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医生护士换班了,K 漫步出门,走到停车的地方。他走来走去,抬头仰望着晴
朗的夜空。然后他又回到那把靠墙的椅子,坐下。没人说要他离开。后来,当周围
一个人也没有了,他走下楼去,寻找母亲。但是却找不着她,也许是那扇通向她的
门被人锁上了。他爬进一个装脏衬衣、被单的大铁笼子,就在那里睡着了,他蜷着
身子,活像一只猫。
他母亲去世后第二天,一个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护士出现在他面前。“来吧,
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迈克尔,”她说道。他跟着她,来到大厅里的那张桌子前面。
在那里,那个手提箱正等着他拿走,还有两个棕色的纸盒。“我们已经把你母亲生
前的衣物收拾好放在她的手提箱里,”那个陌生的护士说道,“现在你可以把它拿
走了。”她戴着眼镜,她公事公办的说话声好像在读写在一张卡片上的字。K 注意
到那个坐在桌前的姑娘正在用眼角打量他们。“这个盒子,”那个护士继续说道,
“装着你母亲的骨灰。你母亲今天早上被火化了,迈克尔。由你决定,我们可以妥
善处理这些骨灰,或者你可以把它带走。”她用指尖碰了碰她说到的那个纸盒。两
个盒子都用棕色的纸带封装得整齐干净,这一个比较小。“你愿意由我们来处置它
吗?”她用手指轻轻在那个盒子上戳了一下。K 摇了摇头。“在这个盒子里,”她
继续说道,同时坚决地把第二个盒子推到他的面前,“我们已经放了一些小东西,
你可能会发现很有用,一些衣服和化妆品。”她用直率的目光看着他,向他微笑了
一下。那个桌前的姑娘把目光回到她的打字机上。
这么说,有一个烧人的地方,K 想到。他想象那些从病房出去的老太太,被一
个接一个地送到烈焰熊熊的火葬炉里,在高热之下,眼睛缩小了,嘴巴缩小了,双
手放在身体的两边。在烈焰的光辉中,首先是头发,然后是其他的一切,直到最后
一点东西,都在燃烧着,崩溃灭亡着。而且这件事情始终在发生着。“我怎么知道
呢?”他说道,“你怎么知道什么?”那个护士问道。他不耐烦地指着那个盒子。
“我怎么知道呢?”他挑衅地问道。她拒绝回答,或者不懂他在说什么。
在停车处,他撕开那个大一点的盒子。里面装着一把安全剃须刀,一块肥皂,
一条毛巾,一件肩膀上有绛紫色闪光片的白色夹克,一条黑色长裤和一顶黑色贝雷
帽,上面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牌,写着圣约翰救护站。
他拿出那些衣服给护士台的那个护士。那个戴眼镜的护士已经不见了。“你们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问道。“不要问我,”那个姑娘答道,“可能是什么人留下
的。”她不愿意正视他的脸。
他扔掉了那块肥皂和那把剃须刀,本来也想把那些衣服扔掉,但是没有扔。他
自己的衣服已经开始发出难闻的气味。
虽然他在医院那儿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是他发现自己很舍不得离开。白
天,他推着那辆小车在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夜里,他就睡在涵洞下,树篱后,小巷
里。孩子们下午放学回家骑着自行车,按着车铃,相互追逐,在他看来似乎很奇怪
;人们像平常一样要吃饭要喝水,在他看来也很奇怪。有一段时间,他到处转,寻
找园丁的工作,但是那些房子里的居民在给他开门时显露出来的厌恶表情,使他望
而却步,他们没有义务要对他表示爱心。下雨的时候,他就蜷缩在小车里。有很多
时候,他长时间地坐着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堕落到与那些在铁路桥下面睡觉的男女为伍,那些人总是出没在安德林加街
酒馆后面的空地上。有时候他把自己的小车借给他们。出于一时的慷慨,他把那个
煤油炉给了人。后来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睡觉,有人试图把那个手提箱从他脑袋底
下拖走。结果发生了一场斗殴,他挪了地方。
有一次在街上,一辆警车停在他的旁边,下来两个警察,调查他的小车是怎么
回事。他们打开了那个手提箱,搜遍了箱子里的东西。他们从第二个盒子上撕下包
装纸。里面是一个硬纸盒子,盒子里是一塑料袋深灰色的骨灰。这是K 第一次看见
它。他的目光看向别处。“这是什么?”那个警察问道。“是我母亲的骨灰,”迈
克尔答道。那个警察若有所思地把那个盒子倒了一下手,对他的朋友议论了一句什
么,K 没有听见。
有一次,他站在医院对面的街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医院看上去比原来显得
小多了,它不过是一长排低矮的楼房,有着红瓦铺成的屋顶。
他已经再也不遵守宵禁令。他相信这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伤害;即使有,也没有
什么了不起的。他穿着那身新衣服,白夹克,黑裤子和贝雷帽,推着自己的小车想
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有时候他感到一阵阵空虚。
他感到身体比以往虚弱,但是并没有生病。他一天只吃一顿饭,买油炸面包圈或者
馅饼,用从母亲钱包里拿的钱。只花钱不挣钱,这当中有一种快乐:他根本没有注
意到那钱花得有多快。
他从母亲的大衣里子上撕下一条黑色的布条,把它缠在自己的一个胳膊上,并
且用别针别上。但是他发现,他并没有因为她不在而感到寂寞,恰恰相反,他将终
生怀念她。
由于无事可做,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能够在任何地方、任何
时候、以任何姿势睡着:中午在人行道边上,人们迈过他的身体,他能睡着;靠墙
站着,那个手提箱夹在两条腿的中间,他也能睡着。睡眠在他的脑海里好像一团亲
切宽厚的雾气降落下来;他根本没有抵抗它的意志。他并没有梦到任何人、任何事。
一天,那辆小推车不见了。对这个损失他只是耸了耸肩膀,就把它忘掉了。
事情弄得好像他必须要在斯泰伦博斯呆上相当长的时间。没办法缩短这个时间。
他颠三倒四地混着日子,经常迷路。
一天,他正沿着班霍克路走着,带着那个手提箱,就像他有时候常干的那样。
那是一个黯淡的、雾气蒙蒙的早晨。他听见身后有嘚嗒嘚嗒的马蹄声;先是飘来一
阵新鲜的粪肥味,接着一辆马车缓缓地赶上了他,是一辆很旧的绿色城市垃圾车,
没有带盖,由一匹强健的拖车马拉着,赶车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防水布衣裳的老
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一直肩并肩地走着。那个老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而K 犹
豫了片刻,他朝那条雾气弥漫的漫长而笔直的大道看了看,发现那儿根本没有别的
什么东西可以和他做伴。于是他挺直了腰,保持和老头并肩的位置。“你好,”他
说道,“你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但是,那个老头并不需要帮助,也没有心情聊天。在经过那条上坡路的最高处
的时候,他已经把K 抛在后面有一英里,随后他拐上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K 白
天一整天都在走路,夜里就睡在一片桉树的小树林里,这时候呜呜的寒风在头上高
高的树枝间咆哮。到第二天中午,他已经走到了帕尔地区附近,正在沿着国家公路
朝北走。他直到远远地看见第一个检查站才停下脚步,他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待着,
直到确定在那个检查站没有一个步行的人受到拦截才走出来。
有几次,几支有武装押运的长长车队从他身旁经过。每一次他都离开大路,清
清爽爽地站在路边,也不试图隐藏起来,使自己的双手都能被人家看见,就像他看
见的其他人所做的那样。
他就睡在路边,醒来时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在他面前,那条大路
蜿蜒向上,伸入浓雾之中。鸟儿们从一个树丛飞出来又飞到另一个树丛之中,它们
的啁啾声变得模糊不清。他用一根棍子挑着手提箱扛在肩上。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
东西;然而他的忍耐力似乎是没有极限的。
在这条山路上,一英里外,一团火光在雾气中闪烁,他也听见了人声。当他走
得更近时,一股煎咸肉的香气飘来,使他的肚子咕咕直叫。那儿有几个男人围着一
堆火站着,正在取暖。当他走近时,他们都停止了谈话,盯着他。他举手碰了碰头
上的贝雷帽和他们打招呼,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他从他们身边走过,又走过路边的
第二个火堆,走过停在那里、首尾相接的一支长长的车队,那些汽车的大灯都亮着,
然后他看到了这支车队停下来的原因。是一辆带拖斗的蛋青色卡车,侧翻在那里,
挡住了公路,它最后面的几个车轮悬在峡谷边上。卡车的驾驶室被烧掉了,车厢被
烟熏成了黑色。一辆装着麻袋的大货车撞上了这辆出事的卡车,爆裂的麻袋流出的
白色面粉撒到路上。这后面,绕过那个拐弯处,直到K 目所能及的地方,是这个车
队的其余车辆。两台收音机高声播送着彼此竞争的电台的节目;从前面高处传来绵
羊的可怜的咩咩叫声。K 想了一会儿,停下,去铲了几纸袋洒落的面粉,但是他没
有把握能用它做点什么。他脚步沉重地走过一辆辆卡车;他从那辆运绵羊的卡车旁
边走过,车上的绵羊挤在一起,有些羊靠后腿立着。他走过一群围着火堆的士兵,
他们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这个车队的后尾处,竖着两个发亮的标志灯,在更远处在
路中央,一个柏油桶在燃烧,旁边根本没人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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