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经过去好多天了,对秋叶而言,那天跟里彩会面时的情景却仿佛还历历在目。 秋叶觉察到了自己宛如少年时兴奋的心情,不由苦笑,并时不时地提醒自己要装出 严肃正经的表情来,以免泄漏心底的秘密。 难道,我把这个晚餐之约看成约会了吗? 不过,秋叶转念又想,那些沐浴在爱河里的男女,或者互相对对方萌生了爱意 的男女的会面才叫约会,自己这叫什么?怎么会产生这么无聊的想法?这么一把年 纪,居然还一厢情愿,异想天开,秋叶简直都有些厌恶自己了。但是,用不了一会 儿,他又重蹈覆辙,又开始在心里问自己:“这究竟是一次约会呢,还是只是一对 普通朋友的聚餐?” 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想的时候,秋叶忽然对“约会”这个词本身产生了兴趣,于 是去查它的词源。 约会(date)一词最早出现于《现代用语基础知识》的1954年版,根据书上的 记载,它的意思是指男女会面共度一段时光,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美国社会广泛使 用,成为基本词汇,然后由“二战”后驻扎日本的美国兵带人日本。秋叶还依稀记 得“约会”一词的法语怎么说,于是又去法语字典中查这一词条,得知法语中的约 会一词写做“rendez-vous ”,在昭和二、三年(1926、1927年)到战后期间曾被 使用。后来,在1965年,描述美国的人造卫星“吉米6 号”和“吉米7 号”在同一 轨道上接轨时,又用到了这一词,因此此词得以在全世界范围内推广,但最终也没 能取代英语词源的约会一词。 在古代日语中,表示约会的词有“逢引”(密会),“逢濑”(相会)等。这 两个词含有一种幽会的妖娆的美感,但可惜得很,现代人谁也不用它们了。这可能 也是因为“二战”后,男女完全可以出双人对,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去偷偷摸摸 地幽会了,所以这两个词才英雄无用武之地,从现代用语的舞台上消失了吧。 秋叶把书放回书架上,从冰箱里拿出罐啤酒,走到露台上去。 秋叶打开啤酒,喝了一口。 现在的年轻人应该还在用约会一词吧。 让我们来约会吧。 今天是约会的日子。 秋叶想,除了约会以外应该还有别的词可以用,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但至少对 里彩用像“让我们约会吧”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一起吃个饭好吗?”秋叶又小声地嘟囔了一遍这句曾经对里彩说过的话,然 后举起手中的啤酒,让冰凉的液体流人他的喉咙。 里彩在拍摄结束后的第二周接到了秋叶的电话。 “你什么时间比较方便?”秋叶问。 “周六或周日。” “那么,这个周六6 点半如何?” “好的。” “说定了,22号6 点半,你记下来了吗?你喜欢吃什么?日本料理?西餐?还 是具有民族风情的食品?坦白说,我不太喜欢吃法国大餐。” “我也嫌那个太麻烦。我喜欢吃日本饭菜。” “那我们在什么地方见呢?” “您拿主意好了。” “涩谷怎样?比如在‘八公前’如何?” “游乐场的地下有家书店,叫‘游乐场书籍中心’。” 听到秋叶一直犹豫不决,里彩干脆自己来提了。里彩不喜欢等人也不喜欢叫人 等,两者都会让她焦躁不安。但是如果碰头的地点是书店的话,叫她等多久都没关 系。 曾经有一次,她在书店里足足待了两个小时,把自己是在那里等人的事都给忘 了。 “那好,周六6 点半,在游乐场书籍中心见。” “那里有个角落专卖美术方面的书。一下楼梯就能看见。” “好的,我知道了,你一定要来啊。” 里彩接电话的时候,小猫咪乖乖地趴在她的膝盖上,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好 像在偷听她跟人的谈话一般。最后还是里彩给这只小猫起的名字,因为是只小公猫, 所以叫它“小次郎”。 里彩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爽快地答应去赴约。 是因为秋叶是位广告撰稿人,可以向他请教一些广告业务方面的问题吗?好像 也不是。也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吧。 里彩读大专的时候,只赴过两次男孩子的约会。其中的一位她几乎没跟人家讲 什么话,在她无边的沉默下,那男孩子无所适从,只好拼命地抽烟,可怜巴巴地望 着窗外,他可能实在是搞不懂自己是被面前的这个女孩当成了傻瓜,还是被看成了 透明人,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煎熬,说声“再会”,就仓皇离去了。 跟另外一个倒是聊了一会儿,里彩边听他的话,还边时不时地随声附和一下。 可两个小时过后,那男孩露出十分疲惫的神色,目光呆滞,抓起账单,说了句“我 要回去了”,就站起来,根本不管里彩,自顾自地去结账了。 后来,里彩听人说,他是这样评论她的:“那个女孩根本无法用语言跟她交流。” 也有人问他为何做此评价,他说:“你见了她就会明白了。简直跟外星人一样。” 外星人?我的言行举止哪里不像普通人了?里彩还曾一度盼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个关 于“普通”的标准,那样自己就可以沉冤得雪了。但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标准存 在,所以,也只能任由他人不负责任地给自己乱贴标签,而自己呢,也只能生活在 别人既定的印象中,无从反抗。里彩知道自己欠缺的是自我创造和改变自身形象的 积极性。说起来,化妆其实是用于创造和改变自我形象的很重要的一个手段,她明 明熟知这一点,每日里却仍然素面朝天。这也是因为她还没有充分地了解自己,因 此不知道自己该涂什么颜色的口红和睫毛膏。春夏秋冬对里彩来说都没什么概念, 在她生活的日子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季节的转换。 秋叶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这天,他早上6 点就醒了,然后就一直担心里彩会 不会赴约,强烈的不安几乎让他窒息,所以他虽然知道时间还太早,还是往涩谷走 去。到了那儿以后,他先到位于游乐场旁边的茶座喝了杯咖啡,在那里一直泡到6 点20,这才付了账,乘自动扶梯来到地下一层。 里彩几乎是准点走下楼梯的。她往美术类书籍所在的角落一看,就发现了穿着 咖啡色灯芯绒夹克衫的秋叶的背影。“对不起。”里彩垂头道歉。 “你并没有迟到啊,还有两分钟呢。”秋叶看了看表,然后打量了一下里彩。 今天她穿一件中式的白衬衫,一条藏蓝色的麻质长裙,清新逼人,让人不敢正视。 “你喜欢谁的画啊?”秋叶问。 “嗯,我总是一个画家喜欢不了半年就会开始厌烦,然后又会去喜欢别的画家。” “那,最近喜欢的是谁?” “大约一个月以前吧,我去国立博物馆看了一个日本画的展览,有横山大观、 菱田春草、桥本雅帮等大师的作品。我最喜欢大观的作品。看了他的画,我简直都 想去学日本画了。” “有一个专门展出大观作品的纪念馆,你去过吗?” “还没有。”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 “不!”里彩干脆地拒绝了。 秋叶吃了一惊,纳闷地看着她。 “对不起,画廊还有美术馆,我宁愿一个人去看。我觉得,就像梦境无法与人 分享一样,美术作品也只能独自一人欣赏。” “是这样啊。你倒提醒了我,其实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去看的呀。” 其实,秋叶心里还有句话咽下了没说——也有些场合是不适合一个人的呀,比 如圣诞夜的宾馆,新春参拜神社,还有很多很多呢。他拿起放在两脚之间的鼓鼓囊 囊的包,说:“那我们走吧。” 两人乘出租车来到了位于六本木的“京花”餐馆。 有侍者将他们领到预先订好的位子,两人在餐桌前双双坐好,秋叶翻开了菜谱, 问:“吃点儿什么?” “您来点吧。” 这家餐厅的菜单颇为讲究,印在和纸上面,秋叶略看了一下,说:“我帮你点 份这里的系列套餐吧。”于是叫过侍者,先为里彩要了一份套餐,然后自己点了比 目鱼的生鱼片和烤香菇。 “喝酒吗?” “量浅,一点儿即可。” 不一会儿,侍者送了饭前酒来,里彩啜了一口,说:“很好喝,这是什么酒啊?” “是桃子做的果子酒。拍摄还顺利吗?” “好像一会儿功夫就……”里彩有些含混其词,她回想起了那天拍摄的情形。 那天,外冈先随意拍了一会儿,就像剧烈运动前的热身活动一样,然后他停了 下来,对里彩说:“你别像模特那样摆姿势好不好?你只要做回你自己——谷川里 彩,像平时那样坐、站、看就可以了,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里彩并不明白外冈这番话的意思,不过她捕捉到了“做你自己——谷川里彩” 这样的片断,于是不再刻意地去做什么表情了,而是听任感情自然地流淌。不一会 儿,她就找到了自己,感觉就像以前专注于作画时一样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她时而悲哀,泪盈于睫;时而欢愉,唇边绽放朵朵微笑。快门的声音“咔咔”地回 荡在拍摄现场,那是外冈在捕捉她的每个微妙的表情变化。 “真是难以置信,她才是第二次站在照相机前!她简直是个精灵!”外冈边拍 边兴奋地大喊。此时,里彩却正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凌晨1 点,终于完成了拍摄。 结束时,里彩精神上还没有脱离亢奋的状态,她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仿佛挥动 两支手臂,就能腋下生翅,飞起来似的,但肉体上却是疲惫到了极点。 “拍得不错。让矢岛送你回家。明天可以不来上班了。”后宫过来拍了拍她的 肩膀,那时她已经累到只有靠在椅子上点头的份儿了。 “不过,第二天我还是去上班了。”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是一名模特,而是公司的职员啊。这是什么?” “这儿写着呢。啊,是用樱花蒸的鲷鱼。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总说‘你, 你’的好像有点儿奇怪,可叫你‘谷川’吧,好像又有点儿格格不入似的。” “大家都叫我里彩,说是大家,其实也只有我外婆和几个学生时代的朋友而已。 而且,我也不习惯别人在我名字后面加什么昵称。” 说到这,里彩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跟秋叶说话时有时用敬语,有时却很随便,居 然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那我也叫你的名字‘里彩’吧。还真有点儿不太习惯。不过,要叫你‘谷川’ 的话,又有点儿像学校的老师叫学生似的。” “您千万别叫我谷川。”里彩笑靥如花。她想,要是此时有熟人在场的话,一 定会吓一跳吧。平时只有听别人说话的我,今天居然能跟人谈笑风生。这可能是因 为自己在说话的时候,秋叶总是十分专注地倾听,仿佛听了她的话,世上所有的难 题都会迎刃而解似的。 里彩忽然记起以前曾听过这么一个观点,男女见面后,只需七八秒的时间就可 以获得判断能否交往下去所需的必要情报。她觉得很有道理,也觉得跟人初次见面 的那一瞬间就大体能够知道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对人的第一印象很准,经常几 个小时交谈过后,还是维持着刚见面时的第一印象,从没有看走眼过。至少,她一 看对方的眼睛,马上就能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也许,男女之间的交往就凭一种感 觉吧。里彩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甜品上来了。是用抹茶和芒果做的奶油冻。 “一会儿,跟我去兜兜风如何?” 里彩沉默地点点头,然后用小勺挖起一块奶油冻,送到嘴里。走出餐厅后,秋 叶看了看表,然后环顾一下左右,说:“我不会开车。” 秋叶的眼睛里有时会流露出无路可走的小孩似的畏缩可怜的神情,它唤醒了里 彩体内深藏的母性,让她动心不已。 “啊,来了。” 顺着秋叶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向他们缓缓驶来,然后停在 了他们面前。司机打开了车门,里彩在秋叶的催促下上了车。等到秋叶也在前面坐 好以后,司机关上车门,重新发动了车子。 秋叶像变魔术似的从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了一瓶葡萄酒,一瓶芬达,还 有玻璃杯子,放到了车上的冰箱里。 车子驶到了明治大街,司机开口问:“往哪儿走?” “走年轻人常走的兜风的路线就行。” “我只知道贝伊桥那条线。当然,我知道该怎么走,我们应该从川崎的浮岛群 那里上去”。 “去海湾大桥如何?” 里彩沉默地点一点头。 这辆黑色的豪华轿车从芝公园上首都高速公路,然后穿过彩虹桥,来到海岸线 上。 “这辆车真宽敞,还带冰箱,真先进啊!”里彩感叹道。 “这是高级轿车嘛。我想过,这样可能有点儿太装模作样了,不过没办法,我 没有驾驶执照啊。” “您现在也可以去考啊。” “没有执照是让我有些懊恼,不过这并不等于我想去考啊。就像我有时会为我 是个男儿身而懊恼,但这并不代表我想做个女人啊。” “有些人就是喜欢懊悔、后悔,我就是这样的人,经常会为一些事情后悔,像 没有好好念书啊,接受了模特的工作啊什么的。” “现在呢?”秋叶正视着里彩的双眸,问道。 “不后悔。”里彩还是躲开了他的目光,眼睛转向窗外。 秋叶把杯子递给里彩,为她倒上葡萄酒和芬达,自己的杯子里却只倒了葡萄酒。 “最近有什么让您吃惊的事情吗?”里彩问。 “吃惊的事情啊……”秋叶被她这么冷不丁地一问,愣了一下,注视着手中的 酒杯,想了一会儿,突然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想起来了,4 天前的一个晚上, 有一只15厘米长的飞蛾,落在我事务所的玻璃窗上,它的翅膀是绿色的。” “不是蝴蝶吗?” “是飞蛾,学名叫什么大水青,那绿色非常眩目,可在灯光下,有时看起来又 像是蓝色。”豪华轿车沿着海岸线继续前行。 “骗你的。飞蛾倒是有的,不过是去年夏天我在度假的宾馆里看到的。因为想 不起来最近有什么特别吃惊的事,所以就扯了个谎。” 豪华轿车驶过了大黑码头,从新山下出口驶入普通的马路。“可能也是因为年 岁大了,不容易吃惊了吧。” “我从小就是个不容易吃惊的孩子。” 豪华轿车从本牧群驶向码头的时候,秋叶吩咐司机减速。 “能开到那个塔边上吗?” “我试试。” 最后,车子停在了天空塔的旁边。从这里望过去,海湾大桥在灯光的烘托下仿 佛凌空而起,桥上的霓虹闪烁,好像在向世人承诺幸福。 他们二人双双走出车子,眺望大海。 “你从岛屿上眺望过对岸的夜景吗?” 秋叶立刻从里彩的话中捕捉到一丝伤感。 “那年为我外婆庆祝七十大寿,对,是前年,我们去热海的初岛待了两晚三天。” “啊,是初岛俱乐部吧。我也去过两次。你是跟家人同去的吗?” “不,就我跟外婆两个人。晚上,漆黑的大海对面不是能看到霓虹灯吗,那灯 光一闪一闪的。哎呀,你看我说话总是这么夹缠不清的,当然热海的街灯本身并不 是一闪一闪的,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真让人不可思议……我也是刚刚突然想起那些 霓虹灯光的。” “我当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真是不可思议,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灯光之所以看起来会一闪一闪的是因为空气中的水蒸气折射了街灯的光芒。 这么说吧,水蒸气在上升的过程中遇到风,就会将射到它上面的光折射出去,于是 看起来就一闪一闪的了。” “你为什么连这样的事情都知道呢?” “我一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会立即去查百科词典,或者专业书籍。不过,也 许我不该这么做,该让这个世界保留一些神秘的色彩才对。” 海浪的声音细不可闻。里彩感觉自己也像向四周折射着光芒的水蒸气一样,随 着秋叶心情的起伏而心潮跌宕。她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几乎要漾了出来,但却 不知道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 “你还会跟我见面吗?” “为什么?” “4 月17号那天梨花开。梨花一旦盛开,一两天内就会凋零。每年快到4 月份 的时候,我就会想要去看梨花在风中辗转飘落的美景。不过,今年已经来不及了。 明年我想邀你一起去看。啊,不,我每个月都希望能见到你。为了能与你会面,我 会好好筹划一些适合我们两个人的活动。如果你觉得我的哪个提案无聊,可以干脆 地拒绝,没关系的。如果我的提案合你的心意,你还会与我见面吗?” 里彩凝视着秋叶的脸庞,缓缓说道:“不知为什么,我跟秋叶先生你有种似曾 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 “也许我小时候见过你呢。” “里彩你摔倒在路边,然后我把你抱了起来?” “看,月牙儿!” 二人抬头仰望,夜空中悬着一个细细的月牙儿。里彩觉得那月牙好像在对她喃 喃细语,要传达给她什么讯息,虽然她知道它并非在向自己承诺幸福,但还是侧耳 倾听起来。 太热了!里彩大叫着睁开了双眼。太阳光直射在她的床上,原来昨晚睡觉的时 候忘了拉窗帘了。床单上都是汗渍。 里彩从壁橱里找出一套内衣,外加一条白色的棉布长衬裙,随手搭在胳膊上, 走下楼梯,冲进浴室。 她先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后来觉得水越来越凉,干脆淋浴。 从浴室里出来后,里彩套上棉衬裙,用浴巾擦着头发,走到冰箱旁,打开,拿 出一盒一升装的牛奶,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口就喝。眼角一瞟,看到小次郎跑了 过来,里彩倒一点牛奶在它的小盘里,小次郎却睬也不睬,又跑到走廊去了。里彩 追过去,看到它正把前爪搭在一级台阶上,想要往上爬。 玄关的门开了,文乃走了进来,说:“吃早饭吧。” “我不想吃,你去哪儿了?” “院子啊。吃早饭!” 里彩抱起小次郎,坐到饭桌旁。10分钟过后,一份跟平时一模一样的早餐摆了 上来。 “外婆,以后我星期天吃面包好不好?我要吃吐司面包、煎鸡蛋还有沙拉。”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面包呢。” “所以我才只说星期天嘛。” “外婆我倒是很喜欢面包呢。” 小次郎又跑到了厨房里。 “添饭!”里彩把空碗伸过去。文乃欠身接过碗,淡淡地说了句:“中午你妈 妈要来。” 里彩的脸就像忽然被流云遮掩了的向阳的院子一样刷地阴了下来,低头沉默了 许久,才拨着筷子说:“她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看里彩你了。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2 月份。” 里彩的父母在她才5 岁的时候就分居了,事实上,在他们正式分居一年以前, 父亲已经搬出去跟他的情人同居了。分居以前,出于兴趣,母亲曾经学过手工编织, 分居后精心钻研,居然技艺娴熟,小有成就。她先到一家卖手工编织品的店里工作 了3 年,随后让父亲出资,自己在世田谷区松原开了一家店。因为品位较高,《库 洛娃桑》、《米赛思》等时尚杂志曾为它做过专访,于是人气越发高升了。后来, 母亲便干脆在松原租了公寓,也跟里彩分开住了。 虽然母亲美和也让里彩到她的公寓去玩,里彩却一次也没有登门。她难以接受 这样的母亲,等到女儿都要把她遗忘了的时候,才想起要回家来,她可不想欣赏她 如何扮演一位母亲。而且,她实在是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正式离婚?以前美和曾经 说过,等里彩高中毕业了就离婚,可直到现在她也没在离婚申请书上盖章。 “我不在也没关系吧。我不想见那个人。” 说完,里彩跑上二楼,换上T 恤衫、牛仔裤,下来一看,文乃还在饭桌前端坐 着。 “里彩,不管美和她是个怎样的人,她都是你的妈妈。当然美和今天这个样子, 做妈妈的我也有责任,但是你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谁也切不断的,我和美和,美和 和你至死都是母女,不,即便死后也还是母女,这种关系永远不会改变,你要见她。” “那她也不能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啊。今天我原想好好休息的。” “你以为你参加工作了,可以自立了,翅膀硬了就可以不见她了吗?” “不是这样的。”小次郎在里彩的脚边蹭来蹭去,里彩干脆把它抱起来,像哄 小孩一样温柔地拍着它的背,撂下句:“那我待在家里好了。”就转身离开了起居 室,上了楼。 美和1 点多钟到了。她穿一件精心编织的浅驼色的夏装毛料裙,外罩暗粉色的 开衫毛衣,怎么看都不像有43岁了。 “妈妈你还是把这栋房子卖了,换套公寓住不好吗?这种老房子可能您住着舒 服,可是里彩还年轻,适合住公寓。” “我不想住什么公寓。” “里彩是妈妈您一手带大的,所以感觉跟同龄的女孩子不一样,有点儿怪,是 不是应该让她一个人生活呢?” “我搬走了,外婆怎么办?”里彩问。 “跟我一起住啊。”美和说完,看了看文乃的脸色。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文乃平静地说。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搬出这个家的。你不要回来瞎指挥!” “那你结了婚以后呢?” “我才不结婚呢。”里彩腾的一声站起来,打开面向院子的窗户,坐在窗边的 地板上。 院子里,文乃亲手种的绣球花已经开满了白花,再过些日子,这些花就会变成 紫色了。 “最近见过你父亲吗?” “没有。” “他说你连他庆祝你就业的礼物都不肯收,很难过呢。”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你父亲说黄金周的时候想带你去海外旅行,他满心期待着,你却拒绝了。他 还说,你要是想考驾照的话,他出钱,甚至连车都愿意为你买。你能进克里斯蒂那 公司工作,你父亲他为你感到高兴,也为你自豪。” “是啊,就连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要知道我里彩连高中都是勉强才毕业的, 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里彩才不想告诉她自己还成了公司新产品的形象代言人了呢。要是告诉了她, 她肯定会兴奋地尖叫,然后事事都要插上一手的。说不定还会欢喜地忘乎所以,亲 戚朋友挨个告诉呢。 “晚上,就我们母女俩吃顿饭怎么样?我们去吃你喜欢吃的菜!” “不好意思,我累了,昨天晚上刚在外面吃过了,今天就免了吧。” “是吗?在外面吃饭?真难得!跟谁?” “朋友。” “公司的同事?” “不是说朋友了吗?” “里彩你会跟朋友一块儿去吃饭?不是男朋友吧?” 里彩忽然想起星期五矢岛在克里斯蒂那公司办公室对她说的话来,美和在那儿 继续唠叨了些什么,她也没再在意。 那天,刚到公司,后宫就叫她去会议室。她刚推开会议室的门,就看见了摊在 桌子上的巨幅海报的样本。 “怎么样?”后宫放开合抱在胸前的双手,似笑非笑地看了里彩一眼。 “太好了!” “什么地方好?” “这样,谁也认不出来是我了。” “你们怎么看?”后宫瞟了瞟矢岛和伊势。 “有可能真认不出来。”伊势说。 矢岛仔细地看了看海报,又望了望里彩,双手合抱在胸前,说:“能认出来, 能认出来。” “我本人都认不出来,别人还能?”里彩这样一问,三个人呵呵地笑出声来。 “有没有人认出来要等正式公开以后才知道。今天找你来有两件事,矢岛,你 来说。” “6 月7 号,我们会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将邀请女性杂志的记者们参加。招 待会的地点以后再通知你。届时,对公司的西奈尔产品进行说明时,请谷川小姐穿 着这张海报上的衣服出席。这次招待会的规模并不大,所以不必担心,连简单的餐 会的时间算在内,可能有一个半小时左右。6 月24号和25号两天准备拍广告,目前 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你准备的,惟一希望你注意的就是体重。因为你的脸庞相对要圆 一些,容易显胖。从明天开始,请你严格按照我们为你指定的营养师制定的食谱用 餐。” “但是我早晚两顿都在家里吃啊。” “那么劳驾你把你们家的食谱拿来给我们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可 以保持以往的饮食习惯。明天请带你一周的食谱过来。” “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呢?”后宫不等里彩回答,就连忙催促。 “近期内我们想拜会你的父母。他们来公司也行,我们登门拜访也没关系。越 早越好,最好是周二,周三。” “不用了,不需要。我的父母都很信任我,而且一直教育我自己的事情要自己 负责。” “公司要用你做形象代言人怎么可以不跟你的父母打声招呼呢?要是你属于演 出经纪公司或模特俱乐部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况且,还牵扯到你的酬劳的问题。” “我在公司领薪水呀。” “那是你做普通职员的收入,公司用你做广告模特,却不付一分钱,这于情于 理都说不过去啊。总之,我们出于礼节有必要拜会你的父母,顺便也要谈一下这方 面的问题。” “您并没有对我说过做这些工作还要额外收报酬啊,要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拒 绝了。我不需要钱。” “你别紧张。谷川小姐,不付报酬也可以,但礼节上我们也应该跟你的父母把 这件事交代清楚啊。” 后宫用她极具威严的眼神看着里彩。 里彩想,等到了明天,就跟后宫撒谎说,父亲去海外出差了,母亲也跟着一起 去了。外婆那边倒比较容易对付,只要跟她说公司里的上司让她交一份食谱,她一 定会毫不怀疑地为自己准备的。里彩也不打算告诉文乃自己成为公司形象代言人的 事。至于拜会里彩父母这件事,想必用不了多久,后宫忙起来就会忘了的。 里彩站起来走到玄关。 美和跟过去,问:“你去哪儿?” “去跑步。”里彩绑好运动鞋的鞋带,冲出了玄关。 “这孩子,最近跑步吗?”美和疑惑地看着文乃。 “我没见她跑过。”文乃抱起了小次郎。 其实,里彩一次都没跑过步。 但是,现在她突然特别想奔跑。 跑在5 月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