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睡觉像个死人。当我在清晨的微熹中醒过来时,一个蜷着身子的女子正睡在
房内地板上,她是那些娱乐男人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我碰碰她的胳膊:“你干吗
睡在这儿?”
她朝我微微一笑。“没事啦。我很舒服。”(这倒千真万确:她躺在地板上那
块柔软的羊皮上,打着呵欠伸展身子,她玲珑的身肢甚至还盖不住一张羊皮。)
“你在睡梦中起身,叫我走开,可我偏要睡在这儿。”
“我说过要你走开?”
“是的:在你睡梦中。别心烦了。”她爬上床睡在我身边。我怀着感激之心抱
住了她,心里没有一丝欲念。
“我今晚还会睡在这里。”我说。她把身子挨到我的胸前。这样看来,无论我
对她说什么说,在她听来都是怀着同情心、怀着好意的。但我还能怎么说呢?“晚
上你和我睡觉时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是吗?”虽说胡狼抢去了野兔的饭碗,但地球
还在转动。
又是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我摆脱了帝国给我带来的痛苦,睡在这个姑娘的臂弯
里。到了早上,她就又重新躺到地板上。她嘲笑我的惊怯:“你老是抬手抬脚把我
推开去。快别那么烦心了。我们没法想做什么梦就做什么梦,睡着了我们也做不成
什么事。”我呻吟一下把脸转开去。我认识她已经有一年了,在这房间里,我有时
候一周来看她两次。我对她有一种平静的爱,这也许是一个老男人和一个二十岁的
女孩最好的关系了,肯定要比占有的激情更好些。我曾经好玩地想过要她和我一起
生活。我试图回忆起夜间把她推开时所做的恶梦,也许那时梦境里正想要占有她,
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如果我再把你推开去,你一定要把我弄醒,”我告诉她。
一天,我正坐在法院的办公室里,一位造访者宣告到来。是乔尔上校,他在室
内也戴着那遮挡眼睛的玩意儿,走进来坐在我的对面。我给他倒了茶,很惊异自己
端茶的手居然很沉稳。他说,他要走了。我应该掩饰自己的高兴吗?他啜了一口茶,
身板笔直地拘坐在那里,眼睛巡视着房间:一层叠着一层的架子上,一捆捆的文件
用绳子扎着堆在一起,这是几十年攒下来的枯燥乏味的官方文牍;还有那个摆放法
律文件的小书架,以及乱七八糟的桌面。他结束了费时颇久的巡逡,开口说他得马
上赶回首都去写他的报告。他说话时有一种强自抑制的得意口气。我点头表示理解。
“如果可以为您的旅途方便效劳的话?……”我说。一个停顿。然后是沉默,我的
探问,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池塘。
“关于您的审讯,上校,对那些部落人群和土著的审讯,是否亦按您的计划达
到了预期的目的?”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他两只手指尖对指尖地顶在一起。我有一种感觉,就是他
很知道这些小动作能把我激怒到什么程度。“是的,行政长官,我可以说,我们已
经取得了某种胜利。特别是您要考虑到边境其他地区正在与我们共同协调进行的调
查也在进行之中。”
“这就好。但是否可以说我们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们在夜里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从嘴角折出了一点儿微笑。站起来,一鞠躬,转身,走了。第二天一早他就
带着若干随从一起离去,从东面那条路返回首都去了。整个事件过程中,他和我都
竭力做到在彼此相处中表现得像个文明人。我一辈子都崇尚文明的行为举止,但只
有这一次,我不能否认这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自己行为举止非常糟糕的记忆。
我第一个行动是去见那些囚犯。我把囚禁那些人的军营会堂大门打开,里面冲
天的臭气令人反胃,我让门大敞着。“把他们带出这个地方!”我朝一个裸着上身
的士兵叫喊,他正站在那里看着囚犯们喝粥。囚犯们从昏暗的囚室里冷漠地回看着
我们。“赶快进去把房间彻底弄干净!”我喊道。“每个地方都得彻底打扫干净!
肥皂!水!每个地方都得和以前一样干净!”士兵们即刻遵命行动;但是我为什么
冲着他们发火呢?他们肯定要这样问。白天的光线照射在囚犯们身上,一个个身上
都血肉模糊,他们伸出手挡着自己的眼睛。其中一个妇女需要救护,她一直在发抖,
像是个老妪,其实她很年轻。有些人病得非常厉害,站都站不起来。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五天以前(如果我可以把自己勉强投向他们的茫然目光
称作看见的话)。在这五天里他们的情形我一无所知。现在他们被卫兵赶到院子里,
在一个角落里绝望地挤成一堆,游牧部落的人和捕鱼人都混在一起,疾病加上饥饿,
使他们心惊胆战、濒临崩溃。如果这令人费解的世界历史的一章能够马上终结,如
果这些丑陋的人们能够从地球表面消失掉,那么我们一定能够有一个新的开端,把
帝国建立在一个不再有不公正、不再有痛苦的地方,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其实
把他们驱赶回沙漠不必费多大气力(先给他们一些吃的,也许就更容易办到了),
让他们挖一个坑,用他们最后一点力气挖掘,挖到他们所有的人都能躺进去那么大
(这个坑就是为他们而挖),就把他们永远永远地埋葬在那里,然后回到充满新思
维和新设想的安全的镇上。但这不是我的方式。帝国的那些新人都是些崇尚新开端、
新章节、新文本的人;我却总是用老的案例来维护自己的工作方式,只希望在事情
结束之前能够让我明白为此大费周折也算值得。所以我还是行使这些过时的行政律
法和命令,下令喂饱这些囚犯,又把医生叫来,叫他尽其可能减轻这些人的病痛,
使军营复归军营,使这些人能尽早也尽可能地恢复以前的生活状态。
① 报丧女妖(banshee ),一译“狺女”,苏格兰凯尔特民间传说中的女妖,
据说夜间听见其哀号恸哭者,家里将会死人。
② 吗哪(manna ),基督教《圣经》中所说古代以色列人经过旷野时获得的
神赐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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