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迈克尔斯又有知觉了。他的第一个行为就是把那根橡胶管从鼻子里拔出来,费
利赛蒂来得太迟没能制止他。现在他靠门躺在那堆毯子底下,好像一具尸体,他拒
绝吃东西。他用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推开鼻饲瓶。“这不是我吃的那种东西,”他就
愿意说这么一句话。
“到底你吃的那种东西是什么?”我问他,“而且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们?你
没有看出我们在努力帮助你吗?”他那么平静冷淡地看了我一眼,这真使我发火了。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饿死,而你却不愿意吃饭!为什么?你在守斋禁食吗?
这是抗议绝食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抗议什么?你想要获得自由吗?如果我
们把你放了,以你这种情况如果我们把你放到大街上,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你就会
送命的。你不能照顾你自己,你不知道怎么办。费利赛蒂和我是这个世界上惟一愿
意帮助你的人。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你为什么
不能合作呢?”
这场公开的吵嚷在病房里引起了巨大的不安。所有的人都在听着。那个我怀疑
是个脑膜炎患者的小伙子(昨天我看见他把手放在费利赛蒂的裙子上)跪在床上,
伸长了脖子看着,脸上带着开心的微笑。费利赛蒂自己则完全放下了在扫地的伪装。
“我从来没有要求特殊对待,”迈克尔斯发着牢骚。我转身走了出去。
你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东西,可是你已经变成了一种我挥之不去的心病。你骨
瘦如柴的胳膊总是在我的脑海里,你的体重压得我走路时直不起腰。
后来,当病房里的事情都平静下来了,我回到病房,坐在你的床边。很长的时
间我在等待着。然后,你终于睁开了眼睛并且说话了。“我并不是要死,”你说,
“我不能吃这里的饭食,仅此而已。我吃不下营地的饭食。”
“你为什么不给他写一张释放证书呢,”我向诺埃尔施加压力,“我今天晚上
把他领到大门口,在他兜里放几个兰特,把他赶走。这样他就能像他喜欢的那样开
始照料自己了。你写一张释放证书,我会为你编造一个报告:‘死因:急性肺炎,
继发慢性营养不良。再倒填上确认日期。’我们可以从名单上把他划掉,这样我们
就再也不用考虑他的问题了。”
“我被你对他的这种兴趣搞迷糊了,”诺埃尔说道,“不要要求我篡改各种记
录,我不会那么做的。如果他要死,如果他正在把自己饿死,就让他死吧。这事儿
够简单的。”
“这不是一个要死的问题,”我说,“并不是他想要死。他只是不喜欢这里的
饭食。确实极其不喜欢。他甚至不愿意吃婴儿食品。也许他只吃自由的面包。”
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也许你我也都不喜欢营地的饭食,”我继续说道。
“他们带他来的时候你就看见他了,”诺埃尔说,“他在那时候就是一个骨头
架子了。当初他靠着自己生活在那个农场里,他自由得像一只鸟儿,吃着自由的面
包,然而他到这里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副骨头架子。他看上去好像从纳粹的达豪集
中营出来的人。”
“也许他只是一个很瘦的人,”我说。
* *
那个病房在黑暗中,费利赛蒂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我拿着一只手电筒,俯身
站在迈克尔斯的床前,摇晃着他,直到他醒过来,用手遮挡着自己的眼睛。我用耳
语说话,我离他很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着的烟味,尽管他洗过澡。
“迈克尔斯,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不吃饭,你真的要饿死了。事情就
是这么简单。这要花时间,这并不会快乐,但是最后你肯定会死掉。我不会做任何
事情制止你。我其实做这件事很容易,把你绑起来,用皮带固定住你的头,把一根
橡胶管插到你的喉咙里,喂你吃东西,但是我不会那么做。我要像对待一个自由人
那样对待你,而不是把你当成一个孩子或者动物。如果你想要把你自己的生命扔掉,
那就那么干吧,这是你的生命,不是我的。”
他把遮挡着眼睛的那只手拿开,深深地清了清喉咙。他似乎要说话,然而他没
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微笑了。在手电筒的灯光里,他的微笑有些讨厌,好像鲨鱼
的微笑。
“你想要吃哪种东西?”我耳语道,“哪种东西你准备吃?”
他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把手电筒推到一边。然后他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 *
九月份入营的这批人的训练期结束了,今天早晨,那些光脚的男人排成长长一
列纵队,两旁是武装的卫兵,在一个鼓手引导下,出发踏上十二公里的征程,到铁
路调车场去,派遣到内地去。其中有六个被鉴定为桀骜难驯的分子被留下,关起来,
等待着被转运到穆尔德斯鲁斯去,外加三个在诊所里的不适于走路的人。迈克尔斯
属于后者:自从他拒绝用橡胶管鼻饲以来,没有任何东西经过他的嘴唇。
微风中有一股药皂的气味和一种令人愉快的宁静。我感到很轻松,几乎是很高
兴。当战争结束了,营房关闭了,就是这种气氛吧?(或者,即使到那时候,这个
营房也不会关闭,这些有着高墙的营房永远有它们的用场?)除了一个骨头架子,
所有的人都去过周末了。在星期一,十一月份的入营者就要到达了。不过,铁路运
输服务糟到这种地步,我们只能一天一天地预先做计划。上周发生了一场袭击德阿
尔的事件,对铁路调车场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这个消息并没有上新闻公报,但是诺
埃尔从可靠消息来源听到了这个消息。
* *
今天我在大街上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个西葫芦,我把它切成薄片,放在烤面包
的小电炉下面烤。“这不是南瓜,”我告诉迈克尔斯,一边用枕头把他的上身支起
来,“但是它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他咬了一口,我看着他把那瓜肉在嘴里移动
着嚼着。“你喜欢吗?”我问道。他点了点头。我在这个西葫芦上撒上了一些糖,
但是没能找到肉桂。过了一会儿,为了使他不别扭,我走了出去。当我回来的时候,
他已经躺下了,那个空空的盘子放在他旁边。我想,当费利赛蒂下次扫地的时候,
她会看到床底下的西葫芦上布满了蚂蚁。可惜了。
“什么才能使你相信要吃东西?”我后来问他。
他一声不响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这时,他清了清喉咙。
“以前没有人感兴趣我吃什么,”他说,“所以我问我自己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见你饿死你自己。因为我不想这里的任何人被饿死。”
我怀疑他是否听见我说话。那带裂口的嘴唇在继续动着,好像那里有一连串的
思绪他生怕失去似的。“我问我自己:对于这个人来说我是个什么人?我问自己:
我活着或者死了对这个人有什么意义?”
“你可能也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们不枪毙犯人。这是同样的问题。”
他摇了摇头,然后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就突然睁开了他那双又大又黑的像深潭似
的眼睛,看着我。本来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说,但是我不能说。和这样一个人争辩
似乎有点愚蠢,他好像是从坟墓里面看着你。
有很长时间,我们互相注视着。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在说话,那仅仅是一种耳语。
我一边说一边想到:投降。这将会被感到是一种怎样的投降呀。“我会问你同样的
问题,”我说,“你问的同样的问题:对于这个人来说我是个什么人?”我的低语
甚至更为温柔,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并没有要你到这里来。在你到来之前,我的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那时我很快乐,像能处于这样地位的每一个人那样快乐。所
以我也问:我为什么这样呢?”
他又闭上了眼睛。我的嗓子发干。我离开他,走到盥洗室,喝水,倚着盥洗池
站了很长时间,充满了遗憾,想到未来的麻烦,想到,我还没有准备。我带着一杯
水回到他身边。“即使你不吃东西,你也必须喝水,”我说。我扶他坐起来,喝了
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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