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阿让特伊城乘火车离巴黎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当妮科莱·劳里奥特突然去这 个城市访问时,出租马车夫们就把他们送到阿让特伊荒唐大建筑,其余的时间就用 来喝酒。她总带着一大群一大群人——情人们、朋友们、拥护者们、食客们、仆人 们;车夫们一趟要两法郎那么贵的车费,而妮科莱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抱怨过。她把 她的狗也带来,四五只,而且带来几只猴子,在头等车厢里使孩子们很高兴,使母 亲们很恐怖,多半,很合她的心意。 一个下午,几只猴子在摆在荒唐大建筑的宽敞、光和影斑驳陆离的花园的长桌 子最后一顿午餐上惊慌奔跑、几只哈巴狗残忍地弓起背互相撕咬时,妮科莱的一个 客人提起认罪。她撇开没理睬,因为让吕克在场,但是坚持不断地提这个问题,因 此她把最后一颗无花果喂了一个猴子,点上一支香烟,就说明了一下认罪的悲惨经 历,她如何注定进女修道院,但是当她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家庭失去钱财时,没有嫁 妆女修道院不愿收留她。“可怜的认罪,”妮科莱叹气。“我想,何不到剧院呢? 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一种修道院,不是吗?我们经常作礼拜,祈祷。”“没有见习修 女,”让吕克评论说。 “是的,不过我们有我们的神父们呀,”她冲奥芬巴赫使个眼色。 “还有我们的打钟人。”一个年轻的英国花花公子启发说,把手伸到阿尔塞纳· 赫维特的大腿上,他那么快速地跳起来,以致他的酒洒了。 “噢,坦白吧,”拉萨尔伯爵说,用一片桔子逗一只猴子。“你收留认罪就像 你养着猴子和火烈鸟的理由一样。伤害人你觉得有趣。”“是的,”妮科莱带着夸 张的亲切神情说,“不过猴子使人更愉快。”“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马屁精,” 让吕克说。 “噢,她会吓坏你的,”妮科莱宣布。 “你在哪儿找到她?”“当然,在女修道院的台阶上,像所有的弃儿一样。” 因此弃儿就补充到聪明、爱好艺术的人们大量涂抹在可怜的认罪身上的许多毁谤绰 号中,但是在给她起了诨名、毁坏了她的名誉、造谣中伤、玷污了她以后,闲聊、 嘲笑、奚落的对象也就没有多大趣味了,于是这件新奇事就渐渐消逝了。当认罪去 妮科莱的豪华化妆室时,她就变成了后台另一个仆人,她在发出臭气、毫无遮盖物 的煤气喷嘴、滑轮的尖叫声,当美丽的幻景画在大幕布上,在剧院拱形圆屋顶上升 降时,新水压机发出的咝咝声下面走动着。虔诚的认罪(她的性格大部分应该归功 于老杜桑,由于正义的愤怒挑战而臻于完善),穿过一小群调情、好争吵的合唱队 姑娘们和舞蹈演员们、在熨斗的热气、浆糊和颜料、绳子和润滑油、有缺点的管件 冒出的水汽、烟雾、汗味、陈葡萄酒、陈啤酒、没有洗的紧身衣裤、穿了太久的戏 装、用烫发钳烫的头发、足够举行国葬的鲜花、桔子皮、苹果核、烧焦的软木塞炭 和夜壶中间。珂赛特爱听绳子的呻吟和尖叫声,爱听人们在上头狭窄过道上匆促奔 跑的声音,爱看提词员们像情人献诗似的从梯子上探出身去,爱看厌倦的舞蹈演员 们等待着演奏指示乐节。看到灯光忽明忽暗,管理煤气灯的人利用彩色透明滤光板 创造大中午和黄昏的阴影时他脸上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她非常激动;粉色作为爱情 或天真,绿色作为妒忌,红色作为激怒,蓝色作为冷漠愠怒,金黄色作为圆满完成。 她喜爱听演出以前乐师们调音和以后他们从气闷的音乐池里走出来,穿过舞台下面 没有热气的大房间去外面抽根烟时的抱怨声。从这间屋子道具管理人员们把很难制 作的创造物由种种活板门弄上去——《巴黎人的生活》开场的整整一列火车和火车 站。 在戏剧里,特鲁维尔那列火车(很齐全,有蒸汽)是在前台创造的。观众中有 好多人,包括让吕克,是将巴黎和特鲁维尔联结起来的流动火车乘客,使并非极其 时髦的海滨避暑胜地蓬勃发展起来,自然增加了他们的投资。毫无疑问他们的利润 随着巴黎意大利剧院舞台上火车喷出的每一团烟雾,就像随着离开巴黎的特鲁维尔 火车一样扩大了。在舞台上,特鲁维尔的火车是由脏脸、手非常坚强有力、穿着一 半衣服的人们制造的可能出现的事物。在舞台外边,特鲁维尔的火车是由穿着晚礼 物,两手白皙,仅仅由于通过他们手中的文件、薄纸字据、契约、合同和保证书才 磨出老茧的人们制造的可能出现的事物。也许在证券交易所这些人创造了和后台强 壮的换布景的人们同样的幻象。也许巴黎生活中的人们和《巴黎人的生活》中的演 员们一样并非实际存在的。 在前台,珂赛特从来没有不屈服于那种魅力之下,从来没有不感动得惊叹不已, 虽然她每天晚上看那出戏,而且认识那种虚构的幻象。但转变的重要关头仍然使她 陶醉。在奏出演奏指示乐节时,舞蹈演员们抛弃了纯粹是俗世凡人的粗俗举止,像 海葵一样艳丽,像蝴蝶一样轻盈,在舞台上飘动,合唱队的歌手们不再处于那种好 争吵的焦急状态,情绪高昂,声音宏亮,协调一致地齐声歌唱,使观众的情绪也高 涨起来。在《巴黎人的生活》中扮演鲍比内特的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演员抛弃了自 高自大的本性,以才华焕发、兴高采烈的姿态出现在舞台上。在这种魅力的中心, 由于她的身姿、她的歌声、她的微笑,妮科莱·劳里奥特创造了幻象:那时她使整 个这个世界颠倒了,她鞠躬致谢,不再是奥芬巴赫的女皇,而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谦 卑人物,只要填满观众的崇拜,反转过来把那种崇拜撒回整个剧院,触动感动里面 每一个人的心弦。这一切不可思议的魅力,这些令人透不过气的转变创造了又消失 了。夜夜如此。 珂赛特的生活反映了这种戏剧性节奏。认罪夜夜创造出来又消失了。有时候她 回到查洛特大街的园丁小棚屋里,摘下可怕的饰针、十字架、宽大的背心、发霉的 裙子、眼镜和假发,洗洗脸,把脸从脸盆边儿湿淋淋地带到镜子那儿时,珂赛特纳 闷回顾着她的那个蓝眼睛的女人是谁。认罪?肥云雀?在妮科莱家和野营地一天来 回走两趟的工人?拿鹅毛笔的百灵鸟?亚眠人的远亲?彭眉胥男爵夫人?这种变化 可能不以任何方式腐蚀掉珂赛特的一点本质无限期地继续进行下去吗?会不会有一 天当她仰起湿淋淋的脸,却不认识她自己的眼睛了?如果他儿子真的来到后台他还 会认得她吗? 他从来没有到后台来。珂赛特从舞台边厢看到他,坐在他的包厢里,他戴着眼 罩,嘴撇着露出讥讽的嘲笑。他具有他父亲那种强烈的思想感情,却没有他的忠诚 正直品质。每一次她回到野营地家里马吕斯就问他的情况,珂赛特回答说他们的儿 子看上去很好,很富裕,很自满,于是马吕斯就了解,当然,那真的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让吕克在包厢里对妮科莱明显是很重要的;那儿没有他她的演出是使人激 动的,但是不鼓舞人心。作为母亲又是朋友,她为她很担心。 被剧烈头痛折磨着,然而妮科莱像一个害怕如果她去睡觉她醒来时玩具就都没 有了的孩子似的生活、工作和玩耍到筋疲力尽。认罪,保护警惕着,总在剧场边厢, 准备好在幕间休息很少的那些时刻给妮科莱鬓角洒点科隆香水,搽点化妆品,给她 一杯饮料,一些润润她嗓子的东西。 从舞台边厢,珂赛特眺望剧场那边,那儿奥芬巴赫的乐曲公然反抗低沉的音调, 乐声升高穿过一排排座位、一片片楼厅、一个个包厢,那儿穿着黑白晚礼服的男人 们围着穿的裙撑大得像池塘似的女人们,这样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形成泡沫紫色、芦 苇绿色、牡丹粉色波浪,穿着不可思议的藏红色、紫红色、洋红色、像闪电一样白、 像余火一样明亮、像日落一样难以捉摸、各种浓淡色彩的服装,她们都系着蝴蝶结 和俗丽装饰,从她们的肩膀上瀑布似的落下山茶花,项圈、冕状头饰、戒指上的宝 石闪闪发光,脂粉在她们的白皙肩膀和丰满胸脯上发光。至于女人,她们(还有一 些男人)都搽了胭脂,涂了口红,眼睫毛染黑了。她看到她过去生活中的人们, 埃米尔·吉拉丁和他的妻子;蒂埃尔,除了他更多的头发消失了,使他的脑袋显得 更大,同他的骨瘦如柴和矮小身材更不成比例以外,自从1851 年以后他毫无变化 ;他,像以往一样,由于他的岳母而相形见绌,由他的妻子如影随形地跟随着。甚 至西奥堂弟都陪着可以和他自己相配的自大狂的粗野女人们。珂赛特想她的女修道 院老同学索菲也许可能还生活在丰富情欲、假发卷、与一个闪闪发光的军人调情的 生活中。她认出阿尔塞纳·赫维特,他依然很符合他的校长1848年的描述,无可责 难、毫无可爱之处、枯燥乏味、而且太渴望讨人喜欢了。剧院造成了,或者仅仅反 映了路易—拿破仑宣布的大赦。那儿有莫尔尼公爵,那个策划了政变的人,他的包 厢就在曾经被捕的那些人,像蒂埃尔那样的人旁边。流放的人们现在都回到巴黎, 同不抗议吱吱响的镶木地板的老鼠一样不再反对第二帝国了。 还有路易—拿破仑本人和欧仁妮,他们的包厢匆促地悬挂起绿缎子旗帜,周围 开始聚集起帝国的忙碌人们,这一切都聚集在立着支承着环绕着金色桂冠的绿色N 字的盾牌的中心地带。用纸型和镀金材料,顶多用了十分钟就都布置好了。为了皇 帝驾临,乐队奏起《去叙利亚的骑手》,奥芬巴赫亲自指挥,这时路易—拿破仑站 着向人们响亮鼓掌表示感谢。 认罪没有鼓掌。他多么丑啊,珂赛特沉思。从1848 年以后岁月对他并不仁慈。 他的眼睛仍然完全暗淡无神,他的脸色灰暗,渐渐变稀疏的头发明显染成茶褐色, 他的浓密胡髭和山羊胡子也一样。路易—拿破仑小心翼翼地坐下,就是一个睾丸疼 痛的人的那种小心谨慎。然而据说,他有欲望,山羊那样的性欲,他有一大队女人, 从女演员们到杂技演员们,就像仲夏采花一样他从杜伊勒里王宫集会中抓女人。这 些观众中好多女人曾和他睡过觉。那个美丽的欧仁妮怎么啦?就一个西班牙人而言 她竟然那么沉着镇定。 当珂赛特听到妮科莱的声音颤抖了一下时,她的注意力立即回到舞台上,倒不 是音调错了,只是强度动摇了。原因在于让吕克的包厢,那儿阿兹玛进来,迟到了, 带着紧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女儿和一个肤色黑黝黝、汗毛很重、长着蓬松大胡子的男 人,他明显是外国人,而且富得流油。阿兹玛用颤音道歉,大声请人原谅,挥手致 意直到她引起她另一个情人,夏多勒诺伯爵——以前没有门第、被本身就充满参加 要事的角色的政权额外封为贵族——的注意为止。 珂赛特突然感到观众和舞台是镜子,不是在那儿娱乐,而是反映。 舞台上像剧院里一样肯定有那么多假发、假眼睫毛、假宝石、假头衔、伪装。 也许伪装更多。演员们,毕竟,创造效果,但没有必要保持着它们。但是维持多久 呢?开往特鲁维尔的火车在《巴黎人的生活》这出戏中像在巴黎观众的生活中一样 重要。在戏里,一个扮演巴西百万富翁的演员,演出以后他就会剥掉胡髭、络腮胡 子、头发,也去掉口音,把脸洗干净,点上一支香烟,又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和 阿兹玛在一起的那个巴西大富翁难道不可能正是这么做吗?观众那方面的这种反映 可以像舞台方面那么容易地去掉吗?能够像拆除布景,在台下移动火车为第二幕作 好准备那么容易吗?第二帝国可能像悬挂在皇家包厢上的旗帜那么不牢固吗?整个 这个班底可以解散,真正的人民还会胜利吗? 当黎明第一缕淡红色曙光浸入天空时,珂赛特,穿戴着工人的工作服、裤子、 帽子,从妮科莱花园后面黄杨树篱背后那间小房里出现,那座花园她拆掉,重新按 照英国方式布置好,这时正百花盛开。效果不那么自然,但也没有修修剪剪。珂赛 特停在草坪边上,朝对面紫藤萝盘绕、夏天头一批开放的、像沉重的葡萄一样悬垂 着鲜花的高大雪白阳台眺望。阳台那儿站着一个穿着白衣服、袖子镶着花边的人影, 妮科莱看上去不那么自然,但也没有修饰打扮,她的脸依然抹着化妆品,由于缺乏 睡眠神情恍惚,痛苦得眉头紧皱,手里端着玻璃杯。珂赛特辨认出倒在水中的头痛 药粉。在找寻治她头疼的灵丹妙药时,妮科莱找过每一个江湖医生和巴黎大部分医 生。她看上去那么孤独困顿,以致珂赛特想回到她身边,但是妮科莱挥手久久致意, 然后转身,回到她的卧室,这时珂赛特由后门走掉,锁上门,就朝河边走去。 她每天步行走两趟这段漫长旅程,因为演出以后天太晚了,回到野营地太危险。 当妮科莱自愿提供马车送她回去时,珂赛特只笑了笑:去野营地人是不坐马车的。 实际上,在好天气里,珂赛特很欣赏这种黎明步行、这种天色朦胧的时刻、奇 怪地变亮了,这时,她总觉得好像是,两支大军出现会合了: 捡破烂的人们和狂欢者们。后者,手无寸铁,迂回地朝家里走去,他们形容枯 槁、满脸通红、或者脸色发灰,全依他们夜里放纵行为的性质而定,女人们的衣服 边拖脏了,手套弄脏了,山茶花边都变成褐色,男人们的晚礼服沾上酒渍、香烟烧 的破洞。这些狂欢者们从俱乐部、妓院、林荫大道咖啡馆,从王宫和舞厅出现,忘 却了,也许完全忽视了另一支队伍。捡破烂的人们,用棍子和篮子武装起来,在夜 里的垃圾堆里挖掘,把破烂装到大车上和扛到背上。当迷雾从河上升起时,睡在桥 下的那些人就醒来,于是在河上打捞的人们就乘着小快艇往返于塞纳河上,找寻昨 天夜里自杀的人们,他们的哀呼声沿着现在被黎明一条条长长光线照亮的河水发出 回声。清洁工们用扫帚推走马粪。河边泥泞的堤岸回荡着在大煤袋下拼命扛重物、 在驳船和码头区仓库之间的木板上面上上下下的人们的呻吟。每天早晨这个时刻, 在绚丽的黎明让位于平凡的白天以前,这两支队伍就会合,而且好像互相同意了, 延期战斗。 她在残废军人桥过了河(这样就使她躲开了拿着鹅毛笔的老百灵鸟过去栖息的 所有地方),在她去意大利防寨途中,那儿捡破烂人们营地头天夜晚点的营火依然 在冒烟。珂赛特朝着种着不怕巴黎炎热酷暑的朴实向日葵、地上五彩缤纷的旱金莲、 他们的小木屋匆匆走去。她拉拉皮门闩,走进屋顶低矮的昏暗中,那儿只被透过木 板裂缝的光线照亮,但是足以看到床,看到马吕斯醒着,等待着她,这时她脱掉粗 工人衣服,去掉认罪、去掉肥云雀、去掉百灵鸟、去掉一切身份,除了一个恋爱中 的,赤身裸体、朝着他敞开的怀抱走去的女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