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当芳汀在圣詹姆斯广场厨房里工作时,她无休无止地编织一种幻想:在巴黎某 处她的真正生活将继续进行下去,当她回到家时(为此她总想法国),她就会遇见 巴黎女人,而且毫不费力地就与她们合为一体,有她的回忆和前途,她的缎子鞋和 帽子。然而,芳汀,在伦敦生活了那么久,以致幻想本身变了形;譬如说,女帽消 失,宽边帽子代替了它。 慢慢地,在十年多中,她回去将要与她合为一体的、留在巴黎的自我,缩小了, 成为幻想干壳里格格作响的小果核。 现在,当她在巴黎下了火车时,芳汀觉得她的幻想一定是真实的——她本身就 是那个干壳。听见她周围的人都讲法语就足以使她哭泣,但是她没有哭。人在英国 人中间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不会学不会不哭。她在站台上上上下下找她哥哥,因为想 象上有个人可能是她哥哥。她甚至狂热地想象她母亲,也许欧椋鸟,向她走来;这 些,当那些年以前火车离开巴黎时她看到的最后这两张脸,是现在她最渴望看到的 脸。但是,她责备自己,那真是非常滑稽可笑的幻想。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在巴黎。 也许没有人知道。肯定没有人在这儿迎接她。 搬运工人奇怪地注视着她的一个小包,替她提到候车室,她坐在那儿把它端正 地放在脚下。尽管她在英国生活了好多年,但是她带回来很少东西。唯一的一件珍 贵赠品,藏匿在旅行袋里,卡雷梅夫人的一本食谱,必须永远藏起来,瞒着所有的 人,特别是让吕克。 芳汀到巴黎完全归功于她的烹调技术。让吕克的一个朋友,拉萨尔从伦敦回来, 向赛马俱乐部的厨师抱怨,他的烹调技术可不大高明。伯爵详细叙述他在伦敦圣詹 姆斯广场一个朋友家吃过的àla Parisienne (巴黎式)龙虾、热鹌鹑pat é(馅 饼)、souffléàlareine (蛋奶酥)、奶油牡犡汤等等。那顿饭使法国客人们那 么高兴,以致他们要求主人把厨师唤来,看哪,除了两个法国女人谁会进来呢?一 个结实,中年,活跃,多疑,另一个,身材苗条,年轻,很严肃。前者作为伟大的 卡雷梅的遗孀(那位伯爵也相信这点)介绍给拉萨尔,后者作为彭眉胥小姐,按英 国方式发音,好像那个字可以一分为二,像西瓜一样劈开。直到拉萨尔回到法国, 坐在让吕克和阿尔塞纳·赫维特对面,他才理解那个姓名实际上是什么,当然大家 都大笑起来。他们都认为那个姓名是巧合,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戏弄了他一番。 只有赫维特了解实情。让吕克从来不对任何人讲他家里的事。他为什么要讲呢? 谁需要扛着巴黎周围殉难者们、叛徒们和流放者们的尸体呢?但是他立刻寄给他妹 妹一张车票,一些钱,而且命令她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她的厨房生活。永远不要。 无论如何火车站没有人可提这件事。也许让吕克完全忘了我,她考虑。也许是 故意的。人群、重聚和焦急的呼喊声渐渐稀少了,但是芳汀继续,对她周围像瀑布 似地落下来的她自己的语言的美妙声音极其敏感,倘若她不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听这 种语言,她就可能听不见一个小姑娘问她母亲为什么那个英国人那么无礼地紧盯着 她们了。芳汀赶快转移凝视目光,很想告诉那个小家伙她不是英国人。但是当她更 仔细地注视车站上的人们时,她理解了她也不像法国人。肯定现在不是巴黎人了。 首先裙撑。在英国从未见过这么巨大的裙环,大倒是大,但是巴黎妇女像是立 在两条腿上的小国家。她们所有的人,从名声不好的女人到嘴唇紧闭的主妇们,都 光彩夺目、富裕、修饰打扮、豪华、衣服镶着花边、像将军们似的挂满勋章、拖着 芳香的三角旗。她从她的灰色旅行服装上拂掉一点尘土。她不知道她是否会认出那 个幻想的芳汀、曾在巴黎生活过的那个姑娘。 她简直认不出让吕克来了。变得那么厉害、那么富有、那么冷淡,他的脸那么 虚胖、现在在他的天生表情上带着一丝讥笑。但是他看见她微微笑笑,吻吻她的手 指(也许是检查一下指甲下的面粉),就向夫人表示欢迎。 “我不是夫人,”她纠正他说。 “过了一定的年纪以后,巴黎所有的女人都是夫人。”“我的意思是,我是你 妹妹。我不该是夫人。”“好吧,欢迎到巴黎来,芳汀。”她知道,在那个时刻, 她的名字多年来从未从他嘴里吐露过;多年来她没有从他心头掠过。他们中间的鸿 沟张着大嘴,就血缘关系来说就更可怕了。 让吕克的马车由一对高抬脚步的灰色骏马拉着,虽然芳汀知道受难修女街的老 宅子早就卖掉了,但那依然是幻想的芳汀生活的地方,现在非常奇怪竟朝着她根本 不认识的一个城市驶去。当他们进入豪斯曼巴黎的伟大循环干线时她看到处处在建 筑和拆毁,脚手架和破坏,一条条街道挖掉,一栋栋房屋拆毁。芳汀理解到并非城 市这个地区是异样的,而是巴黎本身。 “巴黎完全变了,”当他们乘车朝着他的新家驰去时让吕克评论说,这所住宅 依然在蒙索公园地区,不过豪华住宅已经让位于新建筑的大厦。“四十八个老区取 消了,加上了郊区。你离开了一个依然在中世纪发臭的城市。你回到十九世纪。看 看吧。”芳汀点点头,试图微微笑一笑。也许她回到家成了异国人,把一个流放地 区换成了另一个。 芳汀加入的家庭已经充满女人:女儿、妻子、小姨子科琳和阿兹玛。 当特鲁兹博伊斯伯爵死去时后两者搬进来。阿兹玛认为在一个富裕家庭与一个 富有的姐夫住在一起比和一个寡妇母亲在一起在婚姻市场上对科琳的机会更有利。 非常富裕:整个住宅填满镀金和仿金铜铂家具,塞满天鹅绒,没有抛下一个角落未 加上缘饰。第一夜让吕克只说明天他们会都会面,就命令仆人们把芳汀小姐带到楼 上她的房间,这房间也具有maison (住宅)里其余房间同样铺张浪费的气派。住 过清洁地板、铁床架、朴素的地毯和俯瞰着枝繁叶茂圣詹姆斯广场的老虎窗的房间 以后,这儿的陈设似乎使人感到压抑,像戴上镣铐,沉重得像脚镣似的。 第二天晚上,第一顿可怕的饭明显是即将来临的一些事情的先驱。 阿兹玛长篇大套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带着夸张的客气劲儿,总把论述扯回芳汀 的不幸逃跑、困境和流放上,总插进以“亲爱的小珂赛特”开始的言论,而且,令 攥紧拳头的让吕克万分愤怒,她祝贺芳汀的聪明才智,那些年竟然使他误认为珂赛 特在英国。“而且英国,你在那儿怎么消遣啊,亲爱的芳汀?这些年你在英国干什 么呀?”“不干什么,”芳汀望着她哥哥寻求保护、指导、支持,但是他倒了一杯 酒又倒一杯酒。 “我了解你是和家里的厨师一起离开巴黎的,”爱潘妮狡黠地说。 爱潘妮和科琳明显怀着一些个人的深仇大恨,姐妹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公开而痛 苦的。爱潘妮,依然很漂亮,变瘦了,她眼中的怒火似乎在她的脸蛋上烧出几个坑。 科琳,过去总处在她的阴影笼罩下,采取了明显像孔雀羽毛那样傲慢的神气,而且 不时,她母亲的大牙露出冷笑。“那个厨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发生什么,” 芳汀说,在膝头上扭绞着餐巾,使劲勒它。“十年里任何人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好了,现在由让吕克给你找一个丈夫了,不是吗?一个配得上你的丈夫,”阿兹 玛评论说。“你心里有什么人吗?”她问他。 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像咧嘴一笑似的提供了装备,掠过让吕克的脸,他对图 查德家所有明显惊恐万状的女人说,“阿尔塞纳·赫维特。”那顿讨厌的饭仁慈地 吃完了,她们都消失了踪影,出去参加晚会,芳汀上楼去她的房间。在她的头脑里 她给她母亲写了好多封信中的一封信。在她心里她给欧椋鸟写了好几封信。怎样她 才会找到他?她甚至还会认识他吗?他那时是一个男孩子。她是一个女孩子。她点 上煤气灯,走到斜角镀金镜子跟前,仔细察看自己。就美貌来说她太苗条,太强壮, 脸色太苍白,头发是毫无生气棕色的。她的丰满嘴唇抿紧抑制住眼泪。 也许过去的十年不可挽回地不仅窃去了她的青春,而且窃走了她的生命。“他 现在是一个男子汉了。”也许欧椋鸟有他自己的女人。也许有妻子。“而且我是一 个二十五岁的老处女,像一个四条腿的古怪家伙。”或许他长期沉默并不意味着他 处在危险中,仅仅是他忘记了,随着童年抛弃了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