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生命之一(2)
“我们并不能因为那特定的一代德国人发动了一场扩张主义的战争,并战败了,
就总是在意识上把他们排除在人类之外,在能够重新被人类接纳之前,他们得有些
特别的举动,或表现出某种特殊的形象。在我们看来,由于一意孤行,盲目无知,
他们失去了人性。在希特勒统治下的那种战争环境里,无知可能是得以不死的法宝
;不过,那是一个借口,由于我们具有可敬而严格的道德,所以我们拒绝接受这个
借口。我们说,在德国,人们跨越了一条明确的界线,从而使自己超越了普通的杀
戮和战争的残忍,进入了一种我们只能称之为‘原罪’的状态。但是,在过去,恰
恰相反,我们曾说,标志那一代德国人的,一直是灵魂的疾病。这固然是那些做出
种种邪恶举动的第三帝国国民的标志,但也是那些漠视这些举动的人的标志,不管
他们漠视的原因是什么。因此,从实际目的来看,它是所有第三帝国国民的标志。
只有集中营里的人们是无辜的。
“‘他们像绵羊一样被屠杀。’‘他们像动物一样死去。’‘纳粹屠夫们杀害
了他们。’对集中营的责骂声四处回荡,人们把集中营叫做牲畜围栏或屠宰场;我
几乎不需要准备什么,就可以把人比成动物。人们控诉说,第三帝国的罪恶是把人
当动物对待。
“我们———甚至在澳大利亚———都属于这样一种文明,它的根深深地扎在
希腊思想中,也扎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思想之中。我们,我们所有人,可以不相信
污染,可以不相信原罪,但我们相信,它们在心理上是相互关联的。毫无疑问,我
们会接受这样的说法,即,心理(或者说灵魂)一旦接触了罪恶的知识,就不会善
良。我们不会接受这样的说法,即,有些人有罪恶感,但他们可能依然活得健康而
快乐。我们之所以常常(或者说过去常常)蔑视整整一代德国人,是因为,从某种
意义上说,他们被污染了。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胃口很好,笑得也开心);
但是,这正常的表面正好表明,他们所受的污染有多么深重。
“有些人‘不知道’(从那种特殊的意义上说)集中营;我们过去和现在都很
难想象,他们还能是完整的人。用我们所选定的比喻来说,他们是野兽,而受害人
却不是。他们像对待野兽一样地对待人类同胞———这些同胞是上帝根据自己的形
象创造出来的———他们把自己变成了野兽。
“今天早上,我坐车在沃尔瑟姆周围转了转。那看上去是一个极为宜人的镇子。
我没有看到任何恐怖景象,也没有看到任何药品实验室,没有牧场,也没有屠宰场。
不过,我相信,这里有,肯定有。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就在我说话时,它们存在
于我们的周围;只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并不了解它们。
“让我说得坦率些:那包围我们的,是一种堕落、残忍和杀戮的行当。它可以
跟第三帝国所能做出的任何勾当相比;实际上,在它面前,第三帝国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我们的行当无穷无尽,能自我更新,能源源不断地把兔子、耗子、家禽和牲
口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目的就是要屠杀它们。
“像撕裂头发一样地进行分析,并声明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特雷布林卡
集中营被说成是一种抽象的行当,其目的就是死亡和灭亡;而肉联厂的目的最终是
为了生存(受害者死了之后,它们毕竟不会被烧成灰,不会被埋掉;而是相反,它
们会让我们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用)。但是,这并不能安慰那些受害者;同样,如
果我们对那些特雷布林卡的死难者说———如果我下面的话败坏你们的胃口,就请
你们原谅———因为他们的脂肪需要用来做肥皂,他们的头发需要用来填塞床垫,
所以请他们原谅那些杀害他们的人;那么他们是不会得到宽慰的。
“再说一遍,请原谅我。这将是我打出的最后一个低分。我知道,这样的演讲
会使听众两极分化,而得低分只会使分化程度变得更加严重。我想找到一种跟人类
同胞的对话方式。他们应该是冷静的,而不是狂热的;是思辨的,而不是诡辩的。
他们应该给我们带来启蒙;而不是企图把我们分成正义的和邪恶的、被拯救的和被
诅咒的、绵羊和山羊。
“我知道,我能学会这种语言。这是亚里士多德和波菲利的语言,是奥古斯丁
和阿奎那的语言,是笛卡儿和边沁,也是我们这时代玛丽·米奇利和汤姆·雷根的
语言。这是哲学语言,我们可以应用这种语言,来讨论或辩论一些有关动物的问题,
诸如它们具有什么样的灵魂,它们是凭理性还是恰恰相反凭生物本能行动,它们是
否有权利尊重我们人类,或者只是我们有义务去尊重它们。我能学会这种语言,而
且,在一段时间内,我将应用它。不过,事实上,如果你们本来希望有人到这儿来,
替你们分辨必死的和不死的灵魂,或者分辨权利和义务;那你们应该去请一位哲学
家,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我之所以引起诸位的注意,只是因为我写过一些关于虚
构的人物的故事。
“我可以回过头来,再谈谈刚才我所提到的那种语言,我最多只能采用间接的
而不是直接的方式。比如,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对圣托马斯有什么看法。因为我们
人类是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而且我们都是上帝的存在的一部分;所以,
除非我们虐待动物成习惯了,从而连人类都要虐待,否则我们如何对待动物是无关
紧要的。我会问圣托马斯,上帝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他会回答说,是理性。柏拉图
和笛卡儿都说过相同的话,只是说的方式不同而已。宇宙建立在理性之上。上帝是
理性的上帝。通过应用理性,我们就能理解宇宙赖以运行的一些规律;这一事实证
明,理性和宇宙是同一种存在。由于缺乏理性,动物无法理解宇宙,而只能盲目地
遵循宇宙的规则。这一事实证明,它们跟人类不同,它们是宇宙本身的组成部分,
而不是宇宙之存在的组成部分。人类像神明,动物像东西。
“在这一点上,甚至伊曼纽尔·康德都缺乏探索的勇气;我本来对他有更高的
期许。关于动物,甚至康德都没有坚持他直觉到的一些想法,如,理性可能不是宇
宙的存在,恰恰相反,可能只是人类头脑的存在。
“你们瞧,这就是今天下午我碰到的难题。理性和七十年的人生经验都告诉我,
理性既不是宇宙的存在,也不是上帝的存在。恰恰相反,在我看来,我怀疑,理性
像是人类思想的存在;也许比这更糟糕,理性像是人类思想的某种倾向的存在。它
是人类思维的某个范围的存在。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我就这么认为,那么,今天下
午,我为什么要对理性折腰,为什么要渲染古代哲学家们的话语,并因此而感到心
满意足?
“我提出这个问题,然后又替你们作了回答。或者,我宁愿让红彼得,卡夫卡
的红彼得,替你们回答。我既然来了,红彼得说,穿着礼服,戴着蝴蝶领结,我的
黑色裤子上有一个洞,那是当我坐下来时,由我的尾巴戳出来的(我把尾巴藏在身
后,你们是看不到的);我既然来了,我该做点什么吧?我有实质性的选择权吗?
不管我讲什么,如果我不让自己的话服从于理性,那么,我在这儿叽里呱啦,挤眉
弄眼,敲打水杯,把自己变成一只猿猴,那我还剩下什么?
“你们应该知道斯里尼瓦萨·拉马努金的事。他于1887年生于印度,曾被抓到
英国的剑桥大学,他无法忍受那儿的气候、食物和学术体制,病了,后来,三十多
岁就死了。
“许多人认为,拉马努金是我们这时代最伟大的天才数学家;也就是说,他是
自学成才。他用数学方式思维,但对他来说,那些相当繁琐的数学论证或公式却跟
他格格不入。尽管拉马努金的许多结论(恶意诽谤他的人说,那都是他的假设而已)
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正确的,但是,这些结论到今天仍然没有得到证实。
“拉马努金现象告诉我们的是什么呢?拉马努金比一般人离上帝更近,那是否
是因为他的头脑(让我们称之为‘他的头脑’;对我来说,只称之为‘他的脑子’,
是对他的无理的侮辱)跟理性的存在是一致的;或者说,跟别人的头脑比起来,显
得更一致?如果剑桥大学的优秀人士,以G. H. 哈代为首,没有从拉马努金那儿得
到他的那些假设,并且费力地把其中能够被证明为正确的一些给证明了;那么拉马
努金是否还会比哈代他们离上帝更近呢?
“那么,红彼得(我指的是历史上的红彼得)的情形如何呢?我们如何能知道,
红彼得,或者,被猎人们枪杀在非洲的红彼得的小姐姐,其所思所想不像拉马努金
在印度的所思所想,而且它跟拉马努金一样说得很少?一边是G. H. 哈代,另一边
是沉默的拉马努金和沉默的红萨丽;两者之间的差异是否只在于,前者熟悉数学界
的礼仪,而后者却不熟悉?那是否是我们衡量自己与上帝和理性存在之间的距离远
近的方式?
“一代代地,人类推出了一批思想家。这些思想家虽然比拉马努金离上帝要更
远一些;但是,在指定的十二年基础教育和六年的高等教育之后,他们能通过应用
物理的和数学的规则,为解读自然这部大书作出贡献。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人类
的理性与上帝的理性真的一致,那么我们是否就有理由怀疑:我们真的需要花费十
八年———人的一生中能用来干事的那一段美好时光,来取得资格,从而成为上帝
的巨著的解读者吗?为什么不是五分钟,或者,五百年?我们现在所关注的这个人,
与那些所谓有资格接触宇宙奥秘的‘满天下的桃李’相比,是否显得更加专业?他
是否体现了一种更加狭隘的但又是自我更新的知识传统?这种传统的长处是推理,
象棋手在下象棋时用的就是推理;推理因其自身的一些动机,力图置身于宇宙的中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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