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天半夜里,他回来了。从堞墙那里传来的军号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军营礼
堂后面一下子爆出军人摆弄武器的喧嚣声。我的头都大起来了,慢慢地穿起了衣服,
当我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广场上时,队伍正开进大门里,一些人骑马,一些人牵引着
他们的辎重。人群围观着队伍时我靠后站着,大家摸着他们、拥抱着一个个士兵,
兴奋地大笑着(“全都平安无事!”有人在叫着),一直走到队伍中央,我才看到
了一幅令人心惊胆战的景象:那辆黑色的马车后面,一大队拖拉着脚步的囚犯,一
个个被绳索拴着脖子,银色的月光下是他们披着羊皮外套的模糊身影,末尾是殿后
的士兵,拉着大车和驮满东西的马匹。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了,有人手里举着燃烧
的火把,牵过吱嘎作响的辎重,我连忙转身向上校走去,向他祝贺胜利归来,然后
就推开人群回到自己屋子去了。在这一刻,我这才发现自己选择的这个居所的弊端,
与其说这是一处有天竺葵映入窗棂的迷人的小别墅,天然适合非军事行政长官居住,
倒不如说是一个位于储藏室和厨房上面的嘈杂场所,作为军事指挥部这地方倒是更
像回事儿———我们已经有多年没把这楼房派作这般用场了。我想把自己的耳朵关
起来不听下面院子里传来的噪声,那地方看起来现在已经成了永久性的囚犯关押处
了。我感到自己老态龙钟、疲惫不堪,只想睡觉。可是现在不管我什么时候睡着都
会被吵醒过来。睡眠已经不再是一种疲劳治疗浴、体力的复原剂了,它只是一种对
现实的遗忘、一种夜晚的临时死亡。我觉得住在这套房间里对自己极为不利,而且
还不止是失眠的感觉。如果我住在镇上最安静的街上的行政长官别墅里,周一至周
二主持一下法庭的开庭,每天早晨出去打猎,晚上读些古典名著,对那些自命不凡
的警察的所作所为听而不闻,如果我决心在这倒霉的时候骑马外出,听凭自己的意
愿行事,那我就可能不会活成这个样子:就像被一股海底逆流紧紧裹挟住,不想挣
扎,停止游动,面对辽阔的大海和死亡听天由命。当然,我知道自己的不安是由一
些偶然事件引起的,是因为那个在我窗底下天天哭泣,但某一天却不再哭泣的小孩
子,这些事情、这种对死亡的深深冷漠给我带来无比的羞愧。我本不该那天晚上举
着灯到谷仓那边的小屋里去。但从另一方面看,我也别无选择,一旦拿起了灯,是
为了再放下灯。这条长绳的死结一环扣一环,我看不到何处是尽头。
翌日一整天,上校都在小旅馆他的房间里睡觉,旅馆里的人干活走路都蹑手蹑
脚的。我试图不去理会新来的那批关进院子里的囚犯。遗憾的是军营里所有通往院
子的门都被关闭,我的寓所面向院子的楼道也被封掉了。这日从天一亮到天抹黑,
我都在忙着市政府的一个租赁事项,晚上和朋友一起吃饭。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
了那个陪同上校去沙漠的尉官,我对他平安归来表示了祝贺。“但你为什么没有向
上校解释那些捕鱼人对他的审讯工作不会有何帮助?”他看上去很不安。“我对他
说过的,”他告诉我,“但他只是说,‘罪犯就是罪犯’。以我的地位没法跟他争
辩。”
第二天上校开始了他的审讯。我原来以为他是个很懒散的人,比一个有不良习
性的官僚还更懒些。但现在看出我估计错了。在追究真相时,他是不知疲倦的。审
问从一早就开始了,在我天黑回去之后还在继续。他指定一个猎人给他做语言翻译,
那人一辈子都在河的上游和下游射野猪,懂得上百个河边捕鱼者的土语词汇。那些
捕鱼者一个一个地被带进上校已经把自己的审讯座安顿好的房间里,那些人被讯问
到是否见过陌生的骑马人在活动。甚至连孩子也被审到了:“有没有陌生人在夜里
来看过你爸爸?”(当然这是我的猜测,猜测上校在这些吓得要死、稀里糊涂、卑
躬屈膝的人面前会怎样问话。)由审讯引起的结果是,囚犯没有被押回院子,而是
被转到了军营的主会堂里去了:士兵们都被另行安置,住到镇上。我坐在关着窗子
的房间里,在这个闷热无风的晚上打算读点书,支起耳朵去听或是不听喧嚣的声音。
直到半夜里,审讯告一段落,这才没有砰砰的关门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月光下,
院子默然沉静,我这才能够睡觉。
所有的乐趣都远离了我的生活。整天就是对付数字、列制表格、安排一些琐琐
碎碎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到了晚上,我就在旅馆吃饭,饭后不想回家,上楼到那兔
子窝一样的小单间里睡觉,那里是马仔和妓女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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