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她迅速地收拾包裹;没有很多东西可带走,虽然住宅里很安静,但是她直等到 深更半夜才下楼,从壁炉台上拿走那两座银烛台。她把它们也包起来。然后,穿上 旅行服装,披上一条披巾,芳汀就坐在门口附近,把脚抬到一把不舒适的豪华椅子 上,就等待着她哥哥回来,知道他可能根本不回家。 她只时睡时醒地睡了一阵,恼怒自己竟然给哄骗到出卖欧椋鸟的地步。她非常 生自己的气,倒不大生让吕克的气,也许最痛苦的是让吕克利用了爱情的名义。而 她相信了他。她缺乏小心谨慎,或者说愚昧无知(这个和那个一样糟糕)几乎使欧 椋鸟丧失了自由,丧失了生命——而且扩展起来,使她丧了命。现在她了解为什么 她母亲要跟随她父亲去街垒了。她希望有朝一日她会有机会对她这么说。 夏天的黎明是非常明朗的,当钥匙终于在锁眼里转动,让吕克回到家里的时候, 阳光对他的脸可是不仁慈的。芳汀站着,把披巾围拢。“你要知道,他失败了,” 她说,抬起肩膀,面对这个沮丧的大残骸,他的青春虚度了,他的皮肤灰溜溜的,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芳汀无以名之、她也不愿意说出它的名目的味道。她又说了一遍, 克里隆失败了,加布里埃尔逃跑了,但是让吕克简直似乎没有看见她。“你怎么能 干出这么卑鄙,这么恶毒的事呢?”她质问。 “我以前听说过,我的意思是,你不得不听那些谣言,谣言和巴黎的人们,真 的,认为我父亲还活着。真可笑。”他醉得眼睛模糊不清,发音含糊不清,嘟嘟嚷 嚷,轮流交替地肆意谩骂谣言,或者对此感到很有趣。“你想象得出吗,潘妮?” “我不是爱潘妮!听我说!”“人们总那么干,你要知道,以为他们在大街上看见 圣徒,腋下夹着他们的脑袋的血淋淋鬼怪。在受难修女街我们有一个仆人。她发誓 说路易十六夜里跟她讲话,他的头搁在他的膝盖上。”他嗤之以鼻。“好啊,这就 是我嗅出贫民窟小蘑菇,听她唠唠叨叨的结果。我对她说,病毒进了你的脑袋,讨 人喜欢的人儿。经过整个那段时间,没有人能经受得住吧?我父亲——”“看见你 像这样,知道你出卖了我,让吕克,你父亲会再死一次的。”让吕克把帽子扔在地 板上,摘掉手套,脱掉看歌剧穿的大氅,摘掉枯萎的花,凝神俯视着芳汀,吃力地 集中视力。“我做那事是为了你好。 你会嫁给他,生一群小家伙。你怎么能甚至想到和那样一个人同床共枕呢?” 他更仔细地凝视着她,他的脸闪耀着古怪的微笑。“你已经和他同床共枕了,没有 吗?你怎样设法办到的?”芳汀脸红了。“我看不起你,让吕克,我要离开这儿, 而且——”“你做什么,你们任何人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他步履艰难地慢慢上 了楼,紧紧抓住冰冷的大理石栏杆。 当他沿着长长的大厅消失了踪影时,芳汀走上去,提上她出门穿的靴子,她带 着的唯一一双鞋,踮着脚尖走上顶楼,在那儿,甚至这么早,仆人们就把路易丝叫 醒了,让她吃早饭,这时那个严厉的家庭女教师就在教室里等待她。小女孩的调羹 在杯子里刮巧克力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惨的丁当声,就像囚犯的冷清饭食一样。芳汀 跪在小孩的椅子旁边。“路易丝,我现在要走了,你可能听到你妈妈和你爸爸说我 坏话。”“噢,他们说所有人的坏话,芳汀姑姑。你不必为这个烦恼。”“好了, 在我离开以前,我希望你知道,我想作你的朋友,如果任何时候,有一天,你需要 朋友,你一定要想到我。”“即使我不需要朋友我也会想到你的。你要离开我很难 过。是因为昨天那些大兵吗?”“恐怕是的。”“他们甚至都看了看抽水马桶!他 们非常讨厌!”芳汀承认自己同样感到厌恶,吻吻那个女孩的额头,两个脸蛋,就 向她告别了。 提着旅行袋、旅行皮包,面纱时髦地系好,芳汀快步朝圣拉撒路火车站走去。 她觉得戴着的裙撑像是林荫大道上的阿拉伯大帐篷似的,但是自从昨天起,她有一 切理由感谢她的裙环。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着,也许是早晨的明媚景色和她认识到 她被人热爱着的心情愉快地结合起来的结果。他是欧椋鸟,他飞了,飞到哪儿她不 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如何再团聚,她可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结 婚。而且在圣拉撒路火车站——那儿脚步卡嗒卡嗒响,蒸汽、煤烟、炉渣、灰尘吹 得到处都是,沉重的机车尖声长鸣,在高大的玻璃拱顶下轰隆隆响着——和她又在 加布里埃尔的怀抱里那个未知时刻之间的图表没有呈现。没有计划。没有可能性。 然而,离开巴黎,这时,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一张车票,单程去阿让特伊城,”她对铁栏杆后面那个人说。 她找了一张长凳等待早班火车,把车票和昨天欧椋鸟来拜访以前,妮科莱·劳 里奥特又送来的一封邀请信一起放在口袋里。芳汀并不尊敬妮科莱·劳里奥特,而 且并不信任她,但是没有她口袋里那封信,离开她哥哥的家她可怎么办呢?像炉渣 一样在巴黎到处飘泊吗?她指望,到了阿让特伊城以后,就会得到结果——但是什 么也没有出现。她掏出劳里奥特小姐那张字条,又看了看它。贝内迪克荒唐大建筑? 非常荒谬的名字。无论如何,在芳汀看来,阿让特伊城就不像是劳里奥特这样浮华 光彩的人居住的地方。特鲁维尔,也许是的。女店员们在阿让特伊城过星期日。 早班火车进站了,芳汀加入拥挤到月台上的人群中,那些同样的女店员们和她 们的店员情人们、带着一包包东西卖给星期日寻欢作乐人们的女人们、衣着整洁的 旅行推销员们,拖着哇哇叫孩子们的红胳臂主妇们。男人们贪婪地注视着她,主妇 们羡慕她,女店员们和她们的情人们感到非常优越,小贩们不理睬她,但是不可理 解地她对他们大家都微笑。 她很可能拥抱他们,因为尽管前途未卜、目前悬而未决,但是她觉得好像在今 天——那就是说,在昨天以后的今天——火车喷出鲜花来,而不是煤灰。它尖叫着 出了车站,随着车轮向西方的每一次转动,芳汀确信她那增强了的前途有希望的观 念会愈来愈强烈。 然而,二十分钟以后,火车就尖叫着开过阿让特伊车站的桥梁。它还没有足够 的时间可能积聚动量,芳汀就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肮脏的乡村小火车站上。她没有 给妮科莱回信,因此也许没有人预料到她会来。 当她走到外边广场上时,她理解到她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儿或者她打算做 什么。她环顾了一下阿让特伊城:她后面是拖着一缕缕飘浮着的黑烟的几座高大的 烟囱,远方是一片斜山坡,波动的芙蓉红在阳光中像瀑布似的顺坡而下。一个打着 阳伞的女人沿着一条小路走去,一个男孩在她后面跟着。 一个发出有毒气息、满脸皱纹的人使芳汀大吃一惊,他醉醺醺指着他那辆破马 车和老马。他可以收两个法郎把她送到贝内迪克荒唐大建筑去吗? “那钱相当多了,不是吗?”“是的,夫人,不过所有那些来到贝内迪克荒唐 大建筑的人都有钱,如果你不喜欢那笔车费,你必须怪你的朋友们。”“他们不是 我的朋友,”她说,因此他立刻对她失去兴趣。芳汀钱很少,而且眼前没有希望, 除了卡雷梅夫人那本食谱(她把它包起来,看不见了)和确信欧椋鸟爱她(也是无 形的)。她打听了方向,就走了。 那条小路引着她沿着河边走,那儿一只只游船,没有桅杆摇晃着,麇集在岸边, 不过有片白帆在河上轻快地游荡,还有一只遮着天篷的小船,船上有个画家摇晃着 在给一幅油画轻轻涂彩色。远方,周围一个个工厂的大烟囱看来好像是扎了根的桅 杆,小路两旁种着高大的白杨,一座座桥梁均匀地弯弯曲曲架在浑浊的绿水上。当 太阳高高升起时,她出门穿的靴子嘎吱嘎吱踩在砾石路上。她解开外套的纽扣和衣 服开头的几个纽扣,摘掉使人很难受的手套,撩起面纱,真希望她付了那两个法郎, 而且盘算带来这两个沉重的银烛台是否明智。但是终于,按照车夫的指示,她来到 一栋住宅,一栋围着高大墙壁的花园、粉红色灰泥粉刷的怪异庞大住宅。一扇扇花 格窗爬到房屋侧面的墙上,尽管是光辉灿烂的六月天,但是一扇扇绿色百叶窗都关 着。她停住,浑身出汗,不仅仅由于天气热和她的衣服厚重。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让吕克可能来到。妮科莱不可信赖,而且眼前没有别的希望。 在她的触摸下大门尖叫起来,芳汀慢慢朝住宅走去,感到她的决心变沉重了, 铅块般沉重地涂上虚张声势的气概故作勇敢。她透过挨近门口的那扇窗户窥看,俯 视到每隔长长的一段固定距离就安装着一扇窗户,没有铺地毯、干干净净的大厅。 在让吕克的装璜豪华的宅邸里生活过、看到巴黎其余的精致华丽住宅以后,这个地 方似乎空空荡荡得出奇,好像这儿的生活都摆在空架子上,而不是在实实在在的构 架上。她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她敲敲门,心里准备好对仆人讲的话。 “你终于来了?”令芳汀惊奇万分,妮科莱·劳里奥特大声喊着说。 “噢,看见你我太高兴了!”她把芳汀领到里面,接过她的一个个旅行包,把 它们放下,就拉着她往大厅里走。 芳汀停住,像军校学员似的挺直身子。“你要了解,小姐。我永远离开了我哥 哥的家。我永远不会再跟他讲话,如果我在这儿是依靠他的好意——”“噢,别傻!” 妮科莱露出她的令人陶醉的微笑;她穿着一件淡色薄纱衣服,没有化妆,她的头发 仅仅系在后面,没有装饰打扮。“你在这儿!那是最重要的!”芳汀摆脱不了妮科 莱的拥抱,她身上带着一股桔子和香柠檬的香味,终于放开了她时,她问,“你看 见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啊?”妮科莱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的手,带领她走出毫不凌乱的 长长大厅,向花园走去,那儿正午的阳光像光辉灿烂的池塘一样展现着,到处被放 肆侵犯的一层层浓荫环绕着。妮科莱放开她,轻轻地把她往小圆桌那边的墨似的蓝 绿色阴影里推了推,让她去那儿。这儿的浓荫那么浓重,甚至一株株天竺葵都黯然 失色了,芳汀的眼睛,从光明灿烂的亮处调整过来,编造出加布里埃尔的形象,没 穿外套,没戴帽子,他的黑头发,他的有些歪的微笑,张开向她走来的双臂,抱住 她,她那怀疑是否真实的嘴刚一吐出他的名字他的嘴就吻住她的嘴。他把她拉进阴 影里,芳汀有一种游泳的感觉,仰望看到波动起伏的海水,从下面看到起伏不平的 大地,就像一个老手在汪洋大海中可能看到的情景,可以俯视骨头沉下去、鬼魂漂 游的水下更深的阴暗处,但那不是鬼魂,不是梦,而是你失去的人的声音。“妈妈? 妈妈!”她哭着感到她妈妈的拥抱,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拉住她的手,而 且给引到更浓重广阔的阴影里,朝着梦境、鬼魂、朝着一个弯腰曲背、头发灰白、 隐约可辨的人影走去,但那不是幽灵一样的,而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实体,而 且有声音回答一个孩子的低声细语呼唤,“爸爸?”就像在梦中一样,死者讲话, 他们讲话,他们活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