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要求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出生地,他已经这样做了,虽
然这也许只是一个语言的恶作剧。但是,如果这个农场并不是她真正的出生地,那
该怎么办?她曾经说过的大车棚的那些石墙在哪里?他决定自己在白天去探访一下
那个农家庭院和山坡上的那些小屋,以及小屋旁那块长方形的光秃秃的土地。如果
我的母亲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我肯定会知道的,他告诉自己说。他合上双眼,想要
在自己的想象中恢复她的故事中讲到的那些土坯墙和芦苇盖的屋顶,那长满刺梨的
花园,那些为了那个赤脚小姑娘撒下的鸡食匆忙奔来的小鸡。还有在那个孩子背后,
在门道里,他寻找着第二个女人,那女人的脸被阴影遮住了,正是这个女人把他的
母亲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当我的母亲在医院里处于弥留之际的时候,他想,当她
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的时候,她凝望的人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
她的母亲,或者她母亲的灵魂。对于我来说,她是一个女人,但是对于她自己,她
依然是一个招呼母亲拉住自己的小手帮助自己的孩子。而她自己的母亲,由于生命
的秘密,我们看不见她,但她也是一个孩子。我是来自于一个孩子的行列,它漫长
得没有尽头。
他努力想象着站在这漫长行列最前面的一个孤独的人影,一个穿着无形的灰色
衣服的女人,她不是来自任何母亲;但是当他不得不想到她所生活于其中的那片宁
静,那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时间的宁静时候,他的头脑逡巡不前了。
现在他的觉睡得多到这种地步,以致一些动物又开始回来劫掠他地里的果实了,
一些野兔和灰色小羚羊。如果它们只是咬吃一点瓜蔓的尖端,他是不会在意的,但
是当他发现它们咬遍了整条瓜蔓,让上面的果实都枯萎了,他可是真的生大气了。
他不知道如果失去了那两个心爱的西瓜他会干出什么事情。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
间,想要用铁丝做一个诱捕动物的套子,却无法使它起作用。一天夜里,他把床铺
在那块地的地中间,明亮的月光使他一直醒着,周围的每一阵沙沙声都使他警醒,
寒冷使他双脚麻木。他想,如果有一道围栏环绕着这个水坝,一道蒺藜铁丝网,它
的底部扎到地下一英尺,那么要制止这些打地洞的家伙就要容易多了。
他的嘴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血味。他的内脏翻腾,他站起来的时候,一阵阵地
头晕目眩。有时候他的胃部感到好像有一个拳头猛打到他的身体正中间。他迫使自
己吃下比胃口要求的更多的南瓜;这缓解了胃部的紧张感,却并不使他感到更舒服。
他想要用弹弓打一些鸟儿吃,但是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技巧和耐心。他弄死了一
只蜥蜴,并且把它吃掉了。
所有的南瓜都熟了,瓜蔓正在变黄和枯萎。K 过去没有想过怎么能够把它们储
存起来。他试着把瓜肉切成一条一条的,放在太阳底下晾干,但是那些瓜肉却腐烂
了,并且招来了蚂蚁。他把这三十个南瓜在他的地洞附近堆成了金字塔形的一堆;
那样子看上去好像一个灯塔。不能把它们埋起来,它们需要温暖和干燥,它们是太
阳的产物。最后他把它们储存在河床上下相距五十步的低矮灌木丛之中;为了要把
它们伪装起来,他和了一些稠泥巴膏,把每个南瓜都涂得斑斑驳驳的。
随后,那两个西瓜也熟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把这两个孩子吃掉了,他但愿这
两个西瓜使自己好起来。后来他觉得好多了,虽然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这两个西
瓜的瓜瓤是河沙般的橘黄色,但是更深一些。他过去从来没有尝到过这么甜的水果。
这种甘甜有多少是来自种子,又有多少是来自这土地?他把这些种子积蓄在一起,
摊开晾干。从一颗种子到一满把种子: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大地的恩惠。
K 一整天根本没有出那个地洞,这样第一天过去了。他在下午醒来,根本不感
到饥饿。外面一阵冷风吹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照料,他今年的工作已经做完
了。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能听见小鸟啁啾。
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有时候,他憋闷地在那件黑色短大衣下醒来,双腿紧裹
在麻袋里,这时他意识到是白天。一次次他长时间近乎麻痹地躺在灰暗之中,感到
疲乏已极,无法把自己从睡魔的铁掌中挣脱出来。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节奏正
在变得缓慢下来。你正在忘掉呼吸,他想对自己说,然而依然没有呼吸地躺着。他
抬起一只手,像铅一样沉重,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是那么遥远,好像是在另一个国
家,他感到一股疲倦在扩张,在合拢。
他在睡眠中穿过一重重的天空,神游八极。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正在被一个老头
摇醒。那个老头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身上散发着烟草味儿。他俯身对着K ,抓紧
K的肩膀。“你必须从这块地上滚出去!”他说道。K试图甩脱他,但是老头的爪子
抓得更紧了。“你会惹麻烦的!”老头说道,声音活像嘶嘶的蛇发出来的。
他也梦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和她正行走在群山之中。虽然她双腿沉重,但是她
年轻而美丽。他环视天地,指点江山:他胸中充满欢乐与激动。一条条碧带似的河
流凸现在淡褐色的大地上;到处都既没有道路也没有房屋;空气是静止的。在他疯
狂指点江山的兴奋中,在他双臂如大风车般的旋转中,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带到悬
崖边上,有失脚落入天地间一片浩浩虚空的危险;但是他没有一丝胆怯,他知道自
己会凌空飞翔。
有时候,他会骤然醒来,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周,还是一个月。他
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可能不完全拥有自己。他会说,你必须吃东西,挣扎起来去
找个南瓜。但是,随后他又放松了,在一种肉体的快感中伸展着双腿,打着哈欠,
那感觉是那么甜美,他毫无所欲毫无所求,只希望躺着,让那快感如波浪一般掠过
全身。他没有任何胃口;吃饭,就是拿起东西,迫使它们下到他的食道里,进入他
的身体,这似乎是一种陌生的活动。
随后,一步步的,他的睡眠变得越来越轻,而醒着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他头脑中开始出现一连串的形象,它们闪现得速度那么快,毫无联系,他简直跟不
上。他辗转反侧,睡眠使他感到无法满足,但是又极度精疲力竭无法起来。他开始
出现一次次的头疼;他咬紧牙关,随着脑袋里血管的每一次跳动而惊悸。
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来临了。直到隆隆的雷声在远天滚过,K 才注意到它。
但是随后是一声霹雳就在他头上炸响,倾盆大雨开始哗哗而下。水从地洞的四壁渗
进来;水流下溪谷,冲走了溜缝的干泥巴,把他睡觉的地方都淹了。他坐起来,在
屋顶的铁皮下屈着脑袋和肩膀。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在哗哗的流水中,他靠在一
个角落里,用湿透了的短大衣紧裹住身体,时睡时醒。
他从地洞里出来,来到天光下,由于寒冷而瑟瑟发抖。天空阴云密布,他没办
法生火。人不能这样生活,他想。他在那块地周围漫步,走过那个水泵。一切都是
那么熟悉,然而他感到自己好像一个陌生人或一个鬼魂。这块土地上有了一摊摊的
水,那条河里也第一次有了水,一股几码宽的湍急棕色溪流。在远处,一个苍白的
东西凸现在蓝灰色的砾石前面。那是什么,他十分惊奇,难道是由于这场雨生出来
的一个大白蘑菇?接着他惊讶地认出来,那竟然是一个南瓜。
寒战总是止不住。他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当他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面时,
总是踌躇不决的,好像一个老头。突然之间他觉得必须坐下来,他就坐在了湿淋淋
的泥地上。等着他去干的任务似乎太多太艰巨了。我醒得太早了,他想,我的觉还
没有睡醒呢。他想自己应该吃些东西,制止住这种眼前看东西总是飘飘忽忽的情况,
但是他的胃没有准备。他迫使自己想象一杯茶,一杯放了糖的热乎乎的浓茶;他双
手双膝着地,从一个水坑里喝起水来。
当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依然坐在那里。当他们在很远处的时候,他听见了汽
车的轰鸣声,但他以为那是遥远的雷声。直到他们到达了下面农舍的那道大门时,
他才看见他们,意识到他们是什么人。他站起来,不由得一阵头晕眼花,又坐下了。
一辆汽车停在了那栋房子前面;另一辆,是一辆吉普车轰响着穿过草原向他开来。
车上坐着四个人;他看着他们开过来;绝望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最初,他们以为他只是一个流浪汉,一个警察经常收容的迷路者,可以安置在
加卡尔斯德里夫。“我就住在这个草原上,”他在回答他们的问题时说,“我不住
在别处。”然后,他不得不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休息休息:在他的脑袋里好像有
一个锤子在咚咚地敲击,嘴里有一股胆汁的苦味。一个士兵用两个指头拿起他的一
条胳膊,晃了晃。K 并没有要挣脱。那条胳膊就好像是别人的什么东西,一根从他
身体上突出来的棍。“你们认为他靠吃什么活着?”那个士兵问道,“苍蝇?蚂蚁?
蚂蚱?”K 除了他们的靴子什么也看不见。他闭上了眼睛;有一会儿他似乎从这儿
消失了。这时有人给了他肩膀一巴掌,并且把什么东西推到他眼前:一个三明治,
两片厚厚的白面包,中间夹着半熟的干香肠。他向后缩着身子,摇了摇头。“吃吧,
伙计!”那个恩赐者说道,“让你自己长点力气!”他接过那个三明治,并且咬起
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咀嚼,他的胃便开始干呕起来。他的头夹在双膝之间,吐出了
满嘴的面包和肉,他把那个三明治递回去。“他病了,”一个声音说道,“他一直
在喝酒,”另一个说道。
但是随后他们发现了他的家,在大雨之后,这个石头建筑的前墙被雨水冲得赤
裸可见了。最初他们轮流双手双膝着地,朝里面窥视。然后,他们掀掉了屋顶,发
现了那个地洞整洁的内部,铁锹和斧子,刀、勺子、盘子和缸子,都放在在沙砾层
上凿出的一个架子上,还有放大镜和用湿草铺成的床。他们把K 带到他的这个杰作
面前,扶他站直了,不再有意显得那么宽厚。眼泪在他的脸上奔流。“这是你做的
吗?”他们问道。他点了点头。“你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吗?”他又点了点头。那个
扶着他的士兵猛地把他的手臂扳到他身后。K 痛得发出嘘声。“讲实话!”那个士
兵说道。“我说的是实话,”K 说道。
那辆卡车也到达了;空气中充满了响亮的人声和无线电对讲机的吱吱嘎嘎声;
军人们拥过来围着看K 和他盖的房子。“队伍铺开!”一个军人喊道,“我要求对
这整个地区进行搜索!我们要搜索各个小路,要搜索各个洞穴和坑道,我们要搜索
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他降低了声音。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迷彩服军服;虽然
他的军服上没有任何军阶,但是K 能够看出他是负责的。“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是哪
种人,”他说道。他的目光在不停地转来转去,他似乎不是在专门对任何一个人说
话。“你们认为这里没有任何东西,你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从来就只有一些破烂发臭
的坑道。环顾这样一个地方,你们总是发誓多少英里之内不会有一个活人。可是你
们刚一转背他们就从地底下爬出来了。问问他他到这儿有多长时间了。”他转身对
着K ,提高了嗓音。“你!到这儿有多长时间了?”
“自从去年就在这儿,”K 说道,他心里也不知道这个谎话的结果是好是坏。
“那么你的朋友们什么时候来?你的朋友们什么时候会再来?”
K 耸了耸肩膀。
“再问他,”那个军官说道,然后转过身去。“继续问他。问他他的朋友们什
么时候来。问他他们上次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儿。看看他有没有舌头。看看他是不是
像表面上看去那么傻。”
那个扶着K 的士兵用拇指和食指捏紧了他的脖子,迫使他屈下身子直到跪在地
上,直到他的脸碰到泥土。“你听见那位长官说的话了,”他说道,“那么告诉我。
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他打掉了K 戴的贝雷帽,把他的脸更用力地往土里按。K 的
鼻子和嘴唇都被按平了,尝到了潮湿的泥土味。他叹了口气。他们把他提拎起来,
扶他站直。他没有睁开眼睛。“那么把你的朋友的事情告诉我们,”那个士兵说道。
K摇了摇头。他的胃凹处遭到猛烈的一击,他昏了过去。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