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间小小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它看去像是一个很讲卫生的屠宰房。 四周放着几只上面漂有血渍棉花的水桶,地上到处是绷带和棉塞,而红色乃是对一 切白色的响亮而又庄严的抗议。维伯尔坐在接待室里一张上釉的钢桌旁边,正在做 着记录;一位护士正在煮手术用具;水在沸滚,灯光似乎在发出惨隆的响声,只有 桌上的那个躯体,无牵无挂地躺着--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跟它相干的了。 拉维克把肥皂液浇在手上,开始擦洗。洗的时候,他很恼怒,用的劲很大,仿 佛要连皮肤都给擦掉似的。“真该死!”他喃喃自语道。“糟糕的、倒霉的、该死 的东西!” 护士厌恶地瞅着他。维伯尔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别激动,尤金妮亚小姐。凡 是外科医生,总爱骂人。尤其是在事情弄糟了的时候。这一点,您也应该习惯了。” 护士将一大把手术用具丢进了沸水里。“佩里尔教授就从来没有骂过人,”她 用冒犯人的语气解释道,“他也救过许多人。” “佩里尔教授是一位脑科专家。一位最高明的手术技师,尤金妮亚。我们做的 是腹部手术。那是另一回事情。”维伯尔合上了记录簿,站起身来。“您已经全力 以赴,拉维克。可是,对于那些江湖郎中实在没办法。” “不错--可有时也有办法。”拉维克擦干了手,点上一支纸烟。那护士打开 窗子,露出一种无言的指责的样子。“好样的,尤金妮亚,”维伯尔夸奖道。“总 要按照规矩办事。” “我有责任。可我不想发作。” “那就好,尤金妮亚。这就叫人放心了。” “有些人没有责任。也有些人不愿意负责任。” “那是在指您呢,拉维克!”维伯尔笑了起来。“我们最好还是走开。尤金妮 亚早晨总爱我碴儿。反正,这儿也没有什么事了。” 拉维克转过身去。他瞅着那个尽职的护士。她可毫不畏惧地回望他。那副镍钢 边眼镜使她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有种不可侵犯的样子。她原是一个跟他一样的人,可 是在他看来,却比一株树都更陌生。“请您原谅,”他说,“您是对的,护士小姐。” 白皑皑的灯光底下,桌子上躺着一个几小时前还具有希望,在呼吸、痛苦和颤 动的生命,而现在,它却只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了,而一个名叫尤金妮亚的机器 人护士,她怀着责任感和自尊心,一向以从未走错过一步而自豪,这会儿把尸体遮 了起来,推了出去。这些人才是永远活着的,拉维克想--生活不爱他们,这些木 头的灵魂--所以生活忘记了他们,就让他们一直活下去。 “再见,尤金妮亚,”维伯尔说。“今天您好好地睡一觉。” “再见,维伯尔医生。谢谢您,医生。” “再见,”拉维克说。“请原谅我骂了人。” “早安,”尤金妮亚冷冰冰地回答。 维伯尔笑了一笑。“真是冷若冰霜。” 外面,已经是灰蒙蒙的拂晓了。垃圾车辘辘地驶过街头。维伯尔翻起了衣领。 “恼人的天气!我能送您去吗,拉维克?” “不必了,谢谢,我还是走回去。” “这样的天气走回去?我可以带您走。又用不着绕道。” 拉维克摇了摇头。“谢谢您,维伯尔。” 维伯尔朝他仔细端详着。“真奇怪,只要有人死在手术刀下,您总是那么激动。 您已经当了十五年外科医生,应该习惯了!” “是的,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并没有激动哪。” 维伯尔站在拉维克面前,显得又魁梧又结实。他的一张大圆脸,好像一个诺曼 底苹果。他那撇修剪齐整的黑胡子,给雨水沾湿了,在闪闪发光。停在路边的那辆 别克牌汽车也在闪闪发光。一会儿,维伯尔就要坐进汽车,舒舒服服地开回家去了 --回到郊外那幢玫瑰色的精致住宅里去,那里有着一位干净利落的女人,两个干 净利落的孩子,以及一种干净利落的生活。当手术刀刚一划下去,狭狭一条鲜红的 血水随着轻轻的一压马上就流出来,当人体用夹子和钳子夹住,仿佛一张重重叠叠 的帷幕似地被揭开,当从没见过阳光的内脏暴露出来,当医生像一个林莽中的猎人, 追踪蹑迹,忽然遇到一匹巨大的野兽,蛰伏在败坏了的细胞组织里、在结节里、在 肿块里、在裂口里的死神--于是战斗开始了,在这场无声的、疯狂的战斗中,除 了一片薄刀、一支细针和一只镇定的手以外,无法使用其他的武器:这种时候的屏 息紧张,你怎么能向他解释于万一呢?--随后,一重暗影忽然冲进了高度凝聚的 耀眼的白色中间,像是一种庄严的嘲弄,仿佛使得那刀变钝了,针变脆了,手变沉 了--于是当这个看不见的、谜也似的搏动着的东西:生命,在一双没有能力的手 底下退落、崩解、卷进这个永远也不能接触到或者把握住的黑色的漩涡--当一张 前一会儿还在呼吸、还有姓名的脸,变成一副没有名姓的、僵硬的面具--如此毫 无意义地、事与愿违地失去知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怎么能解释--又有什 么可以解释的呢? 拉维克又点上一支纸烟。“二十一岁,”他说。 维伯尔用手绢擦掉他胡子上沾着的亮闪闪的水点。“您干得很了不起,拉维克。 我是做不到这点的。至于您救不活一个被江湖郎中耽误了的病人--这事情可跟您 毫不相干。要是我们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拉维克说。“那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维伯尔把手绢放好。“您毕竟已经挺过来了,现在您一定炉火纯青了。” 拉维克带着点儿讥刺的神色瞅着他。“人是不会炉火纯青的。不过有许多事情 却可以习惯。” “我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而有些事情却没法儿习惯。但那就很难理解了。让我们想当然地认为 那是咖啡起的作用。也许使我那么清醒的,果真是咖啡。而我们却又把它误认为是 激动了。” “那咖啡是挺好的,是不是?” “很好。” “我知道怎样煮咖啡。我有个预感,觉得您会需要它,所以就亲自动手了。这 跟尤金妮亚通常煮出来的黑水不一样,可不是吗?” “那是不能比的。您是煮咖啡的能手嘛。” 维伯尔跨进汽车。他踩着油门,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我就不能带您走吗? 您一定很累了。” 真像一匹海豹,拉维克心不在焉地想。他真像一匹健壮的海豹。但那是什么意 思呢?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为什么常常出现这种矛盾想法的呢?“我不再觉 得累了,”他说。“咖啡把我的精神给提起来啦。您好好地去睡一觉吧,维伯尔。” 维伯尔笑了。他的牙齿在黑胡子底下闪着光。“这会儿我不会就睡觉。我还要 在花园里干活。我要栽种郁金香和水仙花。” 郁金香和水仙花,拉维克想。在整洁的分隔开的一块块花坛里,中间是整洁的 用小圆石子铺砌的一条条小道。郁金香和水仙花--春天的桃色和金色的风暴。 “再见,维伯尔,”他说。“其余的事,要劳您照顾了,行吗?” “当然罗。今儿晚上,我会打电话给您。遗憾的是,收的费用很低。几乎不值 得一提。那女孩子很穷,看样子也没什么亲人。我们再考虑吧。” 拉维克做出一个手势,表示不要去谈它了。 “她给了尤金妮亚一百法郎。看来,这是尽她所有了。这样,您只能得二十五 法郎。” “那没关系,”拉维克不耐烦地说。“再见,维伯尔。” “再见。明儿早上八点见。” 拉维克顺着劳里斯东街慢慢地走去。要是在夏天,他准会坐在园林里的长凳上, 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怀着无杂念的心情,凝望那湖水和幼小的树丛,等到紧张情绪 消失了,便乘车返回旅馆,上床睡觉。 他走进布瓦西埃街拐角上的一家小酒店。几个工人和卡车司机站在柜台前面。 他们喝着滚热的黑咖啡,还把奶油糕点泡在里面。拉维克朝他们望了半晌。这是一 种平凡的、简单的生活。一种可以把握、可以实现的生活:晚上累了,吃点东西, 找个女人,睡个连梦也没有的大觉。 “一杯樱桃酒,”他说。 那个垂死的女孩子,右脚踝上戴着一根狭狭的、不值钱的假金链--这种蠢事, 只有在年轻、热情而又缺乏鉴赏力的时候才做得出来。链子上还有一片东西,上面 刻着:“永远记着夏尔”,链子缚牢在脚踝上,让人家取不下来--这根链子道出 了一个故事:在塞纳河附近树林里度过的多少个星期天,关于恋爱,关于那个无知 的青年,住在纳伊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小的珠宝商,关于在阁楼上度过的九月里的许 多夜晚--随后,突然间,外出,期待,恐惧--那个永远记着的夏尔可就再也没 有回来,后来有个女朋友知道一个地址,什么地方的一个产婆,一张铺着油布的桌 子,揪心的疼痛和流血,流血,一个张皇失措的老太婆的脸,手 臂,急忙推进一辆出租汽车,把你甩掉,一连串痛苦和躲藏的日子,最后装上 汽车,送进医院,紧抓在灼热、湿润的手心里那最后的一百法郎--太晚了。 收音机大声地响了起来。播放的是一支探戈舞曲,有个带着鼻音的嗓子唱出一 些愚蠢的歌词。拉维克又把施行手术的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他检查了每一项操作。 说不定早几个小时还有救。维伯尔打过电话给他。可那时他不在旅馆里。所以那女 孩子就不能不死了,因为他还在阿尔玛桥上闲荡。维伯尔自己不会施行这一类的手 术。这是偶然的不幸。那只戴着金链的脚,软弱无力地往里蜷曲着。“走进我的船 里来,月光正在照耀着,”一个用低音唱伤感歌曲的歌手,用假嗓子颤巍巍地哼唱 着。 拉维克付了帐,走了出来。到了门外,他喊住一辆出租汽车。“去奥西里斯。” “奥西里斯”是一家很大的中等妓院,附设着一个宽敞的埃及式酒吧间。 “我们正要打烊了,”看门人说。“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啦。” “一个人也没有吗?” “只有罗兰德太太。别的姐儿们都走了。” “也好。” 那看门人情绪恶劣地在人行道上跺了跺橡皮套鞋。“您干吗不让那出租汽车等 着?回头您要另叫一辆可就不容易了。我们就要打烊啦。” “这你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我会再叫到一辆出租车的。” 拉维克把一包纸烟往看门人的胸前口袋里一塞,便走进小门,穿过衣帽间,到 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酒吧间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有钱人宴饮以后照例会有的杯盘 狼藉的印象--一潭潭倾溢出来的酒,两三把翻倒的椅子,地板上的烟头,还有一 股烟草、香水和淫欲的味儿。 “罗兰德,”拉维克说。 她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桌上放着一堆粉红色的绸内衣。“拉维克,”她毫不惊 异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要什么--要一个姑娘,还是要一点喝的?还是两样都 要?” “伏特加酒。波兰的。” 罗兰德拿来了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你自个儿斟吧。我还得清点和登记送去 洗的衣服。洗衣店的汽车随时都会到来。如果你不把样样东西都记录好,那帮家伙 就会像一群喜鹊似地来偷盗。我说的是那批汽车司机,你知道吗?他们偷去作为送 给女朋友的礼物。” 拉维克点点头。“开点音乐听听吧,罗兰德。声音大一点。” “好。 罗兰德把插头插上。铜鼓和打击乐器的响声如同风暴似地在高敞、空洞的屋子 里震响。“声音太大吗,拉维克?” “不。 声音太大吗?什么是声音太大?只有那种寂静。那种好像在真空中人会爆裂似 的寂静。 “事情都干好啦,”罗兰德走到拉维克的桌子前面。她有丰满的身段,一张清 秀的脸和一双宁静的黑眼睛。穿一身清教徒式的黑衣服,表明她女领班的身份;这 就使她跟那些几乎赤裸着的妓女迥然不同。 “陪我喝一杯吧,罗兰德。” “好 拉维克从酒柜上拿来一个玻璃杯,斟着酒。当酒斟到半杯的时候,罗兰德就把 酒瓶推回去了。“够啦。我不能再喝了。” “半杯酒多难看。喝不完,你留着就是。” “为什么?那样就浪费啦。” 拉维克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张可以信赖的、明智的脸,笑了一笑。“浪费!法 国人老是这样担心。干吗要节省?你也没有省下什么来啊。” “这里讲的是生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拉维克笑了起来。“咱们为这个来干一杯!要是没有商业道德,这个世界将会 成个什么样子!一批罪犯、空想家和懒汉。” “你需要一个姑娘吧,”罗兰德说。“我可以打电话去叫吉姬来。她很好。二 十一岁。” “哦。也是二十一岁。今天我可不想要了。”拉维克又把酒杯斟满了。“在你 熟睡以前,罗兰德,你究竟想些什么啊?” “一般什么也不想。我总是太累。” “那么,要是不累的时候呢?” “就想图尔。” “为什么?” “我的一个姑妈在那儿有一幢房子,开着一家铺子。用那房子作抵,我借给她 两笔押款。她已经七十六岁,等她去世以后,我就可以得到那幢房子。到那时,我 想把铺子改成一爿咖啡馆。墙壁糊上浅色的花纸,一个三人乐队:钢琴、小提琴、 大提琴,后面辟一个酒吧间。小巧而精致。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很好的地区。我以 为,花那么九千五百法郎就可以把它装修好,甚至连窗帘和电灯都可以包括在里面。 随后,我想另外留出五千法郎,作为头几个月的备用金;当然罗,我还可以把二楼 和三楼租出去,收一点租金。我想的就是这些个事。” “你是在图尔出生的吗?” “是的。不过,谁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后在什么地方待过。假如生意做得顺当, 反正谁也不会来管我这些个事的。金钱能够支使一切嘛。” “不是一切。而是很多。” 拉维克觉得眼睛后面有点沉重,嗓音也缓慢下来。“我估摸我已经喝够了。” 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你要在图尔结婚吗,罗兰德?” “不是马上。而是在两三年之后。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 “你有时也到那里去吗?” “很少去。他有时候写信来。当然是寄往另一个地址。他已经结婚了,可是他 太太住在医院里。是结核病。医生说,最多能活一两年。到那时,他就自由了。” 拉维克站起身来。“上帝保佑你,罗兰德。你倒有丰富的常识。” 她毫无猜疑地微笑着。她相信他的话是对的。她那清秀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疲 倦的痕迹。神色清新,仿佛她刚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她知道她所需要的是什么。在 她看来,人生没有什么秘密。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停了。公共厕所宛如一座座矮小的装甲炮塔,矗立 在街角。看门人已经不见,黑夜已被抹去,白昼业已来临,匆匆赶路的人群挤塞在 地下铁道的入口处--这些人口处像是一个个洞穴,人们仿佛供奉邪神的牺牲品那 样一头栽了进去。 那女人从沙发里一骨碌站起来二她并没有叫喊--只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压抑 的声音突然站起来的,用臂肘支住身子,呆住了。 “别作声,别作声,”拉维克说。“是我啊。就是几小时前把您带到这儿来的 人啊。” 那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拉维克看到她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电灯泡的亮 光,跟那窗子里爬进来的晨曦糅合在一起,搅成一种淡黄的、苍白的、不健康的色 彩。“我想、我们现在可以把灯关了,”他说着,关了电灯。 他又觉得额头后面,有种酒醉后的轻轻捶击的感觉。“您要吃早点吗?”他问 道。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后来他拿到了钥匙,又以为她早已走了。他巴不得将 她摆脱了。他已经喝够了酒,意识的背景已经变动,时间的挣锋作响的链子已经散 开,回忆和幻梦缠绕在他的周围,既强烈而又无所畏惧。他需要单独一个人。 “您要喝点儿咖啡吗?”他问。“这是这儿唯一的好东西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他更加仔细地瞅着她。 “怎么啦?有人来过这儿吗?” “没有。” “可一定有过什么事的。您那样瞪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魔鬼似的。” 那女人动了动嘴唇。“那股气味--”她随后说。 “气味,”拉维克惘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伏特加酒是没有气味的。樱桃 酒和白兰地也没有。纸烟吧,您自己也抽。那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我不是指那个。” “那到底是什么呢,老天爷?” “这是一种同样的--同样的气味--” “天哪,那一定是乙醚,”拉维克说,他忽然明白过来了。“是乙醚吗?” 她点点头。 “您曾经动过手术吗?” “没有--那是--” 拉维克不再听她说下去。他打开窗子。“这气味马上就会散掉的。这会儿,您 就抽一支烟吧。” 他走进浴室,旋开龙头。从镜子里他照见了自己的脸。几小时前,他曾同样地 站在这儿。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人已经死去了。这没有什么关系。每一刹那,总 有成千的人死去。那是有统计数字的。这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 死亡却是事关重大的,比运行不息的宇宙都重要。 他坐在浴缸的边沿上,把鞋脱了。总是那老一套。各样东西以及它们那静默无 声的强制力。一种平庸琐碎的事情,在悄然逝去的经验那虚幻的光芒里,一种陈腐 的习惯。爱情的河流旁边那百花盛开的心灵的岸坡--可是不管你是什么人,诗人 也好,神人也好,白痴也好--每隔几小时,你总得从自己的天堂里被叫下来,到 厕所里去撒尿。那是谁都逃避不了的!这是大自然的讽刺。笼罩在腺的反射和腹部 运动上面一道浪漫主义的虹彩。人的欢乐的器官,恶魔似地同时又被当作排泄的器 官。拉维克把鞋抛到了一个犄角里。这种讨厌的脱衣服的习惯!就连这一点谁也逃 避不了。只有过着独身生活的人,对这个才会理解。这里面有着一种可鄙的屈服和 顺从。他为了摆脱这种习惯,往往和衣而睡;然而那也不过是一种延宕罢了。你还 是逃避不了。 他旋开淋浴的龙头。冷水流在他的皮肤上。他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便把身子擦 干。小事情带来的安慰。水啊,呼吸啊,傍晚的雨啊。这些,也只有过着独身生活 的人才能体会。使人愉快的皮肤。在黝暗的管道里流得更加通畅的血液。躺在草地 上。桦树。夏天的浮云。年轻人的天空。心灵的冒险活动怎么样了?给生存的惨淡 的冒险活动扼杀了。 他回到房间里。那女人蜷缩在沙发的一个犄角里,毛毯拉得很高。 “您冷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 “害怕吗?” 她点点头。 “怕我?” “不。 “怕外面?” “是的。” 拉维克把窗子关上了。 “谢谢您,”她说。 他望着就在面前的她的后颈脖。肩膀。一个在呼吸着的东西。一小段陌生的生 命--可毕竟是生命。温暖。不是僵直的躯体。除了一点儿温暖,你还能给别人以 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以给的呢? 那个女人动弹了一下。她在颤抖。她望着拉维克。他觉得浪潮正在退落。一种 深沉的寒意没有一点重量地在袭来。紧张已经过去。辽阔的空间在他面前展开。倒 像他在别的行星上住了一晚这才回来似的。突然地,一切都变得很简单--这早晨, 这女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寻思的了。 “来吧,”他说。 她朝他瞅着。 “来吧,”他急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