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天早晨,没有任何通知,一队卡车就到达了,带来了四百个新犯人,这批人
最初在雷德斯堡耽搁了一个星期,后来又在西博福特以北的铁路上耽搁了。就在我
们在这里做游戏,把时间花在和女朋友谈恋爱,思考关于生死和历史的哲学问题的
这段时间里,这些人却在运牛的车厢里等待着,在十一月的太阳底下,火车停在铁
路侧线上;睡觉的时候,互相枕着睡在高地之夜的寒冷之中,允许他们一天解手两
次,吃的东西,除了在铁道旁边用荆树棵子当燃料煮的麦片粥之外什么都没有,整
日看着比他们更紧要的列车隆隆开过,而这时蜘蛛却在他们车厢的轮子之间织起了
蛛网。诺埃尔说,他本来是要直截了当地拒绝提供这里的设施的,因为他有权这样
做,但是当他闻到那些犯人身上的气味,看到他们疲倦无助的样子时,心里就知道
了,如果他制造麻烦,他们就会被简单地驱赶回铁路调车场,被装进他们来时坐过
的敞篷车厢,继续等待,直到在上面那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官僚机构里,某个地方的
某个官僚自己活跃起来为止,或者,直到他们死亡为止。所以,我们一直工作了一
整天,我们所有的人,中间没有休息,都用来安排处置他们:给他们灭虱子,烧掉
他们的旧衣服,让他们穿上合体的营地的制服,给他们吃的,给他们服药,把那些
生病的和仅仅是饿坏了的人分开。病房和它的附加部分又爆棚了;有些新犯人虚弱
的程度不下于迈克尔斯,我想,他们接近于一种活死人或者是死活人的状态,无论
是前者还是后者,总之是达到了人类的极限。这样,我们都彻底回到了繁忙的公事
之中,不久那里又会有升旗,操练,又会有上课的单调诵读声打破夏日午后的宁静。
那些犯人告诉我们,在路上至少死掉了二十个人。死者就被埋在大草原上的一
些没有标志的坟墓里。诺埃尔检查了那些文件。事实证明这些文件都是今天早晨在
开普敦新起草的,没有反映任何情况,只是提供了到达的人数。“你为什么不要求
提供记载启程情况的文件?”我问他。“那将是浪费时间,”他回答道,“他们会
说那些文件还没有送达。结果只会是那个文件永远不会送达。没有人想要调查。此
外,谁会说四百人里死掉二十个是无法接受的比率呢?始终有一些人死了,一些人
即将死去,这是人类的天性,你是没办法制止的。”
痢疾和肝炎流行,当然还有各种寄生虫。费利赛蒂和我显然对付不了。诺埃尔
已经同意我征用两个犯人当护理员。
同时,提高改善凯尼尔沃斯安全状态的一些计划在推进之中。三月一日定为改
造完成的日期。将会有一些重大改进,包括铲平大看台,搭建可以住下五百多犯人
的许多小屋。诺埃尔打电话给上峰,抱怨事先没有通知,上面告诉他:你自己要镇
定。所有的事情都要留心。安排你的部下清理场地,就是对我们的帮助。如果那儿
有野草,就烧掉它。如果那儿有石头,就搬开它。每块石头都会投下阴影。祝你好
运。记住,? 蒺n boer maak ? 蒺n plan。
我怀疑诺埃尔喝的酒比平日多。也许现在是退出这个营垒的好时机,对他和对
我都一样,———因为这个半岛显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让犯人去看守犯人,
让病人去治疗病人。也许我们俩应该模仿迈克尔斯,踏上旅途,到乡下一个更和平
宁静的地方去,例如到卡鲁大草原上更偏僻的地方去,在那里安家,两个具有谨慎
作风和严肃习惯的绅士逃亡者。怎么样才能跑得像迈克尔斯那么远而又不被抓住,
是主要的难题。也许我们能够脱掉军装,把手指甲弄脏,走得离大地更近,把这作
为一个开始;虽然我怀疑我们在外人眼里能够像迈克尔斯那样不引人注目,或者说,
像迈克尔斯没有变成一个骨头架子以前那样不引人注目。因为迈克尔斯在我看来,
总是好像某个人把一捧尘土拨拉到一起,把唾沫吐在上面,把它拍成一个基本的人
形,犯一两个错误(那张嘴,无疑还有头脑中的内容),忽略了一两个细节(性),
但是最终形成一个真正的小泥人儿,那种小人儿,人们常常在农民艺术品中看到,
他从自己的宿主———母亲的两条大腿中间来到这个世界上,手指头钩着,后背弯
曲着,心甘情愿一辈子过穴居生活,它是一种生物,总是弯腰对着泥土度过自己醒
时的生活,当它的大限终于到了,就自己掘坟墓,并悄悄溜进去,把沉重的泥土盖
在自己的头上,好像一条毯子,并发出最后的微笑,翻个身,沉入梦乡,终于到家
了。同时一如既往,毫不注意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历史的车轮在继续隆隆转动。什
么样的国家机关会玩弄这样的思想,居然招募这样的人作为它的代理人,他们的服
务有什么用?除了搬运东西就是大量的死亡。
至于我———如果一个黑夜我要穿上工装衣裤和网球鞋,爬过高墙(剪断铁丝
网,因为我不是空气做的)———我是那种人,会被第一个经过的巡逻兵抓住,在
我还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能够得救的时候。事实上我拥有的惟一机会已经消失了,
在我意识到之前就消失了。在迈克尔斯越狱的那个夜晚,我就应该随他而去的。说
我那时没有准备,一点儿用也没有。如果我认真看待迈克尔斯,我就会永远有准备。
我就会自始至终手边都有一个包袱,里面装着替换的衣服和一个塞得满满的钱包,
一盒火柴,一包饼干和一听沙丁鱼罐头。我根本不该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他睡觉的
时候我应该挡着门槛睡;他醒来的时候我就会醒来。他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我应该
在他后面偷偷溜出去。那样我就会跟着他的足迹,从一个阴影中躲闪到另一个阴影,
并且在最黑的角落里爬过高墙,并跟着他走上星空下的橡树林阴道,保持着距离,
他停步的时候我也停步,这样他就绝不会问自己:“这个跟踪我的人是谁?他想要
干什么?”或者,他可能甚至开始跑起来,把我当成了一个警察,一个穿着工装衣
裤和网球鞋,拿着一个装着手枪的包袱的便衣警察。而我将整夜尾随着他,穿过一
条条小街,直到天明,我们将会发现自己在开普平原的荒野边缘,彼此相距五十步,
费力地穿过沙漠和灌木丛,避开群集的小棚屋,在那些地方,这里那里有袅袅的炊
烟升上天空。在这里,在白日的天光下,你会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这位药剂师
变成的临时医务官变成了你的步行追随者,他过去看见光曾经指给你看,那时你可
能睡着了也可能醒着,他曾经把橡胶管插进你的鼻子,把药片送进你的喉咙,他曾
站在你听得见的距离里说关于你的玩笑,他首先冷酷无情地强迫你吃那些你吃不下
的东西。而你总是满腹疑团地,甚至怒气冲冲地站在跑道中间,等着我走近,作出
我的解释。
而我会走到你面前,并说话。我会说:“迈克尔斯,请原谅我用那种方式对待
你,我直到最后几天才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请你原谅我这么跟着你。我保证
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不会成为你母亲那样的负担”?那样说也许是轻率的)
“我并不要求你照顾我,例如,给我饭吃。我的需要十分简单。虽然这是一个很大
的国家,这么大,你会以为它有空间盛下所有的人,然而我对生活的了解却告诉我,
要始终呆在营地之外并非易事。但是我还是相信在那些营地之间有一些地方,不属
于任何营地,甚至不属于那些营地抓人的地区———例如,一些山顶,一些沼泽地
中间的岛屿,一些贫瘠荒芜的地带,人们可能发现不值得在那里生活。我正在寻找
这样一个地方,以便在那里定居,也许只是到局势改善时为止,也许永远住在那里。
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那么蠢,以为可以依靠地图和道路来指引我。因此,我选择
你来给我指出那条路。”
然后我会走得更近一些,直到可以伸手摸到你的距离,而你一定会直视着我的
眼睛。“从你到达的时刻起,迈克尔斯,”我将会说(假如我当时醒着并且跟踪了
你),“我就能看出你不属于任何营地。我要承认,最初我认为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物。我的确曾经督促范·伦斯博格少校把你从这个营地释放,但是那只是因为我认
为让你通过改造机制就好像试图教一只野鼠或者一只耗子或者(我敢这么说吗?)
一只蜥蜴学狗叫,学要饭,学接皮球一样。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看到了你
表现出来的别出心裁的抵抗。你并不是一个英雄也不假装是,你甚至不是一个绝食
的英雄。事实上你根本不抵抗。我们告诉你要跳跃的时候,你就跳跃。我们告诉你
再跳的时候,你就再跳。我们告诉你跳第三次的时候,你没有反应,而是瘫作一摊
;我们都能够看见,甚至我们当中最不愿意看的人也看到了,你没有做到是因为你
在服从我们命令的过程中已经耗尽了你的全部力量。所以我们把你抬起来,发现你
的重量比一麻袋羽毛还轻。我们把你放在食物面前,说:吃吧,增长你的力气,这
样你就能够再次耗尽它就能服从我们的命令。而你并不拒绝。你真诚地努力(我相
信)做让你做的事情。你的意愿默认了(原谅我做这些区分,这是我拥有的解释我
自己意思的惟一的手段),你的意愿默认了,但是你的身体作梗。我就是这么看这
件事的。你的身体拒绝我们喂给你的食物,你变得甚至更为消瘦了。为什么?我问
我自己:为什么这个人显然饥饿已极,他却不愿意吃东西?随后,随着我一天天观
察你,我慢慢开始明白了事实:你在偷偷地哭喊,要求一种不同的食物,一种任何
军营都无法提供的食物,你却对自己的意识本身一无所知(原谅我用这个词)。你
的意志保持着随遇而安的态度,但是你的身体却在哭喊着要吃到它自己的食物,而
且是惟一的食物。现在我已经学会懂得身体不容忍任何矛盾心理。而以前老师教给
我的是,身体仅仅想要活下去。我过去听说,自杀,并不是一种身体反对自己的行
为,而是意志反对身体的行为。然而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身体,它即将死去也不愿
意改变自己的本性。我站在病房的门口观察了你几个小时,对这个神秘的事物迷惑
不解。并不没有一个原则,一个思想在你的倾向后面隐藏着。你并不想死,但是你
正在死去。你就好像一只被封在一头牛的尸腔里的小兔,无疑很气闷,但是也很饥
饿,置身在那么多的鲜肉之中,想要得到却是真正的食物。”
说到这里,我可能已经停止了对开普平原的讨论,这时从我们后面不远的什么
地方,传来一个男人咳嗽、清嗓子、吐痰的声音,还有木头着火生烟的气味;但是
我闪闪发光的眼睛会看定了你,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你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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