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人文学科(9)
9 一个月之后。她在家里,已经安定下来,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活之中,把此次
去非洲的冒险旅行抛在了脑后。她跟布兰奇分别时,不像是一对姐妹;这一点至今
让她感到烦恼。尽管她记着她俩分别时的情景,但是,关于此番姐妹重逢,她还什
么都没写。
“我想跟你讲一件有关母亲的往事,”她写道。
她是在给她自己写信;她会给任何一个跟她一起的人写信,而现在,房间里只
有她一个人。可是,她知道,除非她觉得自己是在给布兰奇写信,否则,她写不出
来。
母亲在橡树林的第一年期间,跟一个叫菲利普的人交上了朋友,菲利普也住在
那儿。我跟你提起过他,但你可能不记得了。他有一辆小车;他们常常一起出去,
去剧场,去音乐厅。他们以一种文明的方式,成了一对伴侣。母亲自始至终都称他
“菲利普先生”,我也这么称呼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后来,菲利普先生病倒了,
他们的游荡生活也就此结束。
在我初次遇见P 先生时,他还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老头。烟管,颜色鲜艳的运动
夹克衫,领结,大卫·尼文式的胡子。他曾经是一名律师,一名非常成功的律师。
他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兴趣爱好广泛,爱读书;正如母亲所说,他身上依然充满活
力。
他的一个爱好是画水彩画。我看见过他的一些作品。他画的人物有点木,不过,
他对风景、对树丛,有感觉;我想,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他对光,对距离之于光的
影响,也有感觉。
他画过一幅母亲的肖像画。母亲穿着蓝色的薄薄的棉外套,一条丝巾飘在她身
后。作为一幅肖像画,整体上看来,画得并不好;不过,我保留着它,现在,它仍
然在某个地方。
我也去他那儿陪坐过几个小时。那是在他动了外科手术之后,他被迫待在屋子
里,或者说,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出来。让我去陪坐,是母亲的意思。“看看你能
否让他从自我的世界中走出来一点,”她说,“我是没办法了。他整天一个人待着,
沉思默想。”
菲利普先生之所以不跟人交往,是因为他刚刚动了一个手术,切除了喉咙。他
的喉咙口成了一个洞,通过这个洞,在人造喉咙的帮助下,他可以说话。不过,在
喉咙口,有这么一个难看的洞,使他感到不习惯,感到羞耻;因此,他躲避着公众
的视线。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话———他一直没有花力气学习
正确的呼吸方法。他最多只能发出哇哇哇的叫声。对于这样一位受到女士们青睐的
男人来说,这肯定使他感到深深的耻辱。
我和他用纸条交谈,结果,一连好几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为他坐着。那时,他
的手已经有点颤抖,每一次,他只能支撑一个小时。癌细胞以多种方式而不是一种
方式侵入了他的体内。
在橡树林,他有一套比较高级的公寓,在底层,法国式的门一直通到花园。在
我的肖像画上,我坐在花园的门边,坐在一把椅背硬直的雕花椅子里,我戴着一条
围巾,那是我在雅加达时无意之中购买的。我的手指甲染成了赭色和栗色。我不认
为这样做会使我倍加高兴,不过,我觉得,作为一名画家,他会欣赏这些颜色,会
从中得到某种让他玩味的东西。
一个星期六———请耐心点,我将言归正传———那是一个可爱而温和的日子,
鸽子在树林里咕噜咕噜地叫着。他放下画笔,摇了摇头,然后用他那哇哇哇的声音
说了点什么。我没领会他的意思。“我听不见,阿伊旦,”我说。“这东西不管用,”
他重复着说道。然后,他在画板上写了几个字,并把画板递给我。他写的是:“但
愿我能画一个裸体的你。”在这句话的下面,写的是:“我本来就很想。”
要从自我的世界中走出来,他可真不容易。“我本来就很想”,过去的假设。
但这就是他的意思吗?可以相信,他的意思是:“趁你还年轻,我本来就很想把你
画下来”,但我并不这么认为。“趁我还是一个男人,我本来就很想把你画下来”,
这种可能性更大。在他让我看这些话时,我看见他的嘴唇哆嗦着。我知道,在老人
哆嗦的嘴唇上和湿润的眼睛上,我们不应该放置太多的东西;可是……
我笑了笑,力图使他恢复信心;然后我重新摆好姿势。他回到画架旁。但我发
现,他只是站在那儿,画笔在他手中渐渐干去,他不再动笔画;除此之外,一切如
旧。因此,我想———现在我终于讲到了正题———我想,“管他的,”于是我解
开围巾,耸动肩膀,让它掉落下去。然后,我又脱掉胸罩,把它挂在椅子背上,说
:“现在怎么样,阿伊旦?”
“我用我的老二做画”———难道这不是雷诺阿说的吗?他画过肌肤丰满而滑
腻的女人。“用我的老二”,一个阴性名词。那好吧,我心想,让我看看,我能否
把菲利普先生的老二从沉睡中唤醒过来。我再次让他看着我的侧面,此时鸽子继续
待在林子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否管用,我这半裸着的形象是否重新点燃了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我说不
上来。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凝视着我,凝视着我的胸脯,我能感觉到这凝视的沉
重。坦率地说,这是好事。那时我四十岁了,已有两个孩子,两个真正的孩子,而
不是指青年女子胸前的两个乳房;不过,这是好事。在那个衰亡的、死亡的地方,
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到了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一种福分啊。
过了一阵子,花园里的阴影变长了,也变凉了,我重新使自己变成了淑女。
“再见,阿伊旦,愿上帝赐福于您,”我说道。他在画板上写了“谢谢您”三个字,
然后拿给我看。就这么回事。我觉得,他并不期望我下个星期六还来,我也确实没
再去。我不知道,他是否自己完成了那幅画。也许,他把它毁掉了。他当然没有把
它拿给母亲看。
布兰奇,我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你?因为我把它跟你我在玛丽安山的谈话联系
起来了,咱们的谈话是关于祖鲁人、希腊人以及真正的人类本性的。我不想就此放
弃咱们的争论,我不想使咱们的话题落空。
我跟你所说的这件事,即在菲利普先生卧室里发生的这件事,本身是比较次要
的;但它让我困惑了数年之久。只是到了现在,从非洲回来之后,我觉得,我能对
它进行解释了。
当然,在我当时的行为中,有一种胜利的感觉,一种值得夸耀的东西;但我并
没有因此而自夸:一个有能力的女人嘲笑一个阳痿的男人,展示她的胴体,却跟那
男人保持距离。“嘲笑老二”———你记得从前传下来的“嘲笑老二”这个说法吗?
但是,这事并不就到此为止。对我而言,它实在是出乎预料。我一直在想,我
是从哪儿得来这念头的?我是在哪儿学会那姿势的———平静地盯着远方,把外套
像一片云似的,围裹在腰上,露出我那可爱的躯体?布兰奇,我现在弄明白了,我
是“从希腊人那儿”学来的:从希腊人那儿,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那儿,他们也
是取法于希腊人。当我坐在那儿时,我不是我自己,或者说,不仅仅是我自己。通
过我的身体,女神在展示她自己,爱神,或天后,甚至可能是月神。我属于神仙。
还不仅如此。适才我用了“福分”这个词。为什么?因为那时所发生的一切都
围绕着我的乳房,我敢肯定地说,都围绕着我的乳房和乳汁。那些远古时代的希腊
女神,不管她们做了其他什么事,她们的乳房没有流出乳汁,而我流了。说得形象
些,我的乳汁流在了菲利普先生的房间里。我闻到了自己乳汁的气味;而且我敢打
赌,他也闻到了,在我离开很久之后,他还能闻到。
希腊人没有流乳汁。拿撒勒的玛利亚流了。不是那个在“天使报喜”时的羞怯
的处女,而是我们在柯勒乔的画作中所见到的那个母亲;她小心翼翼地用她的指尖
抬起乳头,好让她的婴孩吮吸。她坚信自己的美德,所以敢于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
画家的凝视里,从而也暴露在我们的凝视里。
布兰奇,请想象那天在柯勒乔画室里的情形。那个男人用他的画笔指点着说:
“把乳头抬高点,这样。不,不是用手,只用两根手指。”他走过来,给模特示范。
“这样。”于是,那女人遵照他的命令,调整了自己身体的姿势。在整个过程中,
其他人都朦朦胧胧地看着:学徒、合作者、访问者。
那天的模特,谁知道那是谁呢?是一个街头女郎吗,还是赞助人的妻子?画室
里的空气都带着电,但为什么呢?是因为爱欲?所有那些男人的阴茎,他们的“老
二”,是否都竖起来了?毫无疑问。不过,空气中也有些别的东西。崇拜。一种神
秘的东西来自女人的胴体,有如生命之流,展现在他们面前;当他们对这种神秘的
东西顶礼膜拜时,画笔都停住了。
布兰奇,在祖鲁兰,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跟那一刻媲美?我怀疑。不是那种性
感和美感在头脑中的结合。在人类历史上,那样的时刻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在文艺
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那时,人文主义者们梦想着重回古希腊;于是,远古时代基督
教的各种形象和仪式都沉浸于这种梦想。
在所有关于人文主义和人文学科的谈论中,我们都忽略了一个词:“人性”。
当玛利亚在众多女人中受到上帝的赐福,当她像个远来的天使一样微笑着,在我们
面前轻轻地抬起她那粉红的乳头,当我以她为楷模,把我的乳房展现给年老的菲利
普先生;我们都是在用行动表现人性。动物们是做不出那样的行为的,因为它们没
有掩饰自己,所以也就谈不上展示自己。无论是玛利亚还是我,都不是被迫这样做
的。由于心灵潮水的自然流淌,我们才这么做:脱下衣服,裸露自己,展现生命和
美丽;那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福分。
美丽。在祖鲁兰,你可以凝视这么多不穿衣服的身体;布兰奇,你当然应该承
认,没有任何东西,比女人的乳房,更具有人性的美丽。正是因为女人的乳房最具
有人性的美丽,最具有人性的神秘,所以男人们老想抚摸,用画笔,或用凿子,或
用手,一再地抚摸这些有着奇特曲线的、充满脂肪的液囊。我们共同谋划(我指的
是女人们的共谋)让男人痴迷,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了。
人文学科教给我们人性。基督教文明的黑夜长达许多世纪;在这黑夜过去之后,
人文学科将把我们的美丽还给我们,我们人类的美丽。你已经忘记了这样的说法。
布兰奇,这是希腊人,正确的希腊人,教给我们的。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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