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联邦调查局在九十年代那次对纽约黑手党家族的突然大搜捕中只让两个人漏了 网。一个是雷蒙多·阿普里尔,最大也是最令人惧怕的黑手党大头目。另一个是唐 ·提蒙那·布塔拉,虽然威望远不及雷蒙多·阿普里尔,但却是几乎可以和他平起 平坐,势均力敌的另一派系头目。他似乎完全是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可是前途依然迷茫。美国在1970年专横地制定通过了涉嫌诈骗及腐败组织法律 ①,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又穷追不舍,而美国黑手党社团内成员对“拒绝作证’的 古老信念又日趋淡薄,唐·雷蒙多知道是自己体面地从舞台上隐退的时候了。 ①涉嫌诈骗及腐败组织法律:RICO laws,“RICO”为Racketeer Influenced and Corrupt Organisation的首字母缩写,试译作“涉嫌诈骗及腐败组织”。—— 译注 唐·雷蒙多统治他的家族有三十多个年头,现在已是个传奇人物了。他从小在 西西里长大,没有在美国出生的黑手党首领通常有的那些错误观念和飞扬跋扈的霸 气。事实上,他是那种十九世纪老派西西里帮派首领式人物,那时都靠个人性格魅 力、恐惧感和对任何可能的敌人实施无情的致命打击来统治城镇乡村的。在他身上 还具有那些过去年代英雄人物的战略天才。 现在他已经六十二岁了,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他摆平了对手,也尽到了作为 朋友和一个父亲的职责。他可以问心无愧地颐养天年了,退出圈子里的纷乱繁杂, 以更体面的正派银行家和社会栋梁的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他的三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有着各自成功和令人尊敬的事业。大儿子瓦莱里 瓦斯三十七岁,已成家有了孩子,现在是美国陆军上校,西点军校的教官。他从小 生性内向腼腆,雷蒙多因此决定这孩子日后要在军队里磨炼。他设法送儿子进了西 点军校,以弥补他性格上的不足。 二儿子马科托尼奥三十五岁,可能是家族遗传基因中的某种神秘变化,在这个 年龄已当上了一家全国性电视网络公司的高级主管。在孩子时代,他就多愁善感, 喜乐形于色,更像是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被唐认为干任何正经行当都不会有什么 出息的。可现在,他的大名经常出现在报刊上,被看作是个具有创造性幻想力的电 视制作人。唐对此当然颇为高兴,但却并不信服。不管怎么说,他是这孩子的父亲, 有谁比他更了解这孩子? 他的女儿尼科尔,在小时候大家都亲呢地叫她尼基,可这孩子在六岁时就一本 正经地要人们叫她的全名。尼科尔是她父亲的宝贝,但两人却喜爱斗嘴争论。她在 二十九岁那年成了一名律师、一名女权主义者,并热衷于提倡为无力承担律师费用 的穷人和重罪犯人提供无偿法律服务。她特别善于经办一些棘手的案件,使杀人犯 免上电椅,杀害妻子的丈夫免于终生监禁,前科累累的强奸犯不被判处无期徒刑。 她绝对反对死刑,认为任何罪犯都可以被改造后重新做人。她对美国社会的经济结 构持激烈的抨击态度,认为一个像美国这样富裕的国家,不管穷人有什么过错,都 不应该对他们这么漠不关心。尽管如此,她在办案谈判中表现得极具技巧,令对手 难以应付,是个咄咄逼人的厉害女人。唐对她的观点没有一个是认同的。 至于阿斯特,他是家庭的一员,名义上是侄子,却和唐最亲近。他活泼好动, 惹人喜爱,与家里其他三个孩子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一般。从三岁到十六岁他是哥哥 姐姐最宠爱的小弟弟,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十一年前他离开美国流放般地回到西西 里去为止。唐在退休时把他召了回来。 唐仔细地安排自己的引退。他把自己的地盘分给潜在的对手,作为对他们的安 抚。对于忠心追随他多年的朋友他也尽遣厚礼,因为他深造忠诚这玩意儿是人性美 德中最靠不住的,必须用值钱的东西不断巩固。他特别留心安抚提蒙那·布塔拉。 布塔拉是个危险人物,他生性反复无常,嗜杀如命,甚至是无缘无故也会夺人性命。 布塔拉是怎样逃脱联邦调查局在九十年代那次突袭搜捕的,至今仍是个谜。他 是个在美国出生的黑手党帮派头目,性情粗俗,鲁莽,脾气暴躁。他身材高大,挺 着圆滚滚的肚子,穿着花哨的丝绸衣服,像个巴勒莫的年轻屠夫学徒。他的权势建 立在非法贩卖毒品上。他虽然终生未娶,但在五十出头这份上还是沉润于女色。他 唯一真心关爱的是他的弟弟布鲁诺,布鲁诺智力稍有些迟钝,但却和哥哥一样性情 粗暴。 唐·阿普里尔从来没信任过布塔拉,很少与他打交道。此人陋习难改,是个危 险人物,得设法使他保持中立。这时他约提蒙那·布塔拉来见面一谈。 布塔拉与他弟弟布鲁诺如期而至。阿普里尔像往常那样平静客气地迎接他们, 但很快就切人了主题。 “亲爱的提蒙那,”他说道,“我决定从除银行之外的所有其他事务上引退了。 这样,你就更会成为公众注目的人物。你得小心。如果你需要任何忠告,随时来找 我。我即使退休后,也不会与外界完全隔绝的。” 布鲁诺身材比他哥哥矮小些,却长得很像他哥哥,他对唐的名声十分敬畏,看 见唐对他哥哥表现出尊重的模样,心里不免得意。但是提蒙那心里对唐更为清楚, 他知道唐实际上是在警告他。 他十分谦恭地点点头,答道,“您在我们中间最有判断力,”他说道,“我尊 重您的选择。您尽可放心把我作为您的朋友。” “很好,很好,”唐说道,“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提醒你留心联邦调查局 的西尔克。他诡计多端,千万不要轻信他的话。他陶醉在自己的成功喜悦中,你将 会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可是您和我都已逃脱了他的魔掌,”提蒙那说道。“尽管他抓了我们这么多 朋友,我可不怕他。不过,我还是谢谢您的提醒。” 他俩举杯互祝好运,随后布塔拉起身告辞。在车上,布鲁诺说道,“真是个了 不起的人物。” “是的,”提蒙那说道,“他曾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至于唐,他感到很满意。他看到了提蒙那眼中掠过的一丝惊恐,他知道这个人 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了。 唐·阿普里尔要求与纽约市联邦调查局的头脑人物库尔特·西尔克私下会晤。 令唐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他对西尔克怀有几分钦佩之情。西尔克把东海岸的大部 分黑手党头目送进了监狱,几乎粉碎了这些大人物的权势。 唐·雷蒙多·阿普里尔躲过了他的追捕,因为他知道西尔克抓捕黑手党大获成 功所依靠的线人是谁。唐钦佩西尔克更因为是他为人正直,从不搞陷害或强压的勾 当,也不引导公众把注意力投向唐的孩子们身上。唐感到自己应该告诫西尔克一下。 两人是在唐的蒙托克乡间庄园里会晤的。西尔克得单独一人赴会,这当然有违 联邦调查局的规定,但局长亲自批准西尔克破例,只是坚持要他使用一种特殊的录 音装置。装置植人西尔克的胸部肋骨下,从体表上看不出痕迹。这种装置不为公众 所知,其生产数量也严格控制,极为有限。西尔克知道使用录音装置的真正目的是 要记录他向唐说了些什么。 十月金秋的一个下午,他俩在唐的室外凉亭里见了面。西尔克从来没法把窃听 装置带人到这儿来,法官也禁止警方动用器材进行长期的监视。可今天令西尔克略 为吃惊的是并没有人来检查他的随身物品。显然,唐·雷蒙多·阿普里尔不会向他 提出什么违法的建议。 像往常那样,西尔克总是对唐给自己的见面印象略感惊讶,甚至有点不安。西 尔克知道面前这个人犯下过不少于上百件谋杀罪,无数次违反过这个社会的法律, 但他就是憎恨不起他来。当然,他仍然认为这种人是罪恶之源,憎恨他们破坏了社 会文明的基石。 唐·阿普里尔身着黑西服,戴着黑领带,里面是白衬衫。他神情严肃,却又显 得善解人意,脸上的皱纹显露出是个慈祥的老人。这么一张和蔼的脸孔怎么会是一 个残忍无情的歹徒的?西尔克不禁暗忖。 为了不使西尔克感到窘迫,唐没主动伸出手与西尔克握。他摆手请客人入座, 微微点头示意欢迎西尔克的来访。 “我决定把我自己和我的家人都交付给您的保护——当然,是社会的保护,” 他说道。 西尔克十分惊讶。这老头搞的是什么名堂?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您一直以我为敌,追逐我。但我十分感谢您办事公正,从 不捏造证据或鼓动对我的偏见。您把我的许多朋友投入了监狱,也在孜孜不倦地寻 找机会把我送进监狱。” 西尔克微微一笑。“我仍在不断努力,”他说道。 唐点点头,示意他很欣赏西尔克的坦诚。“除了几家银行事务外,我已撒手不 管其他事了。当然,那几家银行都是无可指责、受人尊敬的。我已经把自己置身于 您所代表的社会的保护之下。作为回报,我将尽我微薄之力为社会服务。您可不必 再追逐我,也省去您不少麻烦,因为没必要了。” 西尔克耸耸肩。“这事得由局里决定。我已经跟了您这么多年,何必现在就停 止呢?也许我会碰上好运的。” 唐脸上的神情更为凝重,显得十分疲惫。“我有些话要对您说。您在这几年里 的巨大成功也促使了我作出这一决定。但关键是,我知道您的王牌线人。我知道他 是谁。当然,我没告诉过其他人。” 西尔克略一迟疑,但马上不露声色地说道,“我可没什么线人。还是那句老话, 一切都由局里说了算,而不是我。您在浪费我的时间。” “不,不,”唐说道。“我并不是在要求什么好处,我只是表示善意而已。我 这个年纪了,请允许我告诉您我的一些心得。不要因为手中有权就滥用。在理智告 诉您会有那么一丁点发生悲剧的可能性时,千万不要被自以为铁定的胜利冲昏了头 脑。让我说我把您视为朋友,而不是敌人。请您也考虑一下,拒绝我的好意是对您 有利还是有害。” “要是您真的引退了的话,那么您的友谊还有什么用呢?”西尔克微笑着说道。 “您会得到我的良好祝愿,”唐说道,“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良好祝愿 也是有价值的。” 回到局里后西尔克重新播放着录音带,他的副手比尔·博克斯顿在一旁听,他 问道,“这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这就是你得学会的东西,”西尔克对他说道。“他是在告诉我,他并不是毫 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他会随时关注着我的。” “屁话,”博克斯顿说道,“他们不敢动联邦调查局的人一根毫毛。” “话是这么说,”西尔克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在跟踪他,不管他是否 退休,我得保持警觉,谁也不能保证……” 美国那些声名显赫的家族大多是靠杀人越货,巧取豪夺,践踏人类社会的法律 和伦理开始发家的,唐·阿普里尔对此心知肚明。此时,他像那些家族大亨一样开 始以行善积德的面目出现,回报社会。像那些大亨一样,他也有自己的王国——他 在世界各地一些大都市里拥有十家私人银行。他慷慨地为穷人建造了一家医院,向 艺术界捐钱。他还在哥伦比亚大学里为研究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遗产设立了一个奖 学金。 当然,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都拒绝接受他捐助的二千万美元,因为捐款的条件 是把一座宿舍楼命名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楼,而当时哥伦布在知识学术界里颇有 争议。耶鲁大学提议接受捐助后以萨柯和万泽蒂①的名字命名宿舍楼,但唐对萨柯 和万泽蒂并不感兴趣。他鄙视殉难者。 ①萨柯、万泽蒂:均是美国的意大利移民工人,两人因被指控杀人,遭逮捕定 罪,分别被电刑处死。此案曾引起世界各地抗议,被认为判决系出于政治偏见。— —译注 气量小的人会因此感到受辱而耿耿于怀,可雷蒙多·阿普里尔却不。他随即把 钱捐给了天主教堂,请他们为他那已去世二十九年的爱妻每日颂唱弥撒曲。 他向纽约警察慈善会捐助了一百万美元,向一个保护非法移民的协会捐助了一 百万美元。他在退休后的三年里向社会各界分撒着大把大把的钱。他的钱袋向任何 有求于他的人打开,但只有一个例外。他拒绝了尼科尔要他向反对死刑运动捐助的 请求,那个运动是尼科尔发起的,宗旨是废止死刑。 令人惊异的是,三年的善行和慷慨之举竟然就把三十年里累累暴行铸成的狼藉 名声粉饰得干干净净。然而,大人物都是用金钱为自己买好名声,获得出卖朋友后 心理上的宽恕和行使致命的判决的。唐也不例外,他摆脱不了这世俗的诱惑。 唐·雷蒙多·阿普里尔是个在待人处世上烙守其自己特定道德标准的人。他定 下的规矩使他在三十多年里备受敬重,所产生的巨大威慑力构成了他权力的基石。 他的规矩中最主要的信条是从不讲仁慈。 这种冷酷不但来源于天生的残忍,一种折磨他人的精神变态欲望,也源于一种 绝对的信念,即人类天性总是倾向于反抗,即使是天使撒旦也是因为后来违抗上帝 的旨意而被逐出天堂打入地狱的。 因此,一个野心勃勃想攫取权力的人别无他法可想。当然,也有其他一些手段, 如好言劝说,作些让步以满足别人的愿望。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但要是这些手段还 不能奏效,那只有以死惩罚的最后手段了。绝对不要采用可能会留给对手报复机会 的其他惩罚手段。直截了当地把对手从这地球上抹去,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背叛是最可痛恨的行径。背叛者的家庭也要为之付出代价,他的朋友们也难逃 厄运,他的整个世界将被摧毁。有许多勇敢不怕死的人为达到目的会不惜冒自身生 命危险,可一想到会累及家人和亲朋好友时,就会犹豫再三,踌躇不前。正是以这 种方式,唐·阿普里尔营造了巨大的恐惧。他也是依靠物质上的慷慨大度获得他人 对他或许并无必要的爱戴。 但公平地说,他对自己也是同样残忍无情。虽然握有庞大的权力,但他却无力 阻止病魔夺去替他生育了三个孩子的年轻妻子的生命。她患了癌症,死前受尽了病 痛的折磨,而他在病床旁眼睁睁看着她痛苦万分却束手无策。在这段日子里,他开 始相信她是在为他犯下的种种深重罪孽而遭受惩罚。为此,他对自己实行了自我惩 罚:他将终生不再续弦。他把孩子们送进学校接受这个文明社会的教育,不让他们 从小在他那个充满了仇恨和危险的圈子里长大成人。他会帮助孩子们踏上自己事业 的征程,但从不让他们牵涉进他的事务中。他忍住哀伤,决定宁可因此无法真正领 略到做父亲的真谛也在所不惜。 唐安排尼科尔、瓦莱里瓦斯和马科托尼奥进了私立寄宿学校。他从不让孩子们 参与他的个人生活。孩子们回家度假时,他对他们关怀备至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从不让他们成为他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并且孩子们也知道他的名声,他们还是十分爱他,相互之间也从不 说长道短。这已经是家中公开的秘密之一了。 没人会说唐是个情感溢于言表的人。他没什么个人朋友,不养宠物,尽可能回 避假日娱乐和朋友聚会。许多年前,他仅有的一次感情外露举动着实令他的美国同 行们大吃一惊。 唐·阿普里尔带着幼小的阿斯特从西西里回到美国时,正是他的爱妻受尽癌症 煎熬,行将去世的当口,他自己的三个幼小孩子也处于乱作一团,无人照管的状况。 为了不让似懂非懂的阿斯特也陷入这种境况,因此受到伤害,唐决定把他托付给自 己一个最亲近的助手弗兰克·维奥拉和他的妻子照管。事后这被证明为并非明智之 举。那时候弗兰克·维奥拉正野心勃勃,觊觎着唐的权力宝座,希望有朝一日能取 而代之。 不久,唐的妻子去世了。阿斯特·维奥拉是在三岁那年来到唐的家里的,当时, 他的“父亲”很奇怪地会在自己的轿车里自杀,而他的母亲则死于脑溢血。唐在这 时把阿斯特带到家里,说自己是阿斯特的叔叔。 阿斯特长大后问起自己的父母时,唐·阿普里尔告诉他说他从小是个孤儿。阿 斯特纠缠着追问时,唐为了让他死心,干脆说他的父母都是西西里一个小山村里的 贫穷农民,无法养活他,现在都去世了,连姓名也不详。唐知道自己的这种搪塞并 不能完全满足小阿斯特的好奇心,对自己欺骗了小阿斯特也感到一丝内疚,但他明 白在阿斯特还未成年之前必须对这孩子的黑手党身世背景严守秘密,这是为了阿斯 特的安全,也是为了阿普里尔家孩子们的安全。 唐·阿普里尔是个卓有远见的人,知道自己的成功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因为 这个世界变化多端,太难把握了。从一开始他就盘算着日后如何转向,加入法制社 会的安全行列。倒不是他真正十分清楚自己的动机,可大人物自有一种本能的预感, 意识到未来的趋势会怎样演变,而这一次他则是完全出于同情,因为阿斯特·维奥 拉在三岁的时候谁也看不出他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将会在家族 中扮演什么角色。 唐知道美国的荣耀是伴随着豪门望族的形成而逐渐光芒四射的,而这一上流社 会阶层的白手起家人最初正是靠对这一社会犯下滔天大罪发迹的。正是这些人不断 敛集财富才使得美国蒸蒸日上,欣欣向荣,而他们犯下的种种罪孽却成了被人遗忘 的历史尘埃。难道还有其他什么选择?把美国的大平原留给连三层楼房都不会建造 的印第安人?把加利福尼亚留给不懂技术,又胸无大志,不会开渠引水灌溉田地, 让千百万人丰衣足食的墨西哥人?只有美国具有远见卓识,吸弓泄界各地的苦力劳 工来这块大地上开荒筑路,建设铁路,修建水坝,竖起幢幢摩天大楼。啊,自由女 神像真是聪明绝顶的宣传创举,它的效果难道还会有人怀疑吗?当然,有过无数的 悲剧发生,可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难道美国不是这世界上最丰饶富裕之邦吗?难 道一点点不公正不只是为之付出的小小代价而已吗?自古以来,个人总得为推进人 类文明和所处社会的进步而作出些许牺牲的。 可对于大人物来说,这话却又另当别论了。主要是,他可以不必承担作出这种 牺牲的义务。他可以用某种方式,不管是犯罪、不道德或仅仅靠狡黠也好,享受人 类进步所带来的好处,而不必为之付出什么代价。 唐·雷蒙多·阿普里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靠自己的聪慧和残忍建立起了自己 个人的权势。他使人对他感到畏惧,把他看作是一个传奇人物。当然,他的子女们 长大成人后却并不相信传说中他犯下的种种暴行。有则传说是他刚作为家族首领时 的。唐拥有一家建筑公司,由他一个叫汤米·利奥蒂的手下经营,此人在唐的培植 下,通过承接大量的城市建筑合同而在小小年纪就暴富了。汤米长得英俊,头脑聪 明,又善于巴结,深得唐的喜欢,常伴随在唐的左右。但汤米有一大弱点,他嗜酒 如命,常常难以自控。 汤米娶了唐妻子的一个最好朋友莉莎为妻。莉莎是个老派的漂亮女人,言语刻 薄,她认为有责任阻止丈夫嗜酒的恶习,因此两人经常吵闹。汤米在清醒时还能忍 受妻子尖刻的责骂,可在酒醉时却常常狠狠括妻子耳光,打得她鼻青眼肿。 不幸的是,丈夫在年轻时常年累月在建筑工地上干惯了重活,练就了力大无比 的臂力。他总是只穿短袖衫衣,露出粗壮的前臂和硕大的二头肌肉。 更不幸的是,两年来夫妻间的这种冲突不断升级。有天晚上,汤米竟然一巴掌 打断了莉莎的鼻骨,打掉了莉莎好几颗牙齿,使得莉莎不得不去医院作外科手术修 补。可怜的莉莎还不敢去向唐·阿普里尔的妻子诉苦告状。要是让自己的好友知道 的话,自己反倒可能会成为一个寡妇,因为她还爱着自己的丈夫。 当然,唐也无意于涉他手下人的家庭纠纷。这种事是外人解决不了的。即使是 丈夫杀了妻子,他也懒得去管。可是这种丈夫打妻子的事经常发生却会对他的生意 造成不利影响。妻子在盛怒之下可能会作出某些证词从而泄露内情。莉莎的丈夫在 家里藏有大量现金,都是别人为城市建筑合同送来的贿赂款。 因此,唐·阿普里尔召来了丈夫。他极为客气地告诉他说,自己插手他的个人 生活琐事只是因为这样发展下去会影响到生意。唐劝告他说干脆把妻子杀了,或是 离婚了事,否则从此之后就不要再这样粗暴待她。丈夫向唐保证说这种事再也不会 发生了。可是唐却难以相信。他看到此人眼中掠过一丝光亮,那是种自行其事的闪 光。唐一直认为生活中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之一是人们会甘愿不顾一切代价去做自 己喜欢做的事。明智的人付出巨大代价为使自己与天使为伍,而卑小浅薄之徒却会 为一时之快而作出狂妄之举,从而跌落地狱备受烈火煎熬之苦。 汤米·利奥蒂的结局就是如此。随后的一年里,莉莎对丈夫陋习难改更是怒不 可遏,言词更为刻薄。尽管有唐的警告,尽管还爱自己的孩子和妻子,汤米仍是不 断暴打莉莎。莉莎最后被打得折断了肋骨,伤及肺部,躺进了医院。 汤米动用自己的财富和政治关系,花重金贿赂了一个早就对唐言听计从的法官, 又甜言蜜语使妻子回心转意。 唐·阿普里尔看在眼里却难抑心中怒火,并迫不得已着手接管这事。首先,他 悄悄摸清了这个家庭的实际情况。他搞到了丈夫的遗嘱副本,知道如同一位顾家的 好丈夫一般,丈夫在遗嘱里把家里的一切财富都留给了妻子和孩子们。她因此会成 为一个富有的寡妇。然后,他派出一队人马去执行他的特殊命令。在一星期后,那 位法官收到了一个用缎带裹着的长木盒,盒子里仿佛是一副昂贵的长丝手套一般, 是那丈夫的两只粗壮的前臂,一只手臂的手腕上还戴着唐在几年前为表示敬意而馈 赠给他的罗莱克斯手表。第二天,尸体的其余部分被人发现漂浮在弗拉扎诺桥附近 的河面上。 另一则传说更是扑朔迷离,真假难辨,令人不寒而栗,像是孩提时代听鬼故事 一般。唐的三个孩子在寄宿学校读书时,有个钻劲十足,经验丰富并以巧妙手法揭 示名人弱点而著称的记者找到了他们,并引导他们讲了一大通看来无关紧要的话。 那位记者以他们的天真无邪,他们身穿的校服和他们认为如何使这个世界变得更美 好的年轻人理想为题材调侃了一番。然后,他笔锋一转,又说到了这些孩子们父亲 的煌赫名声。当然,他没忘记声明说唐·阿普里尔从来没被认定过犯有任何罪行。 那篇稿子很受欢迎,在公开见报前就在全国不少新闻媒体的编辑室里被竞相传 阅了。这当然是记者们梦寐以求的事。哪个记者不想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那位记者是个大自然爱好者,每年都要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去纽约远郊狩猎和 垂钓,过上一段返噗归真的日于。这年感恩节的长周末他们又去那儿度假了。在星 期天,他们在野外过夜的小木屋起火烧了起来,而距最近的小镇也有十英里远,大 火烧了两个小时才有人赶来相救,此时木屋早已烧塌了,只剩下冒烟的木块,记者 和他的家人都已变成了焦炭。这下舆论大哗,随即展开了大规模侦查,可找不到有 人纵火的任何证据。结论是这一家人在失火后来不及逃生即被浓烟熏倒,尔后被大 火吞噬。 奇怪的是随后发生的事。几个月后小道传说四起。又有人匿名向联邦调查局、 警方和新闻界诉告,都是说这场大火是臭名昭著的唐·阿普里尔的报复之举。热衷 于炒作新闻的各种媒体更是推波助澜,呼吁重新立案侦讯。警方确实又着手侦查, 但结果仍是查无实据。然而,尽管无据可查,这一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又成了唐心 狠手辣的传说。 当然,公众怎样看是一回事,可当局却感到心安理得了,认为在这件事上,唐 并无任何干系。人人都知道报复记者是无济于事的。难道能把新闻记者都斩尽杀绝?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唐是个聪明人,不会去冒这种风险,可是谣传始终没有彻底平 息。联邦调查局的有些人甚至认为这是唐自己授意散布的,以增加人们对他的恐惧。 谣传也因此而彼伏此起。 可是唐也有另一面,即他的慷慨大度。要是谁对他忠心耿耿,谁就会富有起来, 在遇上麻烦时也会得到强大的庇护。唐给予的回报是巨大的,但给予的惩罚则是要 人性命的。这就是唐的传奇色彩所在。 在与布塔拉和西尔克会晤后,唐·阿普里尔手头还有不少具体事务要处理。他 启动家族这架大机器,把在外面流放生活了十一年的阿斯特·维奥拉召回身边。 他需要阿斯特,更确切地说,他苦心孤诣培育阿斯特正是要用在这个时刻。阿 斯特是唐的宠儿,甚至比他自己孩子更受宠爱。阿斯特还是个孩子时就在与人交往 中早早地显露出了做首领的本领。他热爱唐,并且不怕唐,而唐自己的孩子们有时 还怕父亲。瓦莱里瓦斯和马科托尼奥分别是二十岁和十八岁那年,阿斯特才十岁时, 他已确立了对他们的独立性。在瓦莱里瓦斯当上了威武的军官,有时要欺负他时, 阿斯特从不示弱,敢于回击。马科托尼奥对他要更亲近友好些,还替他买了他第一 把班卓琴,鼓励他学习唱歌。阿斯特是以成人对成人一般接受这一礼物的。 阿斯特唯一俯首听命的人是尼科尔。虽然尼科尔只比他大两岁,但她却把阿斯 特看作是她的追求者,而这也是阿斯特在还是个小孩时就这么要求她的。她差他跑 腿,全身心地倾听他为她唱的意大利民歌。在他想吻她时又甩他巴掌。还是个小孩 时,阿斯特就对她的美貌十分倾心迷恋。 尼科尔确实漂亮。她一双黑色大眼珠,笑起来非常迷人,脸上表情丰富。要是 有谁暗示说,因为她是个女性,她要比她周围的其他男人差,她会气得哇哇大叫。 她对自己在体格上不如两个哥哥和阿斯特那样强壮而耿耿于怀,对于自己不能以力 量,只能通过美貌来体现意愿更是难以咽下这口气。这反而使她变得无所畏惧,对 哥哥和阿斯特,甚至是名声威严的父亲都十分任性。 在妻子去世后,而孩子们还都很幼小时,唐就一直坚持每年夏天回西西里去住 上一个月。他热爱故乡的生活,老家在蒙特里普利小镇附近,在那儿他还拥有财产, 是一幢叫作格雷兹的小别墅,原来是一个贵族伯爵的乡间避暑别墅。 几年后,他雇了个管家,是个叫凯特利娜的西西里人,丈夫已去世了。她是个 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有点富裕农家女人的健壮之美,很会管理财产,在乡邻中间很 受尊敬。她成了他的情妇。所有这一切他都瞒着家人和朋友,尽管此时他正值四十 壮年,又是他这个社会圈子里的国王。 阿斯特·维奥拉在十岁那年第一次随唐·雷蒙多·阿普里尔去西西里。唐应邀 去调解科利恩帮派和克莱里科兹奥帮派之间的一场大冲突。当然,他自己也很乐意 在格雷兹别墅过上一个月的平静生活。 阿斯特在十岁时模样十分逗人喜爱。他整天乐呵呵的,橄榄色的漂亮小脸蛋圆 滚滚的洋溢着欢乐,甜美的男高音嗓门不停地欢唱着,要不就是与人兴高采烈地说 个没完。他又具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天生叛逆者的品质,令同年龄的其他男孩害 怕。 唐带他一起去西西里,也是因为他正是中年男子的最好伴侣,这样形容两人的 关系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也说明了唐是怎样把自己三个孩子抚养长大的。 唐办好自己的事务后,对两个帮派间的冲突作了调停,暂时恢复了乡间平静。 唐在故乡再小住几日,尽情享受着自己童年时代的那种愉快日子。他吃柠檬、柑橘 和盛放在家乡特有大桶里的油橄榄,在西西里那种死沉却又火辣的阳光下和阿斯特 一起作长距离散步,连乡间的石砌房屋和四周的山峦岩石也在阳光煎烤下仿佛在冒 烟。他讲给小阿斯特听那些西西里古老的绿林好汉故事,他们与摩尔人、法国人、 西班牙人,甚至是教皇的争斗,讲给他听当地一个大英雄唐·齐诺的故事。 在晚上,两人时常坐在格雷兹别墅的门前台阶上,遥望着西西里夜空,苍穹里 镶嵌着千万颗灿烂珍珠,或是闪电仿佛从不远处的连绵山峦里腾空而起。阿斯特很 快就学会了西西里方言,喜欢上了盛放在木桶里的油橄榄,像是吃糖果一样。 在几天时间里阿斯特就在一群小孩中确立了头儿的地位。唐对此颇感意外,因 为他知道西西里的小孩都是极为自负,从不肯屈服于他人的。许多十岁左右的小孩 竟然都已经摸上了那种西西里到处可见的短枪了。 唐·阿普里尔、阿斯特和凯特利娜总是在屋外那树木茂盛的花园里度过长长的 夏日夜晚,他们尽情地享受着美酒佳肴,花园里柑橘树和柠檬树散发着清新的芬香。 有时唐会邀请一些孩提时代的老朋友一起来吃饭打牌,阿斯特则帮凯特利娜不停地 为他们斟酒。 凯特利娜和唐在众人面前从不显露出亲密关系的举止,可乡亲们都心里明白, 也没人敢对凯特利娜献殷勤。人人都对她表示出对这家女主人应有的尊重。在这段 时间里,唐感到从来没有比现在更身心愉快的了。 就在唐要回美国的三天前,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唐在乡村小道上散步时被绑 架了。 相邻的辛内西省是西西里岛上最边远、最落后的省份之一,当地乡村里黑手党 帮派头目是个叫菲索里尼的凶猛、无法无天的家伙。他在当地独霸一方,却与岛上 的其他帮派几乎没什么联系。他对唐·阿普里尔握有的巨大权力一无所知,也没想 过这种权力也会渗透到他自己边远闭塞的穷乡僻壤里来。他决定绑架唐,索取巨额 赎金。他只知道自己破坏的规矩是侵入了邻近地区帮派的势力范围,可是这个美国 佬富得走油,这个险还是值得一冒。 地方帮派是人们称作黑手党的最基本的单元,一般来说是由具有血亲关系的人 组成的。一些遵纪守法的公民如律师或医生也常常依附于某个帮派以求得保护其利 益。每个帮派自成一体,但又可与另一比其强大、更有权势的帮派结盟。正是这种 相互连接关系被人们通常称之为黑手党,但这种相互连接的帮派体系并没有一个总 首领或总头目。 一个帮派通常是在其自己地盘里垄断某个行业。有的帮派控制水价,防止中央 政府修建水坝后使水价降低。由此这个帮派打破政府的专有权。也有的帮派控制食 品和农产品市场。在西西里,当时最有权势的帮派是巴勒莫的克莱里科兹奥帮派, 控制着整个西西里岛上的所有建筑工程项目,另一个是科利恩帮派,它控制着罗马 的一些政客并经营着世界各地的毒品贩运。还有其他一些小打小闹的帮派,有的甚 至是向在女友窗下唱小夜曲的男青年索取小费的。但所有的帮派都容不得破坏规矩 滋事的。他们绝不允许游手好闲之徒敲诈勒索向他们交纳保护费的无辜人们。那些 掏人钱包或强奸妇女的歹徒会被处死。对于帮派内的通奸也决不姑息,男女两人都 会被处死。这种规矩人人都知道。 菲索里尼的帮派日子过得颇为艰难。它控制的行当是圣像销售,向农家收取家 畜保护费,以及组织绑架无辜的富人。 当唐·阿普里尔和小阿斯特在乡间小道上散步时,被突然驶来的两辆老掉牙的 美军卡车截住,不知深浅的菲索里尼和他手下的小喽啰一拥而上。 十个农夫衣着的人都拿着枪。他们把唐·阿普里尔扔上前面那辆卡车。阿斯特 没有丝毫犹豫一跃跳上敞开的卡车要和唐呆在一起。绑匪想把他推下车,可他紧紧 握住车上木座位不松手。卡车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来到蒙特里普利周围的一个山脚 下。随后大伙下车换骑马匹和驴子翻过山坡来到平地。在整个旅程中,小阿斯特睁 大着眼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始终不发一言。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峡谷。绑匪为他们端来晚餐,那是烤羊肉 和自制的面包、葡萄酒。在营地上有一尊高大的圣母马利亚塑像,供奉在手工雕刻 出的黑木神龛内。尽管粗俗凶猛,菲索里尼却还虔诚。他身上还有农民的那种朴质, 在众人中由他与唐和小阿斯特交涉。毫无疑问,他是这帮绑匪的头。他长得矮小, 却粗壮得像只大猩猩,背挎长枪,腰间别着两把短枪。他的脸就像西西里多岩石山 地一般高低不平,可眼中却不时闪出欢乐的光泽。他看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时而 会说上些笑话,现在手里握着一位美国阔佬心中更是喜滋滋的,看来他并没什么恶 意。 “阁下,”他对唐说道,“我并不希望您为这小孩的安全担心。明天一早就让 他拿着赎票回镇上去。” 阿斯特正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他从未吃过像烤羊肉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咽 下口中食物后毫无惧色地抬头说道,“我要和雷蒙多叔叔呆在一起。” 菲索里尼哈哈大笑,“看来佳肴也能壮胆。为了表示我对阁下您的敬重,我亲 自烧烤这些羊肉。我还用了我母亲的特制调料。” “我要和我叔叔在一起,”阿斯特说道,他的嗓音响亮清晰,没有一丝怕意。 唐·阿普里尔严厉却又和气地对菲索里尼说道,“今晚不错——这些食物,山 里的空气,还有你作伴。我盼望见到这乡间清纯的露水。可到那时,我劝告你把我 送回到我的乡村家里去。” 菲索里尼谦恭地向他鞠躬示意。“我知道您很有钱。但您有权吗?我只要十万 美元的赎金。” “那太羞辱我了,”唐说道,“这样会伤害我声誉的。加个倍吧。再要五万美 元作为这孩子的赎金。会付钱的。可到那时,你会有无休无止的麻烦的。”他停顿 一下,又说道,“你这么鲁莽,真叫我吃惊。” 菲索里尼叹了口气。“您得理解我,阁下,我是个穷人。当然,在我的省里我 可以要什么就拿什么,但西西里是这么个穷地方,这儿的富人穷得养不起像我这样 的人。您得谅解,您是让我致富的一次机会。” “那你应该来找我,替我干事才对,”唐说道,“对于有才能的人我总是敞开 双臂欢迎的。” “您那样说是因为您现在处于下风,孤立无援,”菲索里尼说道。“处在下风 时说话总是慷慨大度的。我接受您的忠告,把赎金加个倍,但我还是有点于心不安, 没有人会值这么多钱。我不对这小孩索取赎金。我对小孩心很软,我自己有四个小 孩,得养活他们。” 唐·阿普里尔望着阿斯特。“你走吗?” “不,”阿斯特答道,他低下头。“我要和你在一起。”他又抬起头,望着他 叔叔。 “让他呆在这儿吧,”唐向菲索里尼说道。 菲索里尼摇摇头。“他得先回去。我得保护我的声誉。我不愿让人知道我是个 绑架小孩的人。因为,尊敬的阁下,尽管我十分敬重您,要是不送来赎金,我仍然 得把您切成一块一块慢慢送回去的。要是付了赎金,我以我的名字皮特罗·菲索里 尼起誓,不会伤害您一根毫毛的。” “会付钱的,”唐平静地说道,“现在我们做些愉快的事吧。侄儿,为这些先 生唱支歌吧。” 阿斯特唱起歌来。那些绑匪和着节拍哼唱着,不时友好地摸摸阿斯特的头。此 时此刻时光真是美妙,孩子的甜美嗓音唱出一支支充满爱意的歌曲,在这山间回荡。 有人从邻近山洞里拿来了毯子和睡袋。 菲索里尼说道,“阁下,您明天早餐喜欢用些什么?要点刚从河里捕来的鱼吗? 再来点通心粉和小牛肉作午餐?一切都听从您的吩咐。” “多谢了,”唐说道,“只要一点奶酪和水果就可以了。” “祝您睡个好觉。”菲索里尼说道。他对孩子闷闷不乐的样子动了些许恻隐之 心。他拍拍阿斯特的头说道,“明天你就能睡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了。”阿斯特躺在 地上唐的旁边。“靠紧我,”唐说道,一边用手护拥着他。阿斯特闭上眼睛很快入 睡了。 阿斯特睡得很沉,第二大被嘈杂声吵醒时,火红的太阳已经高高悬在空中了。 他坐起身,看到峡谷四周站立着约五十多个手执武器的人。唐·阿普里尔坐在一块 大岩石上,神情安详却又威严。他端着杯子,小口呷着咖啡。 看见阿斯特醒了,唐·阿普里尔向他招手说道,“阿斯特,要喝咖啡吗?”他 指着身边的人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比安戈。是他赶来救了我们。” 阿斯特看见一个身材魁梧,长着肥肉的人,他穿着西服戴着领带,好像没带武 器,模样要比菲索里尼狰狞可怕得多。他长着一头白色的卷发,两只微微发红的眼 睛,浑身上下透出大权在握的神气。他说话时却轻声慢语,嗓音有点沙哑,仿佛收 敛起了刚才那种神气。 奥克塔维厄斯·比安戈说道,“唐·阿普里尔,我很抱歉赶来得晚了些,让您 屈尊在这地上睡了一夜。我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我知道这个菲索里尼是个笨蛋, 可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周围什么地方传来锤子钉木板的声音,有人跑动的脚步声。阿斯特张望着看见 两个年轻人在钉一个十字架。从他躺着的地方,阿斯特又看见远端菲索里尼和他那 十来个同伙蹲伏在地上,身上有绳索拴在树干上。他们被五花大绑,手脚都捆在一 起,看上去像是一堆苍蝇叮在一块肥肉上。 比安戈问道,“唐·阿普里尔,您看先审哪一个?” “菲索里尼,”唐·阿普里尔答道,“他是他们的头。” 比安戈把菲索里尼拖到唐跟前,菲索里尼仍然被紧紧地捆绑着,像是具干尸。 比安戈和一个手下挟着他站直。比安戈说道,“菲索里尼,你竟然这么蠢?你不知 道唐受我的保护,要不,我不动手,还轮得着你?你以为你只是在向我借桶油,借 点醋什么的?我以前进入过你的地盘吗?你冥顽不灵,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吃大苦 头的。好吧,让你与耶稣一样钉死在十字架上,向唐·阿普里尔和那小男孩忏悔吧。 我照顾你了,在十字架上先开枪把你打死,随后再钉进钉子。” “好吧,”唐对菲索里尼说道,“说说你这次唐突的原因。” 菲索里尼站直身子,挺起胸脯,“阁下,我这次鲁莽的行动并不是针对您个人 的,我并不知道您对于我的那些朋友是多么重要,他们对您是多么敬重。比安戈这 个傻瓜应该早就告诉我的。阁下,我犯了错,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他停顿一下, 又向比安戈喊叫,语气里充满了愤怒和蔑视,“叫那些人住手,不要再钉了。我耳 朵都要聋了。你休想在杀死我前吓唬住我。” 菲索里尼顿了顿又对唐说道,“惩罚我吧,可饶了其他人。他们只是听从我的 命令而已。他们都有家小。杀了他们,这整个村子都遭殃了。” “他们都是些有责任感的人,”唐·阿普里尔讥讽地说道,“要是他们不和你 同命运,我还真亏待了他们。” 在这一时刻,尽管还是个小孩,阿斯特也明白他们大人是在谈论生死的事。他 悄悄说道,“叔叔,不要伤害他。”唐仿佛没听见。 “说下去,”他对菲索里尼说道。 菲索里尼迟疑地看了唐一眼,他仍然显得很傲气,但又很警觉。“我不为自己 求饶。可那边十个人都是我家族里的人。您杀了他们,也就是毁了他们的老婆和孩 子。他们中有三个人是我的女婿。他们绝对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要是您放了他 们,我会让他们在我被处死之前发誓一辈子对您效忠。他们会听我的。有十个忠心 耿耿的朋友,是值得的事,不是没有价值的。我听说您是个大人物,可要是您不表 现宽恕的一面,您不会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当然,不是说让您老是去宽恕他 人,但我求您这一次。”他说着对阿斯特微微一笑。 对唐·雷蒙多·阿普里尔来说,眼前这一幕是十分常见的事,对自己行将作出 的决定并没丝毫动摇。他不相信感激之情会持久,认为没有人能够对其他人的自由 意志加以控制,除非干脆杀了他。他脸无表情地望着菲索里尼,摇了摇头。比安戈 凑上前来。 阿斯特跨步走到他叔叔跟前,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他明白眼前的一切。他伸出 手去保护菲索里尼。 “他并没伤害我们,”阿斯特说道,“他只是想要钱罢了。” 唐微笑着说道,“那也不算什么吗?” 阿斯特说道,“他要钱,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他要钱是为养家糊口。我喜欢 他。叔叔,求你了。” 唐对他微笑着说,“说得好。”随后他沉思良久,并不理会阿斯特在一边时而 悄悄牵扯他的手。这么多年来唐第一次感到自己有种宽恕他人的愿望。 比安戈手下的人在抽小雪茄烟,烟味很重,在山间微风的吹拂下飘浮在清晨的 空气里。有一人走上前,从狩猎茄克衫口袋里掏出一支新雪茄恭敬地献给唐。以一 个孩子的直觉,阿斯特明白这不仅仅是种礼节性客气,更是敬意的表示。唐接过雪 茄,那个人用手挡住风为唐点燃。 唐缓缓又很专心地吸着雪茄,随后说道,“我不会仅仅给你宽恕而使你受到羞 辱。我有个交换条件。我知道你在这件事上并没恶意,你对我个人和这孩子也表现 出了极大的尊重。我的条件就是,你活,你的同伙也活,但在你们的有生之年,得 听我的话。” 阿斯特大大松了口气,对菲索里尼微笑着。他看着菲索里尼跪倒在地,吻着唐 的手背。阿斯特注意到周围那些端着枪的人都在拼命吸着雪茄,甚至是高大魁梧像 座山一般的比安戈也高兴得浑身颤抖。 菲索里尼低声喃喃说道,“上帝保佑您,阁下。” 唐把雪茄在身旁岩石上拧灭。“我接受你的祝愿。但你必须明白,是比安戈赶 来救了我的,你以后也要同样赴汤蹈火。我付他一笔钱,以后我每年也会给你一笔 钱。但是你敢有对我不忠的行为,你和你的一切都会被摧毁。你、你的妻子、孩子、 侄子、外甥、女婿都会被杀死。” 菲索里尼站起身来。他拥抱着唐,失声痛哭起来。 从此之后唐和他的侄子两人更融合了。唐喜欢这孩子劝说他给人宽恕,而阿斯 特则喜欢叔叔为他饶了菲索里尼和他同伙的性命。这种情感纽带联系着他俩的一生。 在格雷兹别墅的最后一夜,唐在花园里喝着咖啡,阿斯特从木桶里拿油橄榄吃。 阿斯特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不像他平时那样活泼。 “离开西西里你感到难过吗?”唐问道。 “我真希望能在这儿生活,”阿斯特说道。他把油橄榄核放在口袋里。 “那我们每年夏天都一起来过上一阵吧,”唐说道。 阿斯特像是个聪慧的老朋友一般看着他,他那年幼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凯特利娜是你的女朋友吗?”他问道。 唐哈哈大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他答道。 阿斯特思索着,“哥哥姐姐他们都知道她吗?” “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唐对这孩子的提问感到很有趣,心里在想不知道 这孩子还会问些什么。 阿斯特一脸认真的模样。“哥哥姐姐他们是否知道你有像比安戈那样有权有势, 又对你唯命是从的朋友?” “不知道,”唐说道。 “那我不会告诉他们的,”阿斯特说道。“连被绑架这事也不说。” 唐心中涌起一阵自豪感。这孩子天生就有“拒绝作证”的遗传基因。 那天晚上,阿斯特随后独自一人来到花园的僻静一角,用手在泥地里挖了个坑。 在坑里他放进刚才偷偷藏在口袋里的油橄榄核。他抬头望着西西里夜空那惨淡的苍 穹,幻想着自己长大成叔叔那样大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夜晚坐在这花园里,看 望着他亲手栽下的橄榄树长大。 自那以后,唐相信一切都是命里早就注定的了。每年他都和阿斯特一起来西西 里,一直到阿斯特十六岁那年。在唐的潜意识里,有个形象正在逐渐形成,一个模 模糊糊的这孩子最终使命的形象。 是他的女儿制造的那场危机促使了阿斯特最终会担负起这一使命。 尼科尔在十八岁那年爱上了比她小两岁的阿斯特。尼科尔的任性使她根本不屑 于偷偷摸摸,怕被人知道。阿斯特有点畏缩,但很快就完全被尼科尔征服了。他俩 像这个年龄的年轻人那样火火热热地堕人了爱河。 唐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但他是个会根据地形调整作战计划的将军。他从不 表露出他知道他俩有恋情。 一天晚上,他把阿斯特叫到屋里,对他说要送他去英国读书,并在伦敦跟一个 叫普拉奥的先生见习银行业务。他没再讲什么原因,因为他心里明白这孩子肯定会 猜到这样去异国读书实际上是要终止他和尼科尔的恋情。但盾也没事先提防着他女 儿,此时尼科尔正在外边偷听。她冲进屋里,情绪激动中越发显得漂亮。 “你敢赶他走,”她对着父亲大嚷大叫,“我俩一起跑。” 唐微笑着,对她和蔼地说道,“你俩都得上学啊。” 尼科尔转身对一旁涨红着脸,不知所措的阿斯特。“阿斯特,你说,你不会去 的,”她说道。“是吧?” 阿斯特没回答,尼科尔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父亲在这种场合不动情真是很难,但盾却心中暗暗高兴。他女儿真是无与 伦比,具有家族精神的真传,那是任何形式的奖励都无法比拟的。在随后的几周里, 尼科尔不理睬父亲,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但唐并不担心女儿会一直伤心痛苦的。 更使他感到有趣的是看着阿斯特在这陷阱里挣扎,那是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都难以绕过的陷阱。毫无疑问,阿斯特也爱尼科尔。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尼科尔的 感情和专注使他感到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伟大重要的人物。任何年轻人都会受到这种 关注的诱惑。可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唐明白阿斯特需要某种借口,使他能够摆脱任 何羁绊,能在他光辉征程上大踏步向前。唐微笑着。这孩子天赋极高,现在正是他 真正求学的时机。 此时,在退休三年后,唐·雷蒙多·阿普里尔充分感受到了一个在生活中作出 正确抉择的人所体验到的安全和满足。唐此时无忧无虑,开始更注重与孩子们的交 流往来,忙碌了一生,可说是在某种程度上享受做父亲的乐趣了。 瓦莱里瓦斯在这二十年里大多在国外担任驻外武官,可说与父亲从未真正亲近 过。现在他在西点军校任教,与父亲见面机会多了些,两人交谈也比以前更坦率了, 但仍有着困难。 马科托尼奥的情况有所不同。唐和第二个儿子之间关系要融和得多。马科托尼 奥常常会谈起他在电视台的工作,在遇到重大事件时感受到的兴奋,也谈到自己对 观众的责任以及他努力使这世界变得更好的愿望。这些人们的生活经历对唐来说就 像是童话故事,他甚至很着迷。 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马科托尼奥和父亲会友好地争论,引得其他人乐不可支。 有一次唐对马科托尼奥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来没见过像你在电视剧中描写的那 么好或那么坏的人。” 马科托尼奥说道,“可是观众相信。没办法,就得这么写。”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瓦莱里瓦斯想要说明海湾战争的必要性,说除了保护至关 重要的经济利益和人权外,对马科托尼奥的电视网来说也是一次发展大机会。对所 有这些说法,唐只是耸耸肩。在他看来,这场冲突只是与他无关的权力之争。 “你说说,”他对瓦莱里瓦斯说道,“一个国家究竟是怎样打赢战争的?起决 定作用的是什么?” 瓦莱里瓦斯想了想。“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指挥有方的将军。有许多重大战役, 有些打输了,有些打赢了。我在情报部门工作时,我们对一切都作详细分析。结论 是,生产最多钢铁的国家最终打赢了。就这么简单。” 唐点点头,终于满意了。 唐在家中与尼科尔最亲近,关系最密切。他对女儿的成就、美貌、热情奔放的 性情和聪明才智十分自豪。的确,尽管她才三十二岁,她已是一个能干、奋发进取 又有良好政治关系的律师了,在办案过程中她从不害怕有权有势的对手。 实际上唐一直在暗中助她一把。她的那家律师事务所还真欠他不少。她的两个 哥哥总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主要是她还未嫁人,以及她热衷于做义务性服务工 作。尽管对女儿赞赏有加,唐却并不认真期待尼科尔会取得多大成就。她毕竟是个 女人,还是个在挑选男人时口味很挑剔的女人。 在家里餐桌上吃饭时父女俩常常会争得面红耳赤,像是两只不知轻重嬉闹打斗 的猫,偶尔也会抓破对方脸面,划出血来。他俩在一个观点上争论得最激烈,也是 唯一一个会使唐板起脸动肝火的。尼科尔认为人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死刑是 对生命的亵渎。她组织并领导着一个叫做反对死刑运动的团体。 “为什么呢?”唐问道。 尼科尔又会激动地从头滔滔不绝讲起。因为她相信死刑会最终毁灭人类本身。 只要杀戮在某种情况下得到怂恿,那么杀戮就可从另一个角度,用另一套理论予以 肯定。总之,杀戮并不能推动人类进化或文明。尼科尔的这种信念常常使她和哥哥 瓦莱里瓦斯发生冲突。不管怎么说,军队是用来干什么的?这理由与她无关。杀戮 就是杀戮,会把人们带回同类相残或是更坏的境地。尼科尔在全国各地法庭上利用 每一次机会为被定罪的杀人犯辩护。尽管唐认为她所做的一切简直是一文不值,在 尼科尔打赢了一场引人注目的义务法律服务官司后,他还是在家庭聚餐桌上举杯向 她祝贺。在那场官司中,她为近十年里犯下最骇人听闻罪行的罪犯之一,一个杀死 自己最好朋友并奸淫新寡妇的歹徒赢得了死刑改判。在逃跑途中,那个歹徒曾抢劫 并杀死了两名加油站工人,随后又强奸和杀害了一名十岁的女孩。他在企图杀死两 名巡逻的警察时才被制服被捕。尼科尔打赢了这场官司,因为法庭认为此人精神不 正常,并判定罪犯终身监禁在一个专门关押精神异常犯人的机构里,永远不得假释。 随后一次家庭聚餐是为了庆祝尼科尔打赢了另一场官司,这次是她自己的一场 官司。在最近一次案件审判中,她冒着极大的个人风险艰难地向一条法律原则挑战。 她被认为犯有职业行为不当的过失而被律师协会起诉,但最终被裁定并无不当过失。 此时她兴高采烈,心情很好。 唐也心情颇佳,对这一案件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祝贺女儿胜诉,但又表示对 具体的情况不懂,或许就是假装弄不懂。尼科尔得向他说说。 她为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辩护,此人强暴、奸淫并杀死了一个十二岁的 女孩,随后把尸体藏匿起来,警方又找不到。各种间接证据确凿,但找不到尸体, 陪审团和法官都感到难以判他死刑。受害人家属忍着巨大悲痛,千方百计寻找尸体, 但仍未能找到。 犯罪嫌疑人向作为他辩护律师的尼科尔坦白了掩埋尸体的地点,井让她和法庭 谈判——他愿意说出尸体在哪儿,条件是不判死刑而是判无期徒刑。但在尼科尔与 检察官进行谈判时,检察官威胁说要是她不马上说出藏尸地点,连她自己都可能被 起诉。她坚持认为保护辩护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隐私事关重大。因而她拒绝了检察 官的要求,主法官判定她有理。 检察官在与受害人父母商洽后最终同意了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条件。 犯罪嫌疑人说他分解了尸体,把尸体碎块放在一个盛满冰的箱子里,埋在了新 泽西州的一块沼泽地里。随后,警方找到了尸体,犯罪嫌疑人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然而,律师协会却对她提出了犯有职业行为不当过失的指责,而今天她终于被认定 太过失开释。 唐举杯与他所有孩子一一碰杯,随后问尼科尔,“在这件案件里,你自始至终 都感到心安理得,于心无愧吗?” 尼科尔兴高采烈的劲儿不见了。“这涉及到一个原则问题。政府在任何情况下 都不能侵犯律师和其委托人的特权,而不管案情有多重大,否则的话,这种特权就 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 “难道你没替受害人父母想过?”唐问道。 “当然想过,”尼科尔说道,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可这并不能影响到法 律的一条基本原则呀。我为之很痛苦,那是真的。我怎么会无动于衷?可遗憾的是, 为了替将来的法律准则作出先例,有时得作出牺牲。” “可律师协会却把你推上了被告席,”唐说道。 “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尼科尔说道。“那是政治需要。普通人不懂司法制度 的复杂性,感到难以接受这些法律原则,所以引起了轩然大波。对我的控告搅得一 片混沌。一些著名的法官不得不出面解释说,根据宪法规定,我有权拒绝说出那地 点。” “真棒,”唐欢快地说道,“法律总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处。当然,只有律师有 这福气。” 尼科尔知道父亲是在跟她逗着玩。她厉声说道,“没有法律,就不会有人类文 明。” “那当然,”唐说道,像是要安抚女儿似的。“可是犯了重罪的人却能活下来, 这看来并不公平。” “是的,”尼科尔说道,“可法律制度的基础是酌情定罪。罪犯被判的刑比应 该判的要轻,那是真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宽恕会愈合创伤。从长远来看, 那些对社会犯下罪行的人将会因此较快得到改造,重新做人。” 唐举杯向尼科尔示意,用善意椰榆的口吻对她说道,“告诉我,你是否真的认 为那个人因为精神不正常而是无辜的?无论怎么说,他确实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瓦莱里瓦斯冷眼看着尼科尔。他身材高大,四十出头,留着小胡子,头发已开 始灰白。身为一名情报官员,他自己就曾作出过一些违反人类道德观的决定。他对 尼科尔的理论颇有兴趣。 马科托尼奥倒是理解妹妹,知道她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部分是出于对他们父 亲一生中所作所为感到耻辱。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她会讲些言词激烈的话, 惹父亲生气。 至于阿斯特,他感到自己被尼科尔的魅力震慑住了——她那双闪烁的大眼睛, 回答父亲椰榆时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精神。他还记得小孩时两人的热恋,感受到她 仍然对他十分关爱。当然,他现在变了,不再是当初两人热火朝天时的毛头小孩了。 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明白。他在想不知她两个哥哥是否知道这陈年往事。他也担心争 吵起来会伤了家庭的和睦,这个他热爱的家,也是他的唯一安全港湾。他希望尼科 尔不要太任性,走得太远,可对她的观点又不同意。他在西西里的生活经历教给他 的完全是另外一套。他惊讶地发现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两个人竟会在观念上有这么大 的差异。他心里明白,即使尼科尔是对的,他也不会站在她一边反对她父亲的。 尼科尔正视着父亲。“我并不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说道,“他受 生活环境所迫,还有他那被扭曲的意识,家庭遗传,对药物的无知。一句话,他精 神不正常。当然,我是这么认为的。” 唐想了想。“你说说,”他说道,“要是他向你承认他的所有理由都是借口而 已,你还会倾力救他性命吗?” “会的,”尼科尔说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国家无权夺人性命。” 唐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微笑着说,“那是你的意大利血统在作祟。你是否知 道现代意大利从来没实行过死刑?所有这种人都能活命。”他的两个儿子和阿斯特 都对这嘲讽在挤眉弄眼,但尼科尔却不为所动。 她口气严厉地对父亲说道,“国家披着正义的外衣进行预谋杀人,这太野蛮了。 我想,尤其是你会同意这一点的。”她的话里显然带有挑衅,暗指他在外界的名声。 尼科尔哈哈大笑着,又很理智地说道,“当然我们也有其他办法可想。把罪犯关在 监狱里让他呆上一辈子,永远不得释放或假释。那样,他就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了。” 唐冷冷地望着她。“不要扯开谈别的事,”他说道。“我是赞成国家实行死刑 的。你说的终身监禁不得释放或假释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设想在二十年后找到了新 的证据,或认为犯人改造得好,已经重新做人了,那就得慈爱为怀了。谁会去想受 害死去的人。罪犯最终获得开释。受害人么,那并不是重要的……” 尼科尔皱起眉头。“爸,我没说受害人不重要。但杀了罪犯并不能让受害人死 而复生。怂恿杀戮,以命偿命,在任何情况下只会助长杀戮。” 在这当口唐打断了她的话,举杯喝了口葡萄酒,看了看坐在两边的儿子和阿斯 特。“我告诉你们实话,”他说道,又转向女儿。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激 情。“你说人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依据呢?历史上有案可查吗?使千百万人 丧生的战争都是各个政府和宗教的杰作。为政治争端和经济利益而屠杀成千上万的 所谓敌人,这种杀戮在历史上随处可见。为了赚钱而把人的神圣生命置于一边,这 难道少见?你在为委托人辩护开脱时,你自己就在怂恿杀戮。” 尼科尔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我没怂恿杀戮,”她说道。“我并不为它 开脱,我认为那是野蛮的行径。我所做的就是阻止再发生更多的杀戮。” 这时,唐说话的语气显然比刚才平静些,但也更真诚了。“不管怎么说,”他 说道,“受害人,你爱戴的人却长眠在地下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再也见 不到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触摸不到他的体肤。他陷落冥冥黑暗之中,永远离 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众人静静地听着,唐又呷了一口葡萄酒。“我亲爱的尼科尔,听我说,你的委 托人,你的那些杀人犯是被判处了终身监禁,在有生之年关在铁窗后面。你是这么 说的吧。可每天早上他都看见太阳从东方升起,他享受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欣赏着 音乐,血在血管里流,仍然盼望得到这世上的美好东西。他的亲人还能拥抱他。据 我所知,他甚至还能读书,学习木工手艺做个桌子板凳之类的。总的来说,他活得 好好的。这不公平。” 尼科尔并不为之所动。她并不退缩。“爸,要驯养动物,就不能让它们吃生肉。 要是让它们尝到了生肉的鲜味,它们还肯罢休?越是杀人,就越会酿成犯罪杀人。 这难道你看不见?”看见父亲没回答,她又问道,“你又怎么能判定什么是公平什 么是不公平的呢?在哪儿划线?”这话听来像是指责,但却更像是请求父亲理解她 这些年来对他所持的怀疑态度。 他们都提心吊胆,生怕唐对她的侮辱性言语会勃然大怒,可他却突然显得很幽 默的样于。“我也有脆弱的时候,”他说道,“但我从不让孩子来判断他或她的父 母。孩子们都是靠不住的,只会替父母找麻烦。我认为自己作为一个父亲是无可指 责的。我养育了三个孩子,都成为了社会的栋梁,有技术,有成就,都很成功。对 于命运并不完全是束手无策的。你们有谁能指责我呢?” 在这一时刻,尼科尔泄了气。“是的,”她说道。“作为一个父亲,没人能指 责你。但你还有些话没说。受人压迫的被吊死。有钱人最终总能逢凶化吉。” 唐一脸严肃望着尼科尔。“那么,你为什么不奋起抗争,改变法律,让富人与 穷人一起被吊死?这样做更聪明些。” 阿斯特微笑着,欢乐地喃喃低语道,“那我们不就都完了吗。”他的这句话冲 淡了紧张气氛。 “人类最大的美德是仁慈为怀,”尼科尔说道。“一个文明进步的社会不会去 处决一个人,并在常识和公平所许可的最大程度上放弃惩罚。” 这时,唐失去了往常的好脾气。“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些观点的?”他问道。 “都是自以为是,懦夫的想法,简直是大逆不道。有谁会比上帝更冷酷无情?上帝 从不宽恕,从不禁止惩罚。根据上帝的旨意,有天堂,也有地狱。上帝让忧伤和悲 哀留在这世上。他的职责是管好仁慈,一点儿多余的也不给。你以为自己是谁,能 够施舍这么了不起的恩惠?这实际上是妄自尊大。你以为自己这么神圣,就能创造 一个更好的世界?记住,圣人只能在上帝耳边悄悄默诵祈祷,并且只有在以身殉节 后才有这样的权利。当然,我们并无义务跟踪我们的同伙,或是眼睛盯着他会犯些 什么罪孽。这样做,我们会把这世界交给魔鬼的。” 尼科尔窝着一肚子气,却又哑口无言。瓦莱里瓦斯和马科托尼奥在微笑。阿斯 特低垂着头,像是在作祷告。 尼科尔终于开口说道,“你,你太蛮横无礼了,做不了道德家。你无论怎么都 不是个可以仿效的榜样。” 餐桌上静默许久。几个年轻人都在想自己与唐的奇怪关系。尼科尔从未真的相 信过她在外面听说的关于她父亲的那些传说,但又一直担心这些传说会是真的。马 科托尼奥记得有个电视台的同事一次忸忸怩怩问他,“你父亲怎样对待你和其他孩 子的?” 马科托尼奥仔细想了想,知道他是指他父亲的名声,就认真地回答说,“我父 亲对我们很亲近的。” 瓦莱里瓦斯在想父亲真像他的一些顶头上司,那些将军在执行军令时根本不会 去想什么良心自责,根本不会怀疑军人的天职。射出的箭无一不是又准又快射中目 标的。 至于阿斯特,情况又有所不同。唐始终对他关爱备至。他也是坐在这餐桌前同 辈中唯一一位知道唐在外边的名声是确确实实,没有半点虚假的人。他还记得三年 前他结束流放般生活回来时的情景。唐对他作了一些指示。 唐当时对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很可能会在门坎上绊一跤就此离这世 界而去,也可能是因为背上长的黑痣,或是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一个人稀里糊涂不 知道自己会随时有生命之忧是可悲的。不论是什么原因,不一定要有仇人。因此, 要作好安排。我已选定你作为我那些银行的过半数股东继承人;你将控制这些银行, 并和我的孩子们分享利润。原因就是,一些有来头的势力很想收购我的那些银行, 其中有一个是由秘鲁总领事出面的。联邦政府还在依据涉嫌诈骗及腐败组织法律对 我进行调查,想没收我的银行。真是一本万利的美事。当然,他们什么也查不到。 我现在给你的指示是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出售那些银行。随着时间推移,那些银行 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利润,变得越来越强大。时光流逝,过去的事没人再会去想。 “要是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找普拉奥先生去。他会协助你,做你的管家的。你 很了解他了。他具有很深的资质,并且也是靠银行赚钱的。他欠我的情,对我忠心 不贰。我还会把你介绍给芝加哥的贝尼托·克雷西。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也是靠 银行赚钱的。他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同时,我会给你一个制作意大利通心粉的企 业,由你经营作为生活开支的来源。对于所有这一切,我要求你的回报是照顾好我 这几个孩子的安全和事业顺利。这是个险恶的世界,但我是把他们作为普通人培育 长大的。” 三年后,阿斯特还在想着这些话。时光易逝,但看来还未需要他出什么力。唐 的世界是不可动摇的。 此时尼科尔仍然意犹未尽。“可施舍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她问父亲。“你说 说,基督教的布道又是什么呢?” 唐毫不犹豫地回答。“施舍是虚伪的东西,是人们装作手中握有权力,而实际 根本没有时的虚伪之举。施舍者是对被施舍者的莫大侮辱。那也不是我们生活在这 世上应尽的义务。” “那你不会要施舍了?”尼科尔问道。 “从来不要,”唐答道。“我不会去乞讨,也不想要。如果我落难了,我愿意 为自己的所有过失接受惩罚。” 在这次家庭聚会上,瓦莱里瓦斯·阿普里尔上校邀请全家参加两个月后在纽约 市举行的他那十二岁儿子的坚信礼。他的妻子坚持要在她家那里的老教堂里举行隆 重的庆祝仪式。唐现在不同于以往了,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中午,太阳懒洋洋照射出橘黄色的光泽。阿普里尔一家去第 五大街上的圣帕特里克教堂做仪式。阳光下大教堂显得光彩耀眼,四周的街道依偎 在它的巨大阴影之中。唐·雷蒙多·阿普里尔、瓦莱里瓦斯和他妻子、马科托尼奥。 尼科尔都到了。马科托尼奥急着盼望仪式快点结束后去办自己的事。尼科尔穿着黑 色衣裙,十分漂亮。教堂里大主教戴着红色发套,小口喝着酒。阿普里尔一家观看 着大主教分发圣餐,轻轻拍着受领人的脸颊,传送着上帝的告诫。 男孩们生气勃勃,女孩们婀娜多姿,他们穿着洁白的服装,披着红丝巾,迈着 整齐的步伐从教堂的侧廊走来,侧廊两边的石雕天使和圣人像仿佛在默默注视着他 们。大人们看着这批正在长大成人的孩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甜蜜和神秘的喜悦。 他们行坚信礼,宣誓将终生信服上帝。尼科尔虽然并不相信主教所说的,但也受到 气氛感染,不由得热泪盈眶。她对自己的动情也感到十分好笑。 走出教堂,在外面的台阶上,孩子们脱去披袍,露出自己里面漂亮的衣服。女 孩子穿着镶着白色花边外边复有网状纱帕的裙服,男孩子穿着黑色礼服,衬着雪白 耀眼的衬衫,在领口戴着传统的红领结避邪。 唐·阿普里尔从教堂里走出来。阿斯特在他一旁,马科托尼奥在另一旁。孩子 们围着圈在嬉闹,瓦莱里瓦斯和妻子自豪地拿着儿子的外衣摆好姿势让摄影师拍照 留念。唐·阿普里尔独自一人迈步走下台阶。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真是个无比美 好的日子,他感到精神抖擞,心智清爽。他那刚行过坚信礼的孙子跑上前拥抱他, 他慈祥地拍拍他的头,把一枚大金币放在孩子的手心里,那是孩子们在行坚信礼之 日的传统礼物。他又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小些的金币慷慨地散发给其他男 孩和女孩。孩子们高兴地欢叫着,唐心中喜滋滋的。在这座城市里,四周耸立着灰 色砖墙的高大建筑,看上去竟也像家乡的树木那样赏心悦目。他完全独自一个站在 台阶上,阿斯特离他身后有好几步远。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这时一辆豪华的黑 色大轿车驶近前来仿佛来接他似的,唐停住脚步。 在明湖镇上,那个星期日的早上,赫斯柯早早起身,他外出买了烤面包服纸什 么的。他已经把偷来的轿车藏在车库里,那是辆黑色的大轿车,车里放好了枪和面 具,还有好几箱弹药。他来到车库仔细检查了车胎、汽油和刹车灯,一切都正常。 他又回到屋里去叫醒弗兰克和斯特斯,可他俩早就起床了,斯特斯还煮好了咖啡。 他们一声不吭吃着早餐,读着周日晨报。弗兰克翻读着大学篮球比赛的战况。 十点钟时,斯特斯对赫斯柯说,“那辆车都准备好了?”赫斯柯答道,“都好 了。” 他们来到车上,弗兰克和赫斯柯坐在前排,斯特斯坐在后座。车子缓缓开出车 库。到市内大约是一个小时的车程,在干正事前还有这一小时得打发。最要紧的是 准时到达地点。 在车上,弗兰克检查了要用上的各种枪支。斯特斯试戴着面具,那是把两边宽 紧带系在一起的白色普通面具,连在一起的宽紧带套在脖子上,使得面具事先可挂 在胸前,在最后时刻向上推就能遮住脸。 汽车开进了市区,三人在车上听着收音机在播放的歌剧。赫斯柯是个出色的司 机,从不冒险,车子行进得很平稳,没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突然加速或减速。他总 是让车子的前方和后方都留有适当的间距。斯特斯时而从喉咙里哼一声,表示赞许, 车里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些。显然,三个人都神情紧张起来,但又不慌乱。他们知道 这事一定得做得完美无缺。要是失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赫斯柯开着车在市内慢慢转,仿佛老是在路口碰上红灯。他开车拐进第五大街, 在离开大教堂大门半个街区的路段停下等待着。教堂的钟声开始轰鸣,悦耳的钟声 在四周耸立的摩天大楼之间回荡。赫斯柯又启动了引擎。三个人注视着孩子们嬉闹 着从教堂里奔跑到街上,不由心头有些烦。 斯特斯低声说道,“弗兰克,打头部。”这时,他们看见唐步出教堂,走在两 侧同行人的稍前方,此时正开始拾级而下。他似乎面对着他们望着。 “戴好面具,”赫斯柯说道。他缓缓加速,弗兰克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他左 手握着乌兹枪,作好了跨出车外踏上人行道的准备。 车加快速度向前开,在唐跨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正好停在他跟前。斯特斯从后座 外侧跃出车外,车子隔在他和目标之间。他利索地把举枪的手臂靠在车顶上。他能 双手开枪。他只开了两枪。 第一颗子弹击中了唐的前额正中部位。第二颗子弹打在唐的喉结部位。鲜血喷 涌而出,洒在街道地面上,在惨淡的阳光下呈现粉红色点斑状。 同时,弗兰克也在人行道上端起乌兹枪向人群头部上空打了长长一梭子弹。 两人马上钻进汽车,赫斯柯猛踩油门旋风般呼啸而去。几分钟后,他们驾车穿 行在通往私人机场的隧道内,机场上有一架私人喷气飞机等待着,会载着他们迅速 离去。 在第一声枪响那瞬间,瓦莱里瓦斯迅即拉着儿子和妻子伏倒在地,并用自己的 身体护住他们。他一点都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尼科尔也没看见,她呆呆地望着倒在 地上的父亲。马科托尼奥低头看着眼前的一切,还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现实中 发生的与他那些电视剧中编造的情景完全不同。唐前额被子弹炸裂开了,像个被劈 开的西瓜,里面的脑浆和鲜血在脑颅里晃荡。喉结也被撕裂开,锯齿形的裂口仿佛 是用钝刀反复拉锯割开的。尸体的四周淌满了大片鲜血。真难想象人体内有这么多 血。马科托尼奥只看见两个人都戴着面具,还看见手中举着枪,但又看似不是真的。 他说不出他们衣着任何特征,头发是什么颜色。他简直惊呆了。他甚至说不出他们 是白人还是黑人,是否穿衣服,他们是身高十英尺的巨人还是二英尺的侏儒。 阿斯特在看见黑色轿车突然停下来时就引起了警觉。他看见斯特斯开枪并注意 到是用左手扣动扳机的。他也看见弗兰克用乌兹枪开火射击,这个人肯定是用左手 持枪的。他还瞥见一眼开车的人,是个长着圆滚滚头,身体明显很厚实的人。两个 枪手跨步移动时显得身手十分敏捷,像是运动员似的。阿斯特伏倒在地的同时举手 去拉唐,但慢了那么一丁点。此时他浑身上下沾了一身唐的鲜血。 他看见孩子们惊恐万状,围着唐的尸体和那一大摊血团团转,尖叫声连成一片。 他看见唐的尸体横倒在石阶旁,仿佛死神把躯体都肢解了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阵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知道这对于自己的生活以及那些他热爱的人的生活 意味着什么。 尼科尔走到唐的尸体前。她不由自主地蹲下双膝半蹲跪在唐的尸体旁。无声无 息地,她伸出手抚摸着父亲那血肉模糊的喉咙。这时,她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