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被那种气味引导着,K 探察了门后面的黑暗角落。他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发
现在光光的地板上有人用一些压平的纸板箱做成了一张床,床上有一条皱巴巴的毯
子。他碰倒了一个空瓶子,那瓶子滚到了一边。从那条毯子上发出一种甜酒、香烟
灰和陈年的汗味混合成的气味。他用那条毯子裹住自己的身体,躺了下来。他刚一
安顿下来,那营营声又开始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随后到来是陈年的严重头疼。
现在我回来了,他想。
第一声警报器响起来,宣布了宵禁时刻的到来。紧随它的哀号声,是响遍全城
的警报器声和汽笛声。这噪音越来越响,然后消失了。
他无法入睡。尽管他并不愿意想,但是那俯在他的性器上的像头盔一样的银发,
又回到了他的心头,还有那个姑娘在他身上一阵阵用力时发出的呻吟声。我已经变
成了博爱的对象,他想。我走到的所有地方都有人等待着要在我身上实施他们自己
形式的博爱。这些年来,我依然带着一副孤儿相。他们对我就像对那些加卡尔斯德
里夫的孩子们一样,他们准备喂养他们,因为他们还太小不会干任何作奸犯科的事
情。从那些孩子那里,他们只期望得到结结巴巴的几声感谢作为回报。而从我身上,
他们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更长久。他们希望我敞开心
扉,讲给他们听一个住在笼子里的生命的故事。他们想要听到有关我住过的所有牢
笼的事情,好像我是一只虎皮鹦鹉,一只白鼠,或者一只猴子。如果我在休伊斯·
诺雷牛斯学习过讲故事,而不是整天削土豆皮和做算术题,如果他们让我每天练习
讲我生活的故事,拿着一根教鞭盯着我,直到我能够毫不打磕巴地进行表演,那我
就会知道怎么才会讨他们喜欢。那我就会讲述自己在监狱度过的生活故事了。在监
狱里我站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把额头抵在铁丝网上,凝视着远方,梦想
着一些我永远不会有的经历,在那里,看守骂我,踢我的屁股,派我去擦洗地板。
当我讲完了我的故事,人们会摇头叹息,难过愤怒,硬劝我吃东西喝酒;女人们会
把我领到她们的床上,在黑暗中爱抚我。然而事实是,我曾经是一个园丁,起初为
市政委员会干,后来为我自己干,园丁们总是把他们的时间和艰辛花在土地上。
K 不安地在硬纸板上翻来覆去。他发现,这刺激着他,要不顾一切地说出事实,
关于我的事实。“我是一个园丁,”他再次大声说道。另一方面,对于一个园丁来
说,在大海波涛的拍打声里,在一个小房间里睡觉,不是很奇怪吗?
我更像一只蚯蚓,他想。它也是一种园丁。或者一只鼹鼠,也是一个园丁,它
并不讲自己的故事,因为它生活在宁静之中。但是一只生活在水泥地上的鼹鼠或蚯
蚓又会怎么样呢?
他试图一点点一点点地逐步放松自己的身体,像他曾经知道的那样。
至少,他想,至少我过去并不聪明,回到海角来,脑子里装满了关于营地的故
事,关于在那里他们如何打我,直到我瘦得像一把火钩子,脑子像个傻瓜的故事。
在一开始,我就沉默寡言头脑糊涂,在最后我也将沉默寡言头脑糊涂。头脑简单没
有什么可害臊的。他们在关押其他人之前首先关押起那些傻子、笨蛋。现在他们拥
有专为那些父母逃亡的孩子准备的营地,有专为那些唱反调心怀不满的人准备的营
地,有专为长着大脑袋和长着小脑袋的人准备的营地,有专为那些没有明确的求生
手段的人准备的营地,有专为那些失去土地的人准备的营地,有专为住在排水水泥
管中的人准备的营地,有专为妓女准备的营地,有专为那些做不出二加二等于几的
算术题的人准备的营地,有专为那些把身份证忘在家里的人准备的营地,有专为那
些住在山里、在夜里炸桥梁的人准备的营地。也许事实是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走出营地,同时走出所有的营地。对于这个时代,也许这足以构成一种成就。现在
还剩下多少人没有遭到关押或者软禁?我已经逃离了那些营地;也许,如果我躺得
位置很低,我也能逃过人们的博爱。
我犯的错误,他想,追溯往昔,是没有拥有很多的种子,在每一个兜里放上不
同纸袋的种子:南瓜种子,西葫芦种子,豆子,胡萝卜种子,甜菜根种子,葱头种
子,西红柿种子,菠菜种子。也应该把一些种子放在我的鞋子里,放在我的大衣的
里子里,以防一路上的那些强盗。那时候,我的错误是把我的所有种子都统统种在
一块地里。我本来应该把它们种在大草原上绵延几英里的许多地块上,每块地不比
我的手掌大,并且画一张地图始终带在身边,这样我每天夜里都可以进行一次到各
个地块的旅行,给它们浇水。因为,如果说我在乡下有什么发现的话,那就是总是
有足够的时间做想做的每一件事。
(这就是它的全部寓意吗?他想,这整个故事的全部寓意:总是有时间做每一
件事情。难道寓意就是这样来的?自发的,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当你很少期望它
们的时候,它却到来了。)
他想到那个农场,那灰色的荆棘丛,那多石的泥土,那环形的连绵小山,那远
处的绛紫色与粉红色的群山,那博大,静谧,蔚蓝而空旷幽远的天空,那在烈日下,
这里那里的保持着灰色与棕红色的土地,在那里如果你细心观察,会突然看到一点
鲜灵灵的绿色,南瓜叶或者胡萝卜缨子。
尽管他那么舒舒服服地睡在这个发臭的角落里,但是如果有人不理会宵禁令来
到这里,似乎也并非不可能(K 想象那人是一个驼背的小老头,衣服的边兜里揣着
一个酒瓶子,长满胡须的嘴里总是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是那种警察不屑理会的
老头),他可能会对海边的生活厌倦了,想要到乡下度个假期,如果他能找到一个
认路的向导的话。他们今夜可以分享这个床,这种事情过去就发生过;在早晨,当
第一缕天光照亮时,他们就能够出去,在偏僻的小街上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人家
不要的独轮车;如果他俩运气好,他们到十点钟就能推着小车沿着公路前进。记住
在路上停下来买些种子和一两件别的东西,也许要避开斯泰伦博斯,那儿看来是个
背运的地方。
如果那个老头爬下小车伸个懒腰(现在各种事情正在加速),并且看着当年水
泵矗立的地方(那个水泵被士兵们炸掉了,所以那里什么也不会留下来),并且抱
怨说:“咱们没有水怎么办?”而他,迈克尔·K ,就会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一个
小勺,一个小勺和长长一圈绳子。他会从升降机口里清理掉碎石,他会把小勺的柄
弯成一个环,把绳子系在上面,他会把它放到深入到地下的升降机里面,当他把它
带上来的时候,在这个勺子里就会有水;他会说,用这个法子,人就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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