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你看到那东西吗,维伯尔?”拉维克问。“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 维伯尔俯视着钳住的刀口。“看到了。” “这儿这些个小小的结节--还有这儿--这不是肿块,也不是粘连--” “不是--” 拉维克直起身子。“癌症,”他说。“确切无疑的癌症!这是我多年来所做的 最大的一次手术了。子宫镜照不出什么东西,检查骨盆也只发现一边稍许有点儿柔 软,微微有点儿肿,可能是囊肿或是纤维瘤,并不怎么严重的,可是这使我们不能 用常规的手术刮宫,不得不切开腹腔,却突然发现了癌症。” 维伯尔望着他。“那你怎么办呢?” “我们不妨做一个冰冻切片。用显微镜作一次活俭。布瓦松还在化验室里吗?” “一定在。 维伯尔吩咐护士给化验室挂电话。她便急匆匆走出去了,穿的是橡皮底鞋子, 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们应当继续开刀,”拉维克说。“把子宫摘掉。此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最糟糕的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脉搏怎么样?”他问麻醉医师。 “正常。九十。” “血压呢?” “一百二十。” “好的。”拉维克望着凯特·赫格斯特龙的身体,头在低处,身体横躺在手术 台上,一种特仑德仑堡的姿势。“她事先应该知道的。她应该自己表示同意。我们 不能够轻易动这样的手术。你说我们能够吗?” “根据法律是不能的。不过另一方面--我们已经开始了啊。” “那是我们非做不可的事。我们没有用常规的手术刮宫,就不得不打开腹腔。 这却是另一种手术。切除子宫,跟刮宫又不一样了。” “我觉得她信任你,拉维克。” “我说不上。也许是吧。不过她是否会同意呢?”他把白衣服上面那条橡皮围 裙,用一条胳膊推推平伏。“尽管如此--首先,我要作进一步的检查,然后再决 定要不要摘掉子宫。拿刀来,尤金妮亚。” 他把切口延伸到肚脐,将小血管钳住了。然后他把大血管用双头结挽住,拿起 另外一把刀,割进了黄色的筋膜。他用刀背按住下面的肌肉,拉起腹膜,把它翻开 钳住。“牵引器。” 助理护士早把东西准备好了。她将沉重的链条抛到凯特·赫格斯特龙的两腿中 间,钩住了膀优板。“纱布。” “纱布!” 他把潮润温暖的纱布,用力塞进里面,将腹腔敞开,小心翼翼地应用着握钳。 然后他往上瞅着。“瞧这儿,维伯尔--还有这儿--这条宽阔的韧带。这样厚实、 坚硬的一大块。科赫尔钳子也不能用。情况太严重了。” 维伯尔定睛瞧着拉维克指给他看的地方。“瞧那个地方,”拉维克说。“我们 钳不住这些动脉。太脆薄了。它已经扩散到了这儿。没有希望的了--” 他谨慎地剪下了一小片。“布瓦松还在化验室里吗?” “在,”护士说道。“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他正在等着呢。” “好的。把这个送给他。我们可以等着他的检验报告。不会超过十分钟的。” “叫他打电话来。”维伯尔说。“马上。我们把手术暂时停一停。” 拉维克直起身子。“脉搏怎么样?” “九十五。” “血压呢?” “一百十五。” “好的。我认为,维伯尔,我们不需要考虑有或者没有得到同意就动手术的事 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啦。” 维伯尔点点头。 “我们得把它缝合起来,”拉维克说。“把胎儿拿掉,这就好啦。缝合起来, 什么也不说。” 他在那儿站立了一会,望着白罩单底下那打开的身体。刺目的灯光,使白罩单 显得更白了,如同新降的雪,底下是裂开着的伤口那鲜红的坑穴。凯特·赫格斯特 龙,今年三十四岁,任性、瘦细、褐色皮肤,她常锻炼身体,充满着生的意志-- 却给这破坏她肌体组织的、模模糊糊的、肉眼看不见的一丁点儿东西,判处了死刑。 他又朝那身体弯下腰去。“我们还得要--” 那个孩子。一条在暗中摸索着的生命,盲目的,仍然在分崩离析着的母体内生 长。注定着要死亡的了。却还在哺饲着,吮吸着,贪婪地,一种渴望生长的冲动, 那东西希望有一天在花园里玩耍,希望长大成人,做一个工程师,一个牧师,一个 兵士,一个杀人凶手,总之是一个人,希望生活,希望受苦,希望幸福,希望粉身 碎骨--那手术器械小心翼翼地探到了看不见的壁膜,找到了拦阻着的东西,便谨 慎地把它剖开,把它取掉--让它结束。结束那没有意识的挣扎,结束那没有气息 的呼吸,结束那没有来得及经历的快乐、悲伤和成长。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 了点儿没有生命、没有生气的肉,淋漓滴落的血。 “布瓦松的报告送来了没有?” “还没有。快了。” “我们还可以等几分钟。” 拉维克后退了一步。“脉搏怎么样?” 他从罩单上面望着凯特·赫格斯特龙的眼睛。那双眼睛睁开着,朝着他瞧-- 不是一种模糊呆钝的表情,而是一种好像她已经看见了他,知道了一切似的。有一 会儿工夫,他还以为她已经恢复神志了。于是他上前一步,却又停了下来。不可能 的。他在想些什么啊。那是偶然的事:光线嘛。上了麻药,瞳孔对于光线是有这种 反应的。“她的脉搏怎么样?” “一百。血压,一百十二。降下去了。” “时间越来越少了,”拉维克说。“布瓦松现在应该弄好啦。” 楼下的电话铃响了,传到上面,声音很轻。维伯尔朝门口望去。拉维克并没有 朝门口看。他只是等着。他听到房门开了。进来的是护士。“不错,”维伯尔说。 “是癌症。” 拉维克点点头,又回过身去工作。他把钳子和夹子拿起来,把牵引器也拿掉; 还有纱布。尤金妮亚站在他旁边,机械地计数着手术器械。 他开始缝合刀口。轻轻地,有条不紊地,煞费苦心地,全神贯注,没有一点儿 杂念。坟墓封闭了,一层层肌肉缝合起来,一直到最后的、最外面的一层;然后松 开伤口夹,直起身来。“完工了。” 尤金妮亚踏上杠杆,将手术台放平,把凯特·赫格斯特龙这好。沙赫拉扎德, 拉维克想,前天,从曼思蒲希去买来的一件衣服,你曾经快乐过吗,常常很快乐, 我有点儿害怕,这是我做惯了的事情。让吉普赛人演奏吧。他望望门上面的钟。十 二点。正午。外面,办公室和工厂的门,这时候都敞开了,健康的人们从里面涌出 来。午饭的时间到了。两个护士将担架车推出手术室。拉维克把橡皮手套从手上扯 下来,走进盥洗室,开始洗手。 “你的纸烟,”维伯尔在另一个面盆里冲洗。“快要烧着你的嘴唇了。” “是,谢谢。那么谁去告诉她呢,维伯尔?” “你去,”维伯尔毫不犹豫地说。 “我们得解释给她听,为什么要开刀。她希望我们用常规手术拿掉胎儿。我们 可不能把实际情况告诉她。” “你一定会想得出一套理由来,”维伯尔相当自信地说。 “你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罗。到晚上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让你考虑。” “那么你呢?” “我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会相信。她知道你开的刀,她就要从你那儿听消息。要 是我去告诉她,她只会怀疑。” “说的对。” “‘我仍然不明白,”维伯尔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 步。” “这是有可能的。我但愿能知道告诉她一些什么就好了。” “你一定会想得出来的,拉维克。一种囊肿啊,或是一种纤维瘤啊。” “是的,”拉维克说。“一种囊肿,或是一种纤维瘤。” 那天夜里,他又到医院里去。凯特·赫格斯特龙正在睡觉。傍晚她醒来过一次, 呕吐了一阵,挨过了难熬的一小时,随后又睡熟了。 “她问过什么事吗?” “没有,”那个脸蛋红红的护士说。“她还在昏昏沉睡中,没有问过什么话。” “我想她会一直睡到天亮的。万一她醒来问起什么时,你就告诉她一切都顺利。 要她再睡。需要的话,给她吃点儿东西。假如她烦躁不安,你就打电话给维伯尔医 生,或者给我。我会在旅馆里留言,告诉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找我。” 他矗立在街头,就像一个再次逃亡出来的人。几小时的尊严,以后又不得不对 一个信任自己的人撒谎了。突然间,这个夜晚仿佛暖洋洋、亮闪闪的。这人生的难 以治愈的麻风病;又一次给那送给他的鸽子般飞逝的几个小时,好心好意地遮盖起 来了。而这几个小时,原也是个谎--什么也不会送给他--不过是一种延期罢了; 可是什么东西不是一种延期呢?一切不都是延期吗,好心好意的延期,一面遮盖着 那扇遥远的、黯黑的、无情的大门的鲜艳的旗帜? 他走进一家小酒店,在一张靠窗的大理石桌子边坐下。房间里烟雾弥漫,人声 嘈杂。招待过来了。“一杯杜博尼酒,一包科洛尼尔斯纸烟。” 他拆开那包烟,点上了一支黑烟草的纸烟。邻桌上坐着几个法国人,正在议论 他们腐败的政府和慕尼黑协定。拉维克只用一半的心思听着。大家都知道这世界正 在无情地卷入一场新的战争。谁也没有为制止这场战争做一点工作--延期,延期 一年--这是他们大家正在设法争取的。这儿也是延期,一次又一次的延期。 他喝干了那杯杜博尼酒。这种开胃液的沉滞的甜味,喝在嘴里,只觉得走了味 而可厌。为什么他要叫这种酒呢?便又吩咐那招待。“来杯好酒。” 他望着窗外,撇下一切的杂念。要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就不必把自己逼得发疯。 他追忆着得到这个教训的时候。那是他一生中大的教训之--- 那时是1916年8月,在比利时的伊普雷附近。他们这一个连前一天刚从火线上撤 下来。自从上了前线,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驻扎的平静的地区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 生。他们便围着一堆小小的篝火,躺在暖洋洋的八月阳光下,烤着从地里找来的马 铃薯。可是一分钟后,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炮轰--一颗炮弹正好 落在篝火的中央--当他恢复神志的时候,自己安然无恙,却发现两个战友已经死 了--再远一点还有他的朋友梅斯曼,从开始学步时起,他们俩就相识了,从此他 们便一同游戏,一起上学,一直形影不离--他躺在那儿,腹部给炸开了,肠子都 拖在外面-- 他们用帐篷式担架把他抬到野战病院,穿过一片麦田,翻上一道斜坡,抄那最 近的路。四个人抬着他,一个人抬住了一只角,而他,就那样躺在褐色的担架上, 双手紧紧捂住那雪白肥胖的流血的肠子,嘴巴张开着,眼睛不省人事地死瞪着。 两小时以后,他就死了。有一个小时,他一直尖叫着。 拉维克还记得他们回来后的情况。他坐在营房里,神情忧郁,心绪紊乱。像这 样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卡钦斯基发现他在那儿,卡钦斯基是他们这一伙人 的头头,入伍前是个鞋匠。“来,”他这么说。“巴伐利亚酒店里,今天供应啤酒 和威士忌。还供应香肠。”拉维克定睛瞅着他。他真不了解天下竟有这么硬的心肠。 卡钦斯基也看了他半晌。然后说道,“你跟我来。哪怕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今天 你可以酒醉饭饱,一起上窑子里去逛。”他并没有回答。卡钦斯基就在他旁边坐下 了。“我知道你出了什么毛病。我也知道你现在把我当作了什么。可是,我到这里 已经两年,你却只来了两个星期。听着!对于梅斯曼还能有什么办法吗?--没有。 --你难道不知道,要是还有一点救活他的机会,我们都会不顾一切地去拼命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是的。这个他知道。他知道卡钦斯基的为人。“那就好。他已经 死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可是两天以后,我们就得离开这儿,重上前线。 这一回,在那儿可不会那么太平无事了。你现在蜷缩在这儿,想念着梅斯曼,这会 折磨你的意志。损害你的神经也说不定。把你弄得极度紧张起来。那样也许会使你 在下一次受到袭击时,反应不够迅速,正好慢那么半秒钟。那我们就要抬着你回来, 像梅斯曼那样,这对谁有好处呢?梅斯曼吗?没有。别人呢?也没有。一句话,把 你害死了。现在你懂了吗?”--“懂,可是我不能。”--“别说啦,你能!别 人也做到了。你不是第一个。” 那天晚上以后,情况变得好多了。他跟着他出去;他得到了第一次的教训。你 能帮助人家的时候,那么就竭尽所能地帮助--可是当你再也无法帮助的时候,就 忘了它!掉过头来!振作自己。怜悯是太平盛世的事儿。不是在冒生命危险的时候 所能讲的。埋葬死者,贪婪地生活!你还是需要活下去的。悼念是一回事,而现实 又是一回事。一个人看到现实而且接受现实,并不就是悼念得不够啊。只有这样, 一个人才能生存下去。 拉维克喝了口科涅克。邻桌的法国人,还在议论着他们的政府。谈起法国的失 败。谈起英国。谈起意大利。谈起张伯伦。滔滔不绝地谈着,谈着。可是唯一能干 一点实事的却都是别人。他们不见得更坚强,只是更加有决心。他们不见得更勇敢, 只是知道别人不会去打仗。延期--然而他们为延期做了些什么呢?他们自己武装 起来吗?他们夺回了损失的时间吗?他们自己通力合作吗?他们眼瞪瞪瞧着别人先 去武装起来--却等着,消极地希望着一个新的延期。还不是那个海豹群的故事? 几百头海豹蹲在海滩上;猎人在他们中间,一个又一个地用棍棒把它们打死。要是 团结起来,它们是很容易把猎人给咬死的--可是它们就躺在那儿,眼看着他走过 来屠杀,一动也不动;他只是在杀死近旁的一头海豹嘛--一头又一头近旁的海豹 都被杀死了。这是欧洲海豹的故事。文明的落日。疲倦的。无定形的世界末日。人 权的空虚的旗帜。对一个洲的出卖。泛滥的洪水。最后价格的讨价还价。火山上绝 望的古老舞蹈。人民大众又给慢慢地赶进了一所屠宰场。绵羊被牺牲之后,跳蚤便 会得救了。反正总是那么回事儿。 拉维克把纸烟捺灭了。他望了望四周。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刚才这夜晚不是 还像一只鸽子,像一只温柔的灰色鸽子吗?埋葬死者,贪婪地生活。时间是短促的。 生存是头等重要的事情。需要用人的时候总是会来的。一个人应该善自珍重,为那 个时候的到来作好准备。他招呼招待,付了帐。 他走进沙赫拉扎德的时候,灯光恰好暗了下来。那些吉普赛人正在演奏,聚光 灯涌到乐队旁边琼·玛陀坐着的桌子上。 拉维克走进门就站定了。一个招待走到他身边,给他拉过来一张桌子。可是拉 维克还是站着,瞧着琼·玛陀。 “伏特加吗?”那个招待问他。 “哦。一大瓶。” 拉维克坐了下来。他把伏特加斟在酒杯里,很快就喝干了。他想撇开那些刚才 在外面涌上心头的杂念。那些过去的丑相和死亡的丑相--一个腹部给炮弹炸开了, 一个腹部给癌细胞啃蚀着。他注意到自己坐着的这张桌子,正好是两天前跟凯特· 赫格斯特龙坐过的那一张。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没有人。他并没有移过去。反正都一 样。不论他坐这一张桌子或是那一张桌子--都无法挽救凯特·赫格斯特龙的了。 那一次维伯尔跟他怎么说来着?为什么一次手术做得没有希望以后你就那么烦躁不 安?你已经尽力而为了,那就回家去,否则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是的,有什么办 法呢?他听到琼:玛陀的嗓音,从乐队那儿传过来。凯特·赫格斯特龙是对的-- 这是一种激越的嗓音。他伸出手去拿那盛着清澈的白兰地的大玻璃瓶。这是在无能 为力的双手底下,色彩褪掉,生命转成灰暗的时刻。神秘的退潮。两次呼吸之间的 悄悄的休止。时间的啃啮,慢慢地消蚀着一个人的心。Santa Lucia Luntana,歌声 在乐队边响了起来。这声音,仿佛越过了重洋似的传给他--仿佛从一个已被遗忘 了的遥远的彼岸,在那儿有种什么花朵正在盛开着。 “你喜欢她吗?” “谁?”拉维克抬起眼睛来。经理站在他旁边。他用手指着琼·玛陀。 “喜欢。很喜欢。” “她倒不一定能引起轰动。不过杂在其他人中间,效果还好就是了。” 经理走开了。有一会儿,他那翘起的胡子,衬着白皑皑的灯光,突出地显得乌 黑油油的。然后他在黝黯中消失了。拉维克朝他望望,伸手去拿酒杯。 聚光灯熄灭了。乐队开始奏着一支探戈舞曲。照明的玻璃桌面又出现了,还有 桌面上边一张张模模糊糊的脸。琼·玛陀站起身来,在桌子中间穿行着。她不得不 几次停步,因为一对对客人正在走入舞池。拉维克望望她,她也朝他望着。她的脸 上,看不出半点惊异的神情。她径直向他走过来。他站起身,把桌子往一边推开。 一个招待走过来帮他推。“谢谢,”他说。“我自己能行。我们只需要一个酒杯。” 他把桌子重新拉好,将招待送来的酒杯斟满了。“这儿,这是伏特加,”他说。 “我不知道你要不要喝。” “要。以前我们已经喝过了。在‘美丽的曙光’餐厅。” “不错。” 我们以前来过这儿,他想。多少年代以前的事情。三星期以前的事情。那时候, 你穿着雨衣,蜷缩着,坐在这儿,在半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副悲伤和失败的神情。 而现在--“敬你,”他说。 一道闪光划过她的脸。她没有微笑;只是容光更焕发了一点。“我已经好久没 听到过这一句话了,”她说道。“敬你。” 他干了杯,朝着她看。高高的眉宇,彼此相隔很宽的眼睛,嘴--所有这些从 前很模糊、很分散、没有联系的东西,现在却拼合起来成为一张聪慧而又神秘的脸 --它的坦白无私便是它的秘密所在的一张脸。它既没有隐藏什么,又没有表露什 么。它什么也没有承诺,因而什么都承诺了。奇怪,这光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心里想。可是,也许它当时不在那儿吧。也许它当时被困惑和恐惧完全充溢了吧。 “你有纸烟吗?”琼·玛陀问道。 “只有阿尔及利亚的。那种味道强烈的黑烟草。” 拉维克正要叫那招待。“它们并不太强烈,”琼·玛陀说。“有一次,你给过 我一支。在阿尔玛桥上。” “真的。” 那是真的,可是也并不真,他想。那时候,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疲于奔命的人, 那不是你。我们中间,还有过许许多多别的事情,而突然之间,却一样也不再是真 实的了。“我以前也来过这儿一次,”他说。“就在前天。” “我知道。我看见你的。” 她没有问起凯特·赫格斯特龙。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又安静,又舒坦,抽着烟, 全神贯注地抽着烟。随后她喝酒,又安静,又缓慢,也是全神贯注地喝着酒。好像 她做每一件事情都是全心全意的,不管那事情多么的不重要。那时候,她的绝望也 是彻头彻尾的,拉维克想--而现在,她却再也不是那副模样了。突然地,她有了 一股热情,一种不言而喻、确实无疑的平静。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这会儿没有任 何东西会来干扰她的生活--他只觉得这一想法并非故意地照临着他。 一大瓶伏特加已经喝完了。“我们还要继续喝这种酒吗?” “那时候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啊?” “什么时候?在这里吗?我想我们把各种各样的酒都混在一起了。” “不,不是这儿。那头一个晚上。” 拉维克追忆着。“我可记不起来了。不是法国白兰地吗?” “不是。看去好像是科涅克,却是另外一种什么酒。我几次想要。可就是没要 到。” “你为什么要它呢?味道真是那么好吗?” “倒不是为了这个。那是我一生中喝到的最温暖的一种酒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喝的?” “在凯旋门附近的一家小酒店里。我们得走下几级台阶。出租汽车司机和几个 姑娘在那儿。那个招待手臂上的刺花是一个女人。” “现在我知道了。那一定是苹果白兰地。诺曼底的苹果白兰地。你尝过那种酒 吗?” “我没有尝过。” 拉维克问招待。“你们还有苹果白兰地吗?” “没有。抱歉得很。没有什么客人要过这种酒。” “这个地方太高级了,反而没有这种酒。那一定是苹果白兰地。要不到这种酒, 真可惜。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再到那个地方去。不过现在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你不是还要待在这儿吗?” “不。我已经没有事了。” “那好。你要到那边去吗?” “是的。” 拉维克毫不费劲就找到了那家小酒店。里边很空。那个手臂上刺着女人的招待, 向他们两个人轮流地打量着;然后他从柜台后面拖着脚步走出来,抹干净一张桌子。 “这是进步,”拉维克说。“那一次他没有这样做。” “不是这张桌子,”琼·玛陀说。“是那一张,在那边的。” 拉维克微笑了。“你迷信吗?” “有时候迷信。” 招待站在他们旁边。“那边,对了。”他说着,手臂上的刺花在跳动。“那便 是,你们上一次坐过的地方。” “你还记得吗?” “完全记得。” “你应该做领班了,”拉维克说。“这样好的记性。” “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情的。” “那我倒奇怪,你怎么能够活得下去。不过,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喝的是什么 酒吗?” “苹果白兰地,”招待毫不迟疑地答道。 “对。现在我们再想喝那种酒。”拉维克又转向琼·玛陀。“有时候,问题解 决得真是多么简单啊。现在,我们来尝尝这是不是同样的味道。” 招待把酒送来了。“双份。那一次你们要的也是双份。” “你逐渐使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咧,我的朋友。你还记得我们怎么穿的吗?” “雨衣。这位太太还戴了顶巴斯克便帽。” “你在这儿可真太委屈了。你是应该去演杂耍的。” “我本来就是嘛,”招待惊诧地答道。“马戏团。我告诉过您的。您忘记了吗?” “忘记了。这是丢人的,可是我的确已经忘记了。” “这位先生记性真不行,”琼·玛陀跟那个招待说。“他是健忘专家,就像你 是记忆专家一样。” 拉维克仰起头来。她正瞧着他呢。他微笑了。“可是,也许不见得吧,”他说。 “我们现在来尝尝苹果白兰地的味道。敬你!” “敬你!” 招待仍然站在那儿。“凡是一个人忘记的事情,到后来总是会怀念的,先生,” 他说道。对他来说,这个题目还没有做完。 “对。凡是一个人没有忘记的事情,却会叫人活受罪。” “我可不以为这样。事情过去了。怎么还会叫人活受罪呢?” 拉维克仰起头来望着。“正因为是这样嘛,老兄。可是,你是一个乐天派,还 不只是一个艺术家。这是同样的苹果白兰地吗?”他问琼·玛陀。 “比那次喝的更好一些。” 他瞧着她。他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升起来。他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 思;然而她说了这句话,却使人消除了疑虑。她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句话可能会产 生什么影响。她坐在这个简陋质朴的地方,好像非常自在似的。没有灯罩的电灯, 照射出无情的光芒。在这些电灯底下,隔开好几张桌子的地方坐着两个妓女,看上 去像是她们自己的祖母。可是这种光芒,对她倒没有什么影响。先前在夜总会那惨 淡的灯光下照见的模样,在这儿依然还在。这张冷静而机智的脸,没有任何企求, 只是存在着,期待着--这是一张空空荡荡的脸,他想;这是任何表情的风都可以 使它改变的脸。你可以往那里面投入任何幻梦。仿佛一间漂漂亮亮、空空荡荡的屋 子,等着去铺上地毯和挂上图片。它具有一切的可能性--它可以变成一座王宫, 也可以变成一家妓院。全看谁去装点这屋子。那些已经完成并贴着标签的屋子,跟 这个比较起来,便显得多么地有限了-- 他看到她的那杯酒已经喝干。“我向你致敬,”他说。“那是一杯双份的苹果 白兰地。你还想要一杯吗?” “好啊。假如你有时间的话。” 我为什么会没有时间呢?他想。于是他忽然记起,上一次她曾经看见他跟凯特 ·赫格斯特龙在一起。他抬起头来观看。她的脸,没有泄露出任何的秘密。 “我有时间,”他说。“明天早晨九点,我得去做一次手术,就这么点事儿。” “在这儿待得晚点,你做手术能行吗?” “行。这跟做手术一点没有关系。这已成了习惯。再说,我也不是每天都做手 术。” 招待又把他俩的酒杯斟满了。他送酒瓶来的时候,还送来一包纸烟,放在桌子 上。是劳伦斯绿包的。“这些都是您上一次要过的,不是吗?”他得意洋洋地问拉 维克。 “我不清楚。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我相信你。” “他是对的,”琼·玛陀说。“正是劳伦斯绿包的。” “您瞧I 这位太太的记性,要比您强多呢,先生。” “这一点,还有待于证明。不管怎么说,这纸烟我们还是可以抽的。” 拉维克拆开纸烟包,递到她面前。“你仍然住在那一家旅馆里吗?”他问。 “是的。只是我已经换了一个大一点儿的房间。” 几个出租汽车司机进来了。他们在邻近一张桌子边坐下,开始高声谈论起来。 “你想就走吗?”拉维克问。 她点点头。 他招呼那招待,付了帐。“你真的用不着再回沙赫拉扎德去了吗?” “不去了。” 他拿起她的大衣。她没有就穿上,只是把它披在肩膀上。那是一袭不值什么钱 的水貂皮大衣,可能还是假货--可是技在她身上,却看不出是便宜货。只有穿得 拘拘束束的才不值钱呢,拉维克想。他看见过那种便宜的上等紫貂。 “现在我送你回旅馆去,”当他们走出大门,站在蒙蒙细雨中的时候,他这样 说。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们不是上你那儿去吗?” 她的脸,正好在他的脸下方,一半儿仰起来对着他。店门口那盏灯的光芒,全 部照在她的脸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在她头发上闪烁。 “是的,”他说。 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停下了。司机等了一会儿。随后他咂咂舌头,嘎一声扳响 排挡,把车开走了。 “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她问。 “不知道。” 她的眼睛,在街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可以一直看进去,却看不到尽头。 “我今天看到你,还是第一次,”他说。“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模样了。” “不 “从前的模样,不会再出现的了。” “不会。我都已经忘了。” 他感觉到她呼吸的轻微的起落。瞧不见的,温柔的,向着他颤动,没有一点儿 重量,作好了准备,充满了信任感--在一个奇异的夜晚,一个奇异的生命。突然 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它在升腾,升腾,而且还不止是这个呢:生命,千百次 被诅咒,千百次受欢迎的,时时会失败,时时会重新胜利的--一小时以前还是一 片荒芜的景色,枯燥无味,满是岩石,没有一点儿安慰--可是现在,喷涌着,喷 涌着,仿佛从许多泉眼中喷涌出来,发着回响,逼近那一个人不再有信心的神秘的 顷刻--那个人又成为第一个人,在海洋的岸边,从浪涛中浮现,白皑皑的,亮闪 闪的,疑问和解答融合为一体,它在升腾,在升腾,暴风雨就在他眼睛的上面开始 了。 “扶住我,”她说。 他低下头来看她的脸,用胳膊挽住了她。她的肩头向他靠近,仿佛一艘开进海 港正在下锚的船。“必须有人扶住你吗?”他问。 “是的。” 她的一双手紧紧地搁在他的胸脯上。“我会扶住你的,”他说。 “好” 又有一辆出租汽车,在台阶前嘎吱一声煞停了。那司机动也不动地打量着他们。 他肩膀上蹲着一条小狗,狗身上穿着一件绒线衫,“要车吗?”他那张嘴从长长的 淡黄色胡子后面哇哇地 叫道。 “瞧,”拉维克说。“那个人真是一点也不懂事。他竟不知道我们正在体会一 种很少有的感觉。他对着我们瞧,却看不出我 们已经发生了变化。那真是天下的 大傻事:你也许会变成一个天使长,变成一个傻瓜,或者一个罪犯--谁都看不出 来。可是一颗钮扣掉落了--倒是个人人都会看到的。” “那不是傻。那倒是大好事。让我们自由自在嘛。” 拉维克瞧着她。我们--他想--一个什么样的词儿啊!天底下最最神秘的一 个词儿嘛。 “要车吗?”司机很有耐心地又哇哇叫道。不过嗓门大了点儿,还燃上一支纸 烟。 “来吧,”拉维克说道。“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吃那一行饭,他倒是很有经验 的。” “我不要坐汽车。我们还是走路吧。” “天开始下雨了。” “这不是雨。是迷雾。我不要坐汽车。我要跟你一块儿走路呢。” “好的。可是我得叫那个人知道,这儿发生了一点情况。” 拉维克走过去跟那个司机说了。那个人露出一缕美丽的微笑,而且用一种只有 法国人在这种场合下才会有的姿态,向琼·玛陀打了个招呼,便开着车走了。 “你怎么向他解释的?”拉维克走回来的时候,她这样问。 “用钱嘛。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跟所有夜间干活的人一样,他是个玩世不 恭的人。他马上就懂得了。他很仁慈,只是带点儿亲切的瞧不起人的味道。” 她微微一笑,朝他身上靠过去。他觉得有种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头展露出来,蔓 延开来,温暖、柔和而且宽阔,那东西好像在用很多很多的手把他拉将下来。紧挨 着站在一起,突然使他忍受不住。四只脚就像布置得很可笑的四只小平台,使他们 保持着平衡。他宁可忘却身在何处,倒下去,臣服于皮肤的召唤,千万年前的召唤,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脑子、思想、苦难和疑虑,却只有血的黑沉沉的快乐-- “来吧,”他说。 他们沿着这空荡荡、灰洞洞的街道,在蒙蒙细雨中走过去,当他们走到尽头的 时候,一片广场又在他们面前展现了,宽阔广大,无际无边,而在飘动的银光中间, 高高地悬挂着、矗立着凯旋门那巍峨魁伟的灰色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