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了美味餐厅后,矢岛好像猜透了黑川的心事,因此不顾里彩的反对,坚持让 黑川送她回家,把她塞上了那辆保时捷。 “他真的是同性恋吗?可是他看起来挺迷恋里彩的呀。”望着保时捷远去的身 影,矢岛不由喃喃自语。 站在她身旁的伊势却不以为然:“他只是把她当演员对待吧。你没看到他的眼 神?那根本不是看异性的眼光嘛!” “这个男人好像有一种不需要脱下女人的鞋子就可以直接把她的袜子脱下来的 能力。” “你在说些什么啊?” “这是一个电影里面的台词,名字我忘记了。” 黑川开着车驶向西麻布,他想打开车里的冷气,刚伸出手去却又改变了主意, 把车子两边的玻璃摇了下来。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6 月里甜糯的和风霎时吹了进 来,轻轻拂在他们的脸上。 “你住在奥泽是不是?等快到了,告诉我一声!” “黑川先生的家在哪儿?” “神宫前。” “离那里最近的车站是……” “地铁站的话是外苑前,轻轨的话是千达谷。” “那麻烦您送我到千达谷站。” “现在还有车吗?” “要是没有的话,我就打车回去。” “我想送你。” “真的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里彩看了一下外面,现在应该是在青山大 道。 黑川不再说话,经过了“白露克蒙丝”,朝神宫外苑方向驶去。街道上静悄悄 的,只有夜风送来阵阵甜香,预告着夏季的来临。黑川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会不会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呢?这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不自觉地开始减 速。 “车站就在附近,喝杯咖啡好吗?” 里彩立即回答“好”,声音清脆响亮,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他在短短的 时间内已经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啊,她不由叹了一口气,有些自哀自怜的 意味。 在从镰仓返回的出租车内,秋叶好几次想要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对她说:“反 正顺道,我们去横滨吧?” 真正的用意是邀她去宾馆,但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车厢里洋溢着异样的燥热的气氛,让里彩无法觉察不到。里彩其实也想过有可 能跟秋叶发生那种关系,但她还想等待一个比较合适的时机,让一切都能顺其自然。 她并不期待什么戏剧性的结合,只是希望一切都能在再平凡不过的气氛中发生。 最后,秋叶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却被里彩一口回绝了,她说“今天我想回家”。里 彩看到了汽车挡风玻璃里的秋叶受伤的神情,他还在望着里彩的脸。今天黑川邀她 喝咖啡是不是也跟秋叶出于同一目的呢?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划过阴霾的天空 的灰鸟的影子一样,不给她任何压力。 公寓的电梯停在了7 楼,黑川带她走出去,在一个门前按了几个按钮,门自动 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时,里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回来啦。我还以 为你会晚一些才回来呢。” “有客人来,她叫谷川里彩。”黑川把里彩领进玄关。 一个酷似法国电影中饰演毛蒂里阿尼的演员的美男子出现在里彩面前。 “晚上好,欢迎你啊。我叫孝之,来,快请进。”孝之把拖鞋摆好放在她面前。 客厅里的墙上贴着装饰布,天花板和墙壁是浅黄色的,地毯和沙发也是浅黄的, 颜色搭配得很和谐。屋里没有用顶灯,只有台灯和客厅里的座灯发出朦胧的柔和的 光,整个房间漂亮得就像布景,而不像人实际居住的地方,整洁、清新,空气中还 弥漫着一阵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的花香。“喝咖啡可以吗?”黑川让里彩在沙发上坐 好。 “这么晚了,怎么能喝咖啡呢?对身体不好,还是喝酒好了。” “她不会喝酒。” “真的呀?现在的女孩子还有不会喝酒的?那好吧,我就帮你调一点儿淡的来。 放心,包在我身上。” 客厅的一角用柜子隔出一间厨房来,孝之走过去,打开一盏灯,里彩这才注意 到柜子上面放了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花菖蒲。看来,这里的每一处都是经过 精心设计的,里彩忽然感到异常地放松、舒适,她无意中看了看表,已经12点了。 “哎呀,刚来就看表,真失礼。”孝之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对黑川说:“慎 吾你快去洗澡,水我已经放好了。” “今天我是请人家上来喝咖啡的。” “知道了,知道了,快点儿去吧。这个女孩有我陪呢。”说完,就开始摇动起 手中的鸡尾酒摇混器来。 黑川望了里彩一眼,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朝浴室走去。 “喝点儿尝尝,放心,不会把你灌醉的。我也来点儿日本酒。”他倒了一杯日 本酒,也像喝鸡尾酒一样喝了起来。 “这酒叫什么名字?”里彩抿了一口问。 “新加坡丝灵格,好喝吧?” 里彩老实地点点头,她想,要是孝之开间酒吧的话,肯定会有很多年轻的女孩 子去捧场。 “你也是个模特?” “我?嗯,是的。很久以前曾经干过一段时间。” 孝之一只手端着酒杯,把脚舒舒服服地搁在桌子上,然后拉起右腿的裤腿给里 彩看。 里彩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装着一条假腿,吓了一跳,双手掩口,几乎叫出声来, 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怯怯地说“对不起”。 “不过我放弃模特职业却也不是因为这个。现在也有人找我拍广告,但是我决 心引退了。” 孝之说话跟黑川一样,直爽坦白,绝不闪烁其辞,里彩以前还没遇到过像他们 两个这样性格可爱的人。 “你想了解黑川是个怎样的人,是吧?” “是的。” “黑川他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退学,专门去纽约学习舞蹈。你也知道,纽约搞 舞蹈的很多都是同性恋,所以没多久,黑川他就跟一个舞蹈设计师同居了。我想你 最感兴趣的是,黑川他到底是不是个同性恋。我只能说,他是,但是是后天的。” 里彩迷惑不解,又不便多问,干脆把手中的鸡尾酒喝光了。 孝之站了起来,又走到厨房去,说:“新加坡丝灵格比较费事,喝点儿别的好 吗?你知道吗?你是他第一个领到这里来的女孩子。” “这是什么?” “黑茶麓子苏打。我当模特以前,在酒吧干过服务生,当然是在一间同性恋酒 吧。我看,你今天就睡这儿吧。”孝之握着里彩的手说。 “好的。” “我就喜欢像你这样不扭扭捏捏的女孩。慎吾也差不多了,他洗完了,你就去 洗。” 孝之刚站起来,黑川就用浴巾擦着头发走进了客厅。 “她今天晚上肯留下来呢。你喝点儿啤酒怎么样?” 孝之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给他倒上,放到他手里,才转身去了浴室。 “你今天睡这里?”黑川坐到沙发上,一口气喝干了啤酒。 里彩点了点头,开始用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电话。她心里还有些犹豫,要是外婆 对她说“你给我回来”怎么办呢?可要是不给她打电话的话,又担心她会等上一夜, 电话还是非打不可的。正这么想着,孝之过来把她拉到了浴室。 孝之把睡衣和浴巾放到里彩的手里,然后告诉她:“这是牙刷、洗发香波和肥 皂,都是饭店拿回来的。这睡衣倒是慎吾的,不过他还没穿过,是新的,你慢慢洗, 没关系。” 里彩将整个身体都泡进了浴缸里,浴缸上升起了朦胧的水气,还能闻到一丝母 菊的香气。今天早上睡醒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黑川公寓的浴室里洗澡,还 在他家里留宿,里彩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胆,赶紧用手拍打着水面,以驱散心头的 不安。现在想来,今天的拍摄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个浴室是淡紫色的,里 彩打量着四周,心想,这个孝之还有黑川都是同性恋,可他们为什么会勾起我的情 思呢?也许,我们都属于那种在某个地方有些欠缺的人,或者说我们都有一种失落 感,这种感觉让我们的心贴得很近,里彩一边洗,一边想。但是,他们都很清楚自 己欠缺了什么,而我还没有意识到,所以我才会被他们吸引吧。跟秋叶交往,其实 也是这个原因,不过,他所失去的是很平常的东西,就像环保主义者所提倡的保护 环境的道理一样浅显易懂。 想到这儿,里彩收回了心思,洗了洗脸。 里彩换上睡衣回到客厅,孝之见了她连连称赞“真可爱”,让她靠着自己坐在 沙发上,兴奋地提议“再喝点儿什么吧”。 桌子上摆得琳琅满目,有威士忌、甜酒、杜松子酒、冰罐、切成长条的蔬菜, 还有摆在玻璃碟子里的樱桃。 “慎吾见了樱桃就没命。因为只有这个季节才有,所以我们每天都吃。害得我 们存款的数目急剧减少,再这么吃下去,我们就要被樱桃害得破产了。你喜欢吃吗?” 里彩略一点头。 “刚才我听慎吾说了,你不想当演员?” 这两个月几乎每天都有人问里彩这个问题,让她厌烦透顶。但不知为什么,直 觉告诉她,孝之会理解她。 说不定黑川也会,里彩拿起一个樱桃放进嘴里,说:“因为我丝毫不感兴趣嘛。” “对钱和出名也不感兴趣?”孝之有心捉弄里彩,用调皮的眼神看着她问。 “我这样说,也许听起来有些骄傲,不过,我真的觉得钱买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或者说,我根本没什么想要的、需要用钱买的东西。你们有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要钱,不用太多,只要能保证我不用工作也可以衣食无忧就行。” “可我想工作。” “那么名声呢?不管是什么工作,其实都是一种自我表现不是吗?是自我表现 就意味着需要别人的认可,需要认可的话,那能够认可自己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是不是,慎吾?哎呀,你怎么了,一晚上都沉着脸?” “我在听你们说话啊。不用管我,接着说。”黑川微笑着,透过手中的高脚杯, 观察着里彩的表情。 “从你刚进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根本没化妆嘛。” “我不适合,而且化妆太麻烦了。” “你身为克里斯蒂那公司的形象代言人,居然讨厌化妆?哎呀,这传出去简直 是则丑闻。”孝之朗声笑道。 等到孝之的笑声停了,他们三个就陷入到深深的沉默当中,每个人都将视线收 回,注视着自身,直至灵魂的深处。 黑川第一个打破了屋里好像幽深的森林一般的寂静,他站起来,放上一张秀鲁 德纳作曲的《献给每个逝去的母亲》的唱片。于是里纳塔·泰巴鲁蒂哀伤的歌声回 荡在房间里。人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要去忍受苦难。悲哀像4 月寒夜里的 涨潮一样,悄悄地涌上了里彩的心头。 黑川凝神而望,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孝之的脸仿佛充满了光辉,而里彩的眼 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儿一样滚落了下来。 一曲终了,孝之过去又重放一遍,他坐在里彩和黑川二人之间,搂着他们的肩 头,喃喃说道:“我们是同一类人。”这句话,他连着说了两遍。 “我们就像游牧民族,但是没有羊群,也没有驯鹿,我们只是在不停地流浪……”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彩渐渐有了睡意,模模糊糊中她听到黑川和孝之两个人的 对话。 “把这个女孩抱上床吧。我今天不睡了,慎吾你睡沙发。” “我睡沙发好了。”里彩用嘶哑的声音说,坐了起来。 “不用,你是我们的贵客嘛。” “你还是睡床比较好。”黑川扶住里彩的肩膀,要带她去卧室。 “我真的想睡沙发,反正我又睡不着。” “那可难办了。”黑川确是一副为难的表情,只好转头向孝之求助。 “那,这样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吧。” “好的。”里彩回答说。 “那你们两个先去睡,我要冲个澡。” 里彩先跟黑川打了声招呼,才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她只说了句“今天我不回去睡了”,文乃居然什么也没问,说了声“知道了” 就把电话挂了,里彩终于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听筒。 他们的床非常大,三个人睡绰绰有余。里彩刚躺上去的时候还有些紧张,不过, 忽然想起孝之那句“我们是一类人”,心情立刻放松下来,像是在蒙古或别处的什 么大草原上露营一样,全身都松懈了下来。 “你们家真漂亮。” “全都是他一手设计的。等我们搬家的时候,还要把墙壁啊什么的全部恢复原 貌才行。其实,他才华横溢,什么广告的美术指导、演员、设计师什么的,无论做 哪一行,他都会成功。但他却什么都不做,只守着我过活。整天想着跟我到什么地 方去赏花啦,夏天又想着跟我到什么地方游泳啊什么的,好像这些才是他最大的乐 趣一样。他现在又在兴致勃勃地筹划着秋天到什么地方去赏月呢。” “……是因为残疾他才变成这样的吗?” “不见得,如果他现在想做事,还是有的做的。他跟你一样,只是没兴趣做而 已。” “他的腿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吗?” “不是,是骨瘤。有一天突然就不能行走了。” 这时,孝之推门走了进来。 “哎呀,你们怎么还没睡啊。哈,我们三个睡成个‘川’字形啊。真让人兴奋。 怎么?中间是给我空着的吗?”孝之睡到了里彩和黑川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