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要的问题是如何打开局面,就是说,如何使我们自己从现在的处境中摆脱出
来;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一条通往遥远彼岸的道路。这是一个简单的
造桥问题,或者说,桥梁合龙的问题。人们每天都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他们在解决
问题;问题一解决,他们就前进了一步。
让我们假设,尽管问题可能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是,实际上,它正在解决之中。
让我们假设,桥造好了,架好了,我们可以不去挂念它了。那留在我们身后的,是
我们的过去的处境。我们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是我们向往的地方。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是一名作家,生于1928年,现在已经六十六岁,快六十七
了。她著有九部长篇小说,两部诗集,一部关于鸟类生活的书,还有一批新闻作品。
论出生,她是澳大利亚人,她生于墨尔本。尽管从1951年到1963年,她曾客居海外,
在英国和法国;但她现在依然住在墨尔本。她结过两次婚,有两个孩子,一次一个。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靠其第四部小说出的名,那小说叫《爱可尔斯街的房子》
(1969)。小说的主要人物叫马伊蓉·布卢姆,利奥波德·布卢姆的妻子,利奥波
德是另一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那就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在过去的
十年间,围绕着她,成长起了一小批批评家,甚至还成立了“伊丽莎白·科斯特洛
学会”,会址在新墨西哥州的奥尔布盖格。他们还出了一本季刊,叫《伊丽莎白·
科斯特洛通讯》。
1995年春天,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曾前往,或者说正在前往(此处用现在时态,
表示自从那以后她经常去)宾夕法尼亚州的威廉姆斯镇,她是去那儿的奥尔托纳学
院领取斯托奖。那奖每两年颁发一次,授予一名世界级的大作家。评委会成员是一
些作家和批评家。它由五万美金和一块金牌组成。奖金的基金是一笔来自斯托房地
产公司家族的馈赠。那是美国的一个比较大的文学奖。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科斯特洛是她娘家的姓)访问宾夕法尼亚期间,由她儿
子约翰陪着。约翰本来有一份工作,是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学院里教物理和天文;
不过,出于一些他自己的原因,那一年他正在休假。伊丽莎白已经变得有点老弱;
如果没有她儿子的帮助,她是不会踏上这跨越半个地球的劳累旅途的。
咱们跳着说。他们抵达威廉姆斯镇后,被接到了宾馆。对一个小镇来说,宾馆
的房子大得惊人。那是一幢六角大楼,外墙全都用黑色大理石砌成,内墙则全都是
水晶和玻璃。就在她房间里,母子俩有一段对话。
“您会觉得舒服吗?”儿子问道。
“我相信会的,”伊丽莎白答道。她的房间在十二层,前面有一个高尔夫球场,
再往外,是林木披盖的群山。
“那您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他们六点半就要来接咱们。我提前几分钟来叫您
吧。”
约翰正要离开。伊丽莎白说:
“约翰,他们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今晚吗?什么都不想吧。只是跟评委们吃顿饭而已。我们可不想让这顿饭拖
成漫长的晚宴。我会提醒他们,您累了。”
“那明天呢?”
“明天就不一样了。我怕,您得为明天好好准备一下。”
“我已忘了自己同意到这儿来的理由了。没有一个好理由,就贸然行动,似乎
是件很痛苦的事。我应该要求他们别搞什么典礼,用信封装着把支票寄过来就行了。”
经过这次漫长的飞行,伊丽莎白明白自己老了。以前她从未顾及自己的外表,
随便一收拾就行。可是现在,很明显,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了。
“母亲,我怕您不能那么做。如果您想领取奖金,您就得参加整个仪式。”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在机场,她穿上了一件蓝色的旧雨衣,此时依然穿着。她
的头发看上去油乎乎的,没有一点生气。她一直没有打开行李。如果约翰现在就离
开,她会做什么呢?穿着雨衣和鞋子就躺下?
约翰在这儿,跟她在一起,出于对她的爱。约翰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不在母亲
身边,母亲将如何经受这次考验。约翰站在她旁边,就因为他是她儿子,她可爱的
儿子。不过,约翰也差点成了———不愉快地说———她的驯兽师。
约翰把她当成了一只海豹,一只年老的、疲惫的马戏团里的海豹。她必须再次
让自己站起来,才能够着那水盆;她必须再次表现出,她能够把皮球稳稳地顶在自
己的鼻子上。约翰必须耐心地哄着她,使她打起精神,帮她完成表演。
“他们只能那么做,”约翰尽可能温柔地说,“他们仰慕您,尊敬您。他们认
为,那样做是最好不过的了。给您钱,还替您扬名。用钱扬名。”
伊丽莎白站在那张具有帝国风格的写字台旁边,慢腾腾地翻着一本小册子;它
告诉她到哪儿去购物,到哪儿去用餐,以及如何使用电话。她用嘲讽的目光迅速看
了约翰一眼,那目光仍然具有惊人的力量,提醒约翰她是何许人物。“最好不过了?”
她嘟哝着。
六点半,约翰来敲门。伊丽莎白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呢。她满腹狐疑,但还
是愿意去会会同行们。她穿上了蓝色礼服和丝绸外套,那是她作为女小说家的行头。
她还穿了一双白鞋子,鞋子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她穿上后看起来有点像黛茜鸭。
她洗了头发,把头发梳到了后面。她的头发看起来还是油乎乎的,不过油得挺体面
的,像一个挖土工人,或者修理工人。她脸上已经有了驯服的表情;如果你在一个
小女孩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你会说她性格孤僻。她长着一张没有个性的脸,摄影
师得想方设法借给她一点特性。她跟济慈一样,约翰想着,极力鼓吹无条件的接受。
蓝色的礼服,油乎乎的头发,这些细节显示出她是一个温和的现实主义者。描
写细节,让这些细节的含义自动显现出来。这是由丹尼尔·笛福开创的写法。鲁滨
逊·克鲁索被抛到了沙滩上,环顾四周,寻找同船的伙伴。但他一个都没看见。
“从那以后,我未曾见过他们,或他们的任何影踪,”他说,“只见到了他们的三
个有边的帽子,一个无边的帽子,两只鞋子,还不是成双的。”两只鞋子,不是一
双。它们不是一双,所以不能再穿,而是成了死亡的证物。两个人掉到海里,鞋子
被那泛着泡沫的海水冲脱,被冲到了岸上。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观绝望;只有大
帽子、小帽子以及鞋子。
约翰回想着,从他能记事起,他母亲一般都是在早上把自己关起来,从事写作。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别人打扰她。他过去常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孤独,
没人爱。当他和姐姐觉得特别难过时,他们常常跌坐在那紧锁着的门外边,发出轻
细的啜泣声。最后,啜泣声会变成哼哼声或唱歌声。兄妹俩会感觉好一些,忘掉自
己的孤苦无依。
现在的场景变了。约翰已经长大。他不再被关在门外,而是在屋里,看着母亲
坐在那儿背朝着窗子,面对着空白的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头发慢慢地
由黑变白。约翰觉得,母亲真顽强!毫无疑问,这个奖,还有许多其他的奖,都是
她应得的。因为她的勇气已经超越了职责的呼唤。
在约翰三十三岁时,情况出现了变化。在那时之前,母亲的作品他一个字都没
读过。那是他对母亲把他锁在门外的回击和报复。母亲不理他,所以他也不理母亲。
或者说,他之所以拒绝阅读母亲的作品,可能是因为他要保护自己。或许那是更深
的动机:保护自己,不受闪电般的打击。终于有一天,他没跟任何人说,甚至不跟
自己说。他从书房里拿出了一本母亲写的书。从那以后,他读了母亲的所有作品,
在火车上,在餐桌旁,公开读。“你在读什么?”“一本我母亲写的书。”
他被写进了母亲的书里,或者说母亲的部分书里。他认出了其他一些人,还有
许多人他认不出来。关于性,关于激情、嫉妒和嫉恨,母亲都很有洞察,这使他感
到震撼。这样子肯定是不像样的。
她的作品使约翰震撼,可能也使别的读者感到震撼。可能正是因此,她的形象
显得更高大了。她一生的作品都能令人震撼,还被请到宾夕法尼亚的这个小镇上,
来领取奖金。这是多么奇特的酬报啊!她根本不是一个抚慰人心的作家。她甚至有
点狠毒,妇人们有那样狠毒的心,而男人们很少有。实际上,她是什么类型的生物
呢?不是海豹,没有海豹那样的和蔼可亲。但也不是鲨鱼。是一只猫,属于大型的
猫类。当它撕开猎物的肚皮、翻出内脏时,会顿一顿,用蜡黄的目光,冷冷地盯你
一眼。
楼下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们,就是那个从机场把他们接过来的青年女子。她名
叫忒蕾莎。她是奥尔托纳学院的讲师,但也管斯托奖的事务,是总管,也是杂役;
在更大的事务中,则是一个小角色。
约翰坐在小车的前排,挨着忒蕾莎,他母亲坐在后排。忒蕾莎很兴奋,兴奋地
说个不停。她跟他们讲车子经过的地方一路上的景观,讲奥尔托纳学院及其历史,
还讲到他们要去的那家餐馆。在她唠唠叨叨的整个儿过程中,她突然像耗子似的,
迅速地问了两个问题。“去年秋天,我们把拜亚特(A. S. Byatt )请来了,”她
说,“科斯特洛夫人,您觉得拜亚特怎么样?”随后她又问:“科斯特洛夫人,您
觉得多丽丝·莱辛怎么样?”忒蕾莎正在写一本关于女作家与政治的书,她在伦敦
待过几个夏天,做她所谓的研究工作;要是她在车上藏着一个盒式录音机,约翰不
会感到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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