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旦把那个车队抛在后面,K 便松了一口气,他认为自己自由了;但是在这条
路的下一个转弯处,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从树丛中走出来,用一枝自动步枪指着
K的心脏。K立即原地停住脚步。那个士兵放低枪口,点了一枝香烟,吸了一口,又
把枪口抬起来。现在,K 判断,枪口正指着他的脸,或者他的喉咙。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那个士兵问道,“你这是想要上哪儿去?”
K 正要回答,却被那人打断了。“让我看看,”那个士兵说,“来,让我我看
看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们是在看不见那个车队的地方,虽然模糊的音乐声依然从空气中飘来。K 从
肩膀上拿下那个手提箱,并且打开它。那个士兵挥手让他退后,然后掐灭了香烟,
一下子就把那个箱子掀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东西都摊在了路上:那双蓝色的毛布拖
鞋,那条白色的女灯笼裤,装在粉红色塑料瓶里的炉甘石洗剂,装在棕色瓶子里的
药片,淡黄褐色的塑料手提包,花头巾,带扇贝形花边的头巾,黑呢短大衣,珠宝
盒子,棕色的裙子,绿睡衣,几双鞋子,其他内衣内裤,两个棕色的纸盒,一个白
色塑料袋,那个丁当响的咖啡听,爽身粉,几条手绢,几封信,几张照片,还有那
个骨灰盒。K 一动不动。
“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儿偷来的?”那个士兵问道,“你是个贼小子,对不对?
一个翻山越岭四处逃窜的贼小子。”他用脚上的靴子捅了一下那个手提包。“让我
看看,”他说道。他碰了碰那个珠宝盒子。又碰了碰那个咖啡听。还碰了碰另一个
盒子。“打开让我看看。”他说道,一边退后了一步。
K 打开了那个咖啡听。里面装着几个窗帘环。他把它们拿出来,放在掌心里,
然后把它们倒回到那个咖啡听里,盖上盖儿。他打开那个珠宝盒,把它递过去。他
的心在胸膛里像打鼓一样狂跳不已。那个士兵把里面的东西翻了一遍,挑出一个胸
针,又退后一步站住。他在微笑。K 盖上那个盒子。他打开那个手提包,把它递过
去。那个士兵做了个手势。K 把手提包里的东西都倒空在大路上。那里有一条手绢,
一把梳子,一面镜子,一个随身携带的粉盒和两个钱包。那个士兵指了指,K 把钱
包递给他。他把钱包放进他军服上衣的兜里。
K 舔了舔嘴唇。“那不是我的钱,”他口齿不清地说道,“那是我母亲的钱,
她干活挣的。”这不是实话:他母亲死了,她根本不需要钱了。不过。出现了一阵
沉默。“你认为这场战争是为什么?”K 问道,“是为了拿走别人的钱吗?”
“那你认为这场战争是为什么?”那个士兵说道,滑稽地模仿着K 的嘴部动作。
“贼小子。你当心点儿。你会躺在树丛里浑身爬满了苍蝇的。你甭给我讲什么战争
不战争。”他用步枪指着那个骨灰盒。“打开让我看看,”他说道。
K 打开盒盖,把盒子递过去。那个士兵凝视着那个塑料袋。“那是什么东西?”
他问道。
“骨灰,”K 说道。此刻他的声音变得更坚定了。
“打开它,”那个士兵说道。K 打开了那个袋子。那个士兵拿了一小撮,小心
地闻了闻。“耶稣呀,”他说道。他的目光遇到了K 的目光。
K 跪下,把母亲的东西重又归置到手提箱里。那个士兵站在一旁。“那么,现
在我可以走了?”K 问道。
“证件齐全———你可以走了,”那个士兵说道。K 用那根棍子挑起手提箱放
到肩上。
“等一下,”那个士兵说道,“你是为救护站还是什么地方工作的?”
K 摇了摇头。
“等一下,等一下,”那个士兵说道。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钱包,从一卷钱里
抽出一张棕色的十兰特的钞票,把它朝K 的方向一扔。“给你的赏钱,”他说,
“你给自己买个冰激凌。”
K 回去,捡起那张钞票。然后,他又出发了。一两分钟之后,那个士兵已经隐
没在雾气里。
在他看来,自己以往并不是个懦夫。然而,再进一步想想这个事情,他断定现
在没有指望再拥有这个手提箱了。他爬上一个山坡,把手提箱留在了身后的树丛里。
他只留下那件黑色短大衣,为了御寒,还有那个骨灰盒。他让手提箱的盖子敞开着,
这样大雨就能把它浇湿,太阳就能把它烤焦,昆虫就能啃咬它,如果它们想要这么
干的话,就会毫无障碍。
从北面来的那些车队显然是被卡住了,因为现在这条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到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他已经能看到那条穿越大山的隧道,和隧道南面入口处的岗
哨。他离开了公路,爬上一道道山坡,在稠密而潮湿的丛林中费力地择路而行。到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那道高高的山梁,从那里可以俯瞰埃兰兹河和通向
北面的公路。他听见狒狒在远处啸叫。他在一块探出来的山石下睡着了,身上裹着
母亲的短大衣,身旁放着一根棍子。黎明时,他又动身了,他绕了一个很大的弧形
弯路下到峡谷里,以避开那座公路桥。新的一天的第一支车队从那座大桥上通过。
他整个白天都在走路,在可能的地方都避开那条公路。他在一个有凉台的平房
里过夜,这房子坐落在一片平场的一个角落里,那长满野草的平场上立着几根橄榄
球门柱,被一行桉树与公路隔开。这栋平房的窗户都被人打碎了,门也从铰链上掉
下来。地板上布满了碎玻璃、旧报纸和堆积的落叶;黄色的野草从墙壁的裂缝中滋
生到房间里;蜗牛群集在自来水管的下面;但是屋顶完整无损。他把一些树叶和报
纸扫到一个角落,做成一个床铺。他断断续续地睡着了,时而被狂风暴雨惊醒。
他起床的时候,大雨依然下个不停。他饿得头晕眼花,站在门道里,凝视着外
面浸泡在雨水里的草地,湿淋淋的树林,和远处笼罩在灰蒙蒙雾气里的一座座小山。
有一个小时,他等着雨变小;然后他竖起衣领,跑进了瓢泼大雨之中。在这个平场
的尽头,他爬过一道蒺藜铁丝网,走进一个地上长满了野草的苹果园。脚下,被虫
子咬过的果子遍地都是;树枝上的果子都不够大,而且生了虫子。雨水把他的贝雷
帽打得扁平地贴在他的耳朵上,那件黑色的短大衣好像一张生皮紧裹着他的身体,
他也顾不得这些了,站在那里吃着,在这里那里咬下好的果肉,像一只兔子那样飞
快地嚼着,他的眼睛空洞洞的,一片茫然。
他走进果园的更深处。到处都显示出这里被人遗忘忽视的迹象。的确,正当他
已经确信自己是站在一块被人抛弃的土地上的时候,那些苹果树却让位给一块收拾
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在这块地的尽头,他看见一些砖砌的附属小屋,和一栋茅草盖
顶、墙壁刷得雪白的农舍。在这块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土地上,有一块块归置得整整
齐齐的菜畦:花椰菜、胡萝卜、土豆。他从苹果树的遮挡下走到大雨之中,趴在地
上,开始把那黄色的长得半大的胡萝卜从松软的泥土中拔出来。这是上帝的土地呀,
他想到,我不是贼小子。然而,他又想象,从那个农舍的后窗户里,砰的一声一枝
步枪在射击,他想象,一条巨大的阿尔萨斯牧羊狗闪电般地冲出来,向他发动攻击。
当他的兜里都装满了胡萝卜,他紧张地站直身子。他最初打算把那些胡萝卜缨子扔
到树底下人家看不见的地方,但是现在没有那么做,而是把它们就扔在了原地。
夜里,雨住了。这天早晨他又回到大路上,身上穿着湿乎乎的衣裳,他的肚子
撑得鼓鼓的,装满生冷的食物。他一听见有车队驶近的车轮声,就爬到路边的树丛
中躲起来,虽然他搞不清楚,像他现在这样衣服肮脏,一脸的憔悴疲惫,会不会被
人看作只是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四处漫游的流浪汉,人家也许会认为他太懵懂无知,
根本就不知道在路上还需要证件,认为他已经变得太麻木不仁了,根本不会有害于
人。一支车队,有带挎斗的摩托车护卫,由一些装甲车和卡车组成,车上装满了头
戴钢盔的少年娃娃兵,这个车队的经过花了整整五分钟。他从藏身的地方从容窥视
;最后一辆车上的机关枪手,围着一条围巾,戴着风镜和一顶粗呢帽,似乎在寻找
进入眼帘的紧急情况,他要这么脸朝后面一直到博兰德。
他在一个涵洞下面睡着了。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伍斯特市的如林的烟囱和高
压电塔已经遥遥在望。他在公路上不再是孤独一人,而是一行七零八落地走着的行
人中的一个。三个年轻的男子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们的呼吸使他们置身在一
片白蒙蒙的呼出的热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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