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生命之一(3)
“尽管我明白,要想获得学术界的承认,对我来说,最好的方式是让自己加入
到西方的主流话语之中,像支流汇入大河。这话语是人的,而不是野兽的;是理性
的,而不是非理性的。我内心是拒绝这样做的,因为我预见到,那一步是整场战斗
的退却。
“因为,在外人看来,在一个跟学术界没有关系的人看来,理性只是一种煞有
介事的同义反复。理性当然会把理性本身证明为宇宙的第一规则———除此之外,
它还能干什么?罢黜自己吗?理性体制都是极权体制,是没有那样的魄力的。如果
有那么一个位置,理性可以用来攻击并罢黜它自己,那它早就占领那位置了;否则,
它就不是极权的了。
“在古时候,人类的声音虽然由理性提升,但会遭遇狮子的咆哮、公牛的吼叫。
于是,人类与狮子和公牛开战;许多年代之后,人类确定无疑地赢得了战争。今天,
这些动物再也没有那样反抗的力量了。它们只剩下了沉默,只能用沉默与我们对抗。
一代又一代地,我们的俘虏们显现了英雄气概,拒绝跟我们说话。除了红彼得,除
了大猿猴。
“不过,由于这些大猿猴,或者说其中的一些,似乎在我们面前放弃了它们的
沉默,我们听见,人类提高了嗓门,争辩说,这些大猿猴应该被划入更大的类人猿
族群,类人猿跟人类一样,具有理性的能力。由于这些声音是人类或者说是类人猿
发出来的,它们将继续存在。因此,我们应该赋予大猿猴们人类的或者说类人猿的
权利。具体指什么权利呢?至少是我们所给予人类中那些智力有缺陷的人的权利:
生存的权利,不受痛苦或伤害的权利,法律面前受同等保护的权利。
“这可不是红彼得奋斗的目标。1917年11月,当它通过弗朗茨·卡夫卡的记录,
写自己的生平历史时,它只想着要给科学院读一读关于它的生平的报告。不管这报
告可能有什么别的含义,它都不是一个请求,即不是请求人类把它看做一个有智力
障碍的人,一个傻瓜。
“红彼得不是一个调查灵长类动物行为方式的人,而是一只被打上了烙印、身
上有记号、受了伤的动物,它出来,是要向一群学者申述。我不是一个研究思想的
哲学家,而是一只展现自己的动物;不过,我向学者们展现的,不是伤口;我把伤
口藏到衣服下面了,不过,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使你们联想到我所受的伤害。
“如果红彼得非得要降低自己的尊严,由野兽变成替罪羊,由沉默变成理性的
喋喋不休;如果它被选定为替罪羊,那么帮它记录的人也是替罪羊,天生的替罪羊。
他能预感到,在他死后不久,一场大屠杀将要发生,被杀的就是那些被选中的人。
因此,为了证明我的好意和诚意,让我装模作样,假充学者,给你们讲讲我的一些
学术观点,这些观点要有脚注才能撑得起来。”———讲到这里,伊丽莎白摆了一
个没有什么特点的姿势,把她的演讲稿举到空中,挥舞着———她的讲题是“论红
彼得的起源”。
“1912年,在特内里费岛,普鲁士科学院建立了一个研究站,用于测试猿猴,
尤其是大猩猩的智力。这个研究站一直存在到1920年。
“在那儿工作的科学家中,有一位是心理学家,叫沃尔夫冈·克勒。1917年,
他出版了专著,题目叫《猿猴的智力状况》,他在书中描述了他的试验情况。就在
这年11月,弗朗茨·卡夫卡发表了他的《给科学院的报告》。我不知道,卡夫卡是
否读到了克勒的书。在他的书信和日记里,都没提到那本书,而他的藏书则在纳粹
时期就散失了。1982年,他的大约两百本藏书重新面世,其中没有克勒的书,不过,
那说明不了什么。
“我不是研究卡夫卡的学者。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是学者。我宣称卡夫卡读过
克勒的书;这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没关系,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并不取决
于此。不过,我倾向于认为,卡夫卡读过那本书。研究一下年代,使我的推测看起
来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根据红彼得自己的叙述,它是在非洲大陆上被抓获的,捕获它的是一些专门
从事猿猴交易的猎人;随后,它被装上船,漂洋过海,来到一个研究所。克勒所研
究的就是红彼得这样的猿猴。后来,红彼得和克勒的猿猴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
目的是要使它们具有人性。尽管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红彼得大获全胜,完成了训练。
卡夫卡在故事中描写了那个代价的状况:通过对故事中的嘲讽和沉默的把握,我们
了解到了它的含义。克勒的猿猴没有红彼得做得好。不过,它们至少都受到了些许
的训练。
“让我向你们重新讲一讲,在特内里费岛上,猿猴们从它们的老师沃尔夫冈·
克勒那儿学到了什么。我尤其要讲讲苏尔坦,它是克勒最好的学生,从某种意义上
说,是红彼得的翻版。
“苏尔坦独自窝在它的笼子里。它饿了:食物往往是定期送来的,但不知何故,
现在却停掉了。
“有个男人过去常常给它送来食物,现在那人不仅不再给它送吃的,而且还在
地面以上三米的高度,在笼子的上方,拉了一根铁丝,上面挂了一串香蕉,又把三
个板条箱拉进笼子。然后,他就关上门,走了;不过,他还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因
为猿猴们能闻到他的气息。
“苏尔坦知道:现在,他是要我们思考。香蕉挂在那儿,就是这个意思;香蕉
挂在那儿,就是要让我们思考,刺激我们绞尽脑汁。可是,我应该思考什么?我会
想:他为什么要让我挨饿?我会想:我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再喜欢我?我会想:
他为什么不再需要这些板条箱?但所有这些想法都不正确,甚至是更为复杂的想法
也不正确———比如:他出了什么问题?他对我有什么误解,使他认为,我去拿挂
在铁丝上的香蕉,比从地上捡取,要更加容易些?正确的想法应该是:如何利用这
些板条箱来拿香蕉?
“苏尔坦把箱子拖到了香蕉下,把它们一只只垒起来,然后爬上这个它自己建
造的塔,把香蕉摘了下来。它想着:现在,他不会再惩罚我了吧?
“答案是否定的。第二天,那人在铁丝上挂了一串新鲜的香蕉,但同时在板条
箱里塞满了石头,使它们重得搬不动。我不应该想:他为什么要在箱子里塞满石头?
我应该想:尽管箱子里塞满了石头,但我该如何利用这些箱子,拿到香蕉?
“我现在开始明白,人的脑子是如何工作的了。
“苏尔坦清空了箱子里的石头,用箱子建造了一个塔,爬上去,摘下香蕉。
“如果苏尔坦想错了,它就得挨饿;它饿着,直到饥饿的疼痛变得无比强烈、
高于一切,它才不得不往正确的方向上想,也即,想着如何才能得到香蕉。这就是
大猩猩的智力所受到的最大的测试。
“那人在铁笼子外面一米处,扔了一串香蕉,又把一根棍子扔进笼子。苏尔坦
的错误的想法是:他为什么不再把香蕉挂在铁丝上?另一个错误的(不过,也是正
确的)想法是:怎么能利用那三只板条箱够着香蕉?真正正确的想法是:如何用棍
子够着那香蕉?
“每一回,苏尔坦都被迫去想比较无趣的想法。从纯粹的沉思冥想(为什么人
类要有这样的习惯?),它被无情地推向低贱的、实用的工具理性(如何用这个得
到那个?),从而倾向于把自己也看做主要是一个生物体,有一副需要满足的胃口。
从它母亲被杀,它自己被捕,到它被装进笼子,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岛上,被关在
监狱似的营地里,如今,在它吃东西的时候,他们还要跟它玩虐待狂似的游戏;所
有这些经历都促使它想问一些有关普遍正义的问题,以及这个监狱似的聚积地在宇
宙中的位置问题。这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心理领域的政权,它迫使苏尔坦离开伦理学
和形而上学,走向更加卑贱的实用理性的领域。当它一寸寸地穿过这羁押它、控制
它并充满欺诈的迷宫时,不知为何,它肯定会想到这一点,即,无论是出于什么样
的考虑,它都不敢放弃;因为,在它肩上扛着的,是代表猿猴王国的责任。它的兄
弟姐妹们的命运可能就取决于它的表现。
“克勒可能是个好人。一个好人,但不是诗人。那些被捕获的大猩猩迈着大步,
绕着围场,围成一个圈,慢慢地走动。它们整个像一支军队。有的赤裸着,像刚刚
出生时的样子;有的身上拖挂着绳索或旧布条,那都是它们捡来的;还有的穿戴着
垃圾。一个诗人会把这一刻点化成伟大的一刻。
“(从图书馆里,我借阅了克勒的一册书;在有这段描写的书页边上,一个愤
怒的读者写道:‘把动物当人写了!’他的意思是说,动物不会迈步,不会打扮;
因为它们不知道‘迈步’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打扮’是怎么回事。)
“在它们以往的生活中,猿猴们未曾习惯于以外界的眼光看待它们自己,就好
像有那样眼光的人是不存在的。因此,正如克勒所洞察到的:由于布条和垃圾看起
来非常巧妙,由于这些东西让你产生异样的感觉;它们在大猩猩们身上并不是为着
什么视觉效果,而是为着动觉效果———某种用来解乏的东西。以克勒所具备的同
情心和洞察力,他只能想到这个程度;而诗人可能会从这里出发,因为他能感受到
猿猴的感受。
“在苏尔坦内心的最深处,它对香蕉问题并不感兴趣。那迫使它把注意力集中
在这一问题上的,只是试验者一厢情愿的统治欲。实验室和动物园有如地狱,老鼠、
猫和其他许多动物都被困于其中;所有这些动物都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着:家在哪里?
我如何能到达那里?这也是真正困扰着苏尔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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