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阿巴克鹭沼摄影工作室的大厅里,广告代理商吉田望着矢岛的眼睛,问: “替谷川里彩找到演出公司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 “向媒体公开她其实是本公司的职员也没什么问题吧,说不定新闻媒介还会多 点儿谈资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唉,事情是很复杂的,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一步错,步步皆错啊。” “是啊,总之是不顺利。我们公司根本没有什么部门能做得来演出公司性质的 工作,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她辞职,找一家演出公司安身。唉,当初要是没放弃北 原佑的话,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对了,那个女孩后来有消息吗?” “后来门马带她来向我道歉,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以后重 要的工作肯定不会介绍给她做了。她可能还能在连续剧里混个小角色什么的,偶尔 在电视上露露脸,但用不了多久肯定也就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吉田正说着的时候,3 号工作室的门开了,伊势走了出来,说:“那个女孩真 是奇迹。往照相机前一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猛抽了几口“七星”烟,打开 门,催他们快点儿进去看。 矢岛刚进去就看到了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的里彩,她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 彩,其魅力、神采一点儿都不输给一流的模特和演员。矢岛用她的目光寻找着后宫 的身影,此刻她正站在美术指导黑川先生的后面,望着台上的里彩,一脸困惑的表 情。 黑川今年28岁,身高1 .62米,因此得了个绰号叫“小黑个”,不过现在已经 没有人敢当面这么称呼他了。 他因拍音乐录影带而崭露头角,那之后,有很多顶尖的艺术家指名要他工作, 因此日益受人敬重。他戴一顶紫色的帽子和一副无边眼镜,可能是因为工作室里很 冷的缘故吧,身上还披了一件女式的长大衣。 “谷川小姐,请你伸个懒腰。”黑川说。 他们肯定已经彩排过多次了,但里彩的动作看起来依然十分自然,不落痕迹。 “谷川小姐,能把睡衣的纽扣解开吗?”黑川的声音非常平静,不带任何感情 色彩,充满了金属的质感,就像大学理工科副教授说的话一样。里彩略迟疑了一下, 然后就正视着黑川,解开了纽扣。 “站起来好吗?” 里彩把手放在腰间,摆了个姿势,她上衣的纽扣已经解开,露出小小的坚挺的 乳房。后宫快步走到黑川身旁。 “不行?这样比较有视觉冲击力。” “我们不需要什么视觉冲击力,你只要按我们设计好的拍就可以了。”后宫不 容分说地说。 “看来真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黑川朗声笑道。 台上的里彩用她发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们,对于自己的身体裸露在众人面前 好似毫无感觉一般。在她清澈的眼神的注视下,后宫不由有些慌乱,吼了一声: “快把纽扣扣好!”她的声音嘶哑,平日里的风度荡然无存,连她自己都吃了 一惊。 开始拍摄了。后宫和矢岛坐到接在35毫米摄像机上的监视器旁。跟以往用过的 广告美术指导相比,黑川可谓手脚麻利,其中不乏现场发挥的部分,不过因为他拍 摄的速度极快,所以也容不得后宫再去插嘴了。拍摄现场的里彩看起来根本不是一 个普通的模特,而好像外星人一样。后宫扭头看了看矢岛,她的脸上也满是惊讶的 神色。 “真是不可思议……”后宫将目光又移回监视器,喃喃自语。 “之前,我还有些半信半疑的。今天却可以确信了,她肯定会成为一颗耀眼的 新星!肯定会有很多商家争先恐后地跟她签约的。”矢岛无意识地咬着下唇。 黑川开始为涂着紫色口红的里彩拍特写。 矢岛盯完了拍摄全程,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放下了压在心头的石头。只要在摄 影现场待上两个小时,不必看样片,也能知道作品完成的好坏。只要美术指导、摄 影师和演员之间能形成一种张力,气氛紧张而又热烈,那么拍摄成功就是意料之中 的事。虽然,现在广告能否成功地在很大程度上促进商品的销售还难以预测,但至 少就他们制作科的工作来说,他们的构想已经实现了70%。以前矢岛的朋友还揶揄 她:“才70%就满足了?” 殊不知这种集体创作是永远不能取得完美的成果的,就像作家和画家的最伟大 的作品永远是下一部一样,广告创作永远是一种遗憾的艺术。矢岛记得以前有位电 视制作人曾这样自嘲过:“在这个世界,作品能实现你的构想的30%就不错了。” 黑川果然名不虚传,工作效率极高。 矢岛望着里彩,感觉她就像是一条朝着噶拉帕格斯群岛回游的鱼一样,勇往直 前,全身仿佛都笼罩在光环之中,啊,也许是它所反射的海水的光芒,她简直让人 人迷! 伊势过去向黑川提了些意见,随即向出口走去,矢岛连忙跟上去,在大厅里叫 住他,问:“拍摄什么时候结束?” “看这样子,用不了8 点就会结束了。我原先还以为要拍到11点呢。真是神速 啊!对了,你知道吗?他是个同性恋。” “真的吗?看不出来。” “绝对没错,他的感觉跟别人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说话倒没什么娘娘腔。怎么说呢?你注意到了吗?他非常清楚谷川要怎样 做才显得性感。那完全是一种女人的直觉,他看她的眼神是湿的。” “什么?潮湿的眼神?”矢岛让他独特的形容方式逗乐了。 “如果8 点以前能结束的话,我们今天是不是吃个关机饭,庆祝一下?” “好吧,就这么办。”伊势朝吸烟处走去。 后宫坐在椅子上,双手合抱在胸前,矢岛走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后宫的眼睛并不离开里彩,点了点头。 在摄影现场,后宫的眼神总是始终追逐着被拍摄的对象,而且眼光锐利,精益 求精,今天,也不例外,但是,今天她眼睛的深处还有更复杂的东西。深藏在那里 的是淡淡的嫉妒,也许还有少许憎恶。矢岛感觉到了,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左右。 以前每次拍摄广告时都会在场的秋叶今天却没有露面。黑川看来有舞蹈的底子,他 身手敏捷地围着里彩转,从各个角度为她拍摄。他已经脱下了外套,于是他那瘦小 却很性感,而且富有男子气慨的身形一览无遗。“是个同性恋啊!”矢岛小声嘟囔 着走出拍摄工作室,打电话预约了位于代官山的美味餐厅。 摄影于7 点半多结束了。 里彩正在卸装、换衣服,矢岛过去通知她先搭黑川的车去庆祝会场。 “让我也留下来整理现场吧。”里彩不愿被当做明星对待,以职员的身份谦恭 地说。 “不用了,没什么可帮忙的,你还是先跟黑川先生过去,他在停车场等你呢, 你快点儿。我们大约三四十分钟后就赶到。要是黑川先生饿了,你就让他先吃。” 一般人见到艳光四射的演员或明星时,不是看呆了,就是赶紧避开她的视线, 矢岛属于后者,虽然里彩已经卸妆,但她身上的光环还没有消失,让矢岛不敢正视, 简单地吩咐了几句,就从化妆间逃了出去。 里彩刚出了摄影工作室,一辆自行车就直冲过来,一声急刹车停在了她面前。 “喂,用我这辆车带你回去怎么样?”一个大男孩在冲她笑,原来是圭。 “我们还有庆祝晚宴。” “在什么地方?” “跟你无关。” 里彩远远地望见靠在车旁等她的黑川,赶紧快步走过去。 “刚才的广告拍得棒极了。” “你看见了?”里彩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当然,每一个摄影工作室我都可以畅通无阻啊。我还帮你照明了呢!” “你撒谎。” “是真的。” 黑川坐在驾驶座上,为她打开了前面的车门,里彩上了车,刚要关门,却被圭 一把拉住,把脑袋探了进来,说:“黑川先生,她是我女朋友,拜托了。” “我要开车,你让开。” 圭敬一个礼,关上车门,黑川把车开走了。 “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 “他纠缠你?” “他在我以前拍照的一个摄影工作室工作。” “什么工作室?” 里彩答不上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圭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车子从东 名川崎上了高速,朝涩谷方向驶去。 黑川瞟了里彩一眼,打开了车里的音响。I DONT WANT TO MISS A THING 这首 歌静静地流淌出来,黑川也跟着小声哼唱起来: I could stay awake just to hear you breathing Watch you smile while you are sleeping While you're far away and dreaming I Could spend my life in this sweet surrender 我可以不眠, 只为侧耳倾听你的鼾声, 看你展露笑颜, 在遥远的梦境, 我愿意守候在你身边, 不梦不醒, 就这样度过我的余生。 等到黑川停口不唱了,里彩才问:“刚刚你唱的歌词是你自己译的吗?” “译得不好,见笑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我很少听。比较喜欢泰葛丝的‘花项链’和弗克·克鲁斯达斯的‘痛不欲生’。” “哎,都是老歌呀!”黑川吃惊地看了一眼里彩。 “因为我妈妈和外婆都喜欢听这两首歌。” “那你喜欢宇多田光吗?” 里彩摇了摇头。 “她将《圭子的梦带走黑夜》这首忧郁的民歌翻唱得非常出色。我还在想,什 么时候替她拍个音乐录影带呢。” “其实,我更喜欢‘浪花节’。” 听了她的话,黑川不由爆笑起来,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趴到方向盘上。前面是用 贺收费站,黑川交了钱,上了首都高速3 号线。 “我每次让女孩子坐我的车,她们都要兴奋好半天呢。” “这是辆好车吗?” “保时捷911 ,属于高级轿车。”黑川说。音响里开始播放绿洲的Be Here Now, 黑川伸手把它关了。 “你会唱‘浪花节’?” “会一点儿。” “那你唱给我听听吧。”黑川认真地对她说。 利根川的风扬起我的衣袂, 月光中,我撑起高濑船, 河水撞击着漂浮在水中的椿子, 那是在敲第一关的门。 黑川越发大笑,好像车身都随着他的笑声摇晃起来。 “你还有没有什么拿手的歌?” “我还会玉川胜太郎的‘天保水浒传’。” “你这个女孩子,真有意思。” 车子从“涩谷”的出口下了高速路,继续向涩谷桥方向驶去,穿过惠比寿,向 右拐,经过一段缓坡,就来到了美味餐厅门前,黑川停下车。 一位侍者过来要把他们引到坐位上去,黑川说:“不用了,我们就在吧台等一 下其他的人好了。”然后把车钥匙递给了他。 两个人在吧台前入座,黑川点了酒加冰,里彩要了杯葡萄汁。 “你是克里斯蒂那公司的职员是吧?” 里彩想要回忆起就在刚才,自己是如何按照黑川的指示做表情、摆姿势的,却 像在刺眼的阳光里,越要睁眼越看不清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根本不想当什么模特。我总觉得再有名的模特和女演员,过得也不怎么愉 快。你能说他们非常幸福吗?” “她们从事的都是专门制造虚幻的职业。不过,要说起来,再也没有比化妆品 公司的制作部更适合‘虚幻’这两个字的了。就说你们克里斯蒂那公司吧,它卖的 其实就是一个虚幻的印象而已。在六七十年代,我们这一行有一个叫杉山登志的名 人,他也是个广告美术指导,其设计和构思即使今天看起来也非常新颖。他负责为 资生堂公司制作了很多广告,在海外也拿了很多奖,才华横溢的一个人物。但他后 来于1973年自杀了。”黑川又要了一杯酒,紧抿着嘴唇。 “他为什么自杀呢?” 他自杀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呢。为什么这样一个广告界的翘楚要选择这样结束 生命呢?为什么黑川先生要提到他呢?里彩的心中十分迷惑不解。 黑川从包里拿出一支勃朗峰牌的钢笔和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些像诗句一样的文 字。里彩凑过头去,念出了声: 我不富裕 怎能理解富裕的世界? 我不幸福 如何向你描述幸福? 我没有梦 怎能向你出售梦想? 纵然我舌绽兰花 谎言,毕竟是谎言 终将被拆穿 “这是他的遗书,没想到吧?他居然看穿了广告其实就是一个谎言。每当我有 些飘飘然的时候,就会念到这些句子。”里彩仔细地看着这些朴实无华的、更像是 出自中学生之笔的遗书里的句子,忽然觉得自己多少能够体会那个走在华丽的广告 世界的领先位置,取得莫大成功,心灵却一片空虚的杉山登志的心情。她在心里暗 暗念道:“我不美丽,又怎能理解美丽的世界?就算我说了谎言,也终有一天会被 拆穿。”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心灵空虚的又何止自己一人而已?多少名牌也换不 来心灵的满足。这个世界上真正幸福的人其实不多。但是打开电视,任何一个台都 是歌舞升平、欢喜雀跃。身为广告美术指导,必须准确地把握。 时代的感觉,并表达出来,但这个杉山登志仿佛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也许 提前感觉到了现在这个时代的浮躁不安。 “但是我们即便撒谎也还是要生存下去,即使被人拆穿了也没关系,因为这个 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谎言。你不这样认为吗?” 黑川的眼神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让里彩的心沉下去,沉下去。 “我也知道生活在虚的世界里是很空虚的。但是,每当我完成一个设想时,这 种空虚感就会飞到九霄云外去。今天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所以才出色。性也要在忘我的时候才能达到最高境界啊。”黑川的话音刚落, 就听到了矢岛说话的声音。 里彩刚站起来,后宫就出现在门口。 整个庆功宴上,里彩都想着黑川,内心狂跳不已,却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 么。她要竭尽全力,才能压抑住内心澎湃的情感,时钟上的每一分都那么难挨,里 彩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如坐针毡”,什么叫“度日如年”。终于,宴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