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确信自己已经感冒着凉了。他的皮肤感到又热又干,头发疼,吞咽困难。他
拿了几个玻璃罐到水坝那儿去打水。在回来的路上,他突然感到体力不支,不得不
坐了下来。坐在光秃秃的草原上,脑袋耷拉在两个膝盖之间,他却让自己想象躺在
一个很干净的床上,躺在新鲜、洁白的被褥之间。他咳嗽着,发出像猫头鹰似的呼
呼声,并且听到那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声音,可那又并非是回声。虽然他的嗓子挺疼,
但是他还是又发了一下声。这是他自从离开艾尔伯特王子城以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
声音。他想:在这里,只要我喜欢,我就可以发出任何声音。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发烧了。他把那个麻袋做的床拖到前屋里,并且就睡在
那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休伊斯·诺雷牛斯学校漆黑一团的宿舍里。当
他伸出手的时候,却碰到了铁床架的床头,从那个棕绳床垫上发出一股陈尿臊味。
因为担心自己动一动会惊醒睡在自己周围的男孩们,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睛躺在那里,
这样他就不会跌入睡着的危险之中。现在是四点了,他对自己说,到六点天就亮了。
无论他怎么睁大眼睛,也无法分辨出窗户的位置。他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我正在
下落,他想到。
早晨,他感到强壮有力多了。他穿上鞋,在这栋房子里走来走去。在一个衣柜
顶上,他发现了一个手提箱,但是里面只装着几个破娃娃和几块七巧板。这栋房子
里没有任何对他有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提供一点线索,住在这里的维萨基一
家为什么在他到来之前就离开了。
厨房和食品储藏室里一片嗡嗡的苍蝇吵闹声。虽然没有一点胃口,但他还是用
果酱罐头盒盛水煮了一点羊肉。他在食品储藏室的一个罐子里发现了茶叶;他泡上
茶,又回到床上。他已经开始咳嗽了。
骨灰盒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等待着他。他希望母亲正在得到解脱(在某种意
义上,她就在这个盒子里,在某种意义上又不在其中),一个灵魂得到了解脱进入
空气之中,她现在更平静了,因为她更靠近了故乡的土地。
不采取任何措施,让自己听任疾病的摆布、处置,在这之中,有一种快感。他
打开所有的窗户,躺下倾听着圣灵的声音,或者倾听着死寂和宁静。整个白天里,
他时睡时醒。当下午的太阳直射进屋里,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关上了百叶窗。
傍晚,他又有些精神错乱了。他正在试图穿过一片荒凉的土地,这块土地倾斜
着,威胁着要把他扔出去。他平躺着,把自己的手指扣进泥土之中,觉得自己正在
猛然一下划过黑暗。
两天后,这种阵发的时冷时热结束了;又过了一天之后,他开始复原了。食物
储藏室里的那只羊正在发臭。这个教训(如果说有什么教训,如果说在这些事件中
有什么令他难忘的教训),看来就是不要杀害这么大的动物。他自己削了一个Y 形
的树枝,用一个旧鞋的鞋舌头,和从一条自行车内胎上剪下来的两条橡皮条,给自
己做了一个弹弓。他用这个弹弓打树上的鸟。他把那只羊的尸体埋葬了。
在这个农舍后面的山脚下,他发现了一些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屋。这些房子是用
砖和灰泥盖的,有水泥地面和铁皮屋顶。它们不可能有半个世纪之久。但是几米开
外,就在光土地上,耸立着一个用饱经风霜的土坯围成的小小长方形废墟。难道这
就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在一个刺梨园里?他从自己住的那栋房子里取来骨灰盒,放
在那个长方形的房屋废墟当中,坐下来,等待着。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不过
无论他期待的是什么,那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只甲虫急匆匆地从地面上爬过。风儿
在吹着。那里是一个纸板盒子,放在阳光下一块曾经烟熏火燎过的泥地上,仅此而
已。显然,还有他必须迈出的下一步,但是眼下他还无法想象。
他沿着周围的围栏绕着这个农场走了一圈,没有遇到有任何邻居生活的迹象。
在一个上面盖有铁皮的木槽子里,他发现了一些正在朽坏的羊饲料;他从中挑出一
把玉米,放在自己的兜里。他回到那个水泵那里,摆弄着它,直到他发现制动结构
是如何工作的为止。他把断了的钢丝绳接上,制止住那个轮子疯狂地干转。
虽然他继续在那栋房子里睡觉,但是他在那儿却并不自在。他从一个空房间漫
步到另一个房间,感到像空气一样虚幻。他自哼自唱,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墙壁和天
花板发出回响。他把床移到厨房,在那儿他至少能够穿过房顶上的窟窿看到群星闪
耀。
他的许多白天都在水坝那儿度过。一天早晨,他脱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把它
们洗干净,他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把湿衣服向坝壁上猛甩;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
在晾干衣服的时候,他就在树阴下打盹。
让母亲重归大地的时候到了。他打算在水坝西面的小山顶上挖一个坑,但是在
浮土表面一英寸以下,铁锹就碰上了坚固的岩石。于是,他转移到水坝下面那块耕
作过的土地边上,挖了一个一肘深的坑。他把那袋骨灰放到坑里,并且在那上面撒
下了第一锹土。这时他感到一阵阵的疑惑不安。他合上双眼,全神贯注,希望有一
个声音使他的心安定下来,告诉他正在做的事情完全对———他母亲的声音,假若
她还有声音的话,或者是一个并不特别属于某个人的声音,或者甚至是他自己的声
音,就像它有时候会自说自话,告诉他该怎么办那样。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于是他从那个坑里拿出那袋骨灰,自己负起责任来,他开始着手在那块地的中央清
理出一块几米见方的地方。那里因为地势比较低,所以骨灰不会被风吹走,他把那
些细小的灰色薄片撒在地上,然后再把土一锹一锹重新恢复原位,盖在骨灰上。
这是他耕耘者生活的开始。在那个棚子里的一个架子上,他发现了一袋南瓜籽,
其中有一些他已经漫不经心地放在火上烤了,吃掉了;他还有一些玉米粒儿;在食
品储藏室的地上他甚至捡到了一粒孤零零的青豆。在一周的时间里,他清理出水坝
附近的那块地,恢复起灌溉这块地的垄沟系统。随后,他种了一小块地的南瓜,一
小块地的玉米;在河边不远的地方,他种下了青豆,这样他就可以打水浇灌这棵青
豆,而且,如果它长起来,就能爬到刺荆棵子上去。
绝大部分时间,他都靠吃用弹弓射杀的小鸟活着。他的日子,一部分用来进行
这种狩猎活动,一部分用在耕作土地上面,狩猎活动通常在更靠近那栋房子的地方
进行。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在日落的时候,打开水坝壁上的开关,看着那清清的水流,
汩汩地沿着水渠流淌,滋润着那干旱的土地,把它从黄褐色变成深棕色。他想到,
这是因为我是一个园丁,因为这是我的天性。他在一块石头上磨快了铁锹的锹刃,
这样用它铲土的时候,那种瞬间感觉就更妙。那种栽种东西的冲动已经在他的心中
重新苏醒;现在,从这几周的时间来看,他发现自己的这种苏醒的生活是和他开垦
出来的这块土地以及种在上面的那些种子紧紧结合在一起的。
有时候,特别是在早晨,当他想到,自己单枪匹马,默默无闻,却正在使这个
荒芜的农场欣欣向荣,这时一阵狂喜就会掠过他的心头。但是随着这种狂喜,有时
候也会有一种痛苦的意识到来,这种痛苦隐隐地与未来联系在一起;这时它就成了
惟一一种能防止他陷入沮丧的轻快工作了。
那个井眼,被抽干了,只能产生断断续续的微弱水流。把从大地中流出的水储
存起来,成了K 的最大愿望。他只用水泵抽取他的园子需要的水,让水坝里的水面
降低了几英寸,而毫不动情地看着那块沼泽干掉,稀泥板结成硬块,绿草枯萎了,
那些青蛙肚子朝天地躺在那里,干死了。他不知道地下水如何自我循环重新变得盈
满,但是他知道挥霍和浪费绝无好处。他无法想象什么潜伏在他的脚下,是一个湖
泊还是一股流泉,是一个辽阔的地下海还是深得无底的池塘。每一次他松开制动器,
那个风车的轮子转起来,水就流出来了,这在他看来就好像一个奇迹;他趴在坝壁
上,闭上双眼,把手指伸到那潺潺的流水之中。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超然于时代之外。开普敦,战争,和他来到这个农场的
过程,都变得越来越远,正在被淡忘。
然后,有一天,他在中午的时候回到那所房子,看见前门大敞开着;正当他还
在惊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一个人从房子里出来,走到了阳光下,是一个
面色苍白的肥胖年轻人,穿着一身咔叽布军服。“你在这儿干活吗?”这是这个陌
生人的第一句话。他站在台阶最上面,倒好像他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对K 来说,除
了点头之外别无选择。“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个陌生人说道,“你在照看
这个农场吗?”K 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厨房塌成那个样子?”他问道。K 想要挤
出点儿话来,却结巴起来。那个陌生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K 的那张有毛病的嘴巴。
然后,他又开口说话了。“你不知道我是谁吧?”他说,“我是这儿的老板维萨基
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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