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在注视他。那个女人已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但是她 并没有瞅着他;她正在眺望着窗外。他本来指望会发现她已经走了的。她依然还在。 他心里有点不舒畅。早晨,他是受不了有人在他旁边的。 他想试着再熟睡一会儿;可是一想到那个女人说不定会注视他时,这个念头便 打消了。他决定赶快摆脱她。如果她等着要几个钱,那很简单。这类事,无论如何 总是容易办到的。他便坐了起来。 “您已经起来很久了吧?” 那女人吃了一惊,便转过身来对着他。“我不能再睡了。我很抱歉,如果我把 您吵醒了的话。” “您没有把我吵醒。” 她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坐在这儿。” “您等一下。我马上就准备好。您不妨吃一点早点。这个旅馆里的咖啡是有名 的。咱们两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喝一点咖啡。” 他站起身来,按了下电铃。随后他走到浴室里去。他发现她已经进来用过了; 可是样样东西都放得很整齐,很有条理,连那块用过的浴巾也放得好好的。他刷牙 的时候,听到女服务员端着早点走了进来。于是他赶快梳洗完毕。 “这叫您有点不好意思吗?”他走出浴室,这样问道。 “什么?” “因为那女服务员看见了您。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 “不。她也并不觉得奇怪。”那女人望了下托盘。那是两个人的早餐,虽然拉 维克一句话也没有关照过。 “当然不会。这是巴黎嘛。这儿,您喝这个咖啡。您有头痛病吗?” “没有。” “那好,我倒是有的。不过一小时过后就好了。这儿,您吃这个奶油糕点。” “我吃不下。” “您一定能吃。不过您自以为吃不下罢了。您好歹试一试。” 她拿起奶油糕点。随后她又放了下来。“我真的吃不下。” “那您就喝咖啡,抽支烟。这是一顿士兵的早餐。” “哦。 拉维克吃着。“您还没有吃饱吧?”过了一会儿他问。 “不” 那女人把纸烟灭掉了。“我想--”她说了半句又停住了。 “您想什么?”拉维克不感兴趣地问。 “现在我该走了。” “回去的路您认识吗?这里靠近瓦格拉姆林荫道。” “不认识。” “您住在哪儿?” “凡尔登旅馆。” “从这儿去只消几分钟。我可以到外面去指给您看。反正我总得带您走出大门。” “好--可我想的不是那个。” 她又不说下去了。一定是钱,拉维克想。“如果您手头紧,那我很容易给您帮 一点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 “别这样!这是干什么?”那女人粗声大气地说。 “不干什么。”拉维克把皮夹放好了。 “请您原谅--”她站了起来。“您真是--我应当感谢您--那可能会-- 夜里--孤身一个人,我也不知道……” 拉维克这才记起了发生的事情。如果那女人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那将是荒唐可 笑的--然而他也没有料到她会感谢他啊,这就叫他更加难受了。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女人说。她仍然犹豫不决地站在他面前。她干吗不 走呢?他想。 “可您现在总该知道了吧?”他只是没话找话,随口说道。” “不。”她坦率地瞅着他。“我至今还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应当做点儿什么。 我知道我不能够逃避。” “那就够了。”拉维克拿起大衣。“现在我送您下去。” “不必了。您只要告诉我--”她迟疑了一下,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也许您 知道--应当怎么办--如果……” “如果什么?”过了半晌,拉维克问。 “如果有人死了,”那女人脱口说了出来,却突然垮了下去。她哭了。可她并 没有抽泣,只是差不多没有声息地哭着。 拉维克等她稍稍平静一点,才问,“有什么人死了吗?” 她点点头。 “昨天晚上?” 她又点点头。 “是您杀死他的吗?” 那女人直瞅着他。“什么?您说什么?” “是您那么干的吗?既然您问我该怎么办,那您就得告诉我。” “他死了!”那女人哭叫道。“他突然--” 她捂住脸。 “他生了病吗?”拉维克问。 “是的--” “您找过医生没有?” “找过--可是他不愿意去医院--” “您是昨天找的医生吗?” “不是。还要早些。三天以前。他啊--他辱骂那个医生,不愿意再去找他看 病。” “后来,您没找过别的医生?” “别的医生我们一个也不认识。我们来到这儿只有三个星期。这一个医生也是 服务员给我们请来的--而他不愿意再去请他了--他说--他认为不请医生,病 也会好的--” “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医生说是肺炎--可他不相信医生的话--他说,医生个个是骗 子--而昨天,他也确实觉得好了一点。后来就突然--” “您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呢?” “他不愿意去。他说--他--他走了以后,我会对他不忠实--他啊--您 对他不了解--真是拿他没办法。” “他是不是还在旅馆里?” “是的。” “发生的事情,您有没有告诉旅馆老板?” “没有。当他突然沉静下来--一切都是那样的沉寂--而他的一双眼睛-- 我实在忍受不了,于是我就跑出来了。” 拉维克想到昨夜的情景。一刹那间,他感到有点羞愧。可是事情已经发生,那 么对他和对那个女人,都并不重要了。特别是对那个女人。昨夜的事情其实对她也 无所谓,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她要忍受得了。人生不仅包含着感伤的类比。拉维克 听到他妻子的噩耗,那一夜他正在妓院里歇宿。那些妓女拯救了他;而一个牧师却 无法帮助他解除痛苦。这个道理,能够懂得的人才会懂得。那是没法儿解释的。不 过,同时也有个责任感的问题。 他拿起大衣。“您来!我跟您一块儿去。他是您的丈夫吗?” “不是,”那女人答道。 凡尔登旅馆的老板,长得很胖。脑袋瓜儿上没有一根头发,不过作为补偿,倒 还长着一撮染过的黑胡子和两撇浓密的黑眉毛。他站在门厅里;后面是一个招待、 一个女服务员和一个胸部平坦的出纳员。毫无疑问,他早已什么都知道了。一看见 女人进来,他就破口大骂。他脸色煞白,挥动着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带着恼怒、愤 慨以及在拉维克看来是种松一口气的表情,唾沫飞溅地嚷嚷着。当他提到警察、外 侨、嫌疑和监狱这些个词儿的时候,拉维克便打断了他的话。 “您是从普罗旺斯来的吗?”拉维克问。 老板突然停住了。“不。您这是什么意思?”他惊愕地问道。 “没有什么意思.”拉维克回答。“我只是想打断您的话。提出一个毫无意义 的问题,是个最好的办法。要不,您会唠叨下去,说上一个小时呢。” “先生!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说到现在,这才是您第一句有理智的话。” 旅馆老板这会儿平静下来。“您是什么人?”他更加心平气和地问道,小心着 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得罪一个有权势的人。 “我是医生。” 老板看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现在不需要医生,”他又暴跳起来。 “这是一件需要警察的案子。” 他瞅住拉维克和那个女人。他满以为他们会害怕、抗议和央求。 “那倒是个好主意。可为什么警察还没有到这儿来?死了人的事,您都已经知 道了好几个小时啦。” 旅馆老板没有回答。他只是怒气冲冲地注视着拉维克。 “我来告诉您这是为了什么吧。”拉维克上前走了一步。“为了客人,您不愿 意闹出一件丑闻。要是听到这样的事,许多客人准会搬出您的旅馆。可是,警察一 定要来的,那是法律。要不引起人家注意,全在您自己。不过,使您担忧的决不是 这个。您就怕这件倒媚事儿会落在您身上。那倒是不必要的。另外,您也许担心帐 款。帐款一定会付清。现在,我想去看一看尸体。随后,我会照料其他的一切事情。” 他从旅馆老板面前走过去。“几号房间?”他问那女人。 “十四号。” “您用不着跟我一起去。我一个人也于得了。” “不。我不愿意待在这儿。” “您还是别再去看的好。” “不。我不愿意待在这儿。” “好吧。随您的便。” 这是一个临街的房间,天花板很低矮。房门口簇拥着几个服务员、勤杂工和招 待。拉维克把他们往一边推开。房里有两张床;靠墙的一张床上,躺着一具男人的 尸体。他躺在那儿,皮色蜡黄,肢体僵直,黑发,穿一身红绸的睡衣裤。他双手交 叠着;一个不值钱的木雕圣母像立在他旁边的桌子上,那雕像的面部还染有几处口 红的痕迹。拉维克把它拿起来--背后印着“德国制造”的标记。拉维克看了看那 死人的脸;那嘴唇上没有一点口红,看样子也不像曾经有过似的。两只眼睛半开半 闭;一只比另一只睁得更大些,使得这个尸体显出一种极其冷漠的神情,仿佛它是 在永恒的厌倦之中变得僵直了似的。 拉维克朝那尸体怄下身去。。他察看了床边桌子上的那些瓶子,还检查了一下 尸体。没有任何横死的迹象。他便直起身来。“来过这儿的那个医生叫什么?”他 问那女人。“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 他向她瞅着。她脸色十分苍白。“首先,您到那边去坐下来。那边犄角里的一 把椅子上。待在那儿。给您请医生来的是这里的招待吗?” 他的视线扫过门口的一张张脸庞。每一张脸上都露出同样的表情:恐惧和贪婪。” 弗朗西斯负责这一层楼面,”一个女清洁工说,她手里拿着一柄长矛似的扫帚。 “弗朗西斯在哪儿?” 一个招待从人丛中挤过来。“到这儿来过的医生叫什么名字?” “博内。夏尔·博内。” “您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那招待往口袋里摸索着。“帕西2743。” “好。”拉维克看见旅馆老板的脸在人群中出现了。“让我们先把房门关起来。 难道你们想看街上的人也都走进来吗?” “不!出去!统统出去!你们拿了工钱,干吗围在这儿偷懒?”” 老板把雇员赶出屋子,随后关上房门。拉维克拿起电话听筒。他跟维伯尔通了 个电话,谈了一会。随后他拨了帕西的号码。博内正在自己的诊察室里。他证实了 那个女人所说的情况。“那个人已经死了,”拉维克说。“您能到这儿来签一张死 亡证明书吗?” “那个人是用最侮辱人的方式把我撵出来的。” “他现在不可能再侮辱您了。” “他没有付给我诊金。他反而还说我是个贪得无厌的江湖郎中。” “那您是不是可以到这里来收取诊金呢?” “我可以派人来收。” “最好您还是亲自过来。否则,钱是拿不到的。” “也好,”博内迟疑了一下,才说。“不过,诊金没有付清,我是不签任何证 明书的。诊金总共三百法郎。” “好的。三百法郎。您来取吧。” 拉维克挂好话筒。“我很抱歉,让您听到了这些个话,”他跟那女人说。“可 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们需要这个人嘛。” 那女人早已把一些钱拿在手里。“那没关系,”她答道。“这样的事,对我来 说并不新鲜。这儿是钱。” “您不用着急。他马上要到这儿来。您就可以亲自交给他。” “您自己难道不能签一张死亡证明书吗?”那女人问。 “不,”拉维克说。“为这件事,我们需要一位法国医生。最好是一位给死者 看过病的医生。” 博内一走,房门随即关上之后,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才那么一个人离开这间 屋子,现在却要比刚才冷清得多。街头的车声,听去有点像是白铁皮的响声,仿佛 撞在一道难以穿透的浓重空气的墙上似的。经过几小时的纷纭扰攘,到此刻才第一 次注意到那个死人的存在。他那强有力的缄默,充塞着这个简陋的小小的房间,而 且尽管他穿着色彩鲜艳的红绸睡衣裤--他甚至像一个哑剧丑角可能控制全场那样 控制着现场--也不起作用,因为他已经不能再行动了。活着的东西,才能行动- -而行动的东西,才会有力量,有风度,有荒诞可笑的地方--可是决不会有那种 再也不能行动、只会腐烂的东西所具有的异样的威严。只有完美无缺的东西,才会 具有这种特性--而人类,只有在死亡里才能到达这种完美无缺的境界--而时间 也是很短暂的。 “您没有跟他结过婚吗?”拉维克问。 “没有。为什么?” “为了法律。为了他的遗产。警方要编制一份清单--哪些是属于您的,哪些 是属于他的。属于您的东西,您应该保留下来。属于他的东西,将由警察去保管。 如果有亲属到场,他们会交给他的亲属。他有亲属没有?” “在法国没有。” “您是跟他同居的吗?” 那女人没有回答。 “同居很久了吗?” “两年。” 拉维克望了望四周。“您有手提箱吗?” “有--就在那边靠墙的地方。昨晚上放的。” “啊哈,老板,”拉维克打开房门。那个拿着扫帚的女清洁工吓得直往后退。 “老大妈,”他说,“看您这把年纪,也太多管闲事了。给我去把老板叫来。” 女清洁工想要提出抗议。 “您是对的,”拉维克打断了她的话。“照您这点年纪,也只有多管闲事了。 不过,您就给我去把老板叫来吧。” 那老大妈哺哺自语地嘟脓着什么,推着扫帚消失不见了。 “我很抱歉,”拉维克说。“可是,这没有办法。事情看起来有点粗野,但是 我们最好还是马上就办。这样会简单一些,即使您眼下也许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明白,”那女人说。 拉维克朝她瞅着。“您明白?” “是的。” 旅馆老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他并没有敲门。 “手提箱在哪儿?”拉维克问。 “首先是帐单。在这儿。你们应当首先把帐付清。” “首先是手提箱。迄今为止,谁也没有拒绝过把帐款付清。这个房间还没有退 租嘛。下一次,您进来之前该敲敲门。您把帐单给我,去把手提箱拿来。” 那老板怒气冲冲地瞅着他。“您的钱一文也不会少付,”拉维克说。 旅馆老板走了。他大声地关上房门。 “您有钱在手提箱里吗?”拉维克问那个女人。 “我--没有,我想不会有。” “您知道什么地方可能会有钱?在他外衣里?还是,哪里也不会有?” “他皮夹里有钱。” “皮夹在哪儿?” “那个下面--”那女人迟疑了一下。“他经常把它放在枕头下面。” 拉维克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那个死人枕着的枕头,抽出一个黑色的皮 夹。他把它递给那女人。“把钱和每一样对您重要的东西都拿出来。赶快。没有时 间来感情用事了。您总得生活下去嘛。除此以外,钱还能派上什么别的用场?难道 要让它待在警察局里发霉吗?” 他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一个卡车司机正在跟一个由两匹马拉着的运蔬菜车子 的车夫吵架。他仗着笨重发动机所给予的全部优势辱骂那个马车夫。拉维克又转过 身来。“好了没有?” “好了。” “您把皮夹还给我。” 他把皮夹塞到枕头下面。他感觉到这皮夹比先前薄了很多。“把东西放进您的 手提包去,”他说。 她听话地照办了。拉维克拿起帐单,仔细地看着。“这帐单你们是不是已经在 这里付过了?” “我不知道。我想已经付过了。” “这是一张两星期的帐单。他付帐--”拉维克犹豫了一下。把这个死者叫做 赖辛斯基先生,他觉得有点儿别扭。“这些个帐单,他每次总是付得很准时的吗?” “是的,总是这样的。他常常说--像我们这种处境,重要的是需要你付帐的 时候,就该准时地把帐付清。” “这个流氓老板!您还记得,那最后一份帐单可能放在什么地方?” “不记得。我只知道他把所有的纸啊什么的都放在那只小手提箱里。” 有人敲门。拉维克禁不住微笑了。一个勤杂工把手提箱都送了进来。老板跟在 他后面。“就是这点儿东西吗?”拉维克问那个女人。 “是的。” “当然就是这点儿东酉罗,”旅馆老板咆哮着说。“您还指望些什么?” 拉维克把一只小点儿的手提箱拿了过来。“您有没有这只箱子的钥匙?没有? 钥匙可能放在哪儿?” “在他外衣里。外衣在橱里。” 拉维克打开衣橱。里面是空的。“怎么回事啊?”他问旅馆 老板。 老板转向那个勤杂工。“怎么回事啊?”他责问道。 “衣服在外面,”那勤杂工结结巴巴地说。 “干吗拿到外面去了?” “拿出去刷一刷,弄一弄干净。” “他根本不再需要了,”拉维克说。 “马上把它拿进来,你这个该死的贼,”老板大声呵斥着。 勤杂工向他扮了个鬼脸,眨巴着眼睛,走了。一会儿,他拿着衣服回来。拉维 克抖了抖短上衣,又抖了抖裤子。裤子里发出一种丁当的响声。拉维克迟疑了一下。 奇怪,把手伸进那死人裤子的一个个口袋去。好像这套衣服已经跟他一起死去了。 而这种感觉却是很奇怪的。衣服毕竟只是衣服嘛。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手提箱打开。最上面放着一个帆布夹子。“就是这个 吗?”他问那女人。 她点点头。 拉维克一下就找到了帐单。这帐款已经付清。他便拿给老板看。’‘您多算了 整整一个星期的钱。” “是吗?”那老板大声嚷嚷起来。“那么这种麻烦事儿呢?这种肮脏事儿呢? 这种恼人的事儿呢?所有这些,难道都不当一回事的吗?我的胆囊又在发病了,那 也应当包括夜里头嘛!您还亲口说过,我的客人说不定会搬出去。那个损失可更大 了!还有那张床铺呢?必须消毒的房间呢?脏了的床单呢?” “床单已经开在帐单上了。还有一顿二十五法郎的晚餐,他是打算在昨天晚上 吃的。昨天晚上,你们吃过什么东西没有?”他问那女人。 :没有。不过,我能不能干脆就这样照付了呢?那是一我倒愿意快点儿把事情 料理好。” 快点儿料理好,拉维克想。我们是了解这种心情的。随后是--一片沉寂和那 个死人。最好能这样--即使事情令人厌恶。他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动手计算。 随后,他把帐单递给老板。“您同意吗?” 老板朝那个算出来的总数瞥了一眼。“您以为我是神经失常的吗?” “您同意吗?”拉维克又问了一遍。 “您到底是什么人?干吗在这儿管闲事?” “我是哥哥,”拉维克说。“您同意吗?” “再加一成,作为小费和捐税。否则就不行。” “好吧。”拉维克加了一成上去。“您该付二百九十二法郎,”他跟那女人说。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三百法郎的钞票,递给旅馆老板,老板一把夺去,转身便走。 “这个房间必须在六点钟以前搬空。否则,多付一天租金。” “还有八个法郎的找头,”拉维克说。 “还有那看门人呢?” “那我们自己会处理。还有那小费。” 旅馆老板愁眉苦脸地数出八个法郎,放在桌子上。 Salestragers,”他嘴里嘀咕着,走出了房间。 “有些法国旅馆老板的傲慢,就在于他们痛恨外国人,却又靠外国人过活。” 拉维克注意到那个勤杂工露出一副想捞点外快的嘴脸,逗留在门口。“这儿--” 勤杂工首先看了看钞票。“Merci,monsieur今”他随后说道,便走了出去。 “现在,我们还得跟警察打个交道,才能把他搬出去,”拉维克说道,望着那 个女人。她正悄没声儿地坐在犄角里那几个手提箱中间,沐浴在逐渐笼罩起来的暮 色里。“人死了,就变得很重要--活着,可谁也不去理会他。”他又望着那个女 人。“您要不要下楼去?楼下一定有个写字间的。” 她摇摇头。 “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有一个朋友就要到这儿来,跟警察解决这件事情。就 是维伯尔医生。我们不妨到楼下去等他。” “不。我愿意留在这儿。”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为什么您还想留在这儿呢?” “我不知道。他--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而我却常常--他跟我在一起总觉 得不愉快。我常常走出去。现在我想留在这儿了。” 她说得很沉着,没有一点儿感伤。 “这一点,他现在已经不会知道了,”拉维克说。 “那倒不是--” “也好。那我们就在这儿喝一点什么吧。您也需要。”拉维克没等她回答,便 按了批电铃。出人意外地,那招待迅速地出现了。“来两大杯法国白兰地。” “送到这儿来吗?” “是的。还能送到哪儿去呢?” “很好,先生。” 那招待拿来两个酒杯和一瓶库瓦齐埃酒。他朝一个犄角望去,搁在那里的一张 床,在暗处白晃晃地闪烁着。“要我开灯吗?”他问。 “不。不过,您可以把酒瓶留在这儿。” 招待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朝那张床瞥了一两眼,便忙不迭地赶快离开了。 拉维克拿起酒瓶,把两个杯子斟满。“喝下这一杯,对您会有好处的。” 他原以为那女人会拒绝,还得要他去劝说。却不料她毫不迟疑地把酒喝干了。 “在那些手提箱里,还有什么不属于您的贵重东西吗?” “没有了。” “有什么您自己想留下来的东西?对您可能有用的东西?为什么您不去翻一下 呢?” “不。里头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我知道。” “连那只小提箱里也没有吗?” “也许有。我可不知道他在里头放了些什么。” 拉维克把小提箱拿起来,放在一张靠窗的小桌上,打开了。几个瓶子;几件内 衣;几个笔记本;一盒水彩颜料;几把毛刷;一本书;在一个帆布夹子里,还有两 张用薄纸包着的钞票。他把钞票拿到亮处去看。“这儿是一百法郎,”他说。“您 拿了吧。您可以靠它生活一段时期。我们把这只手提箱跟您的东西放在一起。就当 作是您的也行。” “谢谢,”那女人说。 “很可能您认为这种做法很丑恶。可是,就非得这样做不可。这对您很重要。 它会给您一点儿时间。” “我并不认为这样做就丑恶。只是我自个儿可不会这么干。” 拉维克又斟满了两杯酒。“再来一杯。” 她慢慢地把酒喝干了。“现在您觉得好一些了吗?”他问。 她瞅着他。“既不好,也不坏。什么也没有。”在暮色中她显得模模糊糊的。 有时候,霓虹灯的红光在她的脸上和手上闪过去。“我根本不能想,”她说,“只 要他还停放在这儿。” 救护车上的两个伙计将毯子翻开,把担架在床边放好。随后他们抬起尸体。他 们动作敏捷,有条不紊。拉维克站在那女人近旁,防备她万一晕倒。在那两个人将 尸体盖起来以前,他弯下腰去,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小小的木雕圣母像。“我想这 是属于您的,”他说。“您要不要把它保存下来?” “不” 他把圣母像递给她。她没有接过去。他便打开那只小一点的手提箱,将雕像放 了进去。 救护车上的两个伙计,用布盖好尸体。然后他们抬起担架。房门太窄,外面的 过道也不太宽。他们试着把担架抬过去,可是不行。担架者是撞在墙上。 “咱们非得把他搬下来,”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说。“这样抬,咱们总是拐不 过弯去的。” 他望了望拉维克。“来,”拉维克对那女人说。“我们到楼下去等。” 那女人摇了摇头。 “也好,”他跟那个伙计说。“你们认为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两个人抬起尸体,一个抬脚,一个抬肩,把他放到了地板上。拉维克本想说几 句话。他望了望那女人。她没有半点动静。他便默不作声了。那两个伙计把担架抬 到了外面。随后他们又回到暮色中,把尸体搬到灯光惨淡的过道里。拉维克跟在他 们后面。他们不得不把担架举得很高,这样才能抬下楼梯。在重压之下,他们的脸 都涨得通红,还流着大汗,而那具尸体,也在他们头顶上沉甸甸地摇摆晃动。拉维 克两眼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到了楼梯底下。然后他又回到楼上来。 那女人站在窗子旁边。望着外面。那辆汽车停在街上。两个伙计把担架推进车 厢,就像面包师把面包推进烤炉。随后,他们爬上座位,发动机咆哮起来,仿佛有 人从地底下吼叫一声,汽车转了个急弯,拐过街角,便疾驰而去了。 女人回过头来。“您早该离开这儿的,”拉维克说。“您干吗一定要看到终了 呢?” “我不能。我不能在他之前离开这儿。这一点您难道不懂吗?” “我懂。您来,再喝一杯。” “不” 救护车和警察到来的时候,维伯尔已经把电灯开亮了。尸体给抬走以后,这个 房间现在看起来也大了一些。大是大了些,却死寂得出奇;仿佛尸体给搬走了,死 神还单独待在这儿似的。 “您还想住在这儿旅馆里吗?我料想您不会了。” “不了。” “您在这儿有什么朋友吗?” “不,一个也没有。” “您知道有哪家旅馆您想去住的吗?” “不知道。” “这儿附近有一家小旅馆,跟这里差不多,还干净,也过得去,叫米兰旅馆。 我们可以到那边去给您找一个房间。” “我能不能住到那个旅馆,就是--您住的那个旅馆里去?” “国际旅馆?” “是啊。我--那是说--我现在对它多少了解了一点--总比完全不了解的 那种旅馆要好一些--” “国际旅馆不适合女人家去住,”拉维克说。那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他心里想。 住在同一家旅馆里。我又不是一个护士。再说--她也许以为我已经有了某种责任。 那是可能的。“我不能劝您住到那边去,”他说,语气比他心里打算的要生硬一些。 “那边经常很拥挤。都是流亡者。您还是去住米兰旅馆的好。如果您不喜欢住下去, 您也可以随时搬走的。” 那女人朝他瞅着。他感觉到,她已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觉得有点害臊。但是, 他宁愿害臊一会儿,图个日后的清静。 “好的,”女人说。“您说得对。” 拉维克叫人把几个手提箱拿到下面一辆出租汽车上。米兰旅馆离这里只有几分 钟的路程。他租了一个房间,跟那女人一起走到了楼上。这间房在二楼,墙上贴着 玫瑰花饰的糊壁纸,里头有一张床、一口衣橱、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这间房还行吗?”他问。 “行。很好。” 拉维克朝糊壁纸打量了一眼。那才可怕呢。“这儿,至少看起来挺干净,”他 说。“又明亮,又整洁。” “是的。” 手提箱都已经拿到了楼上。“现在,您这儿样样东西都有了。” “是的。谢谢。多谢多谢。” 她在床边坐下了。她脸色苍白,毫无表情。“您该睡一会儿。您以为您能够睡 着吗?” “我试试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铝制的小管,倒出几颗药片。“这儿是使您能够安睡的药。 用水吞服。您现在就想吃了吗?” “不,等一会儿。” “好的。我这就走了。过两天我再来看您。您试一试,尽快睡着吧。这儿是殡 仪馆的地址,万一有什么事情。不过,您不要到那边去。您自个儿保重。我会来看 您的。”拉维克犹豫了一下。“您贵姓?”他问。 “玛陀。琼·玛陀。” “琼·玛陀。好的。我会记住它。”他知道,他是不会记住的,他也不会再来 看她。可是,正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希望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我还是把它写下来,”他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处方笺。“这儿--要不 要您自个儿写?这样来得简单些。” 她接过处方笺,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看了一下,把这一页撕下来,往大衣的 侧面口袋里一塞。“赶快就睡,”他说。“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改观的。这话听起 来又愚蠢又陈腐,可它倒是个事实;您现在所需要的,只是睡眠和一点儿时间。您 必须熬耐过去的一段时间。这一点您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把药片吃了,好好儿睡吧。” “好的。谢谢。谢谢您的种种关照。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您,我会怎么办。我 真的不知道呢。” 她伸出手来。那手,摸上去是冷冰冰的,可是握得倒很紧。好,他想。这里已 经显示出一种决心了。 拉维克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湿润而柔和的风。汽车,行人,几个早就在街 角上拉客的妓女,啤酒店。小饭馆,烟草的味儿,开胃饮料和汽油--动荡而匆忙 的生活。顺便说一句,这种生活够多么美好啊!他抬头望着旅馆的正面。有几个亮 着灯光的窗口。在其中的一个窗口里,这会儿坐着那个女人,直愣愣瞪望着前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那个女人名字的纸,把它撕成碎片,扔掉了。忘记。这是 一个什么样的字眼儿,他想。充满着恐惧、安慰和幽灵鬼怪!要是不能忘记,谁还 生活得下去?然而,又有谁能够忘记得一干二净呢?、记忆的灰烬,碾碎了一个人 的心。人只有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 他走到星星广场。一大群人挤塞在广场上。探照灯安装在凯旋门的后面。它们 照亮了无名英雄墓。一面巨大的蓝、白、红三色旗,在墓前迎风飘扬。这是一九一 八年停战的二十周年纪念。 天空阴云密布,探照灯的光束把旗子的暗影投射在浮云上,黯淡、模糊而支离 破碎。它看去像是一面破烂的旗帜,逐渐融化到正在慢慢地黑下来的天空中去。什 么地方在奏着军乐。那声音低沉而轻微。没有人唱歌。人群默默地站着。“停战,” 一个老妇人在拉维克旁边说。“我的丈夫在上一次战争中阵亡。现在要轮到我的儿 子了。停战!谁知道明年还会带来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