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彭眉胥男爵及夫人到!”马吕斯和珂赛特走进宽敞豪华的屋子里,那儿一件 件舞装像一朵朵镶饰着珠宝的睡莲似的在金钱权势的池塘里漂浮:五百个人、五千 支蜡烛、五十个人组成的管弦乐队。一百个仆人在客人们中间快速奔走,一扇扇窗 户和一座座阳台向温暖的夜晚开放。在热烈的气氛中,光明和音乐好像真的像珠子 一样串连起来,从盛满加上冰块的清凉香槟酒、柠檬水和混合甜饮料的一只只水晶 玻璃杯上滚下来。在马吕斯的怀抱里跳着华尔兹,珂赛特低声细语说,她不在乎这 些人多么可怕,有幸和他一起跳舞就值得容忍他们每一个人。 然而当路易-拿破仑请她跳舞时,珂赛特不知道她是否夸大其词了。路易-拿 破仑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喜欢邀请他挑选出来的男子的妻子跳舞;他的异想天 开的念头是很难解的,而且他的兴趣是很广泛的。珂赛特继续纳闷这么一个丑陋的 人竟然能有那么放荡的名声。他在舞场上笨手笨脚,对音乐根本没有感受力,而且 《拉德兹基进行曲》是很难领会的乐曲,更适合阅兵式。路易-拿破仑的呼吸变得 急促起来,于是他请求停止跳。 珂赛特拘泥形式地问候他的健康情况,不过她可以听出他的呼吸在肺里上下磨 擦。他彬彬有礼地感激珂赛特,感谢马吕斯给予他和他的美丽夫人跳舞的乐趣,就 离开他们去抽烟,他后面跟随着一串肥肥胖胖吹牛拍马的人。 对于珂赛特来说,这些总统的集会始终带着一种扩大的集市气氛,客人们—— 带着不同的形形色色狡猾心理——在这儿买卖或互相敲诈,搜出一笔买卖,兜售可 以变成金钱的权势或情报,就像在古老的传说中在老练的人手中稻草可以变成金子 一样。这儿有些人由于取得不牢靠的契约、票据和信贷,手变得又粗又干枯,还有 些人由于浸在资金雄厚的动产、煤炭、糖甜菜、小麦和钢铁中,手变得很粗,起了 老茧。他们的女人们是一批可能有的豪华女性,从腆胸鼓肚、嘴唇紧闭的主妇们, 到双手纤弱、柔软、熟练、华丽俗气的demi-mondaines (名声不好的女人们), 像发的法语口音怪腔怪调地混杂着许多外国腔调的霍华德小姐、路易-拿破仑的英 国情妇。各种各样的英国人、美国人、罗马人、那不勒斯人、皮埃蒙特人①、西班 牙人、瑞士人、墨西哥人和少数俄罗斯人,和从德意志公国来的体格结实,同样是 名门望族的人们一道,聚集在这金碧辉煌的屋顶和色彩鲜明的天花板下。有一些带 着光辉的波拿巴主义者头衔,利用他们祖父一辈的功劳和五十年前的功绩的穷困年 轻人。总之,是一伙恶棍和骗子的集团,有些人甚至由旧货商人给装备起来。她本 人在这儿不会不适合;毕竟,她拥有一个毫无价值的头衔,一支军事护卫队和主教 的法衣。 在亲王总统舞会上的教士们可不是好喝酒、贫民圣朱利安教堂的神父们,不管 怎样,是带着心满意足脸色、衣着光彩夺目,接受周围人们的祝贺和问候的高级教 士们,因为最近议会把所有法国孩子的小学教育又交到教会手中。在军队中间给予 他们的祝贺和问候似乎是随着香槟酒、冰块和柠檬水传送过去。许多人穿的军服胸 部闪耀着一枚枚勋章,在舞厅里这些人迈的练兵场上的高视阔步,透露出他们在国 外的功绩受到大大吹捧,适合一个波拿巴领导的民族的。和卡芬雅克将军深谈的是 以前的演员夏多勒诺,他,在1848 年的光荣日子以后,就从来没有回到剧院。他 们两个欢迎那个冷淡、冷漠、免了职的老战友拉马丁。三年之内拉马丁给贬成残余 的人、1848 年激情的假象、被1851 年暴发户们唾弃的人。 ① 意大利西北地区的人。 珂赛特注意到,蒂埃尔并非如此。如果稍有区别的话,那就是他在议会的威信, 像统治着一切的人一样,增长了。他带着同样赐予、推托搪塞、装出绝对正确样子 的威望,像水蜘蛛似的在这个集会上掠过。当他匆匆打发掉企图诱获他的注意力和 好意的一群卑下arrivistes (野心家们)时,珂赛特啜饮着香槟酒,留心观察着。 他们的企图失败了,于是当一个穿着华丽紫绸衣的身材高大的女人以荒凉美国的可 怕传奇使他们开心时,他们就回去自己消遣,往地板上吐痰;她停顿了片刻,好像 考虑她是否该表演一番。她肩宽体阔,一头红发,大鼻子,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牙。 她看起来像披着绸衣的下流女人,珂赛特沉思;她看上去像阿兹玛——那个名字涌 上来,不是一个疑问,而是,含着破坏性明证的陈述。当舞厅在她周围旋转时,珂 赛特紧紧抓住马吕斯的胳臂,马吕斯默默无言地询问一下,就拿走她的玻璃杯,同 时把她介绍给豪斯曼,曾经是马吕斯亨利四世公立中学同学的一个文职人员。也许 珂赛特以幽默言语应付了。也许她没有。她依旧站着不动,不仅仅越过舞厅,而且 越过抛弃在滑铁卢中士客寓前面的炮车架,嘎吱嘎吱摇晃的铁链,间隔的时间,记 忆的战场,认出阿兹玛。 “珂赛特?”马吕斯的声音把她唤回来。“珂赛特?”阿兹玛转身回到她的着 了迷的听众身边,继续给他们逗乐,珂赛特的蓝眼睛迎住马吕斯的目光。保护性地 他把她的胳臂拉到他的腋下,她惊奇地发现那个傲慢的豪斯曼先生走掉,在她前面 他的位置上的是那个矮小的蒂埃尔先生。 蒂埃尔提到他看到《光明日报》社还在工作有多么高兴,因为出版自由已经是 过去的事了。“三次警告,编辑就进了监狱。你为什么在这儿,彭眉胥先生?” “也许我的头衔使波拿巴先生动了感情吧。”“除了谈到他母亲,那个尖酸刻薄的 霍顿丝,什么也不会使他动感情。你们看,comtede Morny (莫尔尼伯爵),路易 -拿破仑的私生异父兄弟在那边?他们两个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母亲生的微不足道 的儿子,或许路易-拿破仑同莫尔尼一样不合法。而且他们大概生了一帮小杂种。 不过莫尔尼至少了解权力和金钱,不认为自己命中注定要统治这个帝国。明年我们 就可以摆脱路易-拿破仑,那个笨蛋和傻瓜,给法国选一个真正的总统了。”“我 发现很古怪,蒂埃尔先生,既然是你和议会里你们那一伙人废除了普选权,你竟然 还这么欢迎选举,”马吕斯尖刻地评论说。 “一种必要的措施。你不希望法国像美国,是吧?”蒂埃尔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而且,和珂赛特一起,越过那个穿着紫色绸衣、长着一口大牙、肩宽体阔、一头红 发的女人望去。 “我的论点是,”马吕斯继续说下去,“如果议会情愿改变宪法废除普选权, 那么为什么不会改变宪法使得路易-拿破仑本人可以连任总统呢?1852 年他可能 又参加竞选吧?”“莫非我的耳朵听错了?《光明日报》现在支持那个亲王总统吗?” “我和你一样厌恶那个名词,不过是为了不同的理由。《光明日报》早就撤消对波 拿巴先生的支持,但是我们依然忠于共和国。”“听到那话我非常高兴。那么你会 热切地支持最适合领导法国的那个人,最能够保护财产、灌输秩序和会运用掌握在 手里的权力的那个人喽。”马吕斯脸色变得相当苍白。“那可能是谁呢?”“哎呀, 当然,是我呀。”“蒂埃尔先生,你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我非常尊重你,但是在别 的方面我可反对你哟。我总是这样。”“这不是说你总会这样吧。”蒂埃尔回答, 溜溜达达地走掉。 他们的马车沿着霍诺雷大街咕隆隆向东驶去,月光透过车窗照出一片椭圆形亮 光,这时珂赛特告诉马吕斯她和蒂埃尔谈过的话,在六月战斗以后他帮助把马吕斯 和欧椋鸟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过什么。 “他要做共和国下一届总统?”马吕斯不相信地问。 “恐怕他想做。他把路易一拿破仑看作临时的一块遮羞布,我想那是他用的字 眼。”“选用的隐喻不恰当,就波拿巴先生的名声而论。不过蒂埃尔作总统!不可 能的!”马吕斯就一切可能性低声说,然后问,“你答应了吗? 你说了《光明日报》会支持他吗?”珂赛特强咽下剧烈的忧虑。“如果他要求 的话,就是大海里的色和天上的星星我也会答应他的。不过我没有作出保证,不管 怎么说。”“为了欧椋鸟,你这么做是对的。我出狱比其他的编辑们早一些,甚至 他们七月中旬也都给释放了。但是欧椋鸟……”他把她的胳臂拉到腋下,摇摇头。 “我们可以听见他们,另外那些人的声音,他们给扣押起来,塞进相当于一个普通 的地坑里。我们听得见呼唤声,枪声。”“枪声?”“监狱看守们开枪打死乞讨面 包的人们。人们失踪了。他们倒在哪儿尸体就堆在哪儿。他们逮捕了一万一千人, 把六千人送进监狱或者流放。他们本来会虐待一个是已知的小偷的男孩子。欧椋鸟 在六月战斗中起到一个成年男子的作用。他不该付出一个成年男子的代价。”“蒂 埃尔是唯一一个有足够权力冲破军事管制法的人。不过我应该早些告诉你他要求了 什么。他说现在他不必偿还《光明日报》的好意了。 他管它叫正常的渠道。”“正是如此。”“他说只有你不让你自己给人收买。” “也许我应该给人收买了。”“你怎么能说那话呀?”“我不得不说这话,珂赛特。 我不得不告诉你实情。我并不希望这样。现在我也不愿意,但是我必须讲。”他倾 听着马蹄的得得声,最后说,“恐怕《光明日报》要破产。”“什么,破产?” “你记得我们在布洛涅大海暴风雨中几乎淹死时,圣约瑟号来营救我们的情形吗? 天气如何猛烈变了?我们在晴朗的天气、波平浪静中启航,突然发现风云突变,一 切都转而反对我们了?”“是的,”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她观察他的脸色。 “同样的事情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发生了。当所有反对派的报纸和编辑们都为共 和国努力工作时,哦,在反对派中间有几分友好关系。现在他们成为政府的了,而 我们依旧是反对派。没有社会公正人们似乎就很满足了。他们似乎愿意躺在他们的 权力和财产上。从六月战斗我们支持工人们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变得愈来愈孤立了。” “噢,马吕斯,《光明日报》可以继续办下去,即使他们不喜欢我们说的——” “我们的订户减少了一半,珂赛特。你知道我们完全不可能与《新闻报》竞争。” “但是在影响上可以!”“我们有读者们。我们有影响。我们就是没有有权势的读 者。或者有钱的。”“我注意到了,”珂赛特叹了一口气说,“报纸最后几页的广 告,哦,没有那么多了。我不能使自己说这话。”“会更少。愈来愈少。我想明年, 1852 年,”他沉思着日期,辛酸地下结论说,“《光明日报》就会垮台。”“你 能继续出版多久?”“直到春天,也许到夏天。”“我们不需要这辆马车、剧院里 的包厢。看看,马吕斯,这些珍珠是一笔财产,还有这一副绿宝石耳坠——”“就 我们个人而言,那一切可能很重要,但是发行报纸就不够了。 《光明日报》负债累累。我把你的嫁妆浪费光了,珂赛特。就穷一些富一些讲 来,我在完全失败了的事业中把你父亲辛勤劳动挣来的钱都浪费掉了。”“你没有 浪费任何钱。”“我确信维迪尔能找到工作,帕乔利,也毫无疑问。还有留给我们 的作家们,只有我的堂弟是真正没有才能的。他会受苦受难的。至于欧椋鸟——他 去哪儿呢?《光明日报》社停了业,他会发生什么事呢?把他扔到大街上,没有家, 没有钱或技术我简直忍受不了那种想法。”“你没有浪费任何钱,”她坚持说,把 他的手紧紧握在她的两只手里。 “我为出版自由工作了一生——仅仅从1848 年2 月到6 月,看见它实现了四 个月。我工作,为的是使教育摆脱教会的控制,但是现在教会对教育比在国王统治 下压制得还厉害。我支持工人们和劳动妇女们的权利,但是仍旧,甚至在革命以后, 甚至在共和国底下,他们辛勤劳动依旧受到剥削,而我们今天晚上在王宫里看到的 那些人,那些流氓骗子,他们大多数人,却发了财。我支持过路易-拿破仑,因为 我以为他真地相信‘消灭贫穷’,而且主张社会公正,”马吕斯悲痛地摇摇头, “但是他要当亲王总统,当然他真的想要什么,我很清楚,是要当亲王。他说他想 要当乔治·华盛顿,不过那是谎言。他要作拿破仑三世。只要我能够我就继续和他 斗争,和他们所有的人,也和蒂埃尔斗争,不过我已经失去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除了你。”“你有我,有你的家庭,有你的荣誉。你并没有失去你的信念。即使它 们遭到背叛,它们也没有消失,马吕斯。它们甚至没有改变,亲爱的。也许它们没 有出现,我们不能称我们自己是胜利者,但是我们信仰的并不会改变。”“完全一 样,如果我们像在布洛涅似的将要被事件的潮流淹没的话,我希望圣约瑟号会出现。 我猜想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我们看到风暴即将来临。”我们看到吗?珂赛特默默无 言地纳闷,我们看到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