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4)
颁奖典礼如期举行;之后,讲坛上只剩下他母亲,她得发表受奖演说,议程安
排中的题目是“何为现实主义”。时间到了,该她露两手了。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戴上了她那看书时才戴的眼镜。“女士们,先生们,”她
说着,便开始念了起来。
“我出版第一本书是在1955年,那时我住在伦敦,而那时的伦敦,对澳大利亚
人来说,是文化大都会。我还清楚记得邮政包裹到达那天的情景,那是提前给作者
的样书。我一拿到手,自然感到很激动;因为它是印出来的,装帧好的,实实在在
的,不可否认的。可是,有件事让我感到不踏实。我给出版商打电话说:‘保存本
寄出去了吗?’我问他。直到他们向我保证,当天下午,他们肯定把保存本寄出去,
寄往苏格兰、牛津大学图书馆等地方,我才放下心来。不过,最重要的是大英博物
馆。这是我的宏愿: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架上,有我的一个位置,与其他姓氏以字母
C开头的大作家,如卡莱尔、乔叟(Chaucer)、科勒律治(Coleridge )和康拉德
(Conrad)等,能摩肩而立。可笑的是,结果发现,我的文学紧邻是玛丽·科里利。
“现在有人会笑话我那样的天真。不过,在我焦灼的追问后面,有一种严肃的
东西;而相应地,在严肃的后面,有一种可怜的东西,还不太容易承认。
“让我来解释一下。先不管所有那些你们已经写出来的书籍,它们行将灭亡—
——由于没有人买,它们将被化成纸浆,读者会翻阅一两页,然后打个哈欠,把它
们永远扔在一边,它们将被留在海边的宾馆里,或火车里———抛开所有这些行将
隐没的书籍,我们肯定能感觉到,至少有一本书,它不仅会被阅读,还会受到爱惜,
它会得到一个家,在书架上拥有一个位置,那位置将永远属于它。在有关保存本的
想法的后面,我有这样一个愿望:纵然第二天,我自己被一辆公交车撞翻;但是,
如果命不该绝,那么我这个头胎儿将有一个家,在以后的几百年里,它可以打盹,
没有人会用棍子来戳它,看看它是否还活着。
“这就是我在电话里表达的一个意思:如果我,这副凡人的躯壳,即将消亡;
那就至少让我能通过我的作品延续生命。”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继续反思着转瞬即逝的声名。咱们跳过去一些吧。
“不过,当然啦,大英博物馆,或(现在的)大英图书馆不会永远存在。它也
会崩塌、腐烂,它架子上的书也会变成尘埃。不管怎么样,在那样一天到来之前的
漫长时间里,由于酸性物质会侵蚀掉纸张,由于人们对空间的需求量越来越多,那
些丑陋的、没人读的、没人要的书籍,将被人用车运到这个或那个地方,并被扔进
火炉,它们所有的痕迹都将被人从主要目录中清除。从那以后,它将从来不曾存在
过似的。
“这是通天塔图书馆的另一个幻象,对我来说,它比博尔赫斯的幻象更加让人
心烦。它不是这样一个图书馆,所有我们能想到的书籍,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
都共存一处;它是那样一个图书馆,里面没有那些真正想出来的、写出来的和出版
了的书籍,甚至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不记得有那样的书。
“这就是我在电话里表达的另一个意思:是更加可悲的一个意思。名声本身不
会把我们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大英图书馆或国会图书馆也同样靠不住。在奥尔托纳
学院,在这个让我自豪的夜晚,我必须提醒自己,也提醒你们,要注意这一点。
“现在,让我言归正传,‘何为现实主义?’
“弗朗茨·卡夫卡讲过一个故事———也许你们知道这故事———一只猿猴,
穿戴整齐,去参加一个活动,它向一群学者发表演讲。这是演讲,但也是考验,考
试,口试。猿猴不得不表现出,它不仅能说听众们的语言,而且已经掌握了他们的
礼仪和习俗;所以,它适合于进入他们的社会。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想起卡夫卡的故事呢?是不是我想要装扮成一只猿猴,把
自己从自然环境中拉出来,在一群挑剔的陌生人面前,被迫进行表演?我希望不是。
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不是异类。
“如果你们知道这个故事,你们就会记得,它是以自白的方式表现的,猿猴的
自白。在这种方式中,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以局外人的眼光,去审视演讲者或听众。
因为,据我们所知,演讲者不会‘真的’是一只猿猴,可能只是一个人,像我们大
家一样,因为受到迷惑,所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猿猴,或者,带着沉重的嘲讽,为
着修辞的目的,把自己扮成一只猿猴。听众也一样,正如我们可以想象的,他们可
能不包括那些腐朽的、面色红润的伪君子,伪君子们会脱下皮夹克和遮阳帽,换上
晚会的行头。听众中可能包括一些猿猴的同类,它们都受过训练,如果说还没有达
到演讲者的水平———他能用德语说出复杂的句子———至少也能静静地坐着听。
或者,如果它们还没有被训练到那种程度,我们就把它们拴在座位上,训练它们别
吱吱乱叫,捕捉虱子,或公开挠痒痒。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的,这故事到底讲了些什
么:是一个人跟一群人说话,还是一只猿猴跟一群猿猴说话,还是一只猿猴跟一群
人说话,还是一个人跟一群猿猴说话(尽管,我想,不大可能是这最后一种情况)
;或者,甚至只是一只鹦鹉跟一群鹦鹉说话。
“曾经一度,我们是知道的。当作品里说‘桌子上竖立着一杯水’,过去我们
惯于相信,真的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真的有一杯水;我们只需要朝文字之镜瞥一眼,
就能看见桌子和水杯。
“可是,一切都终结了。文字之镜被打破了,看起来已无法修复。演讲厅里的
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呢?你们的猜测跟我的一样有道理。人对人,人对猴,猴对人,
猴对猴。演讲厅本身可能只是一个动物园。纸页上的文字将不再经得起磨损,不再
被看重。每个人都宣称‘我的意思就是我想说的!’在虔诚的罗马人家里的壁炉架
上,往往供奉着家神;而在我们的壁炉架上,过去常常与《圣经》和莎士比亚著作
并肩而立的,则是词典;现在这词典已经成了一册电码本,夹杂在众多书籍中。
“我出现在你们面前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希望,我不是在滥用这讲坛的特权,
说一些无用的、虚无的笑话,来嘲笑我自己,猿猴或女人,并嘲笑你们,我的听众
们。尽管我无权对卡夫卡的故事的要点说三道四,但我可以说,至少这一点不是那
个故事的要点。我相信,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们能说出自己是何许人。而现在,
我们只是在表演自己的角色。连底线都没了。不管这丢失的是什么样的底线;假如
不是因为这一底线很难引起我们的敬意,我们可能会把这一转变看成是悲剧性的—
——在我们看来,它现在就好像是一个幻象,只有在座诸位把目光聚在一处,才能
看见这幻象。只要你们的目光移开一会儿,镜子就会摔到地上,碎裂。
“此刻,我站在你们面前,有种种原因使我感到不够自信。虽然有这个卓越的
奖项———对此我表示深挚的谢意———尽管这奖项会带来美好的前景,在我之前,
已经有一些杰出人士获得过该奖项,现在我也进入了他们的行列,使我有希望摆脱
时间的嫉妒的掌控。但是,如果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会明白:你们所看重的这
些书终将没人阅读,没人记住。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个人只不过是跟那些书的产
生有过一点关联。完全是这么回事。我们常常强迫自己的子孙去记一些东西,我们
应该对他们所负担的记忆有所限制。他们将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在
其中的作用应该越来越小。谢谢大家。”
一开始掌声还有点犹豫,随后便响成一片。伊丽莎白摘下眼镜,微笑着。这是
动人的笑:她似乎在品味这一刻。表演者———演员、歌手、小提琴家,不管应得,
还是不应得,都有权沐浴在掌声中。为什么他母亲就不能拥有这荣耀的一刻呢?
掌声渐渐衰歇。布罗特嘉姆主任斜着身子对着话筒说:“有点心和饮料———”
“对不起!”一个清晰、自信而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主任的话。
听众们一阵骚乱,纷纷转过头。
“大堂里有点心和饮料,还陈列着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的一些书籍。请跟我们
一起去那儿。至于我———”
“对不起!”
“怎么啦?”
“我有个问题。”
说话者站了起来:一个女孩,穿着红白相间的奥尔托纳学院的校服。布罗特嘉
姆明显觉得为难。至于约翰的母亲,此时已经失去了笑容。约翰理解母亲的表情变
化。她已经受够了,她想离开。
“恐怕不行,”布罗特嘉姆说,他皱着眉头,偷偷环顾四周,寻求帮助,“咱
们今晚的议程里是不允许提问的。我想谢谢———”
“对不起!我有个问题要问演讲人,我可以跟她说话吗?”
一阵安静。所有眼睛都盯着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她冷峻地盯着远处。
布罗特嘉姆攒足了劲说道:“我想向科斯特洛女士表示感谢;今晚能跟她在一
起,真是我们的荣幸。请跟我到大堂里去。谢谢大家。”说完,他把话筒拔了下来。
众人在离开演讲厅时,发出了一阵“嗡嗡”的谈话声。就好像出了什么事。约
翰能看见那个穿着红白相间的衬衫的女孩,她走在人群中,就在他前面。她走路的
姿势僵硬而挺直,似乎还在生气。那问题会是什么呢?让她把问题说出来,难道不
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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