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挂在床头的那张体温记录表是新的,还没记过一个字。上面只有一个姓名。罗 茜妮·玛蒂纳。比特·肖蒙,克拉弗尔街。 靠在枕头上的那个姑娘,脸色灰白。头天晚上,她动了手术。拉维克仔仔细细 地听了听她的心脏。随后他直起身来。“好了点儿,”他说。“输血出现了一个小 小的奇迹。倘若她再能坚持一天,就有希望了。” “很好,”维伯尔说。“祝贺您。看样子她好像没有希望的了。脉搏一百四十, 血压八十;又是咖啡因,又是可拉明--那就快要完蛋啦。” 拉维克耸了耸肩膀。“那就没有什么可以祝贺的了。她比另一个姑娘来得早一 些。比那个脚踝上戴着金链子的姑娘。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把姑娘盖了起来。“这是一星期里的第二个。如果再这样下去,您倒可以开 一家医院,专收比特·肖蒙那边堕胎误事的病人了。前回那一个姑娘,不是也从那 边来的吗?” 维伯尔点点头。“是的,正是从克拉弗尔街送来的。她们大概相互认识,都去 找过那个产婆。她甚至还跟另一个姑娘一样,也在傍晚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来到这儿 的。幸亏我在旅馆里就把您找到了。我还怕您不在那边呢。” 拉维克望着他。“一个住在旅馆里的人,一般晚上是不在那儿的,维伯尔。十 一月份,旅馆里的房间,住起来就并不特别叫人感到愉快了。” “那我想象得出来。可是,那您到底为什么一直住在旅馆里呢?” “这种生活方式,既舒服而又自在。你是孤独一个人,而又不是孤独的。” “这就是您所向往的生活吗?” “是的。” “换一种方式,这一切您也可以得到嘛。如果您在一家小公寓里租一间房,情 况将是完全一样的。” “也许是的。”拉维克又朝那个姑娘弯下身去。 “您也认为是这样的吗,尤金妮亚?”维伯尔问。 那护士朝上面望了一眼。“拉维克先生是决不会那么做的,”她冷冷地说。 “是拉维克医生,尤金妮亚,”维伯尔纠正她的称呼。“我已经跟您说过一百 遍了。他原是德国一家大医院的外科主任。比我要有权威得多。” “在这儿吗--”护士说道,一边推了推她的眼镜。 维伯尔急忙打断她的话。“好啦!好啦!这些个事我们都知道。这个国家不承 认外国的学位。真够愚蠢的!可是,您凭什么如此确信他是不会去租公寓房间的呢?” “拉维克先生是一个迷们的人。他怎么也不会为自己建立一个家庭的。” “什么?”维伯尔吃惊地问。“您说的是什么啊?” “在拉维克先生看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理由就是这个。” “妙极了,”拉维克在那个姑娘的床边说道。 “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维伯尔两眼直瞪着尤金妮亚。 “您自己干吗不去问问他啊,维伯尔医生?” 拉维克微微笑着。“您真是一语中的,尤金妮亚。可是,对 一个人来说再也 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时候,样样东西倒又变得更近人情地神圣了。一个入崇敬生 命的火花,这种生命的火 花即使在蚯蚓身上也在搏动,而且促使它不断地趋向光 明。那也不算是一个什么比喻。” “您不能侮辱我。您没有信仰。”尤金妮亚使劲地持平她胸前的白色罩衫。 “感谢上帝,我是有我的信仰的!” 拉维克直起身来。“信仰很容易使人发狂。所以,一切宗教都曾花过那么多血 的代价。”他咧开嘴笑了笑。“宽容是怀疑的女儿,尤金妮亚,您这个有信仰的人 对我的态度,不是比起我这个没有信仰的迷惘的人对您的态度来,更要放肆得多吗!” 维伯尔哈哈大笑起来。“您又来啦。尤金妮亚,别再回嘴了!话是会越扯越远 的!” “我有作为一个妇女的尊严--” “很好!”维伯尔打断了她。“那就坚持下去吧。那样做总是好的。我现在就 得走了。办公室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办。走吧。拉维克。早安。尤金妮亚。” “早安,维伯尔医生。” “早安,尤金妮亚小姐,”拉维克说。 “早安,”维伯尔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尤金妮亚这才勉强回答了一句。 维伯尔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帝国时代的家具;有白色的,有金色的,都是容易损 坏的。在他办公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他的住宅和花园的照片。靠壁放着一张宽阔的、 新式的长沙发椅。维伯尔在这里过夜的时候,就睡在这上面。这一家私人医院,便 是他开设的。 “您想喝点儿什么,拉维克?科涅克白兰地酒还是杜博尼甜酒?” “要是您还留着点咖啡的话,那就喝咖啡。” “当然罗。’‘维伯尔把咖啡壶放在办公桌上,插上了插头。随后他转向拉维 克。“今天下午,您能替我去一趟奥西里斯吗?” “当然可以。” “您不介意吗?” “一点也不在乎。我也没有别的计划。” “很好。那我就用不着为了到那边去,再特地赶回来一趟了。我可以在花园里 干点活儿。我本来想请福勋去的,可是他正好在度假。” “别扯了,”拉维克说。“这样的事,我也干过够多的了。” “那是对的。不过--” “什么‘不过’,如今再也不存在什么‘不过’的了。对我来说,不存在。” “是的。您竟不能在这儿公开行医;只好躲躲藏藏做个地下外科医生,真是愚 蠢透顶。” “可是维伯尔!那已经是司空见愤的事了。凡是从德国逃亡出来的医生,个个 都是这样的。” “完全一个样!真是可笑!你替杜兰特做了一次最困难的手术,而他却因此出 了名。” “比他自己动手好一些。” 维伯尔笑了。“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他。您也替我在做手术。不过我毕竟擅长妇 科,而不是一个外科专家。” 咖啡壶已经在滚了。维伯尔把插头拔掉。他从橱里取出杯子,倒了两杯。“有 件事我实在弄不明白,拉维克,”他说。“您为什么老是住在‘国际旅馆’这种破 破烂烂的地方?何不到园林区附近租一套漂亮的新公寓?您可以到任何地方买几件 便宜的家具。这样一来,您至少可以知道什么东西是您自己的了。” “是的,”拉维克说,“这样一来,我就会知道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的了。” “瞧!那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拉维克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很苦,煮得相当浓。“维伯尔,”他说,“您想法 随便,倒是我们这个时代病的绝妙的例子!一忽儿您对我在这里不能合法行医表示 遗憾,一忽儿您又问我为什么不去租一套漂亮的公寓。”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呢?” 拉维克宽容地朝他笑笑。“假如我去租一套公寓,就要向警察局登记。办登记 手续需要护照和签证。” “对了,这点我倒不曾想到。那么住旅馆就不需要这些东西吗?” “要是也要的。可是谢天谢地,巴黎总算有几家旅馆,办理旅客登记手续并不 严格。”拉维克在他的咖啡里倒了一点科涅克白兰地酒。“其中一家就是‘国际旅 馆’。所以我住在那里。老板娘怎么安排的,我不知道。她肯定有门路。要不是警 察局根本不知道,就是塞过钱了。无论如何,我在那边已经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来没有遇到过麻烦。” 维伯尔朝椅背上靠下去。“拉维克,”他说,“这些情况我倒不知道。我只以 为他们不准您在此地行医。您的处境真是糟透了。” “和德国集中营比起来,这儿已经是天堂了。’, “那么警察呢?万一他们来了呢?” “要是他们把我们抓去了,也不过关几个星期,然后驱逐出境。多半是到瑞士。 如果第二次抓住,要拘禁六个月。” “什么?” “六个月,”拉维克说。 维伯尔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太无人道了!” “没有亲身经历之前,我也这么想。” “怎么说是经历呢?难道您已经碰上过这种事情了?” “还不止一次呢。三次了。跟其他上百个人一样。第一次我还不知道有这种规 定,而且对所谓人道主义抱有希望。后来我到西班牙去,那边不需要护照,去之前 尝到了所谓人道主义的第二次教训,从德国和意大利飞行员那里得到的。再后面一 次,是我重新回到法国以后,自己当然完全明白个中的底细了。” 维伯尔站起身来。“可是,老天爷,”他算了算,“那么您无缘无故坐了一年 多牢房。” “没有那么久。只有两个月。” “怎么回事?您刚才不是说,重犯要关六个月吗?” 拉维克笑了。“一个人有了一次经验,就不会重犯第二次。一次驱逐出境之后, 改一个名字再回来,尽可能换个地方偷越国境线。这样一来就查不到前科。我们没 有证明文件,除非某个人第二次认出我们来,没法证明我们是重犯。给人认出来的 情况很少见。拉维克是我的第三个名字,我差不多已经用了两年,平安无事。这个 名字好像很吉利,我越来越喜欢它,真名实姓倒几乎已经忘记了。” 维伯尔摇摇头。“落到这个地步,只不过因为您不是纳粹!” “当然罗。纳粹就有头等的证明文件。所有的签证手续都办得到。” “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妙的世界里!政府居然对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管。” “政府首先要设法解决的是几百万人的失业问题。再说,也不仅在法国一个地 方,到处都是这样的。”拉维克站起身来。“再见,维伯尔。两小时之内我还要再 来看看那个姑娘。晚上再来看一次。” 维伯尔送他到门口。“我说,拉维克,”他说,“哪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顿 便饭。” “一定去。”拉维克知道自己不会去。“过几天就去。再见,维伯尔。” “再见,拉维克。一定要来啊。” 拉维克走进一家最近的小酒店。他坐在靠窗的地方,可以看得见街上。他就喜 欢这样,无思无虑地坐在那儿,看着过往的行人。巴黎是一个最能让人无所事事地 消磨时光的好地方。 招待把桌子抹好了,等着。“一杯茵香酒。”拉维克说。 “要不要搀水,先生?” “不要。等一等!”拉维克想了想。“不要茵香酒了。” 他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冲掉似的。一种苦味。要冲掉这种苦味,甜茵香酒的味 道还嫌太淡。“来一杯苹果白兰地,”他吩咐招待道。“一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 “是,先生。” 那是维伯尔的邀请。有点怜悯的味道。请谁到家里吃顿晚饭就会给人这个感觉。 法国人很少在家里请朋友吃饭,他们宁可在饭店里请客。他还从来没有到维伯尔家 去过。固然出于好意,可是叫人难受。一个人可以抵御别人的侮辱,却抵御不了人 家的怜悯。 他喝了一口苹果白兰地。他何必向维伯尔解释他住在国际旅馆的理由呢?没有 这个必要。维伯尔已经知道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他知道不准拉维克行医,那就够 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他,那是他自己的事。这样一来他可以赚钱,还可以施行一 些自己不敢单独承担的手术。谁也不知道,只有他和那个手术室护士知道,而这个 护士嘴巴很紧。杜兰特那里情况也一样。他只摆摆样子。要动手术的时候,杜兰特 站在病人身边。等病人上过麻药,拉维克就出场了,代替杜兰特施行那个手术。这 些手术杜兰特因为年纪大大,或者能力不够而难以胜任。等到病人醒过来,就会看 到杜兰特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床边。拉维克只看到遮盖着的病人,只瞧见他为了开 刀而露在外面的狭狭一条涂着碘酒的肉体。他往往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开刀。 杜兰特诊断好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拿起手术刀就干。杜兰特付给拉维克的酬 金,连他所收费用的一成都不到。拉维克也不跟他计较。总比不动手术好嘛。维伯 尔对他要客气得多。维伯尔分给他四分之一。这是公平合理的。 拉维克望着窗外。还有什么办法多弄些收入呢?办法不多。只要能活着,也就 够了。当一切都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他也并不打算创立家业,免得不久又前功尽弃。 与其白费精力,不如随波逐流,一个人的精力才是无价之宝。在什么地方重新出现 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之前,忍耐就是一切。精力能够节省尽量节省,养精蓄锐,来 日方长。像蚂蚁那样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世纪里试图一次又一次重建小康生活,失败 的例子他见得多了。这是激动人心、英雄气概与滑稽可笑的混合物,毫无用处。这 种尝试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一旦发生雪崩,谁也阻挡不住。要是有人想去阻挡, 就会被雪埋在底下。最好还是耐心等待,过后再去把那些被雪埋葬的人挖掘出来。 赶远路的人,不要背太重的包袱。流亡中间也是这样。 拉维克看看表。应该去看一下罗茜妮·玛蒂纳了。然后,还要到“奥西里斯” 去。 “奥西里斯”的妓女正等着。虽然有个政府指派的医生定期给她们检查,老板 娘还是不放心。如果有人在她那儿染上了毛病,她可受不了;因此她跟维伯尔联系 好,每星期四给那些姑娘重新检查一次。这工作,有时候就由拉维克代他去做。 老板娘在二楼安排了一个地方作为检查室。一年多了,上她那儿去的客人还没 有一个染到过毛病,对此她很自豪,但是,尽管姑娘们非常谨慎,却有十七个梅毒 病例是被客人染上的。 女领班罗兰德给拉维克送来一瓶白兰地和一个酒杯。“我看玛尔泰已经染上什 么了,”她说。 “好的。我会给她仔细检查的。” “打昨儿起,我已经不叫她接客了。当然,她自己是否认的。可是她的衬裤- -” “好的,罗兰德。” 姑娘们都穿着衬衫,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了。拉维克差不多都认识;只有两个是 新来的。 “您用不着检查我了,医生,”莱昂妮说,她是一个红头发的加斯科涅人。 “为什么用不着检查?” “整整一星期没有接过客人了。” “老板娘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说。我要他们开了好多好多的香摈酒。一晚上总有七八瓶。图卢 兹来了三个商人。都已经结过婚。他们三个人啊,都想玩儿,可是谁也不敢,都怕 其余那两个。每个人都怕一跟我在一起,其余两个回到家里会讲出去。所以他们就 喝酒;大家以为自己的酒量会超过其余两个人。”莱昂妮笑了起来,懒懒地在身上 搔着。“可是没有喝得烂醉的那个人,站也站立不起来了。” “好的。可是,我还是要对你检查一下。” “对我来说无所谓。您有香烟吗,医生?” “有的,在这儿。” 拉维克做了个玻璃涂片,染了点颜色。·然后推在显微镜底下。 “您知道我不明白的是什么?”莱昂妮瞧着他说。 “是什么?” “您做这种事情还会有兴致跟女人睡觉。” “这我自个儿也不明白。你没有事。下一个是谁?” “玛尔泰。” 玛尔泰是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细长的金发姑娘。她的脸长得很像波提切利画的 天使,可是却说着一口布隆代尔街的粗话。 “我是没有什么毛病的,医生。” “那很好。我们来看看。” “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毛病啊。” “那就更好了。” 突然间,罗兰德站在房间里。她望着玛尔泰。那姑娘便不再吭声了。她不安地 望着拉维克。他对她作了彻底的检查。 “可是我不会有什么毛病的,医生。你知道我有多谨慎。”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那姑娘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迟疑了一下,又开腔 了。拉维克又做了一张涂片,又检查了一遍。 “你有毛病了,玛尔泰,”他说。 “什么?”她直跳了起来。“那是决不会的。” “千真万确的事。” 她瞧着他。随后她突然发作起来--一阵诅咒和谩骂。“那个猪秽!那个该死 的猪!我早就怀疑他了,那个狡猾的骗子!他说他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医科的 学生,他应该知道啊,那个流氓!” “为什么你自己不当心呢?” “我是很当心的,可是他搅得太快了,而且他说,作为一个学生,他--” 拉维克点点头。事情并不新鲜--一个染上了淋病的医科学生,自己给自己治 疗。过了两个星期,也不加检查,他自己以为已经医好了。 “那么要治多少时间呢,医生?” “六个星期。”拉维克知道也许六个星期还不够。 “要六个星期吗?六个星期没有收入?要住医院?我非得去住医院吗?” “让我们再考虑吧。说不定以后我们可以到你家里去治--假如你答应的话。” “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答应!只要不进医院!” “你先得进医院。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那姑娘盯着拉维克看。所有的妓女,都怕住医院。那里边管得很严。但是除此 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要是住在家里的话,过几天她就会偷偷摸摸溜出去,哪怕 自己答应得好好的,出去接客人,赚钱,把毛病传染给他们。 “费用,老板娘会付的,”拉维克说。 “可是我呢!我呢!六个星期没有一点儿收入!我最近还分期付款买了只银狐! 到期付不了款,那就什么都完啦。” 她哭了起来。“来,玛尔泰,”罗兰德说。 “你不会再要我回来的了!我知道!”玛尔泰抽噎得更厉害了。“你不会再要 我回来的了!你绝不能这样做!不然我就得流落街头。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狡猾的 狗种--” “我们会要你回来的。你生意做得好。我们的客人都喜欢你。” “真的吗?”玛尔泰抬起头来。 “当然罗。那就去吧。” 玛尔泰跟着罗兰德走了。拉维克目送她出去。玛尔泰是不会再回来的。老板娘 是非常谨慎的。下一步,她也许会在布隆代尔街上做一个下等的娼妇。随后是流落 街头。再后来是吸毒,进医院,卖鲜花或者卖香烟。再不然,假如她运气好,会遇 到一个拉皮条的男人,欺骗她,利用她,到临了再把她赶出门去。 国际旅馆的餐厅设在地下室。寄宿的人都管它叫作“墓窟”。白天,从几扇面 向院子的又大又厚的乳白色玻璃窗里透进一点惨淡的光芒。一到冬季,就得整天开 着电灯。这间屋子,一会儿当作办公室,一会儿当作吸烟室,一会儿当作大会堂, 一会儿当作会议室,一会儿又当作没有身份证的侨民的避难所--要是有警察来搜 查,大家就穿过院子,逃进汽车间,随后溜到附近一条街上。 拉维克跟沙赫拉扎德夜总会的看门人鲍里斯·莫罗佐夫,就在“墓窟”的一间 房里坐着,这间房老板娘管它叫作“棕榈室”;在一张四脚细长的桌子上,孤孤单 单一株可怜巴巴的棕榈树,在一只陶钵里枯萎。莫罗佐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流亡 者,近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巴黎。他是那样一种俄国人,他们不谈自己曾在沙皇的禁 卫军里服过役,也不提自己那贵族的门第。 他们正坐在那里下棋。“墓窟”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坐着几个客人, 在那儿喝酒,高声谈话,还每隔几分钟吆喝着举杯敬酒。 莫罗佐夫气愤地环顾四周。“你能够解释给我听,拉维克,今儿晚上为什么这 样热闹呢?为什么这些难民还不睡觉?” 拉维克微笑着。“那个角落上的难民和我没关系。那是这个旅馆里的法西斯区 域。” “西班牙?你不是也在那儿待过吗?” “是的,可是站在另一种立场。再说,我又是一个医生。坐在那边的这些人是 西班牙的君主主义者,是法西斯的附庸。是他们最后留着的一批。其余的人,都早 已回国了。这批人啊,至今还下不了决心。他们对佛朗哥还不够满意。而屠杀西班 牙人的摩尔人呢,当然也不再去跟他们找麻烦了。” 莫罗佐夫摆好棋盘上的棋子。“他们大概在庆祝格尔尼卡的屠杀;或者在庆祝 意大利和德国的机关枪征服了矿工和农民的胜利。我从来没有在这儿看见过这批家 伙呢。”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了。你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吃东西,所以你没有看 见过他们。” “你到过这儿来吃东西吗?” “没有。” 莫罗佐夫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好吧,”他说。“我且不提第二个问题,也不 要听你的回答了,那一定是会得罪人的。我可以把他们看作这儿的老土地。只要他 们把嗓音压低一点就好。这儿--我走的是老式的让棋开局法。” 拉维克把对面的一个“兵”挺上去。头先几步棋他们走得很快。随后莫罗佐夫 开始仔细考虑起来:“这儿可以采用阿尔杰辛的走法了。” 一个西班牙人朝这边走过来。他那一双眼睛生得很近,走到他们桌子旁边站住 了。莫罗佐夫很不高兴地瞧着他。那个西班牙人站得歪歪扭扭的。“两位先生,” 他彬彬有礼地说,“戈梅斯上校请你们两位跟他喝一杯酒。” “先生,”莫罗佐夫也同样有礼地答道,“我们正在下一盘棋,要决出第十七 区的冠军。我们表示十二分的感谢,可是我们不能来领情。” 那个西班牙人一点不动声色,必恭必敬地转身对着拉维克,仿佛站在菲利普二 世的宫殿里似的。“前些时候,您对戈梅斯上校表示过友好。他很乐意在他离开这 儿之前,跟您喝一杯酒,以表示他的谢意。” “我的伙伴,”拉维克也同样必恭必敬地答道,“刚才已经跟你解释过,今天 我们一定要下完这一盘棋。请你代向戈梅斯上校表示我的感谢。我觉得非常抱歉。” 那个西班牙人鞠了一躬,返身就走了。莫罗佐夫会心地一笑。“正像俄国人在 前些年的样子。他们抓住过去的头衔,过去的礼节,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问 你,你对那个蛮汉,有过什么友好表示啊?” “有一次,我为他开过一剂泻药。那些拉丁人很重视通大便。” “不错。”莫罗佐夫跟拉维克挤挤眼。“这便是民主的老毛病。在同样情况下, 要是换了一个法西斯党徒,他一定会给一个民主党员开一剂砒霜。” 那个西班牙人又回来了。“本人是纳瓦罗中尉。”他郑重其事地说道,那种过 于认真的样子,一望而知是喝酒大多,而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我是戈梅斯上校 的副官。上校今晚上就要离开巴黎。他要到西班牙去参加佛朗哥大元帅的光荣军队。 所以他很乐意跟你们喝一杯酒,祝福西班牙的解放和西班牙的军队。” “纳瓦罗中尉,”拉维克简捷地说。“我不是西班牙人。” “我们知道。您是德国人。”纳瓦罗露出一丝阴谋家似的微笑。“那正是戈梅 斯上校要表示这份心意的原因。德国和西班牙原是友好国家嘛。” 拉维克望着莫罗佐夫。这个局面实在太富于讽刺意味了。莫罗佐夫收敛了笑容。 “纳瓦罗中尉,”他说,“我很抱歉,我跟拉维克医生一定要下完这一盘棋。棋赛 的结果,今夜一定要发电报到纽约和加尔各答去。” “先生,”纳瓦罗冷冷地答道,“我们料到您会谢绝的。俄国是西班牙的敌人。 我们只想邀请拉维克医生。因为您跟他在一起,才不得不邀请您。” 莫罗佐夫把吃来的一只“马”放在自己的大手掌里,望着拉维克。“你不觉得 这场滑稽把戏该收场了吗?” “是的。”拉维克转过身子。“我想您还是干脆回去,年轻人。您无缘无故侮 辱了莫罗佐夫上校,他是苏维埃的敌人呢。” 他不等回答,便俯视着棋盘。纳瓦罗犹豫地站立了一会,然后离开了。 “他喝醉了,而且就像许多拉丁语系国家的人一样,喝醉了酒就会丧失幽默感。” 拉维克说。“我们不必因此而不给他们来点幽默。我刚才已经把你升做上校了,鲍 里斯,”拉维克道。“据我所知,那时候你也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中校。不过,假如 你没有跟那个戈梅斯一样的军阶,对我来说好像是不能忍受似的。” “不要多说了,老兄。给他们一打扰,我这个阿尔杰辛变化棋法,也给搅乱了。 这一只‘象’怕要丢啦。”莫罗佐夫抬起头来。“我的天,这儿又来了一个。另一 个副官。多了不起的民族哪!” “那是戈梅斯上校本人。”拉维克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这怕是两位上 校的讨论咧。” “一个矮子,我儿子。” 上校比起纳瓦罗来更加正经了。他向莫罗佐夫道歉,为了他副官的错误。他的 道歉被接受了。这会儿,戈梅斯请他们一起为佛朗哥干一杯,作为和解的标识,因 为一切的障碍都已经消除。这一回,拉维克拒绝了。 “可是先生,作为一个德国人,又是一位盟友--”上校显然惶惑了起来。 “戈梅斯上校,”拉维克说道,渐渐地变得不耐烦起来,“还是各人自便吧。 你爱跟谁喝就去跟谁喝,我要下棋。” 上校想解释他的惶惑。“那么你是一个--” “你最好不要下结论,”莫罗佐夫打断了他的话。‘用p只会引起无谓的纠纷。” 戈梅斯变得更惶惑了。“可是,你是一个白俄,你是一个沙皇的军官,应该反 对--” “我们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们是老派人。虽然有不同的政见,可是彼此 决不会打破脑袋的。” 最后,戈梅斯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表情紧张起来。“哦,”他尖刻地说。“宠 坏了的民主派--” “朋友,”莫罗佐夫说,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滚出去!几年以前你就应该滚 出去了!到西班牙去。打仗去。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在那里代你们打仗呢。再会吧。” 他站起身来。戈梅斯退后了一步。他注视着莫罗佐夫,接着突然转过身去,回 到自己的桌子那儿。莫罗佐夫重新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按铃叫来了女招待。 “来两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酒,克拉丽莎。” 克拉丽莎点点头走了。“顽强、英勇的精神哪!”拉维克笑了起来。“一个人 喝醉了酒,假如他头脑简单,而对于光荣的观念又很复杂,那么生活就艰难了。” “那我知道!这儿又来了一个人。像是列队过来似的。这一次是谁啊?难道是 佛朗哥本人?” 那是纳瓦罗。他在离开桌子两步远的地方立定了,就向莫罗佐夫正式致词。 “戈梅斯上校觉得非常遗憾,因为他不能向两位提出挑战。他今夜就要离开巴黎。 再说,他的使命也太重要,不应冒险去让警察来找麻烦。”他又朝拉维克转过身来。 “戈梅斯上校还欠您一笔出诊费。”他拿一张折起来的五法郎钞票往桌子上一扔, 准备返身就走。 “等一下,”莫罗佐夫说。这时候,正好克拉丽莎托着盘子走到他的桌边。他 便端起一杯苹果白兰地酒,稍稍考虑了一下,摇摇头,又把它放回去。随后从盘子 里拿起一杯水,把它泼在纳瓦罗的脸上。“这是为了浇醒你这个醉汉,”他镇静地 说。“将来你要记住,一个人不好把钱扔掉。现在,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中世纪的 疯人!” 纳瓦罗惊奇地站住了,一动也不动。他把脸抹干。另外几个西班牙人也都走了 过来。一起是四个。莫罗佐夫慢慢地站起身子。他比那几个西班牙人要高过一个头。 拉维克还是坐着。他瞧着戈梅斯。“不要再闹笑话了,”他说。“你们没有一个是 清醒的。你们是打不过的。几分钟里边,你们都会骨头折裂,躺在这儿。即使酒醒 了,你们也打不过。”他站起身子,抓住纳瓦罗的胳膊肘,把他高高举起,转了一 圈,然后放在地上,就放在戈梅斯近旁,迫使他不能不向一边让开。“现在,快给 我们滚开。我们不要你们来纠缠。”他把桌子上的五法郎钞票放进盘子。“这个给 你,克拉丽莎。是这几位先生给的。” “他们那里,我还是第一次拿到赏钱呢,”克拉丽莎说。“谢谢。” 戈梅斯用西班牙语说着几句什么话。五个人转过身子,走回自己的桌子。“真 可惜,”莫罗佐夫说。“我真想按这些个家伙一顿。很遗憾我不能那么干,就因为 你,你这个不合法的弃儿。有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因为不能揍人而感到遗憾吗?” “倒不是这批家伙。我要接的是另外一些人。” 从角落里那个桌子上,传来几句西班牙话。五个人站起身来。三呼“万岁”的 声音发出回响。酒杯翻倒,叮当作响。于是这耀武扬威的一群,列队走出了房间。 “我差一点把这杯美味的苹果白兰地酒泼到他的脸上去。”莫罗佐夫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现在统治着欧洲的,就是这些个宝贝!我们怕也做过这样的傻瓜吧?” “是的,”拉维克说。 他们下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棋。莫罗佐夫抬起头来。“夏尔来啦,”他说。“他 好像正在找你呢。” 拉维克抬起头来。一个从门房里出来的年轻小伙子正向他们走近。他手里拿着 一个小包。“这是留给您的,”他跟拉维克说。 “给我的吗?” 拉维克仔细打量着那个纸包。纸包很小,用张极薄的白纸包着,外面缚着根绳 子。上面没有收件人的地址。“我不会有什么纸包的。一定是搞错了。谁送来的?” “一个女的--一位太太--”那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个女的或者一位太太吗?”莫罗佐夫问。 “正是--正是属于这两种人之间的。” 莫罗佐夫笑了起来。“倒很俏皮呢。” “上面没有一个姓名。她说是送给我的吗?” “不是那么说的。没有提您的名字。她只说送给一位住在这儿的医生。而且- -您是认识那位太太的。” “她是这样说的吗?” “不,”那小伙子漏嘴说了出来。“可是有天晚上,她是跟您在一起的嘛。” “太太们常有跟我一起来的,”拉维克说。“可是你应该知道,谨慎持重,是 旅馆从业人员的首要美德。疏忽轻率,那只有乱世英雄才会咧。” “动手去把纸包打开来吧,拉维克,”莫罗佐夫说。“即使不是送给你的。在 我们悲惨的一生中,更大的坏事也都做过。” 拉维克笑着把纸包打开了,取出一样小东西。这是在那女人房间里见到过的木 刻圣母像--他搜索着记忆--她叫什么名字啊?--玛德莱娜--玛德--他已 经忘记了。一个诸如此类的名字。他翻看那张薄纸;里面没夹一张字条。“好吧,” 他跟那个小伙子说。“是送给我的。” 他把圣母像放在桌子上。挤在棋子中间,看上去样子很特别。“是一个俄国女 人吗?”莫罗佐夫问。 “’不是。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 拉维克注意到那上面的口红痕迹已经给洗掉了。“我要这个东西来作什么呢?” “随便放在哪儿好啦。有许多东西是可以随便放在哪儿的。这个世界上,每一 样东西都有那么多的空地方。就只除了我们人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总把那个人安葬了吧--” “她就是那个女人吗?” “是的。” “你后来就再也不去过问她的事了吗?” “不了。” “奇怪,”莫罗佐夫说,“我们常常以为我们帮助了人家,却在人家最感困难 的时候停手了。” “我又不是慈善机关,鲍里斯。而且,我看见过比这个更凄惨的情况,我也无 能为力。为什么她现在更感困难了呢?” “因为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了。在此刻以前,那个人虽然已经死去,可是毕竟 还在那儿。他还在地面上。现在他被埋葬在地下了--去了,再也不在那儿了。这” --莫罗佐夫指着那个圣母像--“不是道谢。这是求援的呼声。” “我跟她睡过。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要把这件事忘掉。” “废话!只要没有爱情,那样的事也是天下最不重要的。我认识一个女人,她 说要她跟一个男人睡觉,比要她叫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容易得多。”莫罗佐夫向前面 靠过去。他那光秃秃的大脑瓜上亮闪闪发出反光。“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拉维克- -如果能办到,我们应当友好待人,而且尽可能地持久,因为在我们一全中,总还 免不了要犯一点所谓罪孽。至少我自己是会的。说不定你也免不了。” “是的。” 莫罗佐夫把一只胳臂摊放在桌上,围住那个种着一株可怜巴巴的棕桐树的陶钵。 棕榈叶微微地颤动起来。“我们大家都彼此互相哺育着。这种偶然的友好情谊的小 小的火花--乃是不应该让人取走的东西。它能增强一个人应付困难生活的力量。” “好的,那我明天就去看看她。” “好,”莫罗佐夫说。“那正是我的用意。现在,别再多扯了。谁走白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