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在他的一个肩膀上,太阳闪耀着,样子好像一个火球。
“你们听见我说话了吗?”他叫喊着,“我要求每一个人都听我说!你们要求战争,
你们就得到战争!我要放我自己的人看守这里———滚他妈的自由军!———我要
放我自己的人看守,我要锁起各个大门。如果我的人看见你们任何人,无论是男人、
女人还是小孩,在铁丝网外面,他们已经得到了开枪射击的命令,格杀勿论!除掉
有招呼去干活儿,不许任何人离开营地。禁止探望,禁止外出,禁止郊游野餐。早
晚点名报到,每个在场的人都要答到。我们过去对你们讲慈悲的日子够长了。
“我要把这两只猴子和你们一起关起来!”他抬起一只胳膊夸张地指着那两个
看守,他们还站在那里必恭必敬地听着。“我要把他们关起来,教他们知道谁在这
里管事儿!你们!你们以为我没有留心你们两个,对不对?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
过的好日子,对不对?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在你们该警卫上岗的时候干的所有那些操
蛋的事儿?”这个念头看来使他更是怒火中烧,他突然一转身,冲进了警卫室,片
刻之后,他又出现在门口,双手抓着、肚子顶着一个刷着白瓷漆的小冰箱。他的脸
因为用劲儿憋得通红;头上的帽子在门楣上一碰,掉了下来。他走到门廊边上,用
尽全身力气把那个小冰箱往高处举,然后猛地往地上一摔。冰箱着地发出轰隆一响
;煤油开始从发动机里渗出来。“你们看见吧?”他气喘吁吁地说。他把冰箱推倒
在地。冰箱门哗啦一声敞开了,接着从里面滚出一瓶一升装的姜啤酒,一桶人造黄
油,一串香肠,零星几个桃子和葱头,一个塑料水瓶和五瓶啤酒。“你们看见了!”
他又气喘吁吁地说道,瞪着眼睛。
整个上午他们都坐在太阳地里等着,这时两个年轻的警察和一个帮忙的人公事
公办地慢腾腾翻着那些破坏物的碎片。那个帮忙的人穿着一件蓝色T 恤衫,胸前背
后都写着圣何塞州的字样。在小屋里,他们找到了一些密藏的葡萄酒,他们把酒都
倒在了地上。他们把发现的所有武器堆成一堆:一根狼牙棒,一根铁棍,一根长铁
管,一把大羊毛剪子,几把折刀。到中午的时候,这次搜查宣布结束。警察把营地
的住户们又轰回营地,锁起各个大门。几分钟后这些警察都走了,留下他们两个人,
整个下午这两个家伙就坐在凉篷底下,看着加卡尔斯德里夫营地的人们在那堆乱七
八糟的东西里寻找着自己的物品。
后来,他们从一个新来的看守那里才了解到,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得乌斯图森把
那么大的火气发在他们身上。昨天半夜,高街上的那家焊接铺子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接着发生了一场无法控制的大火,火势蔓延到隔壁的楼房,然后蔓延到本城的文化
史博物馆。这家有着茅草屋顶,美洲香槐木天花板和地板的博物馆,在一个小时之
内便化为灰烬,虽然在院子里展览的一些古代农业工具被抢救出来了。警察们打着
手电在焊接铺子的瓦砾中搜寻,发现了有人用暴力撬门而入的证据;而且他们自己
的一个司机回忆起来,在前一天傍晚,他在靠近加卡尔斯德里夫的拐弯处,拦住骑
着两辆自行车的三个陌生人(他警告他们,说他们违反了宵禁令;他们辩解说他们
正在尽快赶回翁德多普去,他们住在那儿;当时他也没有再多想这件事情),看来
事情很清楚,营地的人牵连到与这个城市作对的纵火行动之中。
K 在收集他那为数不多的东西时,并没有付出多少麻烦;但是住在小屋里的其
他人有皮箱或手提箱,他们闷闷不乐地在那些破坏物的碎片中走来走去,寻找属于
自己的东西。仅仅为了一把塑料梳子也会爆发一场打斗。K 退到一边。
虽然这天是星期三,但是那些送汤的女士并没有来。女人们的一个代表到大门
口要求使用营地厨房的炉子;但是看守们声称没有钥匙。有人,也许是个孩子,用
一块石头砸破了厨房的窗户。
第二天也没有卡车来接去干活的人们。上午九十点钟,有两个新来的男人替换
了警察看守。“他们要饿死我们,”罗伯特说,那声音大得足以让别人听见。“那
场大火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借口。现在他们要干他们总是想干的事情了———把我
们关起来,等着我们都死掉。”
K 靠着铁丝网,眺望着外面的草原,心里琢磨着罗伯特的话。他发现把这个营
地看成是一个安置被遗忘的人的地方,这种想法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感到奇怪。这个
营地坐落在城市看不见的地方,坐落在一条除了这里不通向任何别的地方的大路上,
看来也不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一种蓄意的行为。然而他还是无法相信,警卫室
走廊上的那两个年轻男人(他们总是平静地坐着,看着,打着哈欠,抽烟,不时走
到屋子里小睡一会儿),他们会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正在死去。人们死去的时候,就
会留下尸体。甚至饿死的人也会留下尸体。死尸能够像活的肉体一样惹他们生气,
如果活的肉体会惹他们生气是真的话。他想,如果这些人真的想要摆脱我们(他好
奇地观察着这个想法在头脑中自己展开开来,好像一棵植物在生长),如果他们真
的想要永远忘掉我们,他们就应该给我们镐和铁锹,命令我们挖坑,在这个营地中
间挖一个大坑,当我们都挖得筋疲力尽,他们就应该命令我们爬到大坑里,自己躺
下,当我们躺在那儿了,我们所有人都躺下了,他们就会拆掉那些小屋和帐篷,撕
下那些铁丝网,然后把那些小屋、铁丝网、帐篷和所有我们拥有的最后一点东西都
扔到我们身上,用土把我们掩埋起来,并且把土踏平。然后,也许,他们就开始忘
记我们了。但是谁能够挖一个那么大的坑呢?靠三十个男人根本办不到,即使有女
人、孩子和老人帮忙也办不到,以我们现在的状态,除了镐和铁锹一无所有,在这
里这么个像石头一样坚硬的草原上,根本办不到。
这种想法更像是罗伯特的想法,而不像他的想法,因为他了解自己。他会说,
这种思想是罗伯特的思想,它仅仅是在他的内心中找到了一个归宿,或者他可以说,
虽然这种思想的种子来自罗伯特,但是它已经在他内心里长大了,现在已经成了他
自己的思想?他不知道。
然后,星期一的早晨,地区委员会的卡车像往常一样来接他们去干活。他们上
车前,警卫检查了名单上他们的名字;别的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按照司机手里的
一份花名册,他们在几个不同的农场分别下车。K 发现自己和两个同伴被安排干一
件修理围栏的工作。这个活儿干得很慢,因为他们用的不是新铁丝而是一段段不同
长度的旧铁丝,把它接起来以后,它就卷向不一致的方向。K 很喜欢这项工作的不
慌不忙和重复性。他们早上来,傍晚回去,在这个农场呆了有一个星期,在有些天,
干的不过是修理几百米的围栏。有一次,那位农场主把K 领到一旁,给了他一枝香
烟,并且对他十分赞赏。“你对铁丝网很有感觉,”他说,“你应该干修围栏这一
行。不管怎么说,在南非永远需要好的修围栏工人。如果你干家畜买卖,你就需要
围栏: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继续说道,他也喜欢铁丝网。不得不用一些污七八
糟的材料,这让他心里很痛苦,但是哪儿有什么别的材料呢?在周末,他付给这三
个人正常的工资作为他们干活的报酬,此外还给了他们一包水果、青玉米和穿过的
衣服。他送给K 一件旧毛衣,而给另外两个人一纸盒不用的东西,带给他们的妻子
和孩子。在回来的路上,在卡车上,K 的一个伙伴在那个盒子里翻着,拿出一条很
大的棉布女裤。他伸直了胳膊用手指尖提拎着它,皱了皱鼻子,把它扔下了。呼呼
作响的向后的强大气流挟带着它旋转而去。然后他把整个盒子扔到了车厢外面。
这天晚上在营地里有人喝酒,并且爆发了一场打斗。当K 再看的时候,一个自
由军的士兵,就是那个声称有糖尿病的人,正站在火光里,紧按住自己的臀部,呼
叫救命。他的双手因为沾满了血而在火光中发亮,他的裤腿都湿了。“我要出什么
事儿了?”他一遍遍地喊着。人们甚至能够看见血在他的手指之间渗流,黏稠得像
油一样。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看。
K 冲到大门口,在那儿,两个警察看守正在朝发生骚动的方向窥视。“那个人
被人用刀扎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正在流血,你们必须把他送到医院去。”
那两个看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把他带过来,”一个说道,“然后我们会
看看。”
K 跑了回去。那个受伤的人正坐在地上,他的裤子褪到脚脖子上,不停地说着
话,紧按着自己的臀部,血从那里继续在向外冒。“我们必须把他抬到大门那里去!”
K喊道。这是他第一次在营地里提高了声音说话,人们好奇地看着他。“抬他到大门
口去,那他们就会带他到医院去!”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用劲点着头。“带我到医院
去,看我的血都流成什么样子了!”他喊着。
他的同事,另一个自由军士兵,挤到他的身旁,带来一条毛巾,他试图用它系
住那个伤口。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K :这是来自另一个小屋的男人。“离开他们,
让他们互相照顾吧,”他说。人群开始散开了。很快那里只留下一些孩子,还有K ,
看着那个年轻点儿的男人在摇曳的火光中给那个年龄大一些的男人包扎受伤的臀部。
K 永远没有发现是谁用刀子扎伤了那个看守,也不知道他的伤口是否痊愈了,
因为这是他在这个营地的最后一夜。当别人都上床睡觉的时候,K 悄悄地把自己的
东西包在那件黑色短大衣里面,溜了出去。他在蓄水槽后面藏了起来,直等到火堆
的最后余烬熄灭了,直等到除了穿过草原的呼呼风声之外周围再没有任何声响。他
等了一个多小时,由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很长时间,他不由得浑身打哆嗦。然后,
他脱掉鞋子,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踮着脚尖朝厕所后面的围栏走去。他先把自
己的包裹扔过去,然后爬上围栏。有一瞬间,正当他骑跨在围栏上的时候,他的裤
子被铁丝网上的一个蒺藜钩住了,在那银蓝色的夜空衬托下,他实在是一个非常容
易射击的目标;但是他随后自己挣脱了,他依然踮着脚尖走路,外面的地面和围栏
里的地面惊人地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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