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5)
约翰害怕大堂里会重新出现这一幕。不过,大堂里什么都没发生。那女孩离开
了,消失在了夜色里,也许是被轰出去的。然而,这事留下了一种坏影响;有人可
能会说,这整个晚上的气氛被搞糟了。
众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他们似乎有一个很准的猜测,他也有一个很准的猜
测。在这样的场合,人们可能期望著名作家伊丽莎白·科斯特洛能说点什么,而她
没说。问题就在这儿。
此时,约翰可以看见,在他母亲周围,布罗特嘉姆主任和其他一些人正在忙乱
着,力图使事态平息下去。他们付出这一切,是想让她回家之后,对他们和学院有
一个好印象。不过,他们还必须朝前看,展望1997年,希望1997年的评审委员会提
出一个可爱一些的获奖者。
我们跳过大堂中的其他情景,把目光转向宾馆。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就寝了。她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阵子电视。随后,
他变得心神不宁,跑到了楼下的休息室,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苏珊·莫比乌斯,那
个为电台采访他母亲的女人。莫比乌斯向他招手。莫比乌斯身边还有一个人,但那
人很快就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俩。
约翰发现,苏珊·莫比乌斯颇有姿色。她穿着讲究,比学院惯常所允许的还要
讲究。她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肩膀端平。她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那摆动头发的动
作活像女王。
他们绕过当天晚上的事情,谈起了电台作为一种文化传媒的复兴。“我知道,
您已经为她写过一本书了。不巧的是,我还没读过。您对她有什么好的评价吗?”
“我相信,有的。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是我们时代的一位重要作家。我的书不
只写她,但她在其中占据着显要的位置。”
“一位重要作家……您是说,她对我们大家,还是只对女性而言,是一位重要
作家?在采访进行期间,我有一种感觉,您只把她看成了一位女作家,或者说一位
女性作家。假如她是男人,您是否还把她看做重要作家?”
“假如她是男人?”
“或者说,假如您是男人?”
“假如我是男人?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是男人。在我想当男人的时候,我会让
你知道的。”
他俩都笑了。笑声中确实有某种意味。
“可是,我母亲当过男人,”约翰坚持道,“她还当过狗呢。她会设身为别人,
或别的生物进行思考。我读过她的作品;我知道,那是她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使
我们脱离自身,进入别的生命。对小说写作,它是否是最重要的?”
“也许吧。不过,你母亲毕竟还是一个女人。无论她做什么,她都是作为一个
女人在做。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她栖居于她笔下的人物之中。”
“这一点,我没看出来。我发现,她笔下的男人完全值得信赖。”
“你之所以没看出来,是因为你不愿意好好看。只有女人才愿意好好看。这是
女人之间的事。要是她笔下的男人真的都可信,而且都是好男人,那么,我很乐意
听你这么说,可是,最终说起来,小说只是模仿而已。女人善于模仿,在模仿方面,
甚至在滑稽模仿方面,要比男人强。我们的触觉要轻巧一些。”
苏珊·莫比乌斯又笑了。看看我的触觉可以是多么轻巧,她的嘴唇仿佛在说。
柔软的嘴唇。
“要是她作品中有滑稽模仿,”约翰说,“那也是太微妙了,我承认,我没看
出来。”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么说来,您认为,”他终于又说道,“我们,
男人和女人,在两条平行线上生活,永远不会真正相交。”
谈话的要旨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刚才他们一直在谈论写作,那么现在他们再也
不谈了。
“你是怎么想的?”苏珊说,“你的经验是怎么告诉你的?差别真的这么严重
吗?假如男女之间没有差别,那欲望将变成什么?”
苏珊直视着他的眼睛。该走了。他站了起来;她摘下眼镜,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她走过他身边时,他挽住了她的胳膊肘。在那碰触的刹那,一阵电击似的感觉贯
穿他全身,使他感到晕眩。不同的、相反的两极。此时是宾夕法尼亚的午夜,墨尔
本是什么时间?在这陌生的大陆,他在干什么?
他俩单独待在电梯里。那不是刚才约翰和他母亲乘坐的电梯:在另一个升降机
井里。在这宾馆的六角大楼里,在这蜂窝里,哪儿是北,哪儿是南?他把苏珊挤在
墙上,吻了她,在她的气息里,闻到了烟味。“研究”:以后可以这么称呼她吗?
她用的是二手资料吗?约翰再次吻她,她回吻;肉与肉的接触。
到十三楼,他俩走出电梯;他跟着她,沿着楼道走着,向右,又向左,直到他
迷了路。这是蜂窝的中心:他们要找的地方就是这儿吗?他母亲的房间号是1254。
他的是1220。苏珊的是1307。居然有这样一个号,约翰感到奇怪。他以为,从十二
层就直接到十四层了,还以为那是这宾馆自己设立房间号码的规则呢。那么,以1254
房为参照,1307房在哪个方位,北、南、西还是东?
咱们再往前跳一跳。这回是在小说中,而不是在舞台上。
正当他在回顾过去几个小时中发生的事情时,突然之间,一股外力使他回过神
来;原来,她的脚在他胳膊底下一滑,她便朝着他的腋窝跌去。真怪,他对整个过
程的回忆居然被一瞬间的意外所支配;这一瞬间并不非常重要,不过,非常生动,
他现在几乎还能感觉到那魔鬼大腿碰触着他的皮肤。心灵在本质上是否更喜欢感觉
而不是观念,具象而不是抽象?或者说,那女人弯曲的双腿只是记忆的途径,由此
展开的将是整个后半夜?
他俩躺着,腰贴着腰,在黑暗中,在记忆中,聊着。
“那么,访问成功吗?”她问道。
“按谁的观点来看呢?”
“你的啊。”
“我的观点是无所谓的。我是跟着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来的。她的观点才要紧
哪。是的,很成功,成功极了。”
“我是否点到了你的痛处?”
“没有。我是来帮忙的———就这么回事。”
“你真好。你是否感觉欠她点什么?”
“是的。孝顺。这是母子间最自然的感情。”
她弄乱了他的头发。“别生气,”她说。
“我不生气。”
她滑到了他身子下面,抚摸着他。“成功极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喃
喃着。她没有放弃。为了得到某种可以被看做战利品的东西,这回,她还得在床上
付出代价。
“演讲并不成功。她觉得很失望。她花了很大的功夫。”
“演讲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不过,题目不合适。而且她不应该在引用别人的话
时太倚重卡夫卡。有比卡夫卡更好的作品嘛。”
“有吗?”
“有的,更好,更合适。这是在美国,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们不想再听卡
夫卡这类劳什子。”
“他们想听什么呢?”
她耸了耸肩,“更加个人的东西。不一定是私人的。不过,对沉重的历史性的
自嘲,听众不会再有好的反应。必要时,他们可以从男人那儿接受这类自嘲,但不
是从女人那儿。一个女人不需要穿戴那一整副自嘲的盔甲。”
“男人需要吗?”
“你说呢。如果这是个问题,那它就是一个男人的问题。我们没给男人颁奖。”
“你是否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性,就是说,我母亲可能具有某种超越男女界线
的东西?她可能已经探索到了尽头,现在她所求索的是更大的猎物?”
“比如说?”
她那一直在抚摸着他的手停住了。这一刻很重要,他能感觉到这一点。她在等
他的回应,等着他特许跟她亲热。他还能感觉到这一刻的激动,那电击一般的、不
顾一切的激动。
“比如,她跟那些杰出的死人较量;比如,她赞扬那些鼓舞她的力量。这些都
是例子。”
“她是那样说的吗?”
“难道你不认为,在她整个一生中,她都在那样做吗?你们行当里就没人看出
这一点?”
约翰不应该这样说话,而是应该不管他母亲的事。他之所以躺在这陌生女人的
床上,不是因为他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而是因为他是他母亲的儿子。不过,他像
个傻子似的,却在这儿像倒豆子似的倒出秘密!这肯定是女间谍的招数。没什么微
妙的。男人之所以受到诱惑,并不是因为他有意志去抵制那本来就可以巧妙地克服
的东西,而是因为被诱惑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一个人之所以屈从,是因为他本来就
是一个屈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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