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7)
随后,他俩坐上了出租车,穿行在街道上;那些街道已经有了即将被遗忘的气
息。
“好了,”他母亲说,“一次干净的逃亡。”
“我觉得也是。您放好支票了吗?”
“支票,奖章,都放好了。”
跳过一段。母子俩到了机场,在大门口,他们等着喇叭里喊他们的航班号,那
架飞机将载着他们完成回家的第一段旅程。朦朦胧胧地,在他们头顶的喇叭里,正
在播放“一支小夜曲”,节奏粗犷而强劲。在他们对面,坐着一个女人,正在从纸
桶里抓爆米花吃,胖得几乎脚趾都不能着地。
“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约翰说道,“为什么要有文学史?为什么文学史中
要有如此严酷的一章?现实主义:在这个地方,没有人想听现实主义的东西。”
伊丽莎白在手提包里乱翻着,没有回答他。
“每当我想起现实主义,”他继续说道,“我就会想起农民们,他们被冻在了
冰层里,我就会想起挪威人,他们穿着发臭的内衣。您对现实主义有什么样的兴趣?
卡夫卡是从哪儿切入现实主义的?卡夫卡跟现实主义到底有什么关系?”
“穿着什么?发臭的内衣?”
“是啊。他们穿着发臭的内衣,挖着鼻子。您不写那样的东西。卡夫卡也不写。”
“是的,卡夫卡没有写挖鼻子的人。不过,卡夫卡有时间疑问:那只猿猴受教
育不多,将在哪里以及如何找到伴侣。最后,那些管制它的人弄来一只雌猴,供他
享用;那雌猴迷惑不解,还不太驯顺。当它被留在黑暗里,跟那雌猴待在一起时,
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呢?卡夫卡的猿猴深入生活,重要的是深入生活,而不是生活
本身。那猿猴正如你和我,深入生活,你深入我的生活,我深入你的。那猿猴一直
被追踪,直到生命的尽头;那是痛苦的、难以言说的尽头,它可能会在书页上留下
一些痕迹,也可能不会。就在我们沉睡的间隙,卡夫卡保持着清醒;那正是他切入
现实主义的地方。”
那个胖女人直直地盯着他们,一双小眼睛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
一个是穿着雨衣的老妇人,另一个是有点秃头的男人,可能是她的儿子;两人争吵
着,带着可笑的口音。
“那好,”约翰说道,“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令人厌恶。这是在管理动
物园,不是写作。”
“一个是没有管理员的动物园,另一个是理念动物园。你更喜欢哪个?在前一
个动物园里,当你停止看着动物们时,它们会沉沉入睡。在后一个动物园中,大猩
猩笼子里关着的是关于大猩猩的理念,大象笼子里关着的是关于大象的理念。在二
十四小时内,一头大象会拉出多少公斤的固体废料,你知道吗?如果你想要一个真
实的大象笼子,里面关着真实的大象,那么,你就需要动物管理员,跟在大象背后,
清扫它们的粪便。”
“您偏离正题了,母亲。别这么激动嘛。”约翰转而对胖女人说,“我们是在
讨论文学,现实主义的主张和理想主义的主张。”
胖女人没有停止咀嚼,从他们身上移走了目光。约翰想到她嘴里反刍着嚼碎的
玉米和唾沫,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些东西会消失在哪儿呢?
“跟在动物身后清扫它们的粪便,跟看着它们自行其是,是有区别的,”他又
开始说道,“我问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难道动物就不配跟我们一样,拥有一种
私密的生活?”
“如果它们是在动物园里,就不会,”母亲说,“如果它们让人观赏,就不会。
你一旦被人关注,你就不会再有私密生活。总之,在你通过望远镜窥视星星之前,
你得到过它们的许可吗?星星们的私密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母亲,星星都是石块。”
“是吗?我还以为它们是有着数百万年历史的光痕呢。”
“联合航空公司直达洛杉矶的323 航班现在开始登机,”他们头上的一个声音
说道,“需要帮助的乘客,和带小孩的乘客,可以到前面去。”
在飞机上,伊丽莎白几乎没碰她的食物。她要了两杯白兰地,连着喝了,便睡
着了。几个小时之后,当飞机开始朝着洛杉矶俯冲时,她仍然睡着。乘务员拍了拍
她的肩膀,“夫人,请系好您的安全带。”她没有动弹。约翰跟乘务员对望了一下。
他欠过身,帮她系上了安全带。
伊丽莎白深陷在座位上,脑袋偏向一边,嘴巴张开着,微微地打着鼾。当飞机
倾斜着转弯时,光线由舷窗闪射进来,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加利福尼亚。约翰俯看着
母亲的鼻孔,可以看到她嘴巴里的情景,再往下可以看到喉咙的上部。看不见的,
他可以想象出来:那咽喉,粉红,丑陋,咽东西时会收缩,像巨蟒,把各种东西往
下吞,一直吞到那梨形的肚囊里。他移开身子,系紧了自己的安全带,坐直了,平
视前方。不,他对自己说,我不是来自那儿,不是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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