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拉维克进来的时候,罗茜妮·玛蒂纳正在窗边坐着。“你觉得怎么样啊,”他 问道,“第一次下床?” 那姑娘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外面那灰茫茫的下午的天,然后再向拉维克瞧着。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他说。 “很好嘛,”她答道。“对我来说是很好。”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用不着出去了。” 她蜷缩着坐在椅子里;一件便宜棉布和服,披在她肩膀上,一个瘦瘦长长、普 普通通的女人,牙齿长得很难看--可是在拉维克看来,这会儿她比特洛伊城的海 伦还美丽。她是他用双手救出来的一条生命。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自豪的; 不久以前他曾送掉过一条生命;下一次他也许还会送掉一条;到佛了,所有的生命 都会送掉,连他自己的也在内。然而在此刻,这个姑娘的生命,毕竟是被救出来了。 “像这样的天气,捧着帽子到处走,到底不是好玩的事哪,”罗茜妮说。 “你是送帽子的吗?” “是的。替朗韦尔太太送。那铺子开在马蒂农路。我们要工作到五点钟。随后 我要把帽盒子送到顾客们那里。现在是五点半。这时候我正该在路上送货呢。”她 望着窗外。’‘糟糕,雨下得不大了。昨天就比较好。下的是倾盆大雨。现在啊, 一定有人非得冒雨出去不可了。” 拉维克在她对面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好奇怪,他想。谁都以为人们从 死里逃生出来,总会觉得自己万分幸运。可是他们却并不如此。这一个姑娘也是这 样。在她看来,好像出现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奇迹,唯一使她感到兴趣的是,她可以 用不着出去淋雨。“你怎么会正好到这家医院来的呢,罗茜妮?”他问。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有人告诉我的。” “谁?” “一个熟人。 “哪个熟人?” 那姑娘迟疑了一下、“也来过这儿的一个熟人。我送她到这儿。送她到门口。 所以我知道的。” “那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入院前一个星期。” “是不是在做手术时死去的那一个?” “是的。” “可是你居然还到这儿来?” “是的,”罗茜妮漫不经心地说。“为什么不呢?” 拉维克并没有把他本来想说的话说出来。他望着那张冷冰冰的小脸蛋儿,这脸 蛋儿原来是很柔和的,而生活却一下子使它变得冷酷了。“你也去过同一个产婆那 儿吗?”他问。 罗茜妮并没有回答。“或者是同一个医生?你告诉我,用不着害怕。反正我又 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玛丽先到那儿去的。一个星期以前。十天以前。” “你明知道她是怎么个结果,后来你还是去了?” 罗茜妮耸起她的肩膀。“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能不冒险啊。找别的人,我一个 也不认识。一个孩子--有了孩子我怎么办?”她又望了望窗外。对面阳台上,站 着一个着背带裤、擎着雨伞的男人。“我在这儿还得住多久啊,医生?” “大约二个星期。” “还要二个星期吗?” “那也不长啊。为什么?” “要花很多的钱--” “也许我们可以缩短一两天。” “你说我可以分期付款吗?我的钱不够。费用又很贵,三十法郎一天。” “谁跟你说的?” “护士。” “哪一个护士?一定是尤金妮亚--” “是的。她说手术费和绷带费还不在内。这不是很贵吗?” “手术费你已经付了。” “护士说那还远远不够。” “护士对收费的事知道得也不多,罗茜妮。以后你最好还是问一问维伯尔医生。” “我想马上就知道呢。” “为什么?” “那我可以计划一下要做多长时间的工作,才能付清这一笔费用。”罗茜妮瞧 着自己一双手。手指很细,又被刺破过。“我还有一个月的房租要付,”她说。 “我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是十三日。我应当在十五日通知解除租约的。现在我就不得 不付另一个月的房租。一天也没有住。” “你没有什么人帮助你吗?” 罗茜妮抬起头来。她的脸,突然间仿佛苍老了十年。“那样的事你一定也知道, 医生。他只是生气。他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不懂事。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跟我发生什 么关系了。” 拉维克点点头。像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并不新鲜。“罗茜妮,”他说,“我 们不妨试试,叫那个打胎的产婆拿点儿出来。那都是她的过错。你只要把她的姓名 告诉我们就好了。” 那姑娘很快挺直身子。突然她一个劲儿地表示拒绝。“报告警察吗?那不行! 这样一来,我自己也要牵涉进去了。” “不用找警察。我们只要去吓唬她一下。” 她苦笑了起来。“用这种办法,你们不会从她那儿得到任何东西的。她是个铁 石心肠的人。我得付给她三百法郎。而花了这么些钱--”她捋平身上的和服。 “有的人还没有运气呢,”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而不是说着 自己似的。 “正巧相反,”拉维克答道。“你的运气倒是很好的呢。” 他在手术室里看见了尤金妮亚。她正在擦拭镍制的医疗器械。这是她的一种嗜 好。她工作时那么全神贯注,连他走进去也没有听见。 “尤金妮亚,”他说道。 她转过头来,吃了一惊。“哦,是你!你非得常常吓唬人吗?” “我想我还没有那样的个性。可是你啊,你就不应该拿收费啊、价钱啊这一类 事情去吓唬病人。” 尤金妮亚挺直了身子,抹布拿在手里。“,定是那个婊子嚼嘴嚼舌地讲出来的。” “尤金妮亚,”拉维克说,“在从来没有同男人睡过觉的女人里,比起在那些 靠同男人睡觉而艰难过活的女人,有着更多的婊子呢。且不说已经正式结过婚的女 人了。再说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嚼嘴嚼舌啊。是你把她搅得不好过日子。就是这么回 事儿。” “这又有什么?过那种生活的女人,就是神经过敏!” 你自以为正经规矩,拉维克想。你这个令人讨厌的炫耀贞洁的女人--你知道 些什么,对这个制帽小女工的孤寂绝望,她会勇敢地去找那个毁了她朋友的产婆- -去进那家没有救活她朋友的医院--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有:除此以外我还有 什么办法呢?还有:我怎么能担负这一笔费用? “你应该结婚了,尤金妮亚,”他说。“嫁给一个有儿有女的鳏夫。或者一个 殡仪馆的老板。” “拉维克先生,”那护士一脸正经地答道,“你能不能行个好,不来干涉我的 私事?否则,我不能不向维伯尔医生投诉去了。” “反正你一天到晚就是这样做的嘛。”拉维克看到她脸颊上的两片红晕,兀自 高兴起来。“为什么信仰虔诚的人,总是很少正直的,尤金妮亚?愤世嫉俗的人, 却有高尚的人格;而理想主义者最叫人受不了。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感谢上帝,我觉得不。” “那可是我的想法。现在,我要到犯罪的孩子那里去了。到奥西里斯去。万一 维伯尔医生需要我,就到那边去找。” “我想维伯尔医生不会需要你的。” “处女不大会被赋予慧眼。也许他会需要我的。五点左右以前我一直在那儿。 以后我在旅馆里。” “好旅馆,那个犹太人的窝!” 拉维克转过身来。“尤金妮亚,难民并不全是犹太人。即使是犹太籍,也不尽 是犹太人。他们中有许多你也不会相信是犹太人。我就看见过一个犹太籍的黑人。 他是一个孤独得要命的人。他唯一喜欢的是中国饭菜。人生原就是这样的。” 护士没有回答。她正在擦着一只全无瑕疵的镍盘。 拉维克坐在布瓦西埃街一家小酒店里,从淋着雨的窗子里望出去,正望着那个 人。他的肚子上像是被人沉重地打了一拳。起初,他只觉得一阵震动,还不明白是 怎么回事儿--可是紧接着他便把桌子往旁边一推,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粗暴地穿 过人群拥挤的地方,朝门口冲去…… 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一把拉住。他这才转过头来。“干吗?”他茫然地问 道。“干吗?” 那是一个招待。“你还没有付帐呢;先生。” “什么?--哦,是的--我还要回来的--”他挣脱了自己的手臂。 招待涨红了脸。“我们这儿不允许这样做的。您必须--” “这儿--”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丢给招待,便把门撞开。他推推搡搡地穿过一 大群人,向右转了个弯,沿着布瓦西埃街奔去。 有人在背后骂他。他这才镇定下来,停止奔跑,用尽量快的、但不让人家引起 怀疑的急步往前走去。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一定在发疯, 这是不可能的!那张脸,那张脸啊,一定是一种貌似,一种酷肖的貌似,是我的神 经给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那不会在巴黎,那张脸,那是在德国,那是在柏林, 窗子给雨点打湿了,看不清楚,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 他推推搡搡急匆匆穿过一家电影院散场出来的人群。搜索着他所见到的每一张 脸;他从帽檐底下窥视,遇到人家愤怒的。惊异的神色,他继续往前走,往前走, 搜索着别的脸,别的帽子,灰的,黑的,蓝的,他从他们身边经过,又转过身来, 仔细端详着-- 他在克勒贝尔路的交叉路口站住了。突然他记了起来,一个女人,一个牵着一 条狗的女人--就在这个女人的紧背后,他刚才看到了那个人。 而那个牵着一条狗的女人,他早已超过她很长一段路。他急忙往回走。老远望 见那个牵着狗的女人,他在街沿上站住。他在衣袋里紧紧握成拳头,聚精会神地注 视着每一个过路人。那条狗在一根街灯的柱子下站定,唤了一阵,然后十分缓慢地 举起它的一条后腿。它还费事地扒爬着人行道,接着才继续向前奔跑。拉维克突然 觉得颈脖上汗湿淋淋的。他又等了几分钟--那张脸并没有出现。他往停着的汽车 里张望。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又重新转回头,急匆匆走到克勒贝尔路的地铁车站。 他走下入口处,买了一张车票,沿着站台走去。那儿有很多很多的人。没等他穿过 人群,一列火车便已隆隆地开进车站,停了一下,又在隧道中消失了。站台上空无 一人了。 他慢吞吞地踱回小酒店。坐在先前坐过的那张桌子边。半杯苹果白兰地酒依然 留在那儿。居然还会留着,这倒是很奇怪的。 招待拖着脚步向他走过来。“对不起,先生,我刚才不知道--” “不要紧!”拉维克说。“再来一杯苹果白兰地酒。” “再来一杯?”招待看看那桌上的半杯。“您不先把这半杯喝完?” “不。给我再来一杯。” 招待拿起酒杯闻了闻。“这已经不好了吗?” “很好,我只是再要一杯。” “是,先生。” 我看错了,拉维克心想。这扇给雨横扫着的窗子,一部分已经模糊了--怎么 能把样样东西都看得很清楚呢?他又往窗子外面瞪望着。目不转睛地瞪望着,仿佛 一个躺在那儿等待的猎人,注视着每一个走过的行人--可是,就在这时候,一张 颜色灰暗、而形象清晰的影片,黑影似地在眼前忽闪忽闪掠过去了,这是记忆的断 片…… 柏林。1934年一个夏天的夜晚。秘密警察的总部。血;一间没有窗户的空屋; 没有灯罩的电灯发出来的刺眼的光芒;用皮带环扣住的、血迹斑斑的桌子;他头脑 里对夜间受刑,记得清清楚楚,这脑袋曾被浸在水桶里一二十次,窒息得半死,才 从昏厥中清醒过来;肾脏被打得非常厉害,已经不觉得疼痛;他面前是茜比尔那张 扭歪的、无援无助的脸;两个穿着制服的打手,挟持着她--便有一张微笑的脸, 一个声音,甜言蜜语地哄骗着,假如再不招供,茜比尔会受到怎样的处罚--茜比 尔,三天以后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发现她已经吊死了。 招待过来了,将酒杯放在桌子上。“这是一杯别的白兰地,先生。这是卡昂的 迪迪埃,更陈的酒。” “好的。谢谢。” 拉维克喝干了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抽出一支,燃上了火。他的手还 没有镇定。他把火柴梗扔在地板上,又要了一杯苹果白兰地。 那张脸,他以为刚才又看到的那张微笑的脸--他一定是看错了!哈克在巴黎, 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把往事抛开。既然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却为此而让自 己气得发疯,那是毫无意义的事情。等那边一切都崩溃,大家可以回去的日子,总 是会到来的。到那时候…… 他招呼招待付了帐。可是一路上他还在不由自主地搜索着街上的每一张脸。 他和莫罗佐夫一起坐在“墓窟”里。 “你以为那就是他吗?”莫罗佐夫问。 “不。可是他非常像。真是见鬼,像极了。也许我的记忆力再也靠不住啦。” “你在那家小酒店里,运气可真不好呢。” “是的。” 莫罗佐夫沉默了一会儿。“害得你心惊肉跳,是吗?”半晌他才说道。 “不。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 “我是知道的。” 莫罗佐夫没有回答。 “见鬼,”拉维克说。“我想我现在会撇开这个念头的。” “你决不会。我是过来人。尤其是在最初的时候。在最初的五六年里。我还等 着三个人呢,他们在俄国。一共有七个。四个已经死了。其中两个是被他们自己的 党枪毙的。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还是从1917年等起的。三个人中,还活着的一个 应该是七十岁了。另外两个,也该有四五十岁。他们都是我仍然希望弄到手的人。 为了我的父亲。” 拉维克望着鲍里斯。他已经六十多了,是个彪形大汉。“你一定会弄到他们的。” 他说。 “是的。”莫罗佐夫把一双巨掌合拢又分开。“我等的就是这个。所以我更珍 惜自己。我现在已经不常喝酒了。这件事也许需要一段时间。我不能不养得健壮一 点。我倒不想用枪将他们打死,或者用刀将他们捅死。” “我也不想。” 他们坐了一会儿。“我们来下一盘棋好吗?”莫罗佐夫问。 “好呀。可是棋盘都不空呢。” “那边,那位教授下完了。他是跟李维下的。总是他赢。” 拉维克走过去拿棋盘和棋子。“你已经玩了很久啦,教授,”他说。“玩了整 整一个下午。” 那老头儿点点头。“它真使你着迷。下棋比玩任何一种牌都来得完美。玩牌还 有运气的好坏。不够解闷消愁。而下棋,则有一番自己的天地。一下棋,它就取代 了外面的天地。”他抬起那双红肿的眼睛。“那天地是并不怎么完美的。” 他的同伴李维忽然叫了起来。接着就闷声不响,惶恐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跟 着那教授走了。 他们玩了两盘。莫罗佐夫站起身来。“我得走了。又要去替人类的精英开门了。 你为什么再也不来沙赫拉扎德了?” “我也说不上。碰巧没去吧。” “明天晚上怎么样?” “明天我不能。我要去玛克辛饭店吃饭。” 莫罗佐夫露出牙齿笑了笑。“像你这样一个非法的难民,混在巴黎最豪华的场 所,倒是要点儿胆量的。” “那些地方,乃是十分安全的唯一处所,鲍里斯。一个人举止行动显得像难民 一样的,反而会一下子被抓去。你应该明白这些个道理,虽然你已有了一张南森护 照。” “是的。那时候你想跟什么人一起去呢?跟德国大使同去,作你的另一道护符 吗?” “跟凯特·赫格斯特龙。” 莫罗佐夫吹着口哨。“凯特·赫格斯特龙,”他说。“她已经回来了吗?” “她明天早上就到了。从维也纳来。” “很好。那我以后反正会在沙赫拉扎德见到你们的。” “也许不会。” 莫罗佐夫表示不相信。“不可能!凯特·赫格斯特龙在巴黎,沙赫拉扎德便是 她的大本营。” “这一回可不一样了。她是来住医院的。最近几天里就要动手术。” “动过手术她很快就会来的。你真不了解女人。”莫罗佐夫眯细了眼睛。“难 道你不要她来吗?” “为什么不要?” “我刚才想到,你把那个女人送到我们这儿来了之后,就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过, 琼·玛陀。看来不见得是碰巧没去吧。” “胡说。我甚至还不知道她仍然跟你在一起呢。你们能用她吗?” “用啦。起初在合唱队。现在她有一个短短的独唱节目了。唱这么两三支歌。” “在这段时间里,她还能应付得了吗?” “当然罗。为什么不呢?” “她可灰心绝望得厉害。可怜的人儿。” “什么?”莫罗佐夫问。 “我说可怜的人儿。” 莫罗佐夫微微笑着。“拉维克,”他用一种父亲般的口吻答道,脸上突然显出 来草原、空间、知识和世界上所有的经验,“不要胡说。那个女人可是一个放荡的 女人。” “什么?”拉维克问。 “一个放荡的女人。不是娼妓。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假如你是俄国人,你就会 懂得的。” 拉维克大笑起来。“那她一定大变了。再见,鲍里斯!愿上帝保佑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