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居民 “您喜欢书吗?” 阿勒抗德罗·米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我酷爱书。” 阿古斯托·西尔弗面露不快,但他努力控制自己。他是卡萨诺瓦大书店的经 理,是一位讲原则的人。他明白,用装模作样的语气讲话并没有错,有时是必需 的。但只有老板才能这样做,最多可以容许一个主任售书员这样说话,而一个普通 售书员只有在完全是为了书店谋利益的情况下才能这样说话。 “您说什么?”他干巴巴地问道,同时又是一种谨慎的警告。 “我说我酷爱书。”年轻人又说了一遍。 经理仔细端详着他,见他确实还年轻,但没有丝毫狡诈的神情。于是他确信, 这个年轻人并不是想和地开玩笑。也许这小伙子是个知识分子一类的人,思想简 单。他看准了这一点,便争辩道: “不是要酷爱书,而是要了解书,善于根据读者的需要指点他们,明白吗?” “当然我了解我的职业,我认为我能胜任。可是您问我是否喜欢书,我确实是 酷爱书的。” 求职者这样坚持己见,一时竟使经理感到不快。每当招聘一名售书员时,老板 总要问他是否喜欢书,以及其他一些例行的问题。而求职者只要说声喜欢就完了。 这时西尔弗就说明,书不是一般商品,而是“精神食粮”。他给书下了这样的定 义,那么,卖书在精神方面的性质也就不言而喻了。这也是对一切文化工作所作的 一种形象的说明。当发生关于额外工时、夜班、增加工资、集体合同以及其他一些 与书店的文化工作毫不相干的事情的可恨冲突时,文化工作就起着盾牌的作用。无 论如何,爱好书籍是老板特有的品格,而一个普通售书员则怎么说也不能超过这种 爱好的程度,而他还甚至变成了酷爱。因此,这位年轻求职者强调他的酷爱,在老 板看来未免有些粗暴。他漫不经心地朝年轻人打量了一下:中等身材,衣着有乡土 气息,神态和蔼。(可是他说他“酷爱书”,而且还坚持这样说。当心!他是个无 赖或者是个傻瓜。可要当心他!可是他口齿伶俐,相貌堂堂,我录用他了!) “如果您愿意,现在就开始干吧。” “遵命,先生。” 阿勒杭德罗觉得有点茫然。事情到了顶--他本来就是渴望找到这样一个工作 才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现实显得模糊起来,好象梦境中的幻影。他真喜欢品 尝一下这个时刻,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很难做到这一点。 “科拉尔多!”西尔弗叫唤了一声。书店的代理人从明亮的后屋走了过来,他 象是从贴在墙上的宣传画中走下来一样,画面上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和一个胸脯 丰满的女人(看来似乎是由书籍和火炬所代表的文化,妨碍了这一对裸体人准备干 的事情)。 “这个年轻人接替乌尔巴诺的工作。” “他是内行吗?”科拉尔多问道。 阿勒杭德罗的心紧张地收缩了。他M才对老板撒了谎,说他熟悉这一行,可是 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在书店里干过。他熟悉书本的内部,可是一点也不熟悉卖书的技 术。 有一天,西尔弗来了;他烦躁不安,脸色阴沉,朝阿勒杭德罗狠狠地瞧了好大 一会儿。 “您来,同我喝杯咖啡去。” 他们在拐角的一家酒吧站着喝咖啡。西尔弗想早一点把咖啡喝完,可是咖啡太 烫。他没有时间耽搁,便直截了当地说: “人家告诉我,那个常来的退休老头,对,就是和您相好的那个人,就是 他,”老板缓慢而断然地点着头,“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好吧,那个退休老头是 有名的偷书贼。您说他不是?我告诉您,他是贼。并不是我看他象贼,也不是我猜 他是赋。我有证据,就会让您看到的。我要当场抓住他,而您要协助我。” 阿勒杭德罗觉得不舒服。他机械地唱着咖啡;咖啡既不甜也不热,只有苦味刺 激他的舌头。这时西尔弗给他讲述自己的计划: “您还照样接待这个老头。不要对他翻脸,也不要用别的方式提醒他。您和平 常一样和他说话。或者说,让那个爱唠叨的人随意去唠叨。而在我们之间,告诉 我,那个老扒手和您谈了些什么?好吧,现在我也不想知道。您还象平时一样热情 地接待他:还要装得若无其事。让他偷去!我只是要您把他留住。当他离开店铺的 时候,我在门口把他截住。” “这种诡计,我觉得跟您和我都不相称。” 西尔弗又如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想您大概不会是这个老扒手的帮凶吧。” “您怎么想得出来?” “那您就应该协助我在现场抓住他。” “您明明知道,这个人多少是我的朋友。” “这就是您的不是了,”西尔弗说。“我已经告诉过您,您的工作就是接待顾 客,对他们要十分尊重,但不必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和他们长时间地交谈。” “您明明知道,谈话是卖书人的本行。顾客会问,总是问个不停,要做生意就 得谈话。” “还有,这个老头不是您的朋友,谁的朋友也不是。他偷我的书,嘲弄您。您 说什么?等一等。我想出好办法了。您把这一家酒吧的电话号码记下。我在这儿等 着。老头来了,您就打电话通知我。” “我怀疑他会是小偷。” “您的怀疑,我不感兴趣。您太天真,且不说别的。照我说的去做,一切由我 负责。同意不同意?” “行,先生。”阿勒杭德罗勉强表示同意,但这象咖啡一样又苦又烫嘴,使他 吞不下去。 退休老头叫堂阿马德奥,他常常十二点钟到书店来。这时,西尔弗坐在那家酒 吧等阿勒杭德罗的电话。他喝了一杯苦艾酒,接着又是一杯。他觉得热,头痛,便 在酒吧的镜子里照了一照。斑白的两鬓,有一根隆起的血管在跳动。这不会是动脉 硬化症吧?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那张紧绷着的脸。一定是苦艾酒喝坏了。他把那个 老扒手咒骂了千百遍,是那个老头使他果在酒吧不得离开。他担心小偷看见他来会 空手逃跑。也许今天他不来了。小偷都有第六个感官,一个神秘的雷达,给他们预 报危险。他回到自己的书店,阿勒杭德罗一个人正在整理书架上的书。 “那老头没来,是吗?他的嗅觉真灵啊!” “他来了,先生。两分钟以前刚走。” 西尔弗抓住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 “那你干什么了?” “我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他,一直在监视着他。先生,我这样做是觉得惭愧的。 而且我确信,这个可怜的老头偷不了书。” 西尔弗用手操了探眼睛,又按了一了鼻子,接着深深地掐住两颊,最后抓住下 巴,好家下巴快要掉下来似的。 “我们不是讲好,老头来的时候您就给酒吧打电话找我吗?而且还讲好,您要 把他留住的吗?” “我不能这么做,先生。” “谁不让您这么做的?” “我的良心,先生。我看见老态龙钟的阿马德奥,就相信他不会是小偷。” “蠢货!”老板叫了起来。“滚!我的店里不要蠢货!” 突然他安静了下来。他的头痛得厉害。那个老扒手、苦艾酒、卖书的人,大家 都和他作对。他真要象疯子那样大喊大叫,可是他想,在书店里喊叫会做不成生 意。一件丑闻比输掉两本书更糟糕。 “您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对待我。”阿勒杭德罗抗议说。 老板用温和的语气、带着苦笑邀请他: “来,请跟我一起来,我求您陪我去。”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我只想向您证明,那老头是小偷,而您是蠢货。” 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把阿勒杭德罗带到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市政厅。在经过修 缮的古老建筑后面,有一个小广场通向好几条大街,街上布满卖旧书和旧杂志的书 亭。西尔弗迈着急促的大步走过一家家书亭,随便地同卖书人打招呼,一边低声对 阿勒杭德罗说: “您看,这些都是卖旧书的人。幸好他们中间有我的好朋友。虽然我不知道他 们是否真正是朋友,但至少他们总跟我讲一些有趣的事。” “他们在这儿告诉您堂阿马德奥是小偷吗?”阿勒杭德罗问道。 “我不想叫您相信,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个消息灵通的人,也不是我从警察厅调 查来的。自然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阿勒杭德罗观赏着一座殖民时期的高塔。布宜诺斯艾利斯过去的市政厅!当他 在巴沙维尔巴索上小学时,这些拱门和这座塔总是可以在他们的教室里看到的。当 他父亲在恩特勒里奥斯垦殖的时候,这座象铅铸似的融为一体的小巧而坚固的建 筑,总是出现在他的练习本上和课本里,伴随着他的整个童年。他的书包装着这些 书,在他跑到学校去的路上挂在腰间有节奏地撞击着。而现在他正在童年时崇敬过 的市政厅周围遛达。老板拉着他从一个书事走到另一个书亭,跟踪着那个退休老头 的足迹。阿勒杭德罗的心里慢慢地产生了厌恶感。 “并不是因为这个老头拿走了一本书,就象您为了替他辩护而这么说的。”老 板说道,“有很多顾客有时乘卖书的人稍不留意就拿走一本书而不付钱。所以,正 因为这个,我才不厌其烦地提醒您要和气而留神。但现在这是另一种情况:这个老 头是小偷!他不是偶尔偷,而是个惯偷。当然,您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可是现在正 是他到这里来把上午成昨天晚上偷来的东西卖掉的时候。您愿意跟我打赌吗?我提 醒您,您一定会输的。您还不相信吗?听我告诉您:这个老头每天都到这里来把他 偷的东西卖给一家书店老板,他是我的朋友,就是刚才我向他打招呼的那个家伙! 而这个家伙知道他买进的许多书是从我的店里偷走的。现在您明白了吧?” “要是这样,那个人是不会控告小偷的,因为他自己是小偷的包庇者。”阿勒 杭德罗说。 “当然不会的!我看您有点开窍了。只可惜晚了一点,他们已经在您鼻子下面 偷书偷够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他的激动胜过了谨慎; “这是另外一个人告诉我的,或者说是个竞争对手。总之,是个和他吵翻了的 人。您别看后面!不是刚才我打过招呼的那个人,也不是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人。 您别白操心了!有一件事您知道吗?” 西尔弗象年轻人似地爽朗大笑,接着说: “我要让您知道一件实际而有趣的事。我向所有我认识的人打招呼,所有的 人,只有一人除外:他恰恰是我的朋友,那个和小偷串通的人,或者说是告密者, 或者诬陷者,也许您愿意这样称呼他。这个人,我不向他打招呼,我装着不认识 他。要是我现在把老头当场抓住,就会使小偷和买他书的人一起出丑。但是没有人 知道是谁告诉我的。” “如果这都是那个家伙造的谣呢?”年轻人固执地说。 西尔弗突然停住脚步,两眼直盯着他看。 “您是不是要向我挑衅?” “根本不是。” “您不觉得怎固执地管那个老头辩护有点过分了吗?” “直到现在为止,您还没有能向我证明什么。” “对不起,期跟我来。我要跟您谈一谈,但是要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老板把他带到秘鲁大街和五月大街的拐角处,他们走进伦敦咖啡馆。西尔弗摸 了摸一张圈身椅扶手上的旧皮革,在已经用软的弹簧垫子上坐下,用手指着坐在他 对面椅子上的年轻人说: “您的工作的结局不好,您被解雇了。但这不是小偷的过错,更不是我的过 错,而只是您自己的过错。您明白吗?” “不完全明白。” “听我说:您的表现让人以为,我是书店经理(或者您愿意说是书店老板)而 您是卖书的这个事实是无关紧要的,或者可能是偶然的事实,而且对于您来说,除 了是偶然的之外,一定还是极端不公平的。是这样吧?” 这时侍者弯下身来给他们送咖啡。他把两只杯子放在桌上,用银制的咖啡壶斟 满,以同样的礼节端到他们面前。 “很显然,对他来说,”阿勒杭德罗想道。“这两位主顾是完全平等的。但我 们真是平等的吗?” “您这样替那个老扒手辩护是由来已久的。老早以前,您来的第一天,我问您 是否喜欢书籍,您对我说:‘我酷爱书。’您记得吗?您打那时候起就觉得自己比 别人高明。您别打断我,让我说完!当然您有您的道理!您了解书的内容,对哲学 高谈阔论,向公众推荐读物,对读者给予指导。难道我否认过您的这些品德?从来 没有。您工作的第一个月我就给您增加了工资,而现在我本来可以再给您加一次。 这是实话,先生。可是您违背我的指示。您别抗议,听着!您知道您为什么会违背 我的指示吗?因为您自以为高明。所以当我告诉您:‘那个退休老头是小偷’的时 候,您不听我的话,因为您自认为更了解人,更了解人的灵魂,特别是认为您具有 一切美好的感情!而您能要我告诉您一个简单的事实:汽车有多大吗?您对生活一 点也不了解:您是一个可怜的无知的人!您看看这个!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生 活!” 西尔弗固执地用手指着熙来攘往的热闹的大街;从花市大街出来的人群,你推 我挤地拥向地下铁路,在站牌下时心地排着队。 “这就是生活,而这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他自信地用手指着大街,好象是用食指敲击着真理。 “这是一座很难应付的城市,而我开始时一无所有。您以为我的店铺是有人送 给我的,或者是我中彩票得来的吗?我是在不得不和婊子养的搏斗中得来的!当然 我很了解这些人!而我同意您的想法:也许我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可是正因为如 此,我才能够教您一些非常有趣而非常基本的东西。我告诉您:‘那个退休老头是 小偷。请您协助我当场抓住他。’难道我没有权利要求您这样合作?要知道,我并 没有因为您受了这个小偷的骗、让他偷走了书而责备您。您明白吗?我只要求您帮 助我抓住这个小偷。我对我说的话负完全的责任!而您作了些什么?您向我表示了 一颗纯洁的心而让小偷溜跑了。后来您又向我表示了您的不知好歹的心,并袒护盗 窃我书店的可怜老头。” “也许我可以向您解释……”阿勒杭德罗打断他的话说道。 “对,您说说看,也许我会明白。” “我肯定,这个老头不是小偷。” “为什么您能肯定?” “如果他是小偷……那我就没有什么道德可以相信了,也不能相信人的尊严 了。” “到现在为止,您什么也没有向我说明。” “我不得不告诉您,我曾帮助过这个老头,就象他是我父亲一样。” “什么?您帮助过他?我越来越不明白了。那就是说,您给他钱了?” “他什么也没有向我要,但是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我。他讲的一切使我想起 我的父亲,如果他还活着,也将不得不靠可怜的退休金独自生活。他从来没有向我 要什么,相反,有时候他给我带来一本杂志或者借给我一本书。” “而您呢?” “我请他吃饭。另外,因为我知道他月底没钱花,就借给他几块钱,直到他拿 到自己的退休金。” “就因为您说的这些,这个老头不可能是小偷?” “因为这些,他不是小偷。而且我还把他看作是一个朋友,一个使我想起我父 亲的老头。” “所以您才袒护他?当然!您不是袒护老头,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您是袒护 您自己,袒护自己发现善良灵魂的慧眼。可是您知道那个老头对您是怎么想的 吗?” “我不知道。” “我告诉您,可是您听了别生气:他说您是白痴!一定是个白痴!而我不要白 痴在我的店里。祝您走运,但是请到别的书店去吧!” 西尔弗猛地站了起来,叫来侍者,付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勒杭德罗仍坐 在那里,担心有人听见了那场痛骂。干吗站起来?解雇了。他也许不一定要费太大 的劲就能在另一家书店找到工作,可是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有点茫然。老板给他留下 的最后的印象是他发红的后脑勺,在衬衣领子上端有三道皱纹。这个肥壮的臃肿的 结构,比老板的话更能促使他思考。他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观望着五月大街拐角 处中午时分沸腾的高潮。那个肥壮的后脑勺和这个地狱般的城市有着压倒一切的力 量。他想着消失在地下火车人口处的人群,由于生活的压力,他们每天要匆匆忙忙 地从这些台阶上走上走下。一天里,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打开一本书看看?一定很 少,可能一个人也没有。他试图设想这些人中可能有的人对文学有兴趣,但结果是 徒劳:人们好象在飞奔,在为了争取生存而奔跑。于是他又视察人们的脖子:有长 的,短的,结实的,柔软的。他看见一个抱在怀里的孩子没有脖子。他从来没有观 察过人们的脖子,而这是西尔弗的过错,他辞退了他。后来,作为告别,他又向他 展示了自己肥壮的后脑勺上的三道皱纹。现在他证实了,孩子们生来并没有脖子。 那就应该说是生活形成了人们的脖子。幸运的生活造就了细长的脖子;粗野的生活 造就了胜利者粗壮的脖子,带有家用蛋糕的皱纹的脖子。想到这里,他真想放声大 笑,几乎家西尔弗那样笑出声来。这时他发现,老板--他以前的老板--的谈话 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要是那个退休老头真是小偷呢?他摇了摇头,想要驱散 这种可能性。他逐字逐句地回忆那个退休老头友好而文雅的谈话,并又一次看见他 微笑着告别,慢慢走出书店。现在他看见,或者说是想象着那个老头的有皱纹的脖 子,一个松弛而善良的脖子,上面覆盖着几级白发。这个人不是小偷!一个小偷不 会知道作者的名字,不会谈诗论赋,不会议论文学,也不会替他喜爱的作者辩护。 阿勒杭德罗怎么能允许西尔弗根据自己的猜疑而污辱他的朋友呢? 侍者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撤走了杯子,擦了擦桌子,这就是告诉他该走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街上。上哪儿去呢?他平常总是在科连特斯大街的一家奶品店里 吃午饭的,可现在他不饿,也不着急吃午饭:他用不着赶回去上班。他随着人流往 前走,在阅报栏的橱窗前站住,漫不经心地测览了一下新闻版。当他继续往前走 时,又回到了市政厅的前面。啊I在这座城市的许多带皱纹的后脑勺当中,这真象 是少女的细长的脖子!优美的拱门,白色的廊柱,保护着这座建筑阴暗的深处。他 又想起在遥远的巴沙维尔巴索,那些照亮了他还远的童年的画面:雨中的市政厅, 一群打着伞、穿着长礼服、戴着高顶帽的奇怪的人。从他稚嫩的童年起,他就认识 了犹太垦殖者,其中有他的父母和叔伯,以及与世隔绝的加马乔人。这些加马乔人 和垦殖的人一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因为他们从来不出现在挂图上和学校的图画 上。然而那些戴高帽的老爷倒是国家之父。他学会了崇敬他们,并渴望能到布宜诺 斯艾利斯居住。现在他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古老的市政厅周围遛达,亲切地观赏建 筑上的铁叶图案,新刷上石灰的墙壁,高耸的塔,以及盘旋和停歇在这座巴罗克式 建筑上的鸽子。 这些鸽子在市中心也是不沾世尘的,它们对车水马龙的喧闹声,对在它们安宁 的飞翔下面奔跑的人们的喊叫声以及他们的凶猛和冷漠,都不觉得吃惊。它们发出 咕咕叫声,在地上啄食五米,或者在草坪上和广场的卵石中间寻找面包屑,对为生 存而奔走或者向北方转移的人们无动于衷,这些人组成一支食肉蚂蚁的没有尽头的 队伍,向人口稠密的班卡和博尔萨地区行进。 为什么不和这些布宜诺斯艾利斯甜蜜的鸽子一样呢?它们是上天的阔太太,从 天上可以看到无尽的长河。阿勒杭德罗抬起头,看鸽子在塔顶飞翔。当他低下头来 时,突然遇见了退休老头。 “喂!您在这儿干什么少老人劈面问道。阿勒杭德罗看见他象是个被人揭去了 甲壳的老乌龟似的失去了保护。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这个退休老头的脖子:恰 巧是一个乌龟的衰弱的脖子。可是这个老头所没有的是什么甲壳呢?他正想着这一 点,却没有注意到老板的打赌赢了:这个老头到书市来了,大概他是每天都来的。 “这个时候您还不上班去,我亲爱的朋友?”阿马德奥亲切地问道。 怎么对他说呢?他已经没有工作了,正是由于他不同意这个老头是偷书贼而被 解雇了。 “我请了两三个下午的假,”阿勒机德罗说。“我想熟悉一下布宜诺斯艾利斯 的几个地方。” 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他不会撒谎。 “这个地方非常漂亮,浪漫而发人回忆。这里是昨天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和今天 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握手的地方。” 老头微笑起来,这个微笑露出了他和蔼的马一般的口牙。老乌龟又钻进了它的 甲壳,这个甲壳是什么呢?是和蔼的态度,友好的口气? “五月大街修成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而斜角的沙恩斯·佩尼亚大街修通的时 候我已经是大人了。将来哪一天我跟您讲讲科连特斯大街修成时的情况。我记得庆 祝一百周年时的情景。我的父母亲挽着我的手。孩子和大人都很激动,因为我们看 见了西班牙公主,她从自己的车子上向我们招手。您愿意我讲给您听这最后一条 街,科连特斯大街,扩建完成举行揭幕仪式的情景吗?我正在皇家咖啡馆里同几位 剧院的朋友喝咖啡和白兰地。店里不得不把门窗等一切都关上,只让熟悉的主顾过 来。新的大街上闹得不亦乐乎。各个街区的人都拥到了市中心,我们都提心吊胆。 一百万男男女女拥挤在高塔周围!突然,咖啡馆安着金属帘子的大门打开了,希门 尼斯和奥特罗定了进来。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常在一起喝咖啡。他们喝得有些辟 了,刚才在外面同姑娘们取闹了一阵。‘我们带战利品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嚷, 同时手中举着两条撕破了的丝织短裤。真是一件丑事!这里可以看见布宜诺斯艾利 斯隐藏着的另一面。没有一条灯笼裤躲得过亡命徒们的手,但同样确实的是:没有 一个姑娘--单身或结伴的--不投入这场疯狂的举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高塔周 围。您有什么要说的?” 是的,这就是那位退休老头,诙谐、高雅而友好。而这正是乌龟的甲壳!他在 进行这样的谈话时,常常会谈到自己的隐私,嘲笑自己的困难处境,并巧妙地显示 自己的不幸。“这是一副裂了口的旧甲壳!”年轻人这样想。他指着老头挟在腋下 的一本厚厚的书,问道: “那是什么?” “这个吗?” “对。” “一本书。” “我知道。” 老头的一双多疑而哀怨的乌龟眼睛紧盯着他。 “这是一本阿根廷鸟类的图片册。” “我知道。” “真是一本漂亮的图片册!” “当然是,而且很贵!” “我想也是。” “大概不是您买来的吧?” “人家借给我的。” “书是可以借来读的。可是难道一本宝贵的图片册也会出借吗?这是偷的,” 阿勒杭德罗想道。他想向他把图片册要来看看,那上面一定还有他的书店的标签, 或者是别的书店的标签,这都一样。可是他没有敢这样做。他自己也觉得象个乌龟 一样,没有甲壳,一个可怜的,没有自卫能力的小动物,一个在生活中餐风宿露的 无能之辈。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老头在思考着,并不时地看看年轻人,又看看书市。 “我要走了,”最后阿勒杭德罗说道。“您呢?” “我去看一个书店老板,我的朋友。就在那个书亭里。”老头指着说。“就是 他借给我这本书的,我去还给他。” 老头停了一会儿,这时他已经完全摆脱了初时的惊恐,特别客气地邀请道: “要是您等我两分钟,我马上就回来。我很高兴请您去喝两杯,怎么样?” 老乌龟炫耀起它破旧的甲壳来了。他腋下紧挟着那本书。“偷来的,偷来的, 偷来的!”年轻人心里反复地说,无法再想别的事情。 “谢谢,改日奉陪,我要上班去。”这时他发现,他的说法是和他原先说的请 了假是自相矛盾的。但老头对快些结束这个会晤是高兴的。 “要是您不快一点,会迟到的。” “可不是吗!明天见。” “明天见,朋友!”老头笑容可掬地向他告别。 阿勒杭德罗真想快些溜走。他穿过大街,突然又转过身来,老头已经在书市的 人群中消失了。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去把那一本偷来的图片册贱卖了。年轻人朝他 童年时的市政厅的建筑扫视了一下,他这样做似乎是为了抵消冒到喉咙口的恶心, 好象醉酒后打嗝儿发出的胄酸那样。 “呆子!”一个司机几乎在他耳边叫了起来。汽车猛地煞住,才避免了把他撞 倒。阿勒杭德罗赶紧跳到人行道上,两腿还在发抖。他随着冷漠无情的人群往前 走,他们象是往四面八方走去,但又哪儿也不去。 他象个扒手似地在科连特斯大街的书店中转来转去。他从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 观察西尔弗的书店,等着老板到来,以便把他遇见老扒手的事告诉他。 他觉得肚子饿了,便在一家奶品店里吃了一张甜饼。吃完了又往前走,走进了 中央书店。他站在一张堆满廉价处理书籍的桌子旁机械地翻阅,看见老板拉戈里奥 一动不动地坐在店铺深处的柜台里,旁边的收款处冷冷清清,店铺里一片凄凉景 象。一家书店里摆满减价拍卖的书而仍没有读者光顾,还有比这更伤心的事吗?一 架大功率的记帐机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还有比这更凄凉的精景吗? 售书人胡安·马努埃尔梳着光光的头发,穿着一身漂亮笔挺的灰色衣服,脸带 微笑,平静地朝阿勒机德罗走了过来。“他象个电影演员,或者歌唱家什么的,” 阿勒杭德罗钦佩而羡慕地想道。 “您好!”胡安·马努埃尔招呼道,在他旁边站住,小心地整理摆在桌上的 书。阿勒抗德罗用严格的职业家的语气谈起来。 “能卖出一些吗?” 胡安·马努埃尔紧锁双眉,抿了抿嘴。 “就是这么回事。”并把手一摆,表示无可奈何。 接着他又明确地说: “不瞒您说,一本也卖不出去。” “我看堂拉戈里奥很发愁。” “买卖是这个样子,他怎么高兴得了。另外……” 胡安·马努埃尔迟疑起来。 “什么事?”阿勒杭德罗问道。 “您一定知道了。” “到底什么事?” “他正在发火呢,因为一个店员被人挖走了,就是小圣地亚哥,他是晚上上班 的。” “谁把他弄走了?” 胡安·马努埃尔用责备的眼光把他很快地审视了一下,说: “怎么您还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真奇怪,就是你们!” “我们?我们是谁?” “就是您的老板把我们的小圣地亚哥挖走了。” “西尔弗?” “还会有谁?” “弄走一个店员,事情就这么严重吗了” “当然算不上是犯罪,可是这是做生意中严重的不讲信义。另外,由于拉戈里 奥的情况不妙,走了一个店员,他感到绝望。他说,沉船以前,老鼠都先跑掉。” 阿勒杭德罗突然回想起西尔弗在离开咖啡馆里的桌子 时被他看见的肥壮的后脑勺。这个人回去之后不是考虑什么忘恩负义或是别的类似 的题目,一点不是!而是实实在在地处理辞退一个不称心的店员之后的善后事宜。 他雇用了小圣地亚哥,赢得了一个好名声的店员,同时又给竞争对手在精神和实际 上进行了有效的打击(说实话,这个竞争对手已经半破产了,可以说快要彻底完蛋 了)。他的前老板继续在对他进行有效的教训。而他--阿勒杭德罗--还在等着 他,想把遇见老扒手的事告诉他呢!为什么要这样向他讨好?在这个城市里,没有 一样东西是自给的,哪怕是时间,问早安,都不是。 “要真是这样,”阿勒杭德罗想了起来,“拉戈里奥现在也有机会弄走西尔弗 的一个店员。” “您说什么?”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那最好您跟拉戈里奥谈去,”胡安·马努埃尔提议。 “好吧。” 他看着胡安·马努埃尔朝柜台走去,接着拉戈里奥走了过来: “我们喝杯咖啡吧?” “好的。”阿勒杭德罗同意了。 他们来到塔尔卡华诺拐角处。 “最好在对面的酒吧喝点东西。”拉戈里奥指着对面说道。“铺面是不漂亮, 但我喜欢在锌皮柜台上喝杜松子酒。” 后来阿勒杭德罗发现,他真正喜欢的是观察他的中央书店,特别是着迷地观察 西尔弗的书店。这样,展示在拉戈里奥面前的是整个的演习场;这是规划未来战役 行动的理想时机。拉戈里奥在思索着,并不时地摸摸鼻子,好象这样能帮助他清理 在脑子里互相追逐的念头。 “科连特斯大街‘凉’了,但这没关系,我有办法。” 他摸了摸鼻子尖,接着说: “惊人之举,您等着瞧吧!” 他朝整条大街望了望,又说: “这将使科连特斯大街震动起来。” 阿勒杭德罗装出一则随机应变的脸相,谨慎地点点头,心里却说谁也不能使那 条大街震动起来。他想起,西尔弗从来没有想叫谁震动,而只想捞到好处,尽管只 是一点小小的好处也罢。屹立在沙漠中的金字塔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堆积成的,而 那个可怜的拉戈里奥却在梦想着靠某个天才的主意使全城震动!阿勒杭德罗无法使 自己脑中摆脱西尔弗的后脑勺的形象,并为其前老板所做的事情感到惊奇。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堂拉戈里奥?”他一边问,一边严肃地微微点头,象是 等着听取深刻的说明。 “我正在仔细考虑,”这位书店老板又卖起关于来。“这将会引起轰动的。” “大拍卖,是不是?”阿勒杭德罗猜到了。 “您怎么知道的?” “我想的。一家书店还能干出什么别的轰动的事来?” “您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拍卖,而是要引起轰动的拍卖。我不是说 过,要震动整条科连特斯大街吗?就是这样。十五天当中,别的书店准也做不了生 意。”他抱着这样的希望,朝对手的书店几乎是亲切地看了一眼。“您等着瞧 吧。” 他停顿了一会儿,拿出进口的香烟来请年轻人抽。点了烟之后,他直截了当地 问道: “您失业了,是不是?” “是的。” “您可以到我的书店来工作。需要考虑吗?” “不需要。” “那怎么样?” “我接受您的好意。” 阿勒杭德罗默不作声,好象在考虑着还应该说些什么。 “谢谢,堂拉戈里奥。”这是他唯一想出来的话。 “您在西尔弗那里挣多少钱?”老板问。 “三千五百。” “眼下我先付您三千。我的情况不好,您大抵已经看到了。” “至少我想挣得和我原来的书店一样的工资。” “我的对手给您多少钱与我无关。您进我的店里来补缺,而这个人原来的工资 是有定数的,小圣地亚哥挣三千。当然,西尔弗给他四千,就把他弄走了。”他说 完这话,眼睛深处闪示着严酷的火花。(“可是这严酷是针对谁的呢?”年轻人想 道。) “至少请您付给我三千五百。”年轻人坚持说,“换个店总是为了更好一些, 而决不是为了挣得更少。” “小圣地亚哥的情况和您不同,他是个老练的售书员,有十多年的实践经验, 而您……”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两眼瞅了年轻人一会儿。仅仅是一会儿,随即朝摆满各 色酒瓶的货架上望去,又接着说: “您是被解雇的。”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呢?阿勒杭德罗朝街上望着,感到新老板的眼睛又在 瞅着自己的后脑勺。他明白了,拉戈里奥眼睛深处闪示的严酷的火花正是针对着他 的。 “我说的不对吗?”拉戈里奥装着将信将疑的样子问道。他把手放到胸前,好 象是由于自己说错了话而感到难过。 “有人告诉您了,但大概没有把真相告诉您。” “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谁也不讲真话,特别是当事情传得这么快的时候。” “那么您和西尔弗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说拉戈里奥假装多愁善感,那么阿勒杭德罗就是装着若无其事。 “那是个人的事,我们吵架了,我就到这里来了。” “至少您得承认,他不是个好东西。” “谁?” “我不是说您,是说西尔弗。所以我才要您来协助我,因为您同那个无赖吵架 了。” “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但是我每月只能付给您三千!”拉戈里奥喘着粗气说,并马上把侍者叫来付 了咖啡和杜松子酒的钱,又向坐在柜台里掌管着顾客盈门的酒吧的加利西亚人问 候,同他议论店里的生意,特别向他表示羡慕,他当了酒吧老板而不是书店老板。 当然,这一切是为了让合同得以达成,阿勒机德罗连插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您跟我来。”拉戈里奥对他说。 老板把他带到店铺后面,那里既有聚而不散的陈旧纸张的气味,又有隔壁斯帕 益带兰地亚餐厅透过来的春茄酱的气味。他们走进书店的地下室,拉戈里奥两手摊 开,把直抵天花板的高大的书堆指给他看。 “您觉得怎么样?”拉戈里奥的语气是要他无条件地钦佩。 “货品真多啊!”阿勒杭德罗说。 “货品?”拉戈里奥不喜欢这个词儿“您说的是什么货品?是一堆堆书山!您 见过这样的情景吗?这些都打算在大拍卖中抛售出去,都放在廉价桌上卖!现在您 相信我要震动科连特斯大街了吧?” “但愿如此!” “您不相信这会成功?”拉戈里奥烦躁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不是坏书, 有好书。我准备两块钱一本抛出去。” “我觉得要震动科连特斯大街是不容易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一场地震,堂拉戈里奥。” “真是个乐观的小伙子!”老板笑道。 “您别怀疑,一场地震是唯一的解决办法。”阿勒杭德罗十分肯定地说。 他感到失望,在积满灰尘的高大书堆中间觉得透不过气来。这些都是现已不存 在的出版社的处理品,或者是已经去世的学者的藏书,被他们的厌烦的家属廉价卖 出来的。这些是绝版的书,是不成功的冒险,是没有收件人的信件,是死去父母的 精神流产地。封面已呈黄色。一个店员正在小心翼翼地把用国内货币的价值荒唐地 标出的过时的价格擦去。 “地震,只有地震。”他心里强烈地相信这一点。突然一阵痛苦的揪心的激情 向他袭来。他想起当地开始进“新屋”书店工作时曾象个傻瓜发誓似地说过的一句 话:“残酷爱书。”这同说“酷爱”一车砖头或一串香肠是一样的。这里有书堆成 的小山,是一大宗货物,而且发出的气味象是一堆发酵的土豆那样难闻。 他坚持他的处方: “一场地震,堂拉戈里奥。一场地震才能一切从头开始。” 但是拉戈里奥没有答理他。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小伙子用刮脸刀片在把二十 年以前的非常低的价格刻去。 “好好刮。” “难道我刮得不好吗?”小伙子不满地问。 “照这个样子您一辈子也刮不完。刮快一点,而且刮得轻一点,不要让人看出 来。” 拉戈里奥把小伙子介绍给他: “这是奥拉西欧。” 两个年轻人很快地互相看了一眼。 “你们两个负责供应廉价书桌。” 然后拉戈里奥巡视杂乱的书堆。 “您觉得怎么样?”他又想唤起阿勒杭德罗的敬意。“我们减价,一次真正的 拍卖!” “这很有趣。”阿勒机德罗表示同意。 “真的吗?”拉戈里奥兴高采烈起来。“我想把书抛售出去,但是要区分某些 种类。廉价的书要按一定比例。甚至我们可以在廉价书桌上也放几本名出版社出的 书。让公众以为我们是发昏了!让他们象猛兽似地扑上来吧!有些书放上去作诱 饵。您负责供应书本,要使大家保持对廉价书的兴趣。” “这确是一份好差事。”阿勒杭德罗叹口气说,两眼注视着积满灰尘的书堆。 “您别这么想。” 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摸了摸鼻子,又说: “您要怎么样?在一个没有顾客上门的书店里穷极无聊呢,还是在顾客盈门的 书店里接待热情的读者?最坏的事是无聊,您说是不是?” 他又微笑着鼓励年轻人说: “您会喜欢的。’ 阿勒杭德罗在这些书堆中间感到窒息难忍。在这个腐烂纸张的阴暗的墓地里, 难道有人会高兴吗? “该死的老鼠!”拉戈里奥忽然嚷了起来。“那儿跑掉了一个!” “算了吧!”奥拉西欧耸了耸肩说。‘这些老鼠整个下午都大摇大摆地走。” “那您干什么来着?”拉戈里奥问道。 “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用不着彼此打招呼了。” “应该放几个老鼠夹。”拉戈里奥说。 “干吗?”奥拉西欧又耸了耸肩。“您可别以为老鼠对书本感兴趣。它们是借 路,从小吃店到斯帕盖蒂兰地亚餐厅去,或者是从餐厅到小吃店去。它们根本不关 心书本。在这方面老鼠和人想的可能差不多。” “什么时候开始拍卖?”阿勒机德罗问道。 “尽可能早一些。”拉戈里奥一边沉思一边回答。“这取决于广告什么时候交 货。啊,对了!我要张挂几幅大标语,用红字和绿字宣告我店难以置信的彻底的大 拍卖。” 阿勒杭德罗的书本知识起初曾引起其他同行们的猜疑。这个中了知识的毒的内 地人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幸好,这个外乡人一点没有敌意,克服了误会的屏障。 在下午短暂的空闲时间,奥拉西欧和胡安·马努埃尔总是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足 球、女人、赌博,说着关于出版社和书店老板的闲话。 随着对首都行话娴熟的掌握,这些谈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广泛、复杂。他们同阿 勒林德罗谈话总是带着和善的保护者的口气。最后,他成了他们的一个好伙伴,于 是他们邀他参加他们用首都行话进行的谈话,使他“开窍”,并且使他似乎成了首 都世家的子弟。 那一天下午,他们忙着准备了即将引起轰动的大拍卖的书摊,把一吨的书从地 下室搬出来,陈列在书摊上。傍晚时,上晚班的售书人来了,他们便在地下室的书 堆上躺下休息。 奥拉西欧用手指着阿勒抗德罗说; “你是个内地人,什么也不懂。”他带着他惯有的同情的苦笑说。“我们首都 人在某些事情上是擅长的。论摸屁股,谁也不如我们!无论是古罗马人还是法国 人。总之,你在书本上所认识的那些人都不行。这是一种科学,我们从小就开始学 了:刚学会走路不久就开始学。由于我的记忆力良好,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干的情 形。那时我在帕特里西欧斯公园混合小学读二年级。有一天老师叫我同一个小胖姑 娘坐在一起。我记得很清楚,她脑后扎着一个大大的发髻。一个留级的挑唆犯低声 对我说;‘你别傻头傻脑的,去碰碰那个胖家伙。’我不敢这样做。但我更害怕这 个小流氓,他总是叫我傻瓜、笨蛋、白痴、胆小鬼。终于,我把手伸进她的傲气的 发髻里。那女孩叫了起来。老师小题大作,把我罚了一顿。糟糕的是那个挑唆我的 小流氓对我的壮举一点也不满意。他说:‘你真是个白痴。这必须偷偷地干。比如 说,我可以去碰老师。但我不干,因为要是让她发觉了,她会再让我留级的。这个 坏女人。’于是那个傻大个给我传授他的经验,这比学校的功课需要更多的时间和 心思。我终于达到了这种水平,你瞧!” 奥拉西欧的手向上慢慢划了一个圆圈,同时手指象热带鱼那样灵活地颤动着。 “有时候我不愿这么干。可是已经成了习惯了,我管不住我自己。” “你结婚的时候可要当心!”马努埃尔笑着说。 “我记得我第一次把一个女人扶起来的情景。我看见她躺在阿尔西纳大街上, 便把她扶送旅馆。在上楼梯的时候,我碰了一下她的屁股(当然她穿着衣服),就 好象我们在电车上或者舞台上一样。这就是我关于那第一次所记得的唯一的东西。 其他几次都是令人失望的,我不记得了。” “你的这一着总是顺利的吗?”阿勒杭德罗问道。 “得了吧!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丢丑。有一次我同小个帕特里西欧斯和科罗 尼亚一道出去。我第一次穿上长裤子,很是得意。我们在市中心遛达。忽然我们看 见一个姑娘在朝一家商店的橱窗张望,手里提着一个帽盒。我们不声不响地走过 去,好象是被玻璃橱窗所吸引。‘这次轮到你了。’贝贝对我说。于是我用手在她 身上一蹭,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我觉得脑袋上挨了一下。那姑娘追了上来,当 着众人的面,用帽盒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真丢丑!” “你只想到你丢了丑,就没待那个可怜的姑娘想想?”阿勒杭德罗反驳道。 “我干得倒利落,谁也没瞧见。倒是那个爱闹事的姑娘当众打了我。多么脸 红,我的上帝!当然我没有吭声,仍然一本正经地往前走,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 生。而那个爱闹事的姑娘还冲着我们喊:流氓!但我得意地继续往前走,脑袋上带 着一个包。她怎么知道是我呢?我们是三个人一道走过去的。难道是她猜出来的, 或者是偶然打着我的?我思索着,终于想起:我们离开那儿的时候我回头瞧了一 眼。自然,她看见了我回头张望,便明白是我了。” “她不喜欢你的脸,”胡安·马努埃尔说。“所以你才挨了打。” “眼睛能叫最机灵的人也完蛋,我说。不张嘴说话是容易做到的,而要眼睛不 背叛你可就难了。”奥拉西欧说。 “你认为怎么样?”胡安·马努埃尔向阿勒抗德罗问道。 “我觉得象是薄伽丘的一个故事。”阿勒杭德罗回答说。 “这个薄伽丘算老几?”奥拉西欧耸了耸肩说。“眼睛能使最机灵的人也倒 霉,这使我想起小时侯的一件事情。那时我们每天上电影院去,在迪亚斯上校大 街,我们叫它‘臭虫’电影院。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我们有二十分钱,用十分 钱买了面包,用十分钱买了凉菜,吃得象国工那样舒服。那天下午,波却罗在街上 拣了几块松胶,我们放在嘴里惬意地嚼着,象乡下人似地乱吐。忽然我想起往前面 吐。您们知道嚼松胶是什么滋味吗?嘴里积满口水。我朝前面一口吐出半斤口水, 吐在前三排的一个人身上。他站了起来,个子又高又壮,衬衣的袖子往上卷着。他 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只有我因为心虚,看见他在前 走来。当他在我们面前站住时,我又低下头去。这就叫我完蛋了。‘是你干的,是 不是?’他温和地对我说。我还没来得及否认,他便在我脸上狠狠揍了两拳,然后 到外面去擦身上的口水。他的一拳打在我耳朵上,震得我耳朵里又痛又嗡嗡直响。 ‘他打得又快又准,’坐在我旁边的崔可说;他是内行,自认为是拳击手,所以他 又说,‘我要是知道他是来打你,就一定会保护你的。’但是大家都一致认为,那 还是便宜了我。因为挨了我吐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个卖肉的,外号‘刀手’。他身上 总是带着一把刀,喜欢和人打架。我想起‘刀手’可能在外面等着我,身上便出冷 汗。一口口水虽然是无目标地随便吐的,却会招来一场灾难。可是‘刀手’没有回 来找我打架,感谢上帝,因为那个电影他看得不喜欢,便离开了电影院,回肉铺去 帮助他父亲掌刀去了。” 听到这儿,胡安·马努埃尔对阿勒杭德罗说: “你呢?有什么可对我们讲讲的吗?” 阿勒杭德罗神秘地微微一笑。 “讲讲吧!”奥拉西欧要求道。 阿勒抗德罗轻轻摇了摇头。他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在巴沙维尔巴索上学时腰 间扶着书包奔跑。想起清晨神奇的露水,他的两手冻得发紫,那是冬日美好而寒冷 的晨光。 “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他温和地回答。 “我看你也讲不出什么来。”奥拉西欧说。“然而你倒是有许多事情要学 的。” 拉戈里奥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装着非常激动,这就使他要求他们一点 也不休息,立刻上去接待顾客有了充分的理由。 “店里挤满了顾客。快上去吧,小伙子们!” 大家都离开了地下室。有些好奇的顾客在他们方才布置好的廉价书桌上翻阅。 “当心有人顺手牵羊!”老板轻声对他们说。胡安·马努埃尔讥讽地哼了一声 说: “偷拍卖的书?小偷知道自己要拿什么。他们从来不偷垃圾的。” “说得对。”拉戈里奥说。“你们要注意这些在拍卖桌上翻阅的人走到贵重书 籍那边去。” 行人在横跨店门上方的红色大标语前面停下步来。标语上写:“书籍大贱 卖”。他们看见有人在桌上翻阅,便也进店来翻阅。这又引起其他过路人的好奇 心,也想进来翻阅。不一会儿功夫,每张桌旁都围了一难人。记帐机也忙碌地不断 咔嚓响着。 “您跟我来,阿勒杭德罗,”拉戈里奥吩咐道。在他们下楼梯的当地,老板对 他说: “您看,我没说错吧?整条科连特斯大街都震动了!” 阿勒杭德罗暗自想,记帐机在劈啪地跳,拉戈里奥的心也在劈啪地跳。 他们又挑了几堆书搬上来,从围着桌子在翻书的人们的脑袋上方倒到桌子上。 这种做法引起了顾客们的激情,他们象母鸡似地在书堆中扒着。他们的这种兴奋情 绪又感染着科连特斯大街上的过路人。 这时堂阿马德奥进来了。这个退休老头走路的神情显得稳重而不失身份。和往 常一样,他那崇高的在城市里不为人注意的哲学家的高洁风度,重又唤起阿勒杭德 罗的同情。当老头从他身旁走过时,他机械地向老头问候: “下午好,堂阿马德奥。” 可是退休老头嘴巴一动不动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他甚至眼睛一眨都没 眨,”阿勒杭德罗想道。“好象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既对这个小偷感到 恼怒,又对这般老练的演员感到钦佩。这些交织的感情融汇成巨大的好奇心。 突然,他意识到,老头所以没有同他打招呼,是照顾其潜在的同谋。西尔弗也 没有向市政厅那里的卖书人打招呼,虽然这个人向他告发了阿马德奥的偷窃行为。 他让退休老头独自走向陈放着技术书籍的书架。所有店员和拉戈里奥本人都在 注意着聚集在拍卖书摊周围的人群。阿勒杭德罗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跟着这个老 头,监视他?他不愿这么做。他到底是谁的朋友呢?是拉戈里奥的朋友,还是阿马 德奥的朋友?这两个人都见鬼去吧!他想离开那里,便朝大门走去。拉戈里奥盯了 他一眼。他对老板说: “我头痛,想去喝杯咖啡,吃一片阿司匹林。” “快点回来。”老板吩咐道。 他到塔尔卡瓦诺拐角处去喝咖啡,忽然他看见退休老头从橱窗前面走来,手臂 上换着大衣:这是偷书贼常用的办法。 堂阿马德奥从柜台上拿了一张票,在桌旁靠阿勒杭德罗坐下。他面不改色地向 四周扫视了一眼,然后才向这个卖书人招呼道: “您怎么样?” “没什么。您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小口地喝着咖啡。阿勒杭德罗斜眼看着他,不觉感到同 情。这是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第一个朋友,现在不知应孩如何看待这个朋友:是 可怜的退休老头呢?还是一个现行的偷书贼?可是,他到底是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呢?归根结蒂,他跟自己一样,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可怜的居民。是这座城市 把地塑造成这个样子,教他们按照它的方式去生活的。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小偷, 什么也不是。他们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两个居民,坐在咖啡桌旁,就象一条船上的 两个旅客,在凭栏眺望科连特斯大街上的过往行人。 “我该走了。”老头说。“非常感谢您,阿勒杭德罗。” “什么事?”年轻人觉得愕然。 “感谢您把我一个人留在书店里。” 阿勒杭德罗想,他一定拿走了一本名贵的书。 “我并不是要帮助您才这么做的。” 老头却不这么想:他向年轻人伸出手去告辞,并在他手里塞了一张钞票。 阿勒杭德罗偷偷看了一眼:那是一张五十比索的票子。他紧紧捏在手心,塞进 了口袋里。他终于忍住了哈哈大笑,差点儿把喝下去的最后一口咖啡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