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马吕斯·彭眉胥不是唯一一个看出,或者至少看到那种可能性,二月革命会以 内战结束的人,但是很少人会诚实坦率得那么坚定不移。(好多年以后珂赛特写信 对她孙女说。)你说你阅读了他1848 年的回忆录,认为一页页文章很散漫,没有 按照年代顺序写。你祖父没有按照简单的直线时间观察世界;他更高瞻远瞩,对于 他时间总和记忆斗争。因此自然你不会发现他的回忆录整齐得像火车时间表。不过, 至于你的建议,我接受,而且会把它们写得井井有条,我必须说声谢谢,是的,亲 爱的。好多年来,我拿了他的笔记,根据它们来写作,在那一点上我们像二重奏, 他是低音大提琴,我是小提琴。但是我现在老了受到记忆力和年老多病的折磨。这 个工作最好由你做。对于我过去简直势不可当。我知道的太多了。 也许我最好的贡献是使你对1848 年春天有一些概念,在二月革命期间活着和 在巴黎生活像什么样子,六月战斗的日子以前使我们都浸在血泊里,使法国处在忿 恨、不信任、漠不关心的持久宿怨中,我们经受的那种磨灭不了的阶段。 随着1848 年冬天结束,我们感到我们创造了一个国家,这个国家也会创造它 自己有才能有勇气的贵族政府。共和国万岁,这个字眼从巴黎传出来,传遍全欧洲, 国王们和暴君们颤抖起来,甚至还坐在英国宝座上的那个倔强主妇也颤抖了。好像 我们法国人在人类脚的历史上发明了一种新舞蹈,把所有旧体制、形式和过去的压 迫都踩在脚下,酿出革命的葡萄酒的一种舞蹈。 国王退位以后,我们亲眼看到在人类历史上最进步的二十四个小时。在下个月 期间,全法国的镣铐都打开了。临时政府给予全体男子选举权,完全集会自由,废 除政治犯死刑,废除欠债监禁,把劳动日限制到十个小时,授予完全出版自由。 全巴黎淹没在报纸中,单单巴黎几乎就有两百份新日报,有一些公认发行量很 小,但那又怎么样呢?任何能阅读的人,就能写,而任何能写的人,就能出版。不 交保证金,不处以罚款,不为了煽动性言论受审判。他们宣布出版自由那一天,《 光明日报》社没有人不哭。我们派欧椋鸟和学徒们出去买葡萄酒、面包、蛋糕和香 槟酒,来庆祝我这一生能记得的最辉煌的下午。 我希望你能看看《光明日报》的旧出版物,亲爱的姑娘。也许某个人,某个地 方还有。我没有。他们拆毁康布雷大街时,我不知道我们保存的这样的资料发生了 什么事。不过如果你能找到1848 年的《光明日报》,你就会知道,比我这儿的贫 乏言语能够传达的好得多,那个早春的欢乐情形。三月份,譬如说,我记得你祖父 对革命和共和国那么确信,他写了一篇长文章,讲到把巴黎的一个个监狱变成一所 所学校。刀剑变成犁头,监狱变成学校。他相信我们不再需要监狱,由于有了新制 度,我们可以废除卑鄙的苦役、饥饿、妇女儿童的落魄,甚至可以消灭犯罪的冲动, 一定可以消灭犯罪的必要性。这些组织机构似乎都很适当。为了吸收饥饿、热切、 不属于任何行业和职业的,潮水般的年轻人,拉马丁和临时政府创立了机动警卫队, 邀请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共和国的自由人们参加。他们会保卫革命,转过来共和 国也会给他们提供衣食、遮蔽风雨的住处、把他们武装起来,一天给他们一个半法 郎报酬。 在二月二十五日共和国宣布承认劳动的权利。但是随着春天发展下去,事情变 得很清楚,我们把君主制度从王位上扫除掉,但是谁的手放在扫帚上呢?这种劳动 的权利,那是什么意思?对于马吕斯这意味着老实人不该挨饿。这些人巴黎确实有 成千上万,一些有技术、行业和经验,与街坊四邻和居住区有联系,有家室,却沦 为乞丐的人,因为当时巴黎没有工作做,他们被驱逐出家园,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孩 子们受冻挨饿。有钱人不买东西,更有钱的人又不卖东西,因此穷人没有工作,挨 饿。 为这些老实人,共和国建立了一个个国立工场,组织起狂热的可怕的网状组织, 但是肯定了一个老实人可以与国家工场签约参加工作,共和国会帮助他找工作,如 果需要的话,就创办工作那种原则,这样这些人和他们的家庭就不会挨饿了。一个 有四个孩子的已婚男人一个星期得不到二十个法郎,因此你可以看出他们也长不胖。 总而言之,我亲爱的姑娘,二月里,共和国转向法国的工人们,以响亮的承诺 回答了他们的孩子们的呼声!而六月里共和国就杀害了这些人。六月里,共和国, 本来以一个诗人作为首脑创建了那个时代的临时政府,却转让给独裁政权,把一切 权力,军事的和民政的,都归属于一个将军。卡芬雅克将军①,他就像他曾经残酷 地征服了阿尔及利亚人民那样残酷无情地对待巴黎人民。死者总是被征服的。 我无法向你传达那种恐怖和背叛。真的,关于六月战斗的日子,就像小说家福 楼拜曾经说过的,“聪明人们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丧失了明智。”就在他们关闭一个 个国营工场,暴力爆发以前,在《光明日报》的专栏上我们写道,“1789 年玛丽· 安托瓦年特②为了说如果法国人民没有面包吃,让他们吃蛋糕好了,而用脑袋还了 债。 现在政府说,如果法国人民没有面包吃,让他们吃枪子儿好了。”面包还是枪 子儿! 那就是1848 年6 月战斗的呼声。答复不是面包。 你现在明白吧,亲爱的,我为什么不能接受把马吕斯1848 年的回忆录创造成 很连贯的一个整体的原因了吧?事后的认识总是那么光彩夺目。 整个那一春天,当三月让位于四月,四月让位于五月时,马吕斯看出来,比任 何人看得都清楚,议会如何放弃了二月的自由原则,你可以说,共和国如何放弃了 革命。 5 月15 日欧椋鸟飞似地来到康布雷大街,带来大规模示威的消息——两千工 人,拥入议会。马吕斯和我赶快过了塞纳河,我们在那儿发现他们在训斥代表们。 他们没有侵袭,不过他们确实占领了议会。他们不是乌合之众,但他们也不是 军团。 我们看得出来,他们不是狂暴的,甚至也不是武装起来的。他们异口同声地恳 求共和国尊重革命。议会干了什么呢?他们坐在那儿,在那个气闷的大礼堂里他们 像一群蠢驴似的忍耐着,等着士兵们来救他们。工人领袖们都被逮捕了,未经审判 就关进监狱,押送到远离巴黎的地方。 预见是一回事。看到完全是另一回事。马吕斯继续骇人地、长时间工作,在弄 清楚我们是支持叛乱(当工人们拿起武器反对背叛了他们的人们有一次这样称呼他 们)的唯一一家报纸以后愈发如此了。我看到悲痛和遗憾损害了你祖父的健康,我 非常伤心,不仅仅是他盼望法国出现社会公正的希望破灭了。而且他那一代人,1832 年死去的人们的梦想也破灭了。 ① 卡芬雅克(1802—1857),法国将军,在19 世纪40 年代,法国征服阿 尔及利亚时,他表现突出,1848年被任命为总督。在1848 年革命中,他进入法兰 西第二共和国临时政府,6 月指挥军队镇压工人,因此号称“六月屠夫”。 ② 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路易十六的王后。当她听说老百 姓没有面包吃,曾冷冰冰地说,“让他们吃蛋糕好了。”她与路易十六一起被送上 断头台。 他依然英勇地苦苦干下去,直到他们逮捕了他那一天为止。在那一天以前,真 的,我只看见他犹豫过一次。那是在政府筹划,5 月21 日举行,有一点无聊的自 我庆祝味道的壮观阅兵式F ■te de la Concorde (协调庆祝会)上——恰好在他 们关闭一个个国立工场,六月大屠杀开始以前一个月。 在Champs de Mars (练兵场)他们为了上千个达官显贵、议会的所有议员搭 起来一座座大看台,而且,巴黎也充满了一个比一个话多、猪一样的地方官员们。 啊,亲爱的,你真该听听一座座看台在所有政府要员的体重压力下的嘎吱嘎吱 响声! 我们《光明日报》社的所有人,和巴黎所有其余的人,我们都在无情的炎热酷 暑中乱转,在无穷无尽军队队伍扬起的灰尘中呼吸,一列一列士兵接受检阅,每一 支散乱的郊区民兵跟随着他们前进。有三百个穿白衣的姑娘,想必是经过看台向政 府杰出人物们抛花束的处女们(花束像砖头似的,我对马吕斯评论说)。有三百个 闷闷不乐的年轻男人跟随着她们,这些想必是庄稼汉,这些人中好多人坐在想必是 代表工农业,由一头头公牛拉的大车里。不幸的事情,这些大车,安着粗糙的木轮 子、木车轴,它们运行着,只因为车夫们用鞭子抽打一头头迟钝的公牛,它们就在 一座座看台前面掀起灰尘,碾出一道道车辙。这时其中一辆,在行列中姗姗来迟的, 突然垮了。它的一个车轮破裂了,真的破裂成两半,翻倒了,于是穿白衣的处女们 (不要说得太细了)就都在尘土里翻滚,那个车夫和鞭子就掉了队,那头可怜的公 牛就利用它的无声蛮力,继续拉着那辆马车穿过一道道车辙和漫天尘土,直到它停 住。我了解马吕斯在想什么,但是我不准备看看他的脸色。他恐怖得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亲爱的姑娘,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从那种恐怖中恢复过来。他小声对我说 ——连考特先生是对的,我错了。历史是一辆三个轮子的大车,它停在进步的道路 中。 毫无疑问,在1848 年的回忆录上你祖父说明了有关连考特先生的一切,因此 我就不说明了。而且,这些日子我很容易疲倦,但是我希望你了解当时也许只有马 吕斯·彭眉胥了解我们会看到共和国把革命吞掉,我们会看到有权力却没有良心、 有意识却没有道德、有妄自尊大心却没有英勇气概、精神萎靡、脚杆萎缩、心胸狭 窄、口袋却很大的人们获得胜利。这样的人们是他们自己的朝代,他们的权力像节 杖一样传下去,他们的道路是用工人们的脊背、骨骼、肌肉铺成的,一旦靠着他们 的脊背铺平了道路,历史的车轮就在他们身上碾过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