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8 月的天空中堆满了积雨云,云的上层想必已经形成冰的结晶了,反射着太阳 的光芒,看上去亮晶晶的。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彩热中于画云,毕业展览的时候她的作品就是一幅画 在100 号画布上的积雨云图。里彩望着天空中的云朵,忽然意识到在这毕业不到半 年的时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而且前面不知还有多少意外在等着自己,她不 由惊讶于人生的无常。 里彩今天穿一件麻料的无袖衬衫,下面配一条橙色的紧身及膝短裙。她全身的 皮肤光洁紧绷,盛夏的阳光照上去晶莹透亮。夏天真是让人心情愉快。无论春夏秋 冬,里彩都喜欢走到户外,亲身感受季节的转换,她实在是搞不懂那些一年四季躲 在有空调的屋子里,将多彩的季节拒之门外的人的心理。我喜欢夏天!真想去海边, 游到无人到过的海域,然后深吸一口气,潜到海底去。里彩就像站在了跳台上的跳 水选手一样深呼吸,然后把右手拎着的纸袋子移到左手去。她刚去丸善买了制作科 需要的资料,现在要回公司了,这么好的天气,可不想乘什么地铁,不过才两站路, 她想,干脆走回去好了。 但是里彩马上却又站住了,她仿佛听见了轰隆的雷鸣。不过,她喜欢打雷,特 别是傍晚时分的雷阵雨,另外,太阳雨她也喜欢。每次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 雨来时,她总是有些犹豫,是赶快跑呢?还是慢慢地、悠闲地在雨中漫步?她并不 担心打雷,倒有些担心晒黑,每次她外出,矢岛总不忘嘱咐她:“一定不要晒黑啊。 千万要涂防晒霜啊。”可是矢岛给她的那盒防晒霜她根本就没有动过。沐浴在夏天 的阳光里,感觉自己内心那些潮湿阴暗的部分也会像晒在烈日下的纯白色的床单一 样,干得透透的。 里彩连汗都不擦一把,就进了克里斯蒂那公司,乘上电梯,把纸袋交给等候在 那里的矢岛。 “你晚了5 分钟。你是不是忘了?1 点钟开始,你要接受‘with’的采访。” 得知这次的采访不用拍照,就用外冈为她拍的海报的照片,里彩不由松了一口 气。她实在受不了花上一个小时听任发型师、造型师来打扮她,也不喜欢在说话的 时候被人拍照,最讨厌的是自己要带着一副面具被对方细细观赏。一想到这儿,就 让她有些无地自容。平时,她总要正视对方的眼睛才能消除心中的不安,跟对方顺 利地交谈,但化了妆以后,她多数情况下都是低着头,避开对方的视线,看自己的 手在膝盖上画来画去,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但是,逃是逃不掉的。美容部的员工已经在叫她了,她们手脚麻利地为里彩上 了妆。 矢岛拿着传真到公司的地图按图索骥,指着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口说“到了”, 她们走下去,推开了这家事先约好的塔拜卢那·阿兹拉餐馆的大门。 “很对不起,我们迟到了。”矢岛过去施了一礼,对方的自由撰稿人金森凉子 和“with”的女编辑同时站了起来,递过张名片来。 里彩接过她们递过来的名片后,条件反射地想要回赠自己的名片,可一想,不 行,自己的身份保密,只好怏怏地坐下了。 “喝点儿什么?要是饿了的话,先吃点儿东西也行。这里的意大利面挺有名, 味道还不错,劳驾,拿个菜单过来。”女编辑招手让侍者过来。 “那我要一杯冰茶。” “如果你肚子饿了,可不要客气啊。”金森说。 “不需要。”里彩干脆地拒绝了,两手又习惯性地放到了膝盖上。 矢岛跟那位女编辑先扯了一会儿广告界的闲话,金森也在一旁“啊,啊”地点 头称是。 一会儿,有侍者用托盘送了饮料过来。里彩“哧”的一声撕破了吸管的外包装, 于是她们三个像是听到了暗号一样,闲话少叙,直奔正题。 “可以开始录音了吗?” “可以。”矢岛表示同意,于是金森和女编辑分别从各自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录 音机来,放在桌上。 里彩一看到录音机开始转了,马上丢开手边的饮料,全神贯注起来。 “西奈尔的广告已经播映了三天了,反响如何?” “反响……指什么?” “你周围的人是如何评价的?” “我周围的人?您指谁啊?” “比如说你的家人、朋友啊什么的。”金森回答说,不由疑惑地看了矢岛一眼。 “我的朋友好像都没认出是我来。只有一个人昨天给我打电话,说:‘看到一 个广告,模特跟你有点儿像,不过不会是你吧?”里彩有意无意地用吸管戳着浮在 上面的冰。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对啊,那怎么可能?’” 金森对谷川里彩的回答不由有些失望,要照这么公式化地一问一答下去的话, 两个小时的访谈根本不会有什么收获。等采访结束了,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编辑 肯定要说她的,因为她们事先碰头的时候,本来是商量好以询问她的恋爱观为主的。 因为女性杂志读者无非也就关心这么四个问题:时尚、化妆、恋爱、占卜。她们的 采访也多以双连页的彩照为主,所以只要掌握她的一些恋爱方面的花絮即可。金森 取过烟灰缸,拿出一根细长的弗吉尼亚牌香烟,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不讨厌烟吧?” “我不抽烟。不过我妈妈抽,所以我不介意,您请便。” 金森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她的问题几乎跟烟雾同时喷了出来:“你怎么会进 入这个行业的?” 对这个问题里彩可谓驾轻就熟了。矢岛和伊势曾就这个问题反复进行讨论,然 后由矢岛把讨论好的结果打出来,交给里彩背诵,第二天还由矢岛充当记者跟她演 习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有一天我在涩谷的地下书籍中心卖美术类图书的地方随便翻看画册和照片集, 忽然,我看到了一本叫《挨卢斯跟·巴黎时代》的书,封面是一对对视而眠的男女, 意境很美,我伸手去拿的时候,正好也有一个人伸手要去拿这本书,后来我知道这 个人就是克里斯蒂那公司的后宫小姐。她和我一见如故,于是邀我到楼上去喝茶。 我们聊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吧,那个茶馆十分狭长,总能听到电车的声音,有点儿 吵,但我们的谈话十分愉快,她问了我许多绘画方面的问题,临告别的时候,她对 我说让我有时间到克里斯蒂那公司去玩,三天以后我打了电话,前去拜访。于是就 得到了这份工作。” “原来后宫小姐偶尔还客串星探啊!”金森讽刺似的一笑,接着问,“你想成 为专职的模特或者演员吗?” “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就连现在这份工作也纯属偶然嘛。” “你父母反对你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不,我父母非常信任我。从小就教育我说,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 金森在烟灰缸边上掐灭了烟,现在的里彩跟广告上,以及上次在西奈尔发表会 上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完全没有了那种艳光四射的感觉。是因为她今天只是薄施 脂粉吗?这个女孩要不就是在有意掩饰,要不就是根本没有意识到隐藏在她内心深 处的那种野性的力量。 “你男朋友是……” “我没有男朋友。”里彩干脆地回答说。 “不会吧?你那么漂亮,会没有男朋友?分手了?” “不,我从没交过男朋友。” 现在世风跟以前也大不相同了,演员们也开始在电视和杂志上大方地谈论自己 的恋爱,而且就算不小心被写真周刊拍到她(他)们在马路上跟恋人接吻的照片, 只要充当的不是第三者的角色,也无损于她(他)们的形象。金森又点燃了第二支 烟,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里彩的简历。 “你20岁是吧?” “是的。” “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对。”冰已经化成了薄片,她又用吸管喝了一口冰茶。 “你憧憬的是怎样的恋爱?” “什么样的恋爱?”里彩的眼睛忽然闪现出与在拍广告时同样的光采,金森马 上找到了兴奋点——对,就用这个问题做主要内容,题目,题目干脆就叫“恋爱究 竟是什么”,此时,她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可能我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奇怪,你想,是不是只有人类才会恋爱呢?你像 大猩猩它们可不懂什么叫恋爱吧。”金森这次把问题抛向了矢岛。 “对啊,我想可能只有人类才会恋爱。”矢岛没弄清楚她说这话有何意图,含 混地回答道。 “当然也有一些动物跟人一样一生都遵循着一夫一妻的原则,但是,应该说只 有人类才把性爱升华到精神层次的,非常美的境界吧!谷川小姐,您认为这是为什 么呢?” “我想谷川小姐今后肯定会遇到非常美好的恋情的。”坐在一旁的编辑忽然开 口说道。 金森知道这是在暗示采访的结束,于是说:“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这么长时间 的采访。一周以后我会把文章的校样给您传过去,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于二天 内跟我联系。”她注意到里彩的杯子已经空了,于是说:“再喝点儿东西吧。”然 后关上了录音机。 于是,她们又叫了饮料。 “您今天的妆化得很淡啊。”金森喝了一口意大利蒸气咖啡说。 “对,因为您说不需要拍照啊。”矢岛回答说。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女孩不化妆了吧。”金森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明快。 “我平时就不化妆。”里彩喝一口番石榴汁,小声地说:“真好喝。” “出门的时候也不化?” “是啊。” “为什么?”金森的手下意识地去摸录音机。 “因为不适合啊。而且我总觉得涂着口红的时候去吃东西感觉很奇怪。我不喜 欢连喝东西的时候,都在玻璃杯或茶杯上留下口红印。啊,对不起,我只是个人这 样认为而已。”里彩忽然记起在座的除了自己可都涂着口红呢,她心虚地赶紧低下 头去。 “不要紧的,不必在意。你不喜欢化妆吗?”金森好奇地盯着垂着头的里彩, 问道。 矢岛说了声“不好意思”,就转身离开,从楼梯处上去,给后宫打电话,汇报 说:“采访已经顺利结束了。现在大家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那个谷川,现在居 然在说什么她其实不喜欢化妆,我该怎么做?”窗玻璃上映出了她的身影,能清楚 地看到自己眉头紧锁着。 “要是她们写出来了,我们看校样的时候给它删了不就行了?不过,你提前跟 她们交待一下,让她们最好别写。”后宫倒是不慌不忙。这一番话并没有消除矢岛 心中的疑虑,她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成了一名专职的经纪人了,整天跟事儿妈似的, 连她自己都有点儿讨厌自己了。但她强压住心头的烦躁,说一声“我明白了”,然 后才收了线。 “那我们走吧。”矢岛背上包,催促道。 “要是能早点儿为谷川小姐找到合适的演出公司就好了。”金森边说边把磁带 和资料放到包里。女编辑喊过侍者来结了账。 “我有可能进克里斯蒂那公司工作。其实我想做的工作不是模特,而是艺术创 作。”里彩第一次向她们露出了笑容。 “真的?”金森吃惊地望着矢岛。 “哎呀,我不太清楚。” 四个人走了出去,光线已经没有刚才进来时那么强了。但是,除了里彩,她们 三个都感到还是被晃得睁不开眼,露出十分厌烦的神情。 “刚才关于化妆那一段能请您不要写吗?” “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只懂得追逐时尚潮流。可是,我看谷川小姐的观点却 不落俗套,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我们收到您传来的校样以后,可能会有所删改,那么再见了。”矢岛向她们 两个鞠了一躬,然后朝已经挺胸大踏步走开了的里彩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 金森心下明白,那段关于化妆的话是用不上了。不过,她转念一想,算了,等 里彩红了以后,再好好地采访她一次,然后找一本不用因为广告的关系,只知道看 化妆品公司的脸色行事的杂志发了。女编辑也走远了,她连忙追了上去。 矢岛和里彩回到制作科的时候已经4 点多了。 “怎么样?”后宫问。 “她也许还会写出来。不过,我跟她说了,我们会对校样进行修改。”矢岛毫 不掩饰疲惫的神情,回到了坐位上。 “金森那个人比较容易得寸进尺,不过也就这样性格的人文笔才犀利啊。谷川 呢?” 广告的效果比她们预期的还要好。但是,后宫她就是没有办法由衷地高兴,为 此,她对自己都有些恼火。 自己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不客观地说一切都是谷川里彩不好。但事实上, 现在的确是这个20岁的女孩子掌握了主动权,她们这些人却全都要受制于她。她没 有忽略矢岛眼中流露出来的不信任的神情,这让她感觉如芒在刺。后宫身上肩负着 全公司的女职员的期望,因此能否在公司做到比较重要的位子对她来说,不是什么 野心,而是一种使命。 她并非想代表女性在公司争取一席之地,而只是不想辜负那么多女员工对她的 期望而已。工作是她内心的骄傲。 后宫带里彩去樱木的房间。 “你认识人事部长樱木先生吧?”后宫说。 “不认识。”里彩回答。 “面试的时候不是见过了吗?”后宫轻笑一声,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后宫敲门进去,有两个等在那里的秘书过来迎接,樱木也站了起来,招呼她们 坐在沙发上。 “咖啡和红茶。给我来杯茶。”樱木吩咐秘书,坐在后宫面前,打量了一下她 们两个。 “听说广告的反响很好啊。恭喜你们。” “谢谢。”后宫点头致谢,里彩赶紧也跟着低下了头。 虽然刚才后宫告诉她说樱木曾经给她面试,可是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当然,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谷川小姐。今天早上公司的会议上还专门讨论过, 川濑为你的身份好像十分为难啊。怎么样?你们想出什么好的对策没有?”樱木笑 眯眯地看着后宫。 “这是我进公司以来最好的作品,说实话反响之好,完全超乎我的意料。虽然 有一定的冒险成分,不过应该说用黑川先生是用对了。” “你们巧妙的构思和别出心裁的创意也是功不可没呀。我看公司的西奈尔产品 马上要开始增产了。” 广告放映的当天,后宫跟樱木又在横滨幽会,当时,樱木就向她打包票说,观 众的反应一定会很好。他们甚至还在房间里要了葡萄酒来庆祝,但马上就谈到了里 彩所属的问题,后宫问“到底要拿谷川她怎么办才好呢?真伤脑筋”,樱木说“让 我跟她谈谈试试,你带她到我房间来”,于是才有了上面这一幕的发生。 “以前,后宫她总在我面前夸你多有才华,我还半信半疑,可我看了你的广告 以后,那些疑虑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样,你想不想转行做专职的模特呢?当 然,我也听后宫说了,你想保持现在的身份,不想转行,我觉得你的这种想法很奇 怪啊。或者说,觉得很为你可惜,不值啊。而且觉得非常难以理解。所以我才把你 找来,想跟你直截了当地谈一谈。” 女秘书敲门进来,把饮料放在了桌上。 “红茶是谷川小姐的,你不喜欢喝咖啡是吗?”为了使里彩放松,樱木有意闲 话些家常。 里彩有些纳闷,心想: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喜好呢?随后挺直了身体。樱木的 年龄、资历与里彩的父亲以及老师相仿,但他们之间却又有些不同,可以说,樱木 是里彩在社会上接触的第——个成熟的成年人,他仿佛能够看穿人的心事,让任何 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所有摄影的有关人员,包括外冈先生都认可你的才能,你为什么不做下去呢? 当然,我们克里斯蒂那公司会支持你的,包括为你介绍大规模的演出公司。演艺界 最近也正规多了。你是不是对人这一行有些担心啊?” 里彩低着头,沉默不语。樱木的话说得很温和也很客气,但是有一种不容反驳 的威严在里面。她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角落上,无处可逃,连抬头正视樱木的眼 睛都做不到。 “你可以先做上个两三年,如果还是觉得不适合的话,还可以回我们公司来,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这样说你还是担心的话,那么我可以以公司派遣的形式把你 调到某个演出公司去,当然这件事要对媒体保密。也就是说你即便踏人演艺界,还 可以保留我们公司职员的身份。当然你的工资由演出公司付给你,与这里无关。如 果你连这样都不能接受的话,那么你给我个理由,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只要你能 说服我,你可以回去做你以前做的工作。” 樱木的话提醒了里彩,在这之前,虽然她一直在对矢岛说她不愿意当什么明星, 但从未认真地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 说:“成为明星以后,固然能够拥有名气和金钱,但作为这一切的代价,同时必定 也要失去一些东西。虽然,我还不知道将失去什么,但至少我可以确定我将无法再 回到现在这种平凡的生活。也许你们会觉得我有些偏执,但我真的觉得现在生活得 很好。” “生活得很好?” “我跟家人住在一起,每个月连一半的工资都花不完,而且我没有什么特别想 要的东西,像名牌的衣服、皮包什么的我都不怎么感兴趣,所以,钱对我来说意义 不大。” “是吗?那就不太好办了。”樱木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穿着的名牌西装的领子, 露出一丝苦笑。 “而且,在我看来,那些整天出现在电视上的名人们其实也并不怎么幸福。他 们看起来都那么寂寞,但是还拼命地装出一副笑脸来。真让我搞不懂。啊,我的话 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太狂妄了?” 里彩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樱木的心。他忽然意识到,人其实只有放弃一些珍贵的 东西才能生存下去。或者说,生存本身就意味着放弃和不断失去。而且对人来说, 珍贵的东西也许并不止一件,所以你总要失去一部分。像自己,既不愿舍弃家庭, 又离不开后宫,所以只好生活在她们的夹缝之中。这个女孩太年轻,还体会不到这 一点。要对她的想法付之一笑很简单,但转念一想,只有年轻,才有资格和资本去 讲什么不愿放弃啊。 那么,嘲笑她的天真,不就等于否定年轻,承认自己的老朽吗?樱木的心中充 满了苦涩之情,但他绝不会把自己的这种情绪泄漏出来,继续说:“以前有个叫原 节子的女明星,我非常喜欢她,她在大红大紫的时候忽然离开了舞台。我想就算她 今天复出重拍广告,酬劳也不会低于1 亿日元,但她没有,甘于平淡。山口百惠也 是这样的一个演员。所以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你跟她们还是不同的, 她们通过自己的那段水银灯前的工作,实现了自我的价值,而且了解了对自己而言 最可贵的是什么。但是谷川小姐,你明白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最重要的是什么?里彩回答不上来,但她没有躲开樱木炯炯的目光,勇敢地回 答说:“过普通人的生活。我想应该是尽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自由地生活,不受 任何人的约束。活出自我来。” “可我认为普通人的生活并不自由。也就是说,普通人的生活和自由的生活是 完全对立的两个概念。你看我,在公司服务了多年,有家、有妻子、有孩子,可以 算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但是我从未觉得我过得自由。” 说到这儿,樱木有些动真了,他瞟了后宫一眼,点上一根万宝路烟。 樱木的话沉甸甸地压在里彩的心里。对樱木这样具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社会地 位的人来说,自己的话根本不值一提。里彩第一次开始认真地考虑辞职的事了。 “这件事关系到你的未来,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后宫,过阵子帮我再约谷川 小姐,我们三个一起吃顿饭,到时候希望谷川小姐能给我个答复。”樱木看着里彩 说。 “我知道了。”后宫没想到樱木会突然结束谈话,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那么,谷川小姐你可以回去了,后宫小姐请留下,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谈。” 后宫看着里彩的身影离开以后,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还差一点儿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为什么突然不谈了?” “我看她这个女孩子啊,除非自己能想通,否则别人再怎么用大道理压她也没 用。” “我担心的是,广告的效果太好的话,我们下次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只 能继续用她。到时候,她还是说想做现在的工作怎么办?”后宫的口气一下子强硬 起来,她伸手去拿桌上的万宝路香烟,临时却又改变了主意,把手缩了回来。 “是我把她招进公司,是你决定起用她拍广告,出了岔子,我们俩都得担责任。” “真惨。” “我看她挺聪明的一个人,不用太担心了。” 话虽如此,樱木却隐隐约约地觉得在谷川里彩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纯白色的角落, 她不为社会既成的价值观所左右,只接受她认为对的东西。相比之下,自己这么多 年以来一直都生活在社会价值观的框框里,而现在,即便他能够挣脱这些枷锁,生 命所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樱木忽然感到自己老了,身心俱疲。他甚至产生了一 种冲动:辞职、离婚,跟后宫两个人静静地度过余生。可又一想,说不定这只是自 己一相情愿,后宫根本就无此意呢,瞬间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那么,今天就到这儿吧。”樱木重重地一点头,那意思是让后宫快点儿离开。 里彩和秋叶两人走进位于新宿京王广场饭店45层的LITTLE BEAR 咖啡厅,有侍 者过来把他们领到坐位前。秋叶指着玻璃窗的对面,说:“已经有好几年了,我元 旦都在这儿过。你看,要天气非常晴朗的时候才能看得到,今天我们的运气不错。” 窗外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远远的富士山的英姿,里彩不由驻足观望,看得几乎 痴了。 两人人座后,侍者送来了咖啡和橙汁,但他们两个谁也没有碰,还是呆呆地望 着富士山,静静不语。 其实,秋叶是很想找个话题来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的,但好像患了一时性的忧 郁症似的,一种莫名的情愫堵在他的胸口,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让他焦急万 分。这一个月以来,他就像思春期的少年一样,沦为感情的囚徒,每天都在揣测里 彩的心意,“她到底对自己是不是有意啊”等等,结果就连工作也做不成。此时的 他已经分辨不清,是对里彩的迷恋在支撑他每天空虚的生活,还是里彩的出现带给 了他空虚的感觉。 7 月份的时候,他跟里彩见过一次面。那次,他更急于求证里彩的心意,因此 没有在选择地点上花费太多的心思,他们在初台的东京歌剧城用的餐,但两人的交 谈却不怎么成功,以至于到分手的时候,秋叶觉得自己已经失去里彩了,从那天之 后,他就开始觉得每天都非常空虚。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咖啡凉了,橙汁里的冰块也完全溶解了。秋叶叫过侍者, 让他把饮料撤走,然后重新为里彩点了一杯橙汁,自己则要了威士忌。秋叶的衣服 口袋里装着已经订好了的房间的钥匙,也许直接邀请里彩去房间是最好的试探她的 心意的办法,但问题在于秋叶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来一杯。”秋叶吩咐侍者,随意问了句“也有别的公司找你为它们拍广告 了吧”,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可以问这么蠢的问题? 里彩没有回答,笑了笑,又将视线移回了窗外。 “最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整天,满脑子里都是你。”秋叶脸上露出痛 苦的神情,将威土忌一口喝干。 富士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街上的街灯也亮了起来。里彩看看街上的 风景,又转过头来看看秋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这样问可能有些唐突,不过,上个星期天我给你打过电话,都12点多了, 你还没回去,你去哪儿了?” 里彩记起来了,那天,她、黑川还有孝之三个人先去日比谷的电影院看了一场 泰奥·安盖劳布劳斯主演的电影《永远和一天》,然后回到黑川的公寓,吃了孝之 亲手做的菜,最后,他们几个又边听CD边喝酒,一直.到深夜。 里彩毫不隐瞒,说:“那天我到西奈尔的美术指导黑川先生那儿去了。不过, 我记得12点的时候我已经回家了呀。” 秋叶沉默了一会儿,逃避似的看着窗外的夜景,然后小声地问道:“你跟那个 黑川先生在交往吗?” “我们是好朋友。黑川先生他有一个跟他同居的朋友。”秋叶还不等里彩说完, 就抓起账单,站了起来。 两人出了LITTLE BEAR 以后,冲在前面的秋叶到了电梯前,忽然停住脚步,回 过头来,说:“我订了房间。” 秋叶和里彩两人对视着,顿时陷入了沉默当中,只能听到电梯发出的细微的金 属声,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也停滞不前了。 “对不起。”里彩垂下了头。 秋叶的眼前一花,他看到了自己的双手不受大脑控制地抬了起来,抓住了里彩 的肩膀。 秋叶不顾里彩呼痛,紧紧握住房间的钥匙,把她拖进了电梯,按下按钮。 进了房间以后,秋叶一口气喝干了两小瓶威士忌,然后抓住里彩的手腕,把她 按倒在床上。 “不要!”里彩大叫。 秋叶的手本来已经伸到了里彩的裙子里面,听到她的惨叫,不由停了下来,全 身都瘫软了。然后,他居然哭了起来。 里彩却十分冷静,她还是仰躺在床上,伸手理了理乱做一团的头发,听到秋叶 的哭声渐渐转为鼾声,侧头去看,确认他真的睡着了,这才悄悄起身,离开了床。 里彩贴着墙边站着,看着秋叶的睡容,眼泪夺眶而出,但又说不清楚自己究竟 是为了什么这么难过。她并没有因为今天的事情而开始讨厌秋叶,但它毕竟是一道 阴影,以后两人肯定不能再做朋友,无拘无束地大聊心事了。 里彩回到饭店大堂往家里挂了个电话,文乃告诉她孝之给她打过电话,于是, 里彩拨通了黑川公寓的电话。 “你现在方便的话,立刻过来好吧?”孝之说。 里彩此刻本来是不想跟任何人见面的,但不知为什么,孝之的邀请却有着神秘 的力量,让她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