微小的金色昆虫一亮 一亮地,它们都霎地飞得离灯光太近了,在那极短的瞬间,在黑暗撤退、光明还没有跟 上的刹那间,他周围的物体具有了截然不同的危险形象,准备扑上来的潜伏的阴影,它 们有脸有嘴,贪婪地盯着他;还没有抓到猎物,便已经胜算在握了。 还没等他真正地被吓坏,那个瞬间就消失了,只将一种更难闻的新味道留在他心里。 这回不是留在他的舌头上,而是留在他的心灵上。 莫恩斯赶走这个可怕的念头,暗笑自己是个懦夫,他也很显然是个懦夫,快步赶往 另两扇窗户,将它们打开;他劝说自己,那是因为这里面黑乎乎的,空气污浊,让人几 乎无法呼吸,甚至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而事实上主要是因为他害怕阴影和生活在其中的 东西。 至少空气好多了,虽然莫恩斯更清楚地觉得里面臭哄哄的——格雷夫斯的难闻的烟, 剩饭和旧书,但也还有其他东西的味道,他不能正确地形容它,虽然它一目了然是所有 气味中最难闻的。 他也好不容易才甩掉了这念头。他不是来这里评判格雷夫斯的清洁或饮食习惯的。 他必须同格雷夫斯谈谈——首先他必须坐下来,如果他不想冒风险,让格雷夫斯回来时 发现他失去了知觉颤抖着躺在地上的话。三次穿过房间去开窗的小小的劳累显然就超出 了他眼下的能力。 莫恩斯双腿哆嗦着走向他发现的最近的就座机会:格雷夫斯的办公桌后面的大靠背 椅,它也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样子也不舒服。他在那后面站了好几分钟,闭眼倾听自 己的剧烈心跳,它十分缓慢地渐渐平静下来,享受着四肢铅一样的沉重感转变成舒适疲 惫的兴奋和刺激。又过了一阵,直等持续的晕眩平复之后,他才敢重新抬起眼睫。 也许他最好没有这么做。房间里充满了可能数月没见过的灿烂阳光,也许自从乔纳 森·格雷夫斯博士搬到这里之后就从没有见过,但这光亮还是不能让房间真正地亮堂起 来。又跟他先前开窗时一样,这回甚至还要严重:在他眼睛后的黑暗消失、下午灿烂的 阳光还没有到达他的视网膜的那一刹那,他又一次感觉看到了第三种神秘的世界,那个 原则上根本不存在的微小的瞬间被永远关在那里,那个可能是介于创造和绝对虚无之间 的瞬间;连同生活在其中的那些生物,它们还不成熟,非常仇恨所有有生命有感觉的东 西。 这个瞬间也很快就过去了,未能真正地吓坏他——可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几 乎接近仇恨的对格雷夫斯的怨恨。这感觉不新鲜。无论是他的怒火还是对黑暗的不现实 的害怕,这种对黑夜及其居民的严重畏惧,它幼稚,跟他的科学家身份根本不配,也没 有因此减弱,它们一直袭击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噩梦和幻象。他曾经相信至少战胜了它, 至少终于偿还了他对贾妮丝的可怕背叛的代价的这一部分,现在格雷夫斯亲自剥夺了对 他的这一小小宽赦。欠债没有偿还,反而又多出了一个生命。那些幻象又出现了,畏惧 随之而来。也许这就是命运对他的惩罚。也许孤立和排斥他还不够,他真正的赎罪就是 必须在他的余生看着世界之间的这个深渊。也许他将永远不敢再踏进一个黑暗的房间, 再也不能欣赏日落而不害怕,永远不能再享受那个特权,可以闭上眼睛而不害怕张开的 瞬间。 也许他也只是累坏了,没力气了,还没充分消化昨夜在地下神庙里的经历。他还不 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不安,让他无法再安静地坐下去,站起来,不安地在小房间 里来回踱步,最后走近格雷夫斯办公桌后的笨重书橱;不是因为这些图书真让他很感兴 趣,而是因为他习惯于每到一处就看看书橱里的内容。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个很可靠的方 法,能对书橱的主人形成第一印象。莫恩斯既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也没有必要对乔纳森 ·格雷夫斯产生一个印象;但那个可怕的瞬间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虽然那些阴影撤退 了,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深渊至少眼下像是被封住了,他觉得这个房间尤其是它的布置不 真实。莫恩斯无法描述这种感觉,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正常。好像世界稍微失去了平衡, 正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他至今都不知道存在这个方向——也根本不想知道。也许这个书 橱及其熟悉的轮廓和他大多数熟悉的书名是这个房间里仅有的还正常的东西,像一种他 为了不最终失去现实中的依靠而紧紧抱住的救命稻草。 这也是莫恩斯认真考虑过的事情:他是否正在失去理智。无论是体格上还是精神上, 莫恩斯都不是个坚强的人。相反,他经常问自己,九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所发生的事件, 他如何能够保持着一定的健康理智承受下来的——那些事件无疑会让许多比他坚强得多 的人崩溃的。他从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现在或许找到了,也许答案很简单: 不。 莫恩斯感觉到了潜伏在这个思想背后的危险。他双手哆嗦着随便伸向一本书,从书 橱上拿起,打开。那是一本有关早期埃及人的图书,在汤普森的普罗斯勒小姐的公寓房 他的房间里,他自己的小图书室里也有这么一本,他对它十分熟悉,有些章节都能熟练 地引用。但一开始那些字母似乎毫无意义。莫恩斯盯着打开的那几页,他手拿的同样也 可能是一块写有至今尚未翻译过来的、具有五千年历史的象形文字的陶片。 “请问你在做什么?”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身后问道。 莫恩斯自知有错地吓了一跳,险些将书弄掉,急匆匆地转过身来,又感觉到了轻微 的晕眩。格雷夫斯不仅悄悄走进了房间,而且走得离办公桌不到一步远,莫恩斯却没有 觉察。格雷夫斯很生气的样子。 “乔纳森。”莫恩斯结结巴巴地说道。 格雷夫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好吧。”他说道,“至少你好像还记得起我的名字。 如果你没有忘记这是谁的住处的话。” “我绝对没忘记。”莫恩斯以自以为既冷静又自信的口吻回答道,但它似乎一点没 有打动格雷夫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得不很奇怪了。”格雷夫斯回答道,“难道你也有乱 翻别人的私人物品的恶习吗?” 一开始莫恩斯甚至都没有理解他到底在讲什么。他吃惊地望望他手里打开的书,再 望望格雷夫斯的脸。“可这只是一本书啊,”他糊涂地回答道。 “但我还是不喜欢别人乱翻我的东西。”格雷夫斯回答道,“更不喜欢趁我不在的 时候。”他快步绕过桌子,粗鲁地从莫恩斯手里拿走书,将它放回了原位;至少他想这 样。可他太生气太激动了,显得十分笨拙,无法把书插回原位。最后他气呼呼地将书扔 回办公桌上,火冒三丈地瞪着莫恩斯。 “见鬼,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吼道。 莫恩斯被他从格雷夫斯眼睛里读到的熊熊怒火吓得连连后退。他料到了格雷夫斯对 他不经允许进入他的私人领地会有点不高兴——可他从格雷夫斯眼睛里看到的不是生气, 而是赤裸裸的愤怒,还有,他清楚地感觉到格雷夫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而没有向 他扑过来、猛力摇晃他,如果不是更严重的话。 “我……我只想跟你谈谈,乔纳森。”他迷茫地说道,“我向你保证……” “收起你的保证吧!”格雷夫斯打断了他的话。有一阵子他眼中的怒火变成纯粹的 杀人欲,莫恩斯吓得又踉跄后退了两步。 也许正是这一反应又让格雷夫斯恢复了理智。他继续满含仇恨地盯视了莫恩斯一阵, 后来那致命的怒火被同样大的震惊取代了。他迷惘地将重心从一只脚倒腾到另一只脚, 手伸向莫恩斯,当莫恩斯再次吓一跳,小心地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一步时,他才近 乎惶恐地垂下了胳膊。 “我……”格雷夫斯用黑手套的手背抹了抹嘴唇。他不得不干咽了两三口,才又能 讲话了,“对不起,莫恩斯。”他最后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表现得 像个笨蛋。请你原谅我。” “没事了。”莫恩斯回答道,这不是说谎。他并没有真正生格雷夫斯的气。他太困 惑了。 “不,不是没事了。”格雷夫斯不安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他停下 来,几乎不知所措地摇摇头,猛地转过身去。他花了几秒钟时间来取办公桌上的书,动 作缓慢准确地放了回去。 “对不起。”他说道,又平静下来了,但还是没有看着莫恩斯,“我相信,经过昨 天夜里之后,我们大家都有点紧张。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当然。”莫恩斯回答道,“你也不是一点不对。我不应该不先问好就钻进这里来 的。” 格雷夫斯十分缓慢地向他转过身来,他又完全控制住自己了。“说得对。”他说道, “你真的不应该这样。”他又彻底变回原来的乔纳森·格雷夫斯了。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你想自杀吗,老弟?你应该呆在床上!你应 该去医院,至少接受一名好医生的护理。” “我为什么在这里?”莫恩斯问道。 “因为我担心我们没有时间这么做了。”格雷夫斯严肃地回答道,“今天是最后一 天,莫恩斯。再过几小时太阳就落山了。你真的应该利用这段时间恢复一下体力。” 莫恩斯过了一会儿才完全理解了格雷夫斯在讲什么。他甚至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的 血色顿消了,“你还想再下去?”他不相信地呢喃道。 “当然了。”格雷夫斯回答道,“难道你不想?” 莫恩斯呆若木鸡地瞪着他。 “难道你不想?”格雷夫斯重复道。 “当……然不想。”莫恩斯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你……你怎么想得起来的?你忘 记了昨天夜里那下面发生的事情吗?” “一刻也没有忘记。”格雷夫斯阴沉着脸保证道,“你倒好像忘记了。”还没等莫 恩斯张口反驳,他就用一个愤怒的手势打断了他,“我们快要找到答案了,莫恩斯!只 剩几个小时了,你就不理解吗?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发现——哎呀呀,有史以来的!— —你问我是不是还想下去?你疯了吗?” 莫恩斯沉默不语。格雷夫斯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了,莫恩斯可不想再看到他刚才的 那种状态。但是,一想到要再下到那里去,他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到底想在那下面发现什么呢?”他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格雷夫斯故作很吃惊的样子瞪着他。 “你这问题是当真吗?” “我一生从没有这么认真过,乔纳森。”莫恩斯回答道。这回是他抢在格雷夫斯回 答之前打断了他。“我去过那下面,我看到过那里是什么——但我还是越来越不肯定, 我俩看到的是否真是同样的东西。” 格雷夫斯盯着他,默不作声,脸上的表情在不断变化,莫恩斯感觉他这一步走对了。 他内心深处有什么正在苏醒,它要比他至今对格雷夫斯的仇恨和蔑视的混和感情严重得 多:一种越来越大的巨大愤恨。格雷夫斯欺骗了他。又一次,也许从头开始就在欺骗他。 “你根本不是为了那座神庙,我说得对吗?”他问道。 格雷夫斯愠怒地继续沉默着,这使莫恩斯心里越来越怀疑了。“你从来没有在乎过 那下面有一座具有五千年历史的埃及神庙。”他接着说道,“你绝对不是想向世界证明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格雷夫斯,但你不是为了一场科学界的轰动。你 这话只是讲给那些为你工作的傻瓜听的。没错……当然也包括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格雷夫斯继续盯着他,傲慢自信的面具破碎了一会儿,几乎是一刹那,几乎不比他望进 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深渊的时间长——莫恩斯相信认出了这个面具背后的真正的乔纳森· 格雷夫斯:一个目光如炬、面容憔悴和心灵冷漠的男人,一个被驱逐者,他的生活和行 为只被唯一的一个思想控制着。格雷夫斯着魔了,只不过不知道他是被什么迷住了。 “你疯了。”格雷夫斯呢喃道,他的声音近乎温柔,又有点听天由命、善解人意的 口气。莫恩斯明白那个瞬间过去了。也许他有一秒钟看到了真正的乔纳森·格雷夫斯, 他突然知道此人在过去这些年里至少跟他一样受过很多罪,他的命运一点不比他自己的 值得人妒忌。不过现在他克制住了自己,莫恩斯没能再次突破他在自己周围筑起的那堵 墙。至少不是此时,不是此地。“我不怪你,莫恩斯。”格雷夫斯接着说道,“要说谁 有责任,那就是我。你这种状况我不可以让你一个人留下来。”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莫恩斯说道,虽然他知道现在这么讲多么没有意义, “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向世界或你的同事们证明法老们比哥伦布早五千年来过这里,我说 得对吗?你在寻找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可格雷夫斯又筑起了那堵墙,比以前更高更坚固了。他目光冷淡。而莫恩斯——不 仅是违心地,而且几乎违背他自己的意愿——再一次补充道:“你希望在那下面找到什 么呢,格雷夫斯?” 格雷夫斯只是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在外衣下掏出烟和火柴,用两者将 他的脸藏到空中慢慢扩散的灰色烟雾后。“鉴于你眼下的状况,我原谅你。”他说道, “我责怪自己可能对你要求太高了。那下面什么也没有,莫恩斯——所有的东西我俩都 已经看到过了。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他又吸了一口烟,故意停顿一下,可能准确料到 了这一停顿的效果,撇撇嘴唇,轻蔑地笑笑,“你以为我在寻找什么呢?”他嘲讽地问 道,“是找智慧石还是找圣杯呢?” 一个至今被掩埋的记忆“唰”地闪过莫恩斯的脑际。汤姆的灯光照着大门,但两扇 绘有神秘图像的黑色大门敞开着,门后面……图像溜走了,但他有种阴森森的感觉,这 是在他看到了大门背后出现的东西才有的感觉。他的一部分不想认识它,这一部分明显 要比他的自觉意愿强。 他换了个话题,“我们现在怎么救普罗斯勒小姐呢?”他问道. 格雷夫斯继续不为所动地吸着烟,他脸前的烟雾浓得让莫恩斯更多是感觉而不是看 到他脸上的表情。“你想怎么办呢,我的朋友?”他讽刺地继续说道,“你为她来一番 祈祷吗?那就祈祷吧。” 莫恩斯很难控制住自己,但他最终还是成功了。他平静得令他自己都吃惊地回答道 :“这事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毕竟有一个人丧生了。” “什么意思?”格雷夫斯冷冷地问道。 “我们必须有所行动。”莫恩斯回答道,“您通知威尔逊警长了吗?” 格雷夫斯脸上的吃惊表情完全是真实的。“威尔逊警长?”他不解地重复道。 “当然。”莫恩斯说道,“那个可怜的女人死了,格雷夫斯!在这种情况下一般要 通知当局,难道不是吗?” “有可能。”格雷夫斯回答道,眯起眼睛,“我当然会补做的——明天吧。” “明天?”莫恩斯重复道,“这是什么意思,明天?” “等一切过去之后。”格雷夫斯回答道,“等我们……” “可我们不能等这么久!”莫恩斯打断他道,“我们早就应该通知警长了!我还以 为汤姆昨天夜里就办完了呢!” 格雷夫斯以一种只能称作轻蔑的目光打量了他几秒钟,“我渐渐开始为你的精神健 康担心了,老弟。”他说道,“你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吗?” “普罗斯勒小姐死了!”莫恩斯回答道,他彻底糊涂了。 格雷夫斯点点头,但还是说道:“这我们还根本不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她失踪 了。我很想承认,还能活着或安全无恙地见到她的可能性不是特别高。甚至我们应该祝 愿令人遗憾的普罗斯勒小姐不再活在世上了。但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种纯粹的估计。一 种单纯的猜测,我不可能因为这个猜测就拿我多年的工作成就孤注一掷!”莫恩斯想抗 议,但格雷夫斯愤怒地摆了摆头,又朝他吐出一口灰色的烟云;一条“咕咕”叫的怒龙。 “如果我们现在去找威尔逊,你想过会发生什么事吗?最迟一小时后这里就会警察云集, 再晚一小时就会挤满记者、看热闹的人和好奇的人!更别说隔壁我们可敬的同事了!他 们会在这里翻箱倒柜,将一切都搞乱。我不能破坏一项几十年的工作,只……” “……因为一个人丧生了?”莫恩斯打断他道。 “因为你不能等上一天!”格雷夫斯发火道,“这是怎么了,莫恩斯?我没有要求 你做不合法的事情!甚至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就一天,这就是我求你的一切!在我 看来你明天一早就可以去旧金山,去找那里最大的报社。大肆宣传,我一点不反对。你 可以独享全部的荣誉,我连这都不在乎!可如果今天有人获悉了我们在那下面发现了什 么的话,那一切就都白忙了,我不允许这样!” “你还是没有理解。”莫恩斯震惊地呢喃道,“你对一个人的死真的这样冷漠吗?” “不是!”格雷夫斯激动地回答道,“你是对的。但那不是我们的错。既不是你的 错也不是我的错。那是一场可怕的不幸,一连串绝不可以发生的可怕的偶然。可如果我 们现在抛开一切,我们为它们工作了这么久——我俩为它们工作了这么久,我们为它们 支付了这么多,莫恩斯!——那时她的死不仅可怕,也没有意义。你想要这样吗?” 莫恩斯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干脆转身离开。继续这席谈话根本没有意义。格雷夫斯不 理解他在讲什么,他不理解格雷夫斯是指什么。好像一种巴比伦式的语言错乱突然袭击 了他们,以至于他们虽然使用着同一种语言,但那些单词对于另外一方再也没有意义了。 他曾经认真地问过自己,他是不是正在失去理智,这事过去还没有多久。现在,说到格 雷夫斯,他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那人疯了。甚至可能危险地疯了。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声音坚定而果决。“可我不会再下去了。无论今天还是 明天,或者随便什么时候。我现在就收拾东西,请汤姆开车送我进城。我将向威尔逊警 长汇报这里发生的事情。” “我担心汤姆没有时间。”格雷夫斯冷冷地说道。 “那我就得徒步走了。” 格雷夫斯难看地笑了。“以你的状况?你别惹人笑话了!” 莫恩斯看似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也许你运气,我途中会累倒。”他说道,但说 这番话时他不再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飘浮的灰烟后眯起的眼睛,“可我要走,现 在就走。我早就该这么做了。那样的话也许可怜的普罗斯勒小姐还活着。” “也许你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格雷夫斯吼道。 “是你接我来的。”莫恩斯提醒道。 格雷夫斯轻蔑地撇撇嘴唇,“连我有时候都会犯错误。”他说道。 莫恩斯没有回答。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会激化冲突——而且在各方面。自从认 识格雷夫斯以来,莫恩斯从没有想过此事——为什么要想呢?——现在他骤然发现,单 是在体力方面,乔纳森·格雷夫斯就胜过他多少啊:比他高一大截,肩要宽得多,至少 要重30磅,早在上大学期间格雷夫斯就不止一次接到过加入大学足球队的邀请——这种 东西对他的学生生活无疑会有好处。格雷夫斯对什么体育活动都不感兴趣,都没有费心 去回答,从那以后的岁月对他的体型显然不是太有利。但他仍然要比莫恩斯强壮,即使 不是这样:他一下子感觉到了格雷夫斯像一股难闻的气味一样释放出的暴力倾向。即使 对于格雷夫斯,这也是个新现象,它吓坏了莫恩斯。他十分严肃地问自己,如果他坚持 要走,格雷夫斯有没有可能强行拦阻他,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慌忙赶走它。 “我走了。”他说道,“祝你幸福,乔纳森。” 格雷夫斯紧抿着嘴唇,如果听到他的牙齿格吱吱响,莫恩斯一点不会奇怪,但他一 言不发,只是满含仇恨地盯着他,莫恩斯猛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当他将手伸向门把时,格雷夫斯说道:“莫恩斯,求求你!” 莫恩斯再也不可能鼓起勇气如此公开地跟格雷夫斯对抗了。他知道,如果他现在停 下来或向格雷夫斯转过身去,那他就输掉了。 他停下来,向格雷夫斯转过身去,试图顶住他的目光。 “我们谈谈吧,莫恩斯。”格雷夫斯请求道,“只要五分钟。” “一分钟。”莫恩斯回答道——这已经超出他应该做的了。 “五分钟。”格雷夫斯坚持道,“到时候如果你还想走,我就让汤姆开车送你进城。” 可以想像到,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应该是一声愤怒的“不”。如果格雷夫斯不肯定 自己或许还能让他改变主意的话,他不会提这个条件的。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有很好的 理由呢。但莫恩斯不想被他说服改变主意。他再也改变不了普罗斯勒小姐的死亡,至少 有一点格雷夫斯是对的:他可能都无法阻止这一不幸。但格雷夫斯在另一点上大错特错 了。他要求他做某种不道德的东西,某种完全不道德的东西。事情正好相反:如果他现 在让步,等待——哪怕只是一天!——那贝蒂·普罗斯勒的死就完全是白死了。那他也 就像那回抛下贾妮丝不管一样抛下她不管了。 “你说得对。”格雷夫斯叹口气,“我是个粗暴的人。我知道,我都没必要说。只 是……只是它牵涉到太多的东西,莫恩斯。就一夜。你还要我怎么做呢?跪在你面前恳 求你吗?” “这不会有用的。”莫恩斯平静地说道,“过去半分钟了。” 格雷夫斯夸张地将还没吸到一半的烟用力摁在满满的烟灰缸里,使得办公桌的纸张 周围落满红色小火星,他摇摇头,荒唐地立即又点燃一支。他的双手奇怪得几乎可怕地 动着——莫恩斯说不清这一景象为何这样吓坏了他,但一个人的手就是不应该这样动的 ——他的手套下面也在不停地跳动和奔腾。莫恩斯发现自己在盯着格雷夫斯的双手,慌 忙扭过头去,但已经太晚了。格雷夫斯发现了他的目光。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双手到底怎么回事,莫恩斯。”他说道。 这话不对。莫恩斯问过他,但没有真正地得到回答。“我但愿不像是我的手那样。” 他说道,——这是他突然想到的答案,实际上毫无意义,但它还是深深地吓坏了他。 “不是。”格雷夫斯说道。他皱起眉头,使劲吸口烟,头部询问地指指莫恩斯的双 手,接着说道,“你取掉绷带了?” “是的。”莫恩斯回答道,“上面涂的盐酸烧得很厉害。两分钟。” 格雷夫斯要求地伸出双手。“这不是很聪明。让我看看。” 虽然莫恩斯几乎恐慌地害怕被格雷夫斯抓住,但他十分机械地伸出双手,格雷夫斯 抓住它们,翻过来,像老师在检查学生的脏指甲。 说到格雷夫斯的双手,他没有搞错——那是他曾经有过的最不舒服的接触。他的手 套只是用旧皮革制作的,但那下面有什么在动;不仅是肌肉和肌腱,而是更多,一种可 怕的不真实的蠕动、紧缩、扩张和伸展,以至于莫恩斯不得不竭力克制才没有恶心地抽 回。 至少格雷夫斯显得对检查结果感到满意,他终于放开莫恩斯的手,虽然口气不是十 分肯定地说道:“看样子你很运气。但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的几天要观察你的皮肤。” “自从我拿掉了你为我包扎的那东西,我就好多了。”莫恩斯说道,“你准备怎么 办?再迫害我一点?” “我承认,那膏药有点不舒服。”格雷夫斯回答道,“可它有效果。” “对什么?”莫恩斯问道。 “你抓了那些猛兽。”格雷夫斯提醒道。 “怎么了?难道你想告诉我它们有毒吗?”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只是估计的。”格雷夫斯说道,“可谁也不能保证。别忘记 这些生物是食尸动物,莫恩斯。谁知它们的皮肤上携带着哪种病原体和病菌啊。” “或者它们的牙齿?” “汤姆也处理了你的其他伤口。”格雷夫斯冷冷地回答道,“不过别担心,他用的 是另一种药膏。” “多么安慰人啊。”莫恩斯沙哑地说道,“你为什么浪费你的宝贵时间来跟我谈病 菌和药膏呢?你的五分钟已经过去一半了。” “如果你没有表,你怎么知道的呢?”格雷夫斯又朝他吐出一口难闻的烟,“我认 为五分钟已经到了。” 莫恩斯没有反驳。反驳没有意义。那样必然会引起争吵,只会延长等待时间。如果 他这样做能省去他也许无法做到的数小时的徒步进城,那几分钟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不起。”格雷夫斯说道。有可能他自己也注意到他用错了口吻,“我……我很 难找到合适的词语。我至今一直不习惯被迫请求。” “我知道。”莫恩斯说道,“我相信,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的决定是坚定的。” 他强调地摇摇头,赋予他后面的话更多份量,“我要走。” “干什么去?”格雷夫斯打听道,“去告诉威尔逊警长可怜的海厄姆斯小姐和普罗 斯勒小姐遭遇的事情吗?”他也摇了摇头,既不怀好意又有点挑衅地望着莫恩斯,“请 你想想,我的朋友:你的话跟我和汤姆的话相反。威尔逊警长认识我有一段时间了。我 不想声称他对我有友情,或者尊重我。可你在他眼里完全是个陌生人。他会相信谁呢?” “我认为威尔逊警长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莫恩斯不为所动地说道。他失望了,不 是因为格雷夫斯——他料想格雷夫斯最终会使用威胁的——实际上主要是因为自己,无 比天真的他真的以为格雷夫斯还会产生人类的特征这种东西。“我毫不怀疑他会找出真 相来的。” “莫恩斯——求求你!”格雷夫斯说道,“你真的想抛弃一切吗?” “那下面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这番代价的。”莫恩斯回答道。 “这些话是从你这样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吗?”格雷夫斯摇着头嘟囔道,“你是 个科学家,莫恩斯,跟我一样!你真的忘记我们全部的梦想了吗?我们当年在大学里倾 听的所有那些故事,我们自己想实现的所有那一切?” “没有。”莫恩斯回答道。“我更没有忘记你本人对我讲的话,乔纳森。或汤姆对 我讲的。我更没有忘记我亲眼看到的东西。还要发生什么事情你才能理解我们在这里唤 醒了某种我们不是其对手的东西呢?” 格雷夫斯又吸起烟来,莫恩斯真正地能看到他脑海里的思绪在翻滚。“那好吧。” 最后他叹口气,“现有有可能反正不重要了。你早晚都会了解的。最迟今天夜里。” “什么?”莫恩斯问道。 “你说得对。”格雷夫斯说道,“那下面确实不止只有一座古老的法老墓。要比你 能想像到的多得多。” 莫恩斯能够想像出许多,但他也能感觉到,至少他的一部分近乎贪婪地张口去咬格 雷夫斯抛给他的饵了。这努力太明显了,几乎显得可笑;那饵不是特别新奇,选得也不 是很聪明。他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危险的倒钩。但它还是生效了。毕竟他的心灵有很大一 部分还是格雷夫斯刚才称呼他的那种东西:一个科学家。他自己选择的那么多年的逃亡 几乎让他忘记了他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而没有选择别的职业。他大汗淋漓地被梦魇折磨 着醒来的那无数个夜晚,他在大学地下室的无窗囚室里的一串串日子、一个个漫无尽头、 不想结束、因而更悲哀的时辰,让他相信他心中的科学之火已经熄灭了。但事实并非如 此。他的一部分从没有停止过提出这个终极问题,每个研究人员的冲动说到底都源于这 个问题:为什么? “不行。”他说道。 “不行?”格雷夫斯不相信地重复道,“可你还根本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东西!” “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莫恩斯回答道,“你说得对,乔纳森——我是一个科学 家,跟你一样。可我们之间存在一个区别。我相信存在我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的话,”格雷夫斯轻蔑地回答道,“那我们今天就还坐 在树上,在互掷棍子!” “是的。”莫恩斯平静地说道,“这有可能。可普罗斯勒小姐就可能还活着。” “贾妮丝也是。”格雷夫斯说道。 最糟糕的也许是这些话也跟先前的话一样透明。莫恩斯十分清楚地看出了那背后的 伤害意图,好像格雷夫斯先前向他宣告的进攻,但丝毫没有减轻它们的严重性。他感觉 一股愤怒的潮水在他体内汹涌,有一会儿他只想扑向格雷夫斯,拿拳头捶他的脸。 他当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也同样清楚地感觉到这正是格雷夫斯想要的。他没有再 听他讲下去,那样的话他最终还是有可能会被引得做出蠢事来,他再次转过身,一声不 吭地伸手去抓门把——就在这一刻门被从外面撞开了,汤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张惶 失措。 “普罗斯勒小姐!”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威尔逊警长!” “发生什么事了?”格雷夫斯向他咕哝道,威严地打了个手势,“汤姆,保持冷静! 普罗斯勒小姐和警长怎么了?” 汤姆不得不吸了两三口气,才能够接着往下讲,“威尔逊警长来了。”他最后说道, “他发现了普罗斯勒小姐。她活着!” 不到一刻钟之前莫恩斯还不肯定他的力气是否足够再次穿过那泞泥的广场。现在, 当他快步跟在格雷夫斯和汤姆身后时,他几乎感觉不到吃力了。他落后几步到达普罗斯 勒小姐所住的海厄姆斯博士的寒伧木屋,但只比另外两人慢了几秒,虽然他的心跳剧烈, 他的肺每吸一口气都有要爆炸的危险,他在奔跑时一次都没有停下,而是匆匆绕过停在 门外的警长的车,一步就跨过了门外的三级木台阶。 他险些就撞在威尔逊身上,他挺身站在门后,肩膀宽宽的他几乎将整个门堵住了。 也是威尔逊避免了这一碰撞,他在最后一瞬间飞速闪开,让他冲了过去;但警长既轻蔑 又怀疑地迅速扫了他一眼,那一眼绝对没有逃过莫恩斯的眼睛。 但眼下他对此一点不关心。他两个大步就几乎穿过了整个房间,然后,当看到躺在 狭窄行军床上的形象的时候,他粗声喘息着后退了一步。来这里的一路上他根本没能清 晰地思考——怎么能够清晰地思考呢?——但他的幻想不知疲倦地用最可怕的幻象将他 折磨。他终于亲眼看到了她发生了什么事。 他所预料的所有那些骇人画面都不符合。 现实要严重千倍。 她一点没受伤;至少就莫恩斯所能看到的是没有。普罗斯勒小姐仰身躺在简易行军 床上,庞大肥胖的身体至少在宽度上超过了床的要求,她的头发零乱肮脏,她的脸庞、 胳膊和裸露的肩上有几处新鲜的、显然才结痂的抓痕和擦痕。她从腋窝往下直到小腿肚 全都包在灰色羊毛被里,它可能是从威尔逊的汽车里拿来的。她的两只光脚也擦伤了, 脏兮兮的。她眼睛大睁,很明显也是清醒的,但莫恩斯简直希望情况不是这样的。他过 去从未见过哪个人的脸上充满这种深不可测的恐惧。 “她……她发生什么事了?”他低语道。 汤姆跪在床的另一侧,握着普罗斯勒小姐的左手,只是以愤怒而非担扰甚或同情的 表情抬头望了他一眼,但格雷夫斯说道:“威尔逊警长肯定马上就会为我们解释的。” 他站在床尾,十分同情地低头望着普罗斯勒小姐,像个从水里钓出了一条很小的鱼的渔 夫,正在考虑是不是值得将它取出来,或者最好是将它放回去。 “我担心,我不能够。”威尔逊回答道。 不仅格雷夫斯缓缓地向他转过身去,疑惑地竖起左眉;莫恩斯也吃惊地转过头,用 一种略感困惑的表情望着警长。 “这话什么意思?”格雷夫斯问道,“您不能?” 威尔逊耸了耸肩,让莫恩斯既说不出他是不知所措还是在使劲压抑怒火。在回答之 前,他走近床,沉思地皱起眉,低头凝视了普罗斯勒小姐许久。“我担心我无法告诉你 们多少情况。”他重复道,“相反,我希望你们能回答我一些问题。” “我们?”格雷夫斯重复道。他的左手在黑色皮手套下很轻地一跳一跳的。“可我 们怎么能够?” 威尔逊将目光从那个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女人身上移开,慢动作似的完全转向格雷夫 斯,“这个,”他回答道,“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女人很明显属于你们。另一方面,因为 我就是在这附近发现她的。” “在哪里?”莫恩斯脱口而出道。 这个问题——或许还包括它被说出口的那种听起来一目了然、自知有罪的口吻—— 明显地引起了格雷夫斯的反感,因为他真正地狠狠剜了他一眼。威尔逊慢慢转过头去, 在回答之前,也若有所思、咄咄逼人地盯了他几秒钟。 “在公墓上。就在公墓和道路相交的地方。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莫恩斯被他盯得越来越难受。当他头回遇见威尔逊时,他相信这是一个热情、正直、 但不是太聪明的乡村警察,他会尽最大的努力胜任他的任务,但也就此而已。但是,光 是威尔逊现在盯视他的目光就给了他一个教训。威尔逊既不是一个傻瓜,也不会受格雷 夫斯傲慢的举止和他们的头衔影响。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明显地 感觉到他们跟它肯定有点关系。 “您发现她时她就是这样?”格雷夫斯确认道,“我是指……?” “一丝不挂,如果您问的是这个的话,是的。”威尔逊冷淡地说道,又将全部的注 意力转向了格雷夫斯,“处于一种完全歇斯底里的状态。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她嘴里掏 出一句理智的话。要不是我知道她属于你们,我会先将她带回城里看医生的。她到底在 这里干什么?” “普罗斯勒小姐来我们这里才几天。”格雷夫斯回答道,指指莫恩斯,“准确地说 她属于范安特教授。” 莫恩斯肯定格雷夫斯是故意提到他的学术头衔的,但他肯定威尔逊跟他一样也不可 能注意不到这种情况,这反而会增加他的怀疑,而不是冲淡它。威尔逊再次将头转向他, 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然后——虽然他将帽子拿在手里,举起左手,用食 指和中指点了点额头,好像他的帽沿还在那上面似的。“哎呀呀,教授。”他说道, “您的……管家。您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这故事有点复杂。”莫恩斯没来得及回答,格雷夫斯就抢先说道,“他肯定跟普 罗斯勒小姐的遭遇无关。”他夸张地用力摇了几下头,才稍微向前侧过身体,用故作糊 涂的目光打量了普罗斯勒小姐许久,“您说她身上没穿衣服?”他证实道,“她被……?” “这也是我最初的想法。”见格雷夫斯没有讲下去,威尔逊说道。他摇摇头,“我 问过她,可她说没有。”他放低声调,目光古怪地望着莫恩斯说道,“无论如何,这是 我对她的话的理解。” “可你为什么没有带她进城?”格雷夫斯问道,“这女人需要的是一位医生啊!” “当然。”威尔逊说道,“可她特别希望被送到这里来。我尝试过说服她别这么做, 可我没有成功。我不能因为他或她可能是一桩罪行的受害者就逮捕任何人。这女人没有 受伤,虽然她表现得歇斯底里,但她也十分清醒,能清楚地表达她的意愿。她想来这里, 找某位名叫莫恩斯的人。” “我就是。”莫恩斯迅速回答道。 “莫恩斯……”威尔逊重复道,“您可别讲,您的名字是……” “莫恩斯·范安特。”莫恩斯打断他道,“我祖上是佛兰德人。我父母来自布鲁塞 尔。” “它位于欧洲,是吗?”威尔逊问道。 莫恩斯脑海里又对他多了点尊敬,他一直就很尊敬他的。就连过去九年里他教的那 些大学生都不是人人都知道布鲁塞尔在哪里。他甚至怀疑他们当中有一些人都不知道欧 洲在哪里。“是的,但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如果您想问的话,我从四岁起就是美国公民。” 尽管如此,存在于威尔逊眼中某处的最后的友善表情消失了,莫恩斯明白他刚刚犯 了一个大错。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的,但威尔逊很明显地被他伤害了, 从而也增加了他的不信任。 “您怎么会认为普罗斯勒小姐是一桩犯罪行为的受害者的呢?”格雷夫斯突然问道。 威尔逊的目光几乎鄙视地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示威性地完全转向莫恩斯,“小姐…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普罗斯勒。”莫恩斯回答道,“贝蒂·普罗斯勒。如果您需要地址,我可以给您。” “不必了。”威尔逊回答道,“至少眼下没必要。我猜,您还将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如果我还有问题的话。” “会是什么问题呢?”格雷夫斯问道。不知为何,他似乎就是想让威尔逊的怀疑变 成肯定。 “比如说,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普罗斯勒小姐是在什么时候?”威尔逊冷冷地回答道, “一丝不挂地在公墓里来回奔跑,是否属于她的习惯?” 格雷夫斯没有理解他的问题的第二部分,“昨天晚上,”他说道,“普罗斯勒小姐 为我们做好了晚餐——顺便说一下,一顿十分可口的晚餐——然后我们就回房了。您知 道,我们这里睡得早。我们一天工作十四小时,有时候还要多。” 威尔逊没有理睬这一讽刺。“那今天呢?”他问道。 “我们从日出开始就在工作了。”格雷夫斯回答道,“早餐我们一般是自己做。普 罗斯勒小姐不是我们的厨师。她来这里只不过是来探望范安特教授的。因此到目前为止 也没有人发现她失踪了。我想,我们大家都应该代普罗斯勒小姐向您致谢,谁知道,如 果不是您在正确的时刻碰巧经过,她还会出什么事呢。” “这不是碰巧。”威尔逊回答道。 格雷夫斯笑了笑,从他的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紧接着又弹出一盒火柴。莫恩斯 感觉有什么东西正竭力地想从它的黑色手套的监狱里逃出来,这只是因为那刺眼地闪烁 的小火苗吗? “那是什么呢?”格雷夫先饱吸一口,对准威尔逊的脸喷出一口灰色的烟,问道。 “我正要来找您,格雷夫斯博士。”威尔逊神色不变地回答道。 “什么事?” “我担心我是因为一桩有点不愉快的事来找您的。”威尔逊回答道,同时一点不想 掩饰这番话让他多么痛快,“我要将法院的一封信送交您。” “什么内容?”格雷夫斯无动于衷地问道。 普罗斯勒小姐在床上发出一种特别的叫声;一种呻吟和某种东西的混合体,那东西 也许是要成为一个词,但只变成了一声模糊的呢喃。但威尔逊还是几乎知错地望了她一 眼,指一指门,“也许我们最好去外面讨论此事。”他建议道。 格雷夫斯轻轻耸一耸肩,一声不吭地转向门;还警告地望了莫恩斯一眼,要他别跟 着。 莫恩斯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如果格雷夫斯有司法麻烦,他至多嫌它不够大。他也一 直等到格雷夫斯和警长离开了房子,才谨慎地在床帮上坐下,抓起普罗斯勒小姐的手。 她的皮肤摸上去暖暖的,令人难受的暖:发烧。尽管是过了一会儿,她对这一接触 做出了反应,吃力地扭头望着他,又过了似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的脸上浮起一 丝微笑。 “教授。”她说道。 “莫恩斯。”莫恩斯回答道,“我的朋友们叫我莫恩斯。”见普罗斯勒小姐想回答, 他赶紧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因为他看得出她讲话多费劲。“别讲话。”他说道,“一 切正常。您现在跟我们在一起。这里谁也无法伤害您。” 汤姆望着他,像是对这一声明持有一定的怀疑,普罗斯勒小姐也不像真正相信或者 放下了心的样子。 “您想喝点什么吗?”他问道。普罗斯勒小姐拿舌尖舔了舔嘴唇,好像先得检查一 下她是不是真的口渴似的。莫恩斯转身想请求汤姆,可小伙子已经站起身快步向桌子走 去。但他回来时手里却没有玻璃杯或纸杯,而是一只浅浅的搪瓷碗和一块海绵,他小心 翼翼地用海绵沾湿普罗斯勒小姐的嘴唇,耐心地等她先后多次舔干净水滴,才将海绵更 深地摁进碗里,拧干,随后仔细地为她清洗起脸和脖子。 汤姆动作温柔,打动了莫恩斯。尽管此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不是很严肃的小吵小闹, 汤姆和普罗斯勒小姐从一开始就相处很好,现在他问自己汤姆是否可能将她当成更多的 东西了;也许是他的被过早夺走的母亲。 “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洗完之后,他将碗放到身旁的地面,在上衣上擦了擦双 手,问道。莫恩斯肯定,虽然她的情形很糟糕,他在普罗斯勒小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 鄙视的目光。 “好多了。”她说道,“谢谢,托马斯。你是个好孩子。” 汤姆十分难为情。他匆匆站起来,将碗放回桌上,无聊地转动碗好一会儿,发出啪 嗒啪嗒的声音。 他回来了。外面传来了格雷夫斯的声音。莫恩斯听不懂那些话,但听起来声音很高, 特别气愤。片刻之后他们就听到车门摔上的声音,汽车开走了。 “听样子在发火。”汤姆说道。 看来莫恩斯不回答是做对了,因为汤姆话音刚落,门就被撞开了,格雷夫斯怒气冲 冲、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笨蛋!”他骂道,“该死的愚昧的家伙!这种东西竟自称是科学家!” “发生什么事了?”莫恩斯问道。 格雷夫斯恼火地挥着一张折得窄窄的纸,纸上的一枚官方印章很显眼。“我们隔壁 令人尊敬的同事们。”他发火道。 “那些地质学家?”汤姆问道。 “鼹鼠。”格雷夫斯几乎满腔仇恨地说道,“该死的肮脏家伙!他们只会坐井观天! 可我不允许这样对我。我会让这些所谓的科学家见识我的厉害的!” 然后,很突然,愤怒的表情像被风吹走了似地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咧嘴笑起来。 “我有说服力吗?”他问道。 莫恩斯眨眨眼睛,汤姆一脸糊涂地望着他。 “格雷夫斯博士?” 格雷夫斯嘴咧得更大了,一边懒洋洋地将那张纸塞进他的夹克口袋里。“我还是希 望我有说服力。毕竟我不想让我们的可敬的法律卫士失望。” “他交给你的是什么信?”莫恩斯问道。 格雷夫斯做了个扔的手势,“一封法院决议书,是我们的令人尊敬的同事们争取到 的。”他回答道,“它禁止我和我的团队的任何成员在由专家委员会证明了我们的工作 不会带来危险之前再次踏进那个洞窟。”他轻蔑地补充道,“我能想像出这个委员会如 何组成!” “我们不可以再踏进我们的工作场所?”汤姆不相信地问道。 “威胁要罚款一千美元。”格雷夫斯开心地证实道,“每违反一次罚款这么多。” “他们不能这样做!”汤姆抗议道。 “我担心他们能。”格雷夫斯回答道,手掌拍拍夹克里那张纸所在的地方。 “什么理由?”莫恩斯问道。 格雷夫斯发出一种轻蔑的声音,“我们的令人尊敬的同事们认为,”他回答道,那 口气像是在讲某种十分恶心的东西,“我们的发掘影响他们的测量。不能排除它也给城 市及其居民的身体和生活带来很大的危险。笨蛋!” 格雷夫斯给人的印象好像他并不真正在乎这个,或感到恼火,莫恩斯也讲了出来。 “这你破例地说对了,我亲爱的教授。”格雷夫斯开心地回答道,“早在威尔逊理 解我准备拿他的法院决议书怎么办之前,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别忘记今天是关键的一 天。我们只需要一夜了。” 莫恩斯不喜欢他讲我们的样子,但他什么也没讲,而是又转向普罗斯勒小姐。她虽 然沉默不语,但显然十分仔细地听了格雷夫斯和他讲的话,她的表情很复杂。莫恩斯十 分清楚她对格雷夫斯刚才那种方式的看法,在她眼里,一份法院决议书就像摩西的法则 一样神圣。 “这一切现在都无关紧要了,普罗斯勒小姐。”他说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您活 着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十分为您担心。老实讲,当我看到,那些……那些怪物将你拖走 时,我已经担心会发生最可怕的事情了。” 从她眼里的神情判断,她遭遇的事情已经够严重了,莫恩斯不肯定他是不是真想知 道具体情形。她盯了一眼充满可怕和陌生东西的远方———或许是白天和黑夜之间它们 的世界——又快得惊人地克制住了,甚至虚弱地勉强笑了笑,虽然她的眼睛奇怪地无动 于衷,她的手抓紧了他的手指。 “我对您讲过,您不应该跟这些不信上帝的人来往,教授。”她说道,“我知道这 不会有好结局。” “可您还活着,亲爱的。”格雷夫斯冷漠地说道,“您在那下面看到什么了,普罗 斯勒小姐?” 莫恩斯不肯定她会不会回答他,她过了一阵才回答道,“您不认为您首先应该回答 我几个问题吗,格雷夫斯博士?”她问道。 “不。”格雷夫斯冷漠地回答道,“请您相信我,亲爱的,您最好不要知道所有这 些事情。对我们更好,对您也更好。我们严格禁止您去那下面是有充分理由的。”他徒 劳地等了一会儿她的反应,然后接着讲道:“因此,您给我们讲讲您在那道门后面看到 了什么,对我们更重要——您理解吗?” “乔纳森,快闭嘴。”莫恩斯疲倦地说道,“她不想讲,您还不明白吗?” “您随他去吧,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格雷夫斯博士是个坏人。我从一开 始就感觉到了。也许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不该来这儿的。” “对,您是不该来这儿的。”莫恩斯严肃地回答道,“但您来了,我还是高兴。” “普罗斯勒小姐。”格雷夫斯说道,“您看到了什么?” 普罗斯勒小姐不理他,将莫恩斯的手抓得更紧了。“那些生物,教授。”她低声说 道,“那些可怕的生灵……请您告诉我,您来这里是为了消灭它们的。” “不是。”莫恩斯遗憾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它们的存在,至少不知道这里有。” “可是,在您知道了之后呢?” “我担心我们没有这个能力,亲爱的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还没找到机会回答, 格雷夫斯就说道。莫恩斯破例很感激他打断了自己,“无论如何,只要您拒绝向我们透 露您看到了什么东西。” 莫恩斯不得不克制自己才不至于跳起来去煽格雷夫斯耳光,让他最终闭嘴。要不是 普罗斯勒小姐紧紧抓着他的手,他可能真会这么做。就连汤姆也瞪了格雷夫斯好久,眼 里的怒火几乎无法掩藏。 “可您会消灭它们?”普罗斯勒小姐确认道,“这是些渎神的生物,格雷夫斯博士。 它们没有权利在上帝的眼前徜徉。” “您在那道门背后看到什么了?”格雷夫斯坚持道。 “都是我不想看到的东西。”她回答道,“都是一个人不应该看到的。这些怪物… …有……有那么多。多得难以置信。” 莫恩斯和汤姆迅速不安地对望了一眼。他早就知道他们要对付的不只是一个那种可 怕的动物——至少从昨天夜里起他们就知道了,至少有三只,——可到底有多少呢? “多少?”他问道。 “几十只。”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声音变低了,莫恩斯先前在她眼睛里看到的黑 暗又返回来一些。“如果不是几百只的话。我无法看清全部。它们抓住了我……我也害 怕。那一切太可怕了。” “您要是不想讲,您就不用讲,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低声说道。 格雷夫斯瞟了他一眼,他几乎连肩胛骨之间的肉体都能感觉到,但普罗斯勒小姐只 是摇了摇头,又迅速感激地望他一眼,然后转向格雷夫斯,接着说下去:“我无法告诉 您更多的情况,博士。我非常害怕,那下面很暗。有许多那种生物。很多。请您告诉我, 您会消灭它们。” 格雷夫斯沉默不语。 “您怎么从它们那里逃走的?”汤姆几乎惶恐地问道。 “不是我从它们那里逃走的。”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 “不是逃走的?”格雷夫斯问道,“您这话什么意思?” 她眼里的黑暗不仅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浓。“它们……它们将我拖到了一个可怕 的地方。”她低声说道,“我相信,我一定快晕倒了。沿着一条台阶下去,一条很长的 台阶,这我还记得。然后那里有座房子,和……”她的声音说不下去了。她的手猛然抓 得那样紧,将莫恩斯都抓疼了,但他没有发出痛苦的声音,他也没有想将他的手抽出来。 他能感觉到普罗斯勒小姐很难再讲下去。可是,为了不为这个问题从她的回忆里唤醒的 可怕图像心碎,也许她必须马上讲出来。 “到处都是那些生物。”她颤抖着低声说下去,“它们……它们从我身上……脱去 了衣服。全部的衣服。我是指……我……我肯定,它们会杀死我。我十分肯定。可它们 只是……只是摸我嗅我。” “嗅?”格雷夫斯确认道。莫恩斯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心——但不是特别吃 惊。 “是的。”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她吃力地咽了几口唾沫,她的目光似乎直直地穿透 他,望向黑暗背后的某处。“这太可怕了。太……太侮辱人了。它们在我身上到处都嗅 了,我是指……真的是到处。我……羞愧得想死,但我一点办法没有。” “没事了。”莫恩斯温存地说道,“它们只是动物,普罗斯勒小姐。只是几个没有 头脑的怪物。您不必难为情。” “后来它们就那么让您走了?”格雷夫斯问道。 “不是。”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不知何时我失去了知觉。重新醒来时我是在上 面的公墓里。那些生物不见了。” “然后威尔逊警长发现了您。”莫恩斯估计道。 普罗斯勒小姐抿紧嘴唇。莫恩斯只能佩服这个女人的力量,但他却突然看到她的眼 睛里泪花莹莹。“太……太……侮辱人了。”她颤抖着声音低语道,“我很难为情。” “您没有必要羞愧。”莫恩斯温存地说道,“一切都结束了。您休息一下,呆会儿 汤姆要开车送我们进城。运气稍好点我们今天晚上就会坐在一辆带我们回家的列车里了。” “这可不行,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说道。 “什么?”莫恩斯问道。 “我们不能就这样逃走。”普罗斯勒小姐解释道,“不光是为了我,教授。我在那 下面……还看到了些东西。” “什么?”莫恩斯问道。他的心怦怦跳起来。 “在那下面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女人。”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那里还有更多的女 人。她们都活着。” 太阳落山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从那以后莫恩斯就至少将他的怀表盖打开合上了十几 回,看表盖下的指针。虽然他相当肯定,每次这么做相隔的时间都差不了多少,但自从 上回看过表之后,他觉得过去的时间都要少得多。当他现在再次打开表盖,就着格雷夫 斯办公桌上烧得快没了的蜡烛的光线看指针位置时,他觉得它们似乎一点都没有移动似 的。 “教授?” 莫恩斯顶住诱惑,没有愤怒地望向坐在紊乱的办公桌对面的格雷夫斯——他反正怀 疑有没有机会穿透香烟冒出的灰色浓雾,格雷夫斯用它在他们之间修起了一堵墙似的。 格雷夫斯吸烟吸得很厉害——即使是在一个相对宽容的人看来,这个宽容的人虽然认为 吸烟是个很坏的习惯,但又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自己决定他想以哪种方式自杀——可自 从他们来到这里之后,他实际上就是在大口大口地吸个不停。莫恩斯到现在都无法完全 肯定这是紧张不安的表现还是格雷夫斯真相信最迟在几小时之后就无法再吸烟了,要用 这种方式一劳永逸地沉湎于他的罪过;同时这两种情况也不互相排斥。 他动作慢得接近夸张地合上表盖,小心地塞进马甲口袋,又等了几秒钟,才十分清 醒地回答了格雷夫斯的问题。“我当然紧张。”他说道,“难道你不紧张吗?” 格雷夫斯点了点头;至少莫恩斯估计他在浓烟里看到的这个动作是这个意思。“我 不是很肯定。”他回答道,“我认为:我应该紧张,是不是?但我感觉……古怪。” “古怪?”莫恩斯疑问地竖起眉毛,“我要是你我会害怕。要比我害怕得多。” 格雷夫斯低声笑了,“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吗?” “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下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他说道,“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担心我不得不让你失望了。”格雷夫斯回答道,“某种大东西。这我是肯定的, 但再多我也不知道了。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离秘密这么近过。现在回答你的问 题:我当然害怕。我不是个无所畏惧的人。” 说到格雷夫斯的人性的程度,莫恩斯想道,这个话题肯定需要一场长时间的激烈讨 论。可现在不行。 他发现自己的手又想伸进马甲口袋里取表,急忙缩回来,但这一动作没有逃过格雷 夫斯的眼睛。“到半夜还有三个多小时,莫恩斯。”他说道,“你为什么不回你的住处, 设法睡上一睡呢?汤姆会及时叫醒你的。” “睡觉?”莫恩斯重复道,“如果你是我,你能睡觉吗?” “我自己现在都无法睡觉。”格雷夫斯开心地说道,又深吸了一口。灰色烟雾中一 只小红眼睛亮了一下又熄了。“你有兴趣下盘棋吗?” “下棋?”莫恩斯几乎不相信地证实道,“你真的想现在下棋?” “为什么不?”格雷夫斯回敬道,“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就喜欢每隔几秒钟望一下 表。而我认为象棋是一种更有意义的打发时间的方法。这种游戏特别能让人镇定,它能 让人目光更敏锐,看到本质。两者都会有用的。” 他没等莫恩斯回答就站了起来,走向一张小五斗橱,一会儿后拿着一只用皮革包着 的盒子回来,从里面拿出一副雕刻得特别精致的国际象棋,棋子——虽然哪一颗都不及 新生婴儿的小手指大——每一只都是一件小小的杰作。不过它们也有一个小小的美中不 足。 “这些棋子。”莫恩斯说道。 “它们怎么了?”格雷夫斯问道,已经开始摆放他那一方的棋子了,从两个车开始, 迅速向内前进。 “它们是白色的。”莫恩斯说道。 “这是因为它们是用象牙雕刻而成。”格雷夫斯说道。听起来有点开心。 “可它们全是白色的!”莫恩斯抗议道,“双方都是!” “象牙都是白的。”格雷夫斯得意地解释道。 “如果不能将它们区分开来,那该怎么用它们来下呢?”莫恩斯问道。 格雷夫斯这时已经摆好了他的棋子,俯身向前来帮他摆放。莫恩斯带着一种既入迷 又有点厌恶的复杂感情看着他的手指动来动去。他现在也不能说这种动作有什么是不真 实的,令人厌恶的,但一切还是老样子:格雷夫斯的双手活动的方式不可能是人手活动 的样子。他想,有这种手指,格雷夫斯肯定能成为出色的作弊者。 “你是说,用这些棋子很难区分开敌友?”格雷夫斯问道,“像在真正的生活中一 样?”摆完最后一个棋子后,他坐回他的椅子里,“这是一副十分特殊的象棋,莫恩斯。 它很古老很珍贵,但这不是我只将它拿出来跟十分特殊的人下的原因。” “那是什么?”莫恩斯打听道。 “绝对有区别。”格雷夫斯说道,“你只需要仔细观看。你必须准确记住你自己的 棋子的位置。正如我所说:像在真正的生活中一样。”他摆了摆手,“你先走,莫恩斯。 你执白子。” 一开始莫恩斯认真考虑过他是否真的要同意这场愚蠢的较力,或者他是不是更应该 站起来走开。他的一部分害怕暴露这一弱点,但另一部分——大得多的部分——十分理 智,不愿将自己贬低到这个水平。但他还是从椅子上侧过身来,更仔细地观看那些微小 的棋子。格雷夫斯说得对:有极小的区别——尽管在莫恩斯看来,一旦棋子离开它们的 布置好的战阵,钻进对方的队列,就根本不足以区分棋子。可是,除了反正已经成了折 磨的一点时间和一场无聊的游戏,他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他让兵向前走了两步,保守地开场了,格雷夫斯一脸轻蔑,以同样保守的方法回应。 但才走了几步,莫恩斯就几乎吃惊地发现自己不仅全神贯注在棋局上,而且也感觉到了 那堪称坚定的绝不想输掉的意志。从前,在大学里,他和格雷夫斯经常一起下棋,虽然 是在一张普通的棋盘上,使用不同颜色的棋子,十局有九局是他莫恩斯赢。但不是局局 赢,格雷夫斯带给他的少数失败无一例外地都是毁灭性的,而且都无一例外地来得很快。 格雷夫斯属于那些几乎无法预料的棋手,他们原则上不是很好,更没有创造性,但有时 候喜欢做出毫无意义的反应,用它们打乱对手的步骤,或者干脆让他们晕头转向。莫恩 斯想,格雷夫斯也是这样将他弄来这里的。他让他彻底晕头转向了。但他再也不会成功 了。 他经历了一场意外,而且不是那种愉快的意外。格雷夫斯过去几年里显然学了不少。 他下得还是不很出色,但要比莫恩斯记忆中和预期中的好多了,当他们的棋子相互接近 时,情况不出所料地更糟糕了。记住他的全部十六个棋子的位置的任务占去了他的大部 分精力,尽管很努力他还是没有完全掌握。有两三回,当他伸手取一只棋子时,格雷夫 斯只是嘲讽地默默摇摇头,指出那不是他自己的棋子,他损失了一匹马和两个兵,因为 他正好犯了相反的错误。但他还是在缓慢、无情地赶走格雷夫斯的棋子。在20或25步之 后,这盘棋的结局就无可怀疑了。他建议和局,但格雷夫斯拒绝了。 “在游戏真正结束之前,绝不应该放弃。”他说道,“我很早以前就学会了这句座 右铭。没有它我估计早就不活在世上了。” 莫恩斯从棋盘上抬起头。他感觉格雷夫斯这么说不是要进行交谈,而是要挑起他做 出一个特殊的反应,有可能是提一个问题。可他突然失去了跟乔纳森·格雷夫斯进行任 何讨论的兴趣,另外他知道,他只要从棋盘上抬起头一次,他很快就将最终失去对局势 的控制了。 “你知道,她不在那下面,对不对?”格雷夫斯突然问道。 “谁?”莫恩斯回问道。他希望格雷夫斯也像他本人一样将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 因此就没有注意到他的不易察觉的吓一跳。 “贾妮丝。”格雷夫斯回答道。 这回莫恩斯哆嗦得那么厉害,格雷夫斯绝对不可能看不到。他沉默不语。 格雷夫斯将他剩余的唯一的一个兵往前挺,将它明明白白地置于危险,让莫恩斯暗 想那后面可能存在什么陷阱。他伸手拿象,想收下这个白送上门的礼物,后又缩回,目 光沉思地扫视棋盘上剩余的棋子。他看不到陷阱,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陷阱。 “你还没有回答我。”格雷夫斯说道,“本来沉默的应该是我。” “为什么?”莫恩斯简直反感地回答道。 “因为我知道你突然改变主意只可能有一个理由。”格雷夫斯回答道,“你希望在 那下面找到贾妮丝。你当然知道事情不是这样。这种可能性几乎完全不存在。但确切知 道某种东西还从没有阻止过某人去相信正好相反的东西。” 莫恩斯还是走兵了。如果那是一个陷阱,那它就设得十分地巧妙,即使他再盯着棋 盘一个小时,也发现不了它。“你在胡说八道,乔纳森。”他口气十分生硬地说道, “如果普罗斯勒小姐说的是实情,那我们就有该死的义务和责任去那下面,去从猛兽的 暴力中将那些可怜的人解放出来。” “如果她说的是实情?”格雷夫斯重复道,又走了一步,莫恩斯认为那一步更无意 义,让他彻底糊涂了。“你是不是突然怀疑起普罗斯勒小姐的诚实了?” “不是。”莫恩斯回答道,“可她自己说她惊慌失措,怕得要命。有可能她十分紧 张——如果换成我肯定是这样——再加上那些天知道如何伤害她的猛兽。无论如何,如 果她产生幻觉,我是不会吃惊的。 格雷夫斯集中精力盯了棋盘一会儿才回答,“那么你是放弃找到贾妮丝的希望了?” 他以几乎不经意的口吻问道。 “乔纳森——这是什么意思?”莫恩斯问道,“我就满足你的愿望,再陪你下那个 该死的洞窟一趟。你有什么打算呢?你仅仅是出于纯粹的邪恶想折磨我一下吗?” “不是。”格雷夫斯说道,拿他的后去吃莫恩斯的兵,“我要赢了。将军。” 莫恩斯既吃惊又不知所措地盯着棋盘。他的手伸向棋子,又抽了回来,再次伸出去, 最后糊涂地摇摇头。“你别告诉我你讲这个话题只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说道。 “我习惯利用出现的一切优势。”格雷夫斯镇定地说道,“你承认我将你打败了?” “如果你这么坚持的话。”莫恩斯情绪恶劣地说道,“虽然我不理解是怎么打败的。 可是:你将我打败了。” “而且是用你自己的后。”格雷夫斯微笑着说道。 莫恩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格雷夫斯用来将他军的棋子原来是他的。“这是欺骗。” 他气愤地说道。 “我说过,莫恩斯:我喜欢利用我能得到的一切优势。” “通过欺骗?”莫恩斯鄙视地问道。 “你一直就比我下得好,莫恩斯。”格雷夫斯平静地说道,“我不可能打败你。如 果我遵守规则,就不可能。” “于是你就欺骗?” “我更改规则。”格雷夫斯纠正他道,“有时候这是唯一的生存机会。” 莫恩斯不完全肯定格雷夫斯这话是想告诉他什么,他到底是不是要对他讲什么,或 者只是在装腔作势,但他突然感觉到强烈的冲动想将棋盘连同棋子从桌上扫掉。阻止他 这么做的也许只是这局棋体现的对珍贵古董的敬意。他站起来。“你说得对,乔纳森。” 他简短地说道,“我回去想办法休息一下。” 他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格雷夫斯显得十分失望。这整场棋和他所说的一切 都只是准备,而他忽然不想再知道是为什么所做的准备了。 即使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也许最好是留在这里听格雷夫斯讲。 而他却是名符其实地冲出了房子,开始四五步几乎是奔跑,后来才越来越慢。最终 完全停下来。他的脉搏跳得飞快,有几回他不得不故意慢下来,深呼吸,免得过度紧张。 难道他几分钟前不是还在相信格雷夫斯不可能再骗成他一次吗?好吧,他刚刚又成功了。 他使他彻底和持久地慌乱了,他一直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他都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根本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格雷夫斯只是个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