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这样拿鹅毛笔的百灵鸟就消失了踪影或者死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堆羽毛。至于 欧椋鸟,谁会稍稍注意一下那群讨厌人物中的一个呢?谁会注意抡着斧子砍倒老建 筑,爬上脚手架使一栋新楼涌现,往手推车里装土,像牲口一样套着拉推土机,有 点瘦削、肌肉发达人们中的一个呢? 巴黎充满了这样的人,仅仅由他们的口音和在过得懒散的星期一喝酒时狂喝滥 饮的拼命形式加以区分而已。克里隆继续寻找失踪的百灵鸟、消失踪影的欧椋鸟, 然而他的真正目标是他甚至都不能承认他活着的一个人。事实上,马吕斯差点儿没 有活下来。妮科莱给的那笔钱救了他的命。 力气和一些活动性恢复了,然而他永远不会拥有他过去那种强壮的健康身体了。 珂赛特作为妮科莱的剧院装饰员挣来的工钱也容许她报答捡破烂人们的好意,对他 们不说出口的忠诚表示感谢。她经常往玛丽—约瑟芬的汤锅里奉献东西,以致在野 营地周围她的名字从百灵鸟演化成肥云雀,煮熟的百灵鸟。固定工资不仅买来食物 和燃料足以救马吕斯,而且足以救其他的人们。有一个生病的孩子,一个养家餬口 的人受了伤,难产时,全民族必然送一个包裹,习以为常地耸耸肩膀评论说,这正 像路易—拿破仑说过的,到田地里去,张开嘴,煮熟的百灵鸟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在她的新生活中她可以帮助帕乔利和热尔梅娜了;见他们太危险,但是在这两家, 在从前的印刷工人和从前的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中间,欧椋鸟作通信员。 珂赛特现在领悟了她父亲坚持施舍,坚持报答人们表示的好意的心理了。冉阿 让现在似乎奇异地存在于珂赛特的生活中,而在她是彭眉胥男爵夫人时他似乎仅仅 是一个幻影。当她第一次走进妮科莱的化妆室,看到到处是一瓶瓶蓝玫瑰时,确实, 冉阿让实际上来到她跟前。珂赛特慢慢摘掉绿色眼镜,她的黑黝黝的坚硬手指从花 瓣上掠过,看着它们一瓣一瓣掉下去,想到她父亲的工作在他逝世后开了花,甚至 在女修道院遭到毁坏时幸存下来,她感动得落下眼泪。现在,在这些修女的尸骨上, 闪闪发光的铁栏杆隆隆作响,发出鸣声,唯一的永敬标志是火车时间表。 这种蓝玫瑰确实是她父亲的墓志铭。 然后,她把眼镜戴到耳朵上(当心不移动了假发),再一次变成吃癞蛤蟆的人, 呆板单调的人(妮科莱那一群欢快的人,这么称呼她,窃笑的后台工作人员们也一 样)。由于她完全缺乏意志和性格,有几个人甚至给她起了牡蛎那个绰号,但是妮 科莱的新装饰员名叫Mea Culpa (认罪)。当她顺着后台走廊匆匆跑过去,请求原 谅,抱歉打扰了人,谦卑地紧贴着墙,嘴紧闭着,发霉的裙子收拢,十字架在她胸 部金属钮扣上发出铿锵声时,这名字很适合她的举止。 妮科莱宣布她雇用了这个严肃、端庄、虔诚的遗老,因为至少她能确定认罪不 会像上一个装饰员那样偷东西(莫尔尼公爵送的那颗蓝宝石戒指丢失进一步证实了 这些猜疑)。但是闲言碎语却有另外一种说法。 闲话悄悄地说妮科莱·劳里奥特留住她,因为她忍受不了另一个美女存在,或 和她竞争。 这种流言蜚语得到证实,那时,在歌剧院一次化装舞会上,妮科莱发现让吕克 和巴黎意大利剧院合唱队一个歌手在一起,确实情意缠绵地搂搂抱抱着,接着来的 吵闹场面值得写一部大歌剧,而不仅仅是一部小歌剧喽。剧院里的争吵,彭眉胥男 爵和劳里奥特歌剧式地重归于好在巴黎是传奇的,就像在查洛特大街上蛮横的双方 打架一样,这一切使阅读每天报纸和插图周刊的资产阶级读者们大为震惊,使另外 所有的人非常高兴。妮科莱根本不在乎那一套礼貌观念,总是那么傲慢自信。难道 她的天才和美貌没有给予她超过世界上其余的人们,或者至少全巴黎,全是那一类 货色的特殊权利吗?她肯定对感情、名誉、给拉进她的生活戏剧中的那些可怜人, 那些摇尾乞怜、在她周围坐立不安、阿谀奉承她、啪的一声打开现在非常著名的蓝 袜子上的宝石吊袜带、给她付房租、给她付沃思时装店的帐款的男人们,抱着凛然 的轻蔑态度。 至于碰到让吕克的女人们,她认为她们简直是她可以用机智拍死的苍蝇,就像 她称之为尖叫的人那种下等咖啡馆的歌手似的。在她的丛林温室午宴上,当一只只 猴子蹦蹦跳跳,一只只鹦鹉尖声鸣叫时,妮科莱就会令人捧腹大笑地模仿尖叫的人, 那种人以拼命挣扎的激情要唱到高音降半音B 调。妮科莱的客人们笑得那么厉害, 竟然喊叫起来,奥芬巴赫沉思,如果那个尖叫的人嫁的丈夫可以使她唱到高音降半 音B 调,这个想法可能,哦,很有趣,不可能吗?自然,是业余演出。他写了令人 捧腹大笑的乐曲,由于是业余演出,于是就在妮科莱的乡间宅第演出,她自己作主 角。让吕克热烈鼓掌,但是那天夜里在她的床上他简洁地评论说他确实能够使尖叫 的人唱到高音降半音B 调。 显然他为好多使他喜爱上的女人们,舞蹈家们、歌手们、名妓们做过同样的事。 他在赛马俱乐部和人们赌博,那儿传播着女人们和马群本身就是一种通货的闲言碎 语。让吕克曾享有了她的感情的一个姑娘最近获得了一个伯爵的情感,于是在赛马 俱乐部里交换了一些欠考虑的话,导致决斗。这个伯爵的爵位是新授予的,由于他 当时供应即将向墨西哥进军的皇家军队刀枪那份功劳由皇帝封的。当这伙人在指定 的时间,就在黎明以前,在绅士们干这种事喜爱的布洛涅树林的角落里相遇时,让 吕克嘲弄地对阿尔塞纳(他作副手)说,也许他冒犯人选错了对象。 作为挑战的一方,让吕克挑选了手枪。或许他也选错了武器,他在天上徘徊的 一轮月亮的倦怠苍白的月光中沉思。他的对手异常缺乏幽默感,当他举起武器时, 它可不是冲着树林。让吕克开枪没打中,然后就站在那儿,这时那个伯爵就瞄准, 公认没打中,不过并非完全没打中。 子弹擦伤了让吕克的左臂,于是那个伯爵宣布自己报了仇,当他自己的医生包 扎伤口时他等待着,从旅行箱里掏出法国白兰地给大家喝。 阿尔塞纳的马车使让吕克在查洛特大街下了车,他发现妮科莱在花园里踱来踱 去,而且,他想,在和某个人谈话,光着脚,穿着一件花边长睡衣,由于她新种植 的英国草坪她的衣服折边给青草染污了,一看见他妮科莱就喊叫起来。她看见吊腕 带时她的双手飞似地举到脸上,她吻吻他,哭泣起来,劝告他,像连珠炮似的。让 吕克似乎看到一丝微微流动的空气,一个人影,在黄杨树篱后面,花园后面的小屋 那儿走过,但是他把注意力给了妮科莱,他抱着她时她偎着他那没有受伤的肩膀哭 泣,他让她放心他没有受伤,答应不再决斗了,抚摩她的一头松散秀发,吻掉她脸 蛋和眼角的眼泪,纳闷他怎么竟会对任何别人表示爱情,纳闷什么鬼迷心窍竟然使 他认为除了妮科莱的拥抱还可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占有。 大约在决斗那个时候,妮科莱和让吕克给巴黎提供了另一件奇观,一种大rigolo (滑稽事),这件事牵涉到曼彻斯特的百万富翁面粉厂主贝内迪克先生,无论何时 可能他就完全逃脱工厂和英国,来到巴黎,在那儿他对劳里奥特产生了热烈感情, 这个她让他尽情享受。他掠夺了她的时间,不过没有夺得她的感情。一个夏天下午, 他用马车把她和她的古板守旧的装饰员认罪,带到离巴黎不远的一座河畔城市阿让 特伊城①,那儿酒很次,很丰富,无花果树很好,很多。这是塞纳河沿岸一座很不 可爱的城市,那儿工业和娱乐活动已经古怪地混合成一体。铁工厂、灰泥厂、箱笼 工厂和制革厂,都在天上留下滚滚浓烟,同时一只只小帆船在河上逍遥游荡。这是 巴黎男女店员星期天常去的场所,圆满地坐坐咖啡馆,在河岸上野餐。这不是适合 奥芬巴赫的女皇待的那种地方。当贝内迪克先生要求车夫在一所怪异的别墅前面停 下车,把钥匙给了她,而且宣布这栋别墅是惊人奇迹时,她的情绪消沉了。 “真希望你问问我,”妮科莱说。 如果他问了,她就可能在枫丹白露②有一栋别墅了,但是作为一个外国人,贝 内迪克先生受了骗,以为阿让特伊是一个非常时髦的地方。 认罪谦卑地跟在后面,贝内迪克先生带领着妮科莱穿过这个地方。 天花板那么高大,使得人类的一切事业相形见绌,毫无疑问反映了修建它的那 个人——一个把这个沉重负担卸到一个不设防的外国人身上,新近失败了的工厂主 ——的想法。不管曾经多么有价值有利益,都给剥夺净尽,使贝内迪克先生大为沮 丧。他对妮科莱(甚至对认罪)发誓,他买的时候它不像这个样子。 他答应过,而且本来会用家具布置一下的,要是美国没有爆发内战,他丧失了 棉纺厂,而且使贝内迪克先生不能来巴黎的话。没有人惦念他。 没有人记得他,除了妮科莱那栋别墅结果以贝内迪克荒唐大建筑闻名以外,或 许那就是最终使她喜欢上它的道理。那是一个非常可笑的地方,使人受不了的地方, 它自己的滑稽相——那个大花园丰富多采,充满使人惊奇的事物。它紧挨着,在这 儿妮科莱和她的朋友们可以租游艇游荡一天,甚至开到附近的火车汽笛的尖啸声也 具有魅力和妙趣。住宅里也有新奇事物,煤气和自来水。空荡荡的四壁和一扇扇高 大的窗户倒使妮科莱想起老早以前博贾德的画室,于是她邀请他在这儿画画。他逗 留了整整一夏天;他的热情把另外的艺术家们引到阿让特伊城,他们喜欢画划船、 工厂、彼此正在画画的画像,妮科莱似乎觉得,甚至比她是奥芬巴赫的女皇还令人 感动,她是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国土的女王,那儿是才子们统治的民主国度,那是聪 明、爱好艺术、令人振奋的人们能够离开巴黎、摆脱它的一切束缚聚会的地方。 ① 法国巴黎一盆地城市,在巴黎西北,塞纳河曲右岸。 ② 塞纳河东岸、巴黎东南一旅游胜地。附近的枫丹白露森林,风景秀丽。 认罪很少来,不仅因为她既不聪明、也不激动、又不爱好艺术,而且因为马吕 斯,他的健康慢慢好转,不过他的关节依然肿胀疼痛。他弯腰曲背,不过他的气力 恢复了,甚至他的志气也恢复了:他把他们的小屋周围打扫干净,欧椋鸟帮着他种 了一些向日葵和旱金莲籽儿,真正乐趣无穷地看着它们长出来。好天气时马吕斯和 珂赛特就在太阳地里坐在翻倒的柳条筐上。珂赛特不会想到她能这么幸福。最初她 天天感谢上帝保佑他没有死。逐渐她感谢他发出一点点笑声,阳光落在他仰着的脸 上。 珂赛特笑着看着激烈的激进分子,马吕斯·彭眉胥,为他的向日葵担忧,和船 长或全民族闲聊。他和可能时总来的欧椋鸟,无休无止地听着珂赛特讲剧院、妮科 莱和猴子、鹦鹉、火烈鸟、演员们和临时演员们、喝醉了的杂务工的情况。有时候 她把藏在粗口袋里的蓝玫瑰带回家,于是冉阿让努力的成果就照亮了野营地的小屋, 那种持续性、开花结果和热爱的希望甚至在这儿,在悲惨的人们中间也开了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