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房东一下子便认出了拉维克。“那位太太在她房间里,”他说。 “您能打个电话进去,说我在楼下?” “她房间里没有电话。我想您还是自个儿上去吧。” “那房间是几号?” “二十七号。” “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叫什么来着?” 房东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玛陀,琼·玛陀,”他又加了一句。“我想这 不是她的真姓名。大概是舞台上的艺名。” “怎么会是舞台上的艺名呢?” “她在这儿登记的身份是女演员。听起来也像,可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认识一位演员,他自个儿说是古斯塔夫·史密特。其实,他的 真姓名是赞博纳的亚历山大·玛利亚伯爵。古斯塔夫·史密特乃是他舞台上的艺名。 听起来倒不像是艺名,是不是?” 那房东还不肯认输。“这年头啊,这类事情也多着呢,”他说得很玄妙。 “有好多事情实际上也并没什么。只要研究一下历史,你就会发现我们正生活 在一个相对平静的世纪里呢。” “谢谢,我已经受够了。” “我也是一样。不过,不论在哪里,‘只要可能,一个人总得找点儿安慰。是 二十七号房间吗,您说的?” “是的,先生。” 拉维克敲敲门。没人答应。他又敲了一下,这才听到一个不太清楚的嗓音。开 进门去,他看见那女人。她正坐在靠着隔壁的床上,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衣服已经 穿好,穿的是一套裁剪合身的蓝色女服,这衣服拉维克没有看见她穿过。如果她随 随便便穿着一套睡衣,躺在什么地方,反而不会给人以孤独的感觉。可是现在这副 模样,她既不为什么人,也不为什么事,只是出于目前已经失去意义的习惯,穿着 得这般整齐,倒有一种什么东西叫拉维克的心受到了感动。这类事情,他早已司空 见惯--他看见过成百上千的人这样坐着--那是些孤立无援的被驱赶到国外去的 难民。一个飘摇无定的小岛--他们就是这么坐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习 惯让他们生存了下来。 他随手关上门。“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他这样说道,立刻觉得这句话说得 多么没有意思。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这个女人呢?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她 了。 他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一切事情你都能够应付吗?”他问。 “都行。也没有多少事情嘛。” “没有困难吗?” “没有。” 拉维克往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去。弹簧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察觉出 有一根弹簧已经坏了。 “您准备出去吗?”他问。 “是的。过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去处--只是到外边去走走。一个人还 能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呢?” “没什么事。这是对的,这几天怎么样。您在巴黎不认识什么人吗?” “不认识。” “一个也不认识?” 那女人懒洋洋地抬起头来。“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您、房东、男招待和女帮 工,”她微微笑了笑。“那也不多啊,是不是?” “不多。那位--”拉维克想追忆那个死人的名字。他已经把他忘记了。 “不,”那女人说。“赖辛斯基在这儿没有朋友,要不就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们一到,他就病了。” 拉维克本来并不想久坐。现在,看到那个女人这样地坐着,便改变了主意。 “您用过晚饭吗?”他这样问。 “没有。我也不饿。” “今天一整天,您吃过些什么东西没有?” “吃过的。今天中午。白天总比较容易一点。一到晚上啊--” “拉维克望了望四周。这个小小的空荡荡的房间,有一种沉闷的和十一月份所 有的味道。“这是您可以出去走走的时间了,”他说。“来,我们一块儿出去,吃 点儿东西去。” 他以为那女人会拒绝的。她显得那么冷漠,好像什么事情都打不起她的精神。 可是,她立刻站起身来,伸手去拿雨衣。 “那不顶用,”他说。“这外衣太单薄了。您还有暖和一点儿的衣服吗?外面 很冷呢。” “刚才在下雨--” “现在还在下。可是冷得很。您不能添点儿什么衣服在里面吗?再穿一件外衣, 或者至少再加一件毛线衣?” “我有一件毛线衣的。” 她朝一只大一点的手提箱走过去。拉维克发现她所有的箱子都没有打开过。她 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件黑毛线衣,脱下短外套,穿上这一件。她那双直直的肩膀长得 很美。然后她戴上了巴斯克便帽,穿上短外套和雨衣。“这样好些吗?” “好多了。” 他们走下楼梯。那个房东已经不在。另外有个管理员,坐在钥匙箱的旁边。他 正在分拣信件,身上发出一股大蒜味儿。一只花猫,一动不动地蹲在他身边,瞪着 他看。 “您仍然觉得吃不下什么东西吗?”走到外面,拉维克问。 “也说不上。我想也吃不多。” 拉维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好吧,那么就到‘美丽的曙光’去。那边可以 用不着吃一顿完整的晚餐。” “美丽的曙光”餐厅里边并不挤。进去吃饭,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们在楼上一 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找到一张桌子。除了他们,只有一对客人,坐在窗边吃着乳 酪,还有个单身一人的瘦个子,面前摊着一大堆牡蛎。招待一走进来,便吹毛求疵 地瞧着那块格子花台布。然后他便决定把它换了。 “两杯伏特加酒,”拉维克吩咐道。“冷的。” “我们就喝点儿酒,吃一点拼盘,”他对那女人说。“我认为这样对你最合适。 这家酒店,拼盘是有名的。除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总之一句话,你吃 不到别的什么好东西。拼盘有几十种,热的冷的都有,而且都很不错。我们不妨试 一试。” 招待把伏特加酒送来了,还准备好点菜单。“一瓶玫瑰酒,”拉维克说。“有 没有安茹的产品?” “安茹的,开瓶的玫瑰酒。很好,先生。” “好得很。要一大瓶,冰的。再来点拼盘。” 招待出去了。在门口跟一个戴着红羽毛帽的女人几乎撞了个满怀,那时她正在 急匆匆奔上楼。她把招待推开,走到那个面前堆着牡蛎的瘦个子那儿。“阿尔贝,” 她说道。“你这头猪--” “嘘,嘘--”阿尔贝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不要嘘我。”那女人把一柄湿漉漉的雨伞横搁在桌子上,毅然决然地坐了下 去。阿尔贝仿佛也并不惊惶。“谢丽,”他叫了一声,便跟她说起悄悄话来。 拉维克微笑着,举起了酒杯。“我们且干了这一杯。敬你。” “敬你,”琼·玛陀说着,便把酒喝了。 拼盘用小车推着送来了。“你喜欢吃什么?”拉维克瞧着那女人。“我想最简 单的办法,还是让我替你装在盆子里。” 他装了满满一盆,递给她。“哪一样菜要是你不喜欢吃,那也没关系。还有很 多小车会推来。这还只是开始呢。” 。他替自己也装了一盆,开始吃起来,再不 去管那女人。他突然发觉自己相当饿了。过了一会儿,他剥了一只海虾递给她,这 时他发现她也在吃着。“试试这个。比大龙虾好吃。现在再来点儿家乡肉。加一点 白面包屑。这样吃,味道的确不坏。再喝这么一点儿酒。淡淡的,酸酸的,凉凉的。” “我可给你添了好多麻烦,”那女人说。 “是的--就像一个餐厅部领班。”拉维克哈哈笑了起来。 “那倒不是。不过我真的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就是这么个脾气。正跟你一样。” “我可不是一个好伴侣。” “你是的,”拉维克答道。“在吃饭方面,你是一个好伴侣。在吃饭方面,你 是一个头等的好伴侣。那种喋喋不休的人,我受不了。还有那些大声说话的人。” 他向阿尔贝那头望了望。那个戴红色羽毛帽的,正在大声向他解释着,为什么 他是那样一头猪,同时又用那柄雨伞有节奏地敲着桌子。阿尔贝正在倾听着,可是 看样子一点儿也不用心。 琼·玛陀微微笑了笑。“叫我也受不了。” “第二车供应品又来了。你要马上吃点儿东西,还是先抽一支烟?” “先抽一支烟。” “好的。今天我的纸烟可不一样了,不是那种黑烟草的。” 他给她点上了火。她往椅背上靠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她直愣愣地瞅 着他。“这样坐着倒是挺好的,”她说,有一会儿工夫,在他看来,她好像要哭了。 他们又到“竞技场”咖啡馆去喝咖啡。那个面对着香榭丽舍大街的大房间里, 客人很多,可是在楼下的酒吧间里,他们找到了一张桌子。墙壁的上半截是玻璃的, 看得见玻璃后边有几只红鹦鹉、白鹦鹉在扇动着翅膀,几只色彩鲜艳的热带鸟在忽 上忽下地飞翔。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拉维克问。 “不,还没有。” “你到这儿来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明确的打算?”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不,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我不是出于好奇而问你的。” “这我知道。你是说,我应该做点儿事。我自己也想那么做。我每天都对自己 这么说的。可是后来--” “房东告诉我,你是一位女演员。我没有问过他。我向他打听你名字的时候, 他这样告诉我的。” “名字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拉维克抬头瞅了一眼。她平静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说。“我把那张纸条 儿留在旅馆里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琼·玛陀。” “我不是一个好演员,”那女人说。“我只演过几个配角。最近几年来,也没 有演过戏。再说,我的法语也讲得不够好。” “那你讲的是哪一种语言呢?” “意大利语。我是在意大利长大的。也会一点儿英语和罗马尼亚语。我父亲是 罗马尼亚人。他已经去世了。母亲是英国人;现在还住在意大利;我不知道她在意 大利的哪个地方。” 拉维克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很烦躁,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好。“你还做过别 的什么事情吗?”他仿佛是仅仅为了问话而发问。“除了你演过的配角?” “还不是跟他们混混而已。跳跳舞啊,唱唱歌啊。” 拉维克怀疑地望着她。她好像不适宜做那些个事情。她有一种黯淡的、朦胧的 神态,并不吸引人。她一点都不像个女演员。 “在这儿试试,也许比较容易,”他说。“因为那不需要你把话说得十全十美。” “不行。不过我先得找一点事情做。假如什么人都不认识,那是很困难的。” 莫罗佐夫,他突然想起了他。还有沙赫拉扎德。当然罗!莫罗佐夫一定懂得这 些个事的。这个主意使他精神振奋起来。莫罗佐夫把他拖进了这个索然无味的晚上 --现在这个女人可以交给他去了,让鲍里斯也有个显显身手的机会。“你懂得俄 语吗?”他问。 “懂一点儿。几支歌。吉普赛的歌。那跟罗马尼亚的歌也差不多的。为什么这 样问?” “我认识一个懂得这些个事情的人。也许他可以帮助你。我会把他的地址留给 你的。” “我想是不会有多大希望的。天下的经纪人总都是一个样。推荐也没有多大用 处。” 拉维克意识到,她以为自己在用最简单的办法摆脱她。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他 便表示了异议。“我说的那个人,并不是经纪人。他是沙赫拉扎德的看门人。那是 一家开在蒙特玛特尔的俄国夜总会。” “看门人吗?”琼·玛陀抬起头来。“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说。“看门人 比起经纪人来,消息要灵通得多。那也许会有希望的。你跟他很熟吗?” “是的。” 拉维克惊奇地瞧着她。突然间,她说的话像是一个行家的口吻。“他是我的一 个朋友,”他说。“名叫鲍里斯·莫罗佐夫,近十年来,他一直在沙赫拉扎德工作。 那边常常有了不起的表演。常常变换表演的节目。他跟经理搞得也很好,要是沙赫 拉扎德方面没有机会,他一定会知道其他有机会的地方。你想去试试吗?” “好啊。什么时间呢?” “最好是晚上九点钟左右。那时候他还不忙,有时间跟你谈的。这件事我先去 告诉他一下。”拉维克等待着看到莫罗佐夫的脸。他突然觉得舒服多了。仍然感觉 到的那点微小的责任感也消失了。他已经尽其所能,现在要看她的了。“你累了吗?” 他问。 琼·玛陀直盯着他的眼睛瞧。“我倒不累,”她说。“可是我知道你跟我坐在 这儿,并没有什么兴趣。你来是出于怜悯,我对此很感激。你带我走出房间,还跟 我说话。那已经是很大的人情,因为这多少天来我就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现在我 想走了。你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不然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呢!” 天啊,拉维克想,她现在倒又提起那件事了。他不安地望着前面的玻璃墙。一 只肥硕的鸽子,想要强奸一只鹦鹉。那只鹦鹉那么厌烦,也竟懒得去挣脱。它自己 只管在啄食,不去理睬它。 “那倒并不是怜悯。”拉维克说。 “不是怜悯又是什么呢?” 鸽子放弃了。它从鹦鹉的阔背上跳下来,刷理着羽毛。那鹦鹉,无所谓地翘起 了尾巴,拉了一泡屎。 “我们两个人,现在都来喝一杯阿马尼亚克酒吧,”拉维克说。“那是最好的 回答了。可是你得相信我,我决不是那样一个慈善家。多少个晚上,我都是独个儿 坐着的。你以为那么着就特别有兴趣吗?” “不,可是我不是一个好伴侣。这就更糟了。” “我已经断了念头,不想再找什么伴侣了。这儿是你的阿马尼亚克酒。敬你。” “敬你。” 拉维克放下酒杯。“好吧。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个动物园了。你还不想回旅馆 去,是不是?” 琼·玛陀摇摇头。 “好的。那么我们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们去沙赫拉扎德吧。到那边去喝一 点儿什么--我们两个人好像都需要--同时你还可以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差不多是凌晨三点钟。他们站在米兰旅馆的门口。“你喝够了没有?”拉维克 问。 琼·玛陀迟疑了一下。“我在沙赫拉扎德的时候,以为已经喝够了。可是现在 到了这里,望着这扇大门--觉得喝的还没有够。” “那倒有办法。也许在这儿旅馆里,我们还可以要点儿什么。否则的话,我们 就到哪个酒吧间去买一瓶回来。来吧。” 她对着他瞧。然后又瞧着大门。“很好,”她下了决心说。可是她还是站在那 里。“从那边上楼,”她说,“‘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去--” “我跟你一块儿上去。我们自己带一瓶酒。” 看门人醒来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喝的东西吗?”拉维克问。 “香槟鸡尾酒好吗?”看门人立刻问道,口气干脆利落,可是一边还在打哈欠。 “谢谢你。来点味道强烈一点的。法国白兰地,一瓶。” “高伏西、玛特尔、海纳赛,还是俾斯基·杜蒲奇呢?” “高伏西。” “是,先生。我会旋开瓶塞,把酒送上来。” 他们走上楼梯。“你带了钥匙没有?”拉维克问那女人。 “房门没锁。” “没锁门,你的钱和身份证,也许会被人偷走的。” “要偷的话,锁了也一样会被偷走的。” “话是不错。但总没有不锁的容易。” “也许是。可是我就不愿意独个儿从外面回来,拿了钥匙,开了门,走进一个 空荡荡的房间--那好像我在开启一个墓穴。走进这样一个房间已经是够受的了- -里边除了几个手提箱,就没有什么在等着我。” “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啊,”拉维克说。“我们总得把样样东西都 带着走嘛。” “也许是那样。可是至少有时候还有一点慈祥的幻觉。这儿却什么也没有--” 琼·玛陀把巴斯克便帽和雨衣往床上一扔,望着拉维克。她的一双眼睛在那苍 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有光,好像在愤懑的绝望中固定了下来似的。她就这样站立了 一会。然后在小房间里来回地踱着,跨着阔大的脚步,双手插在短外套的口袋里, 转身的时候,全身像有弹性地摆动着。拉维克凝神地瞅着她。突然她好像有了力量, 而且有一种狂热的妩媚,这房间对她来说也显得太狭小了。 有人在敲门。看门人把科涅克送了进来。“请问女士和先生,你们还想吃点儿 什么东西吗?”他问。“冷鸡,三明治--” “那太浪费时间了,老兄。”拉维克付了帐,把他推出房间。然后他斟满两杯。 “这儿。这是简单而野蛮的办法--可是在艰难环境中,倒是越原始越好。斯文风 雅,乃是太平盛世的事情。干了这一杯吧。” “干了以后呢?” “那你就再喝一杯。” “我已经试过了。那是没有用处的。一个人单身独处的时候,喝醉酒是不好的。” ‘义是一个人必须喝个够。那样才会起作用。” 拉维克坐上那张对着床放在墙边的长椅,既狭小又有点儿摇摇摆摆。以前他没 有看见过。“你搬来的时候,它就放在这儿的吗?”他问。 她摇摇头。“我叫人搁在那儿的。我不喜欢睡在床上。好像没什么味道。睡了 床,还得脱衣服什么的,何苦呢?早晨和白天还可以。可是晚上啊--” “你总得找点儿事做。”拉维克点上一支烟。“在沙赫拉扎德我们没有遇到莫 罗佐夫,真是太糟。我本来不知道他今天休息。等明儿个晚上去吧。大概九点左右。 我可以肯定他准会替你找到工作,哪怕在厨房里打杂。那样,至少你在晚上可以有 事做了。这是你所想望的,不是吗?” ”“是的。”琼·玛陀停止踱步。她喝干了那杯科涅克,往床上坐下去。“每 天晚上,我总要到外面去走走。人在走的时候,一切都会舒畅得多。只要一坐下来, 天花板老往头上压的时候--” “你在街上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吧?没有被偷盗过东西?” “没有。也许我也不像有东西可以让人来偷的样子。”她把空酒杯递给拉维克。 “至于别的事情呢--我常常等待着这样的事。至少有个什么人来跟我说说话!发 生点儿事情,总比什么事情也没有,老是漫无目的地东走西走来得好!那样,至少 一个人的眼睛不只看到石头,可以看到人的眼睛了。那样,一个人可以不会像一个 无家可归者那样到处飘荡!不会像一个外星球上来的怪人了!”她把头发往后面一 甩,接过了拉维克递给她的酒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谈起这个事情,”她说。 “我是不要谈的。也许因为我这几天来一直没有说话。也许因为今天这第一次--” 她自己打断了话。“你不要听我--” “我正在喝酒嘛,”拉维克说。“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这是夜里。没有 人会听到你的。我也只听着自个儿。一到明天,什么事情都会给忘了。” 他向后靠下去。在这所房子里,什么地方传出冲水的声音。暖气管在嘎嘎作响, 雨用柔嫩的手指在叩着窗户。 “一个人回来,把电灯关了之后--黑暗便降落在身上,仿佛麻醉药撒在棉花 团上一样,于是又把灯开亮了,呆呆地望着,望着--” 我一定已经喝醉了,拉维克想。今天比往常更早。也许是那惨淡的灯光。也许 两者都有关系。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平凡而憔悴的女人。这是另外一个。突然出现了 一双眼睛。一张脸。有什么东西在瞧着我。那一定是些阴影。是我脑门儿背后那团 柔和的火在照亮着她。是酒醉以后的第一道红光。 他并没有听琼·玛陀所说的话。这些他全都已经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什么了。 孤独--这是人生的永恒的叠句。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来,不见得更好也不见得更坏。 关于它,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一个人常常会孤独,然而也永不会孤独的。突然间, 一把小提琴--在朦胧中的什么地方--的乐声在布达佩斯的山上的花园里围绕。 栗树的浓郁的香味。风。梦,好像年轻的猫头鹰,蹲在人的肩膀上,它们的眼睛在 黝黯中显得格外明亮。一个永远不会成为黑夜的夜。一个所有女人都显得美丽的时 辰。夜的褐色的大翅膀。 他抬起头来望望。“谢谢你,”琼·玛陀说。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一个人说话,却并不在听。这对我有好处。我需要这样。” 拉维克点点头。他发现她的酒杯又空了。’‘好吧,”他说。“我把这一瓶酒 留在这儿给你。” 他站起身来。一个房间。一个女人。没有别的。一张再也没有光彩的苍白的脸。 “你真的要走了吗?”琼·玛陀问。她朝四周张望着,仿佛有谁躲藏在这个房间里 似的。 “这儿是莫罗佐夫的地址。他的姓名,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明儿晚上九点。” 拉维克在处方笺上写了下来。然后他撕下那一页,放在手提箱上。 琼·玛陀已经站了起来。她伸手去拿雨衣和便帽。拉维克望着她。“你用不着 送我下去了。” “我不是要送你。我只是不想留在这儿。现在我不想。我想到什么地方去走走。” “可是怎么说呢,你待会儿还得回来的啊。还不是一个样吗?为什么你不想留 在这儿?你现在早已克服了嘛。” “天快要亮啦。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那时候就会平静得多。” 拉维克走到窗子旁边。天还在下雨。湿漉漉、灰蒙蒙的电线什么的,围绕着街 灯的黄橙橙的光圈,随风飘荡着。“来,”他说。“我们再来喝一杯酒,然后你睡 觉。这不是散步的天气嘛。” 他抓起了酒瓶。突然间,琼·玛陀挨近他身边。“不要把我留在这儿,”她说 得又快又急,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儿,只是今 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今天晚上,千万不要!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 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已经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点儿 气力也没有,你不该带我出去的--不该在今晚--现在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了!” 拉维克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松开她那双搁在他胳臂上的手。“孩子,” 他说,“有时候,什么事情我们都得习惯啊。”他向那把长椅瞧了一眼。“我可以 睡在那上面。现在到别的任何地方去都没有意思了。我需要几小时的睡眠。明天早 晨九点钟,我还得去做一次手术。我睡在这儿,会像我睡在自己的地方一样。这也 不是我第一次值夜班。这样行吗?” 她点点头。她仍然紧紧地挨在他身边。 “我一定要在七点三十分出门。很早很早的呢。会把你吵醒的。” “那没有关系。我可以起来,为你弄早点,弄一切--” “什么都不用,”拉维克说。“我可以到哪家咖啡馆去吃早餐,像个明智的工 人那样;喝点儿咖啡,吃些甜酒和小面包。所有别的事情,都可以在医院里做。请 尤金妮亚为我准备个洗澡水,这也挺不错的。好吧,让我们待在这儿吧。十一月里 两个迷惘的灵魂。你睡那张床。假如你乐意,我可以下楼去跟那老门房待在一起, 等你准备好了后进来。” “不,”琼·玛陀说。 “我不会溜走的。再说,我们还需要几样东西。枕头啊,毛毯啊之类。” “我可以按铃招呼他。” “那我自己可以做。”拉维克在寻找按钮。“男人招呼比较好些。” 看门人很快就进来了。他手里又拿来了一瓶科涅克。“你把我们估计得太高啦,” 拉维克说。“多谢多谢。我们是属于战后的一代。一条毛毯,一个枕头,还有几张 床单。我不能不睡在这儿。外面太冷,雨也太大了。我最近生过一场严重的肺炎, 起床才只两天呢。您可以替我们安排一下吗?” “当然可以,先生。让我自己来想一想。” “好的。”拉维克点了一支纸烟。“我要到外面走廊里去一下,看看门口的鞋 子。那是我多年的嗜好。我不会逃跑的,”他说着,露出留意琼·玛陀的表情。 “我不是埃及的约瑟。我不会把外衣留下来就走的。” 看门人拿着东西回来了。他看见拉维克站在走廊里,便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后 他脸上露出笑容。“像这类事情,倒是很少见的呢。” “我自己也难得这样做。只有在生日啊、圣诞节啊才这样做。把那些东西都给 我。我会拿到里边去。还有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个热水袋。因为您生过肺炎。” “好极了!不过我的肺,已经让科涅克泡热了。”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 票来。 “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有睡衣裤,先生。我可以替你找一套来。” “谢谢,老兄。”拉维克望着那个老头儿。“那我穿起来一定觉得太小。” “正相反,一定会很合身。那还是全新的呢。不瞒你说,这是一个美国人当礼 物送给我的。他又是一位太太送给他的。我自己又不穿这种东西。我只穿普通的睡 衣。这可是全新的呢,先生。” “好吧,把它拿上来。让我看一看。” 拉维克就在走廊里等着。三双鞋放在门口。其中一双是高统皮靴,两边都有松 紧带。鞋后面的房间里,传出来打雷似的鼾声。另外两双:一双是棕色的男鞋,一 双是高帮的漆皮皮鞋。这两双鞋都放在一扇房门的门口,虽然挨在一起,看上去却 孤独得出奇。 看门人拿来了睡衣裤。那确实是挺漂亮的。蓝色人造丝,还有金星在上面。拉 维克朝它细心注视了一会儿,没有吭声。他是了解那个美国人的。 “漂亮极了,不是吗?”看门人自豪地问。 睡衣裤是新的。它还装在买来时的“卢浮大商店”的盒子里。“真可惜,”拉 维克说。“我倒很想见见那位选购这套睡衣裤的太太。” “您今夜可以穿一穿。用不着把它买下来,先生。” “该给您多少钱呢?” “随您给。” 拉维克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这太多了,先生。”看门人说。 “您不是法国人吗?” “我是的。圣纳泽尔人。” “那您已经被美国人惯坏了。再说--像这样一套睡衣裤,给多少钱都不会太 多的。” “我很高兴,您也喜欢。晚安,先生。明天我会向这位太太要回就是。” “明天早晨,我自己会送还给你。七点三十分,请你叫醒我。可是要轻点儿敲 门。我听得见。晚安。” “你瞧这个,”拉维克说道,把睡衣裤拿给琼·玛陀看。“一套圣诞老人的衣 服。那看门人真是一个魔术师。我倒很想拿来穿一下。人要弄得荒谬可笑,既需要 勇气,又需要毫无自知之明。” 他把毛毯在长椅上铺好。睡在他自己的旅馆里,还是睡在这儿,在他都无所谓。 他在走廊上看见一间还算过得去的浴室,又从看门人那儿找来一柄新的牙刷。所有 其他的事情,都无关紧要了。这女人总仿佛有点儿像是一个病人。 他往平底玻璃酒杯里斟了一杯法国白兰地,跟那看门人带进来的一个小酒杯, 一起放在床边。“我想对你来说,这点儿酒已经够了,”他说。“这样比较简单一 些。我可以不需要再起床来斟酒。我把酒瓶跟另外一个酒杯放在我这儿。” “我连小杯也不要。喝那一杯就行。” “那就更好啦。”拉维克在长椅上安顿下来。他很高兴,因为那女人没有跟他 唠叨,问他舒服不舒服之类。她已经如愿以偿了--谢天谢地,她倒没有使出家庭 妇女那种啰啰嗦嗦的脾性。 他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把瓶子放在地板上。“敬你!” “敬你!还要谢谢你。” “那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到雨里去散步的心情。” “外面还在下雨吗?” “还在下。” 轻轻叩击的声音,打破了外边的静寂--仿佛什么东西想要溜进来似的,灰色 的,没有生气的,没有形体的,一种比哀愁更凄惨的东西--一种遥远的、无名的 记忆,一种向他们冲击过来的无垠的浪潮,想把它一度冲到一个岛上去的、已被遗 忘了的东西收回去埋葬--人类的一点儿什么,一点儿光,一点儿思绪。 “这是最宜于喝酒的良宵。--” “是的--却是不宜于独居的暗夜哪。” 拉维克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应该养成独居的习惯,”他随后说道。“以前把 万物扭聚在一起的那些东西,现在都已经摧毁了。今天,我们四散分离,仿佛玻璃 珠的项因断了线。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了。”他又把酒杯斟满。“我还是个 孩子的时候,有天晚上睡在草地上。那是夏天,长空清澈极了。睡熟以前,我看见 地平线上那颗猎户座星星,挂在树林的上空。半夜醒来--那颗星星突然高高地悬 挂在我的头顶上。这个景象,我永远也没有忘记。我已经知道地球是一个行星,而 且在旋转着;可是正像一个人从书本上学到了什么东西一样,仅仅知道而并不怎么 理解。可是现在,我第一次觉得地球确实是那么样的。我觉得地球正在无边无际的 空间里,悄没声儿地飞行。我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几乎相信我必须抓住什么东西才 不会被抛掷出去。大概是因为我刚从熟睡中醒来,一瞬间失却了记忆和习惯,仰望 着这个变化巨大的天空,才会有那样的感觉。突然间,在我看来地球再也不是坚实 的了--而且打那以后,它再也没有完全坚实过--” 他把那杯酒喝干了。“这就使得有些事情变得更艰难,而有些事情却变得更容 易了。”他望着琼·玛陀。“我不知道你快要睡着了没有。如果你太困倦了,就不 必再回答我的话。” “还没有呢。快了。什么地方还有一处仍然醒着。醒着,而且很冷。” 拉维克把酒瓶放在身边的地板上。从房里的温暖气氛中,一种褐色的疲劳,慢 慢地流进他的身体里。阴影出来了。翅膀的扑动。一个陌生的房间,黑夜,外面像 是遥远的鼓声,雨的单调的敲击--一间茅屋,混乱边缘的一点微光,毫无意义的 荒漠上的一星弱火--可以对它说话的一张陌生的脸-- “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吗?”他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有过。可不完全相同。是两样的。那时我白天不跟任何人 说话,晚上出去散步--到处都有人,他们都有个归属--他们都有个去处--他 们都有个家。唯有我不是这样的。于是,一切都慢慢地变得虚幻起来--好像我淹 在水里,在水底下穿过一个陌生的城市--” 外面,有人走上楼梯。钥匙地响了一下,一扇房门关上了。紧接着,又有水从 水龙头里冲出来的声音。 “如果你一个人也不认识,为什么还待在巴黎呢?”拉维克问道。他觉得自己 已经很困倦了。 “我不知道。要不然我该去哪儿呢?” “难道你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吗?” “没有。那是不能够回去的。” 夜风追逐着急雨,掠过窗户。“那你为什么到巴黎来呢?”拉维克问。 琼·玛陀没有回答。他以为她早已睡熟了。“赖辛斯基和我,为了要分离,才 到巴黎来的,”她这才说道。 拉维克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惊奇。有些时候,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人惊奇的。 对过房间里,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开始呕吐起来。他们听到从门里传过来的问塞 的喘息声。“那你为什么这样绝望呢?”拉维克问。 “因为他死了!死了!突然之间他没有了!再也叫不回来了!死了!无法挽救 了!你不懂吗?”琼·玛陀在床上坐起来,两眼直瞪瞪望着拉维克。因为在你能够 丢开他以前,他就离开了你。因为在你作好准备以前,他就把你孤零零一个人抛了 下来。 “我--我不应该那样子对待他--我那时候--” “忘了吧。后悔是天下最没有用处的事。任何往事你都无法挽回。任何往事你 也无法纠正。不然的话,我们就都成了圣人。人生,并不要使我们活得十全十美。 谁活得十全十美,就该进博物馆去。” 琼·玛陀没有回答。拉维克看着她喝酒,看着她重新躺下去。好像还有点儿什 么事情--可是他已经疲倦得不去想它了。再说,这对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需要 睡觉。明天他还得去做手术。所有这些事,再也与他无关。他把空杯放在酒瓶旁边 的地板上。奇怪,有时候一个人也会发现自己的,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