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拉维克回到了旅馆。那天早晨他离开房间的时候,琼·玛陀还在睡觉。他原以 为自己过一小时就会回来。现在却已经晚了三小时。 “喂,医生,”有人在楼梯上招呼。 拉维克望望那个人。一张苍白的脸,一堆蓬乱的黑头发,戴着眼镜,这个人他 不认识。 “我是阿尔瓦雷斯,”那个人说。“贾米·阿尔瓦雷斯。你不记得了吗?” 拉维克摇摇头。 那个人弯下身去,把一只裤脚管卷起来。从胫骨到膝盖,有着很长的一条伤疤。 “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是我做的手术吗?” 那个人点点头。“在火线后面,一张厨房桌子上。在西班牙阿兰胡埃斯的一所 临时野战病院里。杏树林里一所小小的白色农舍中。你现在记得了吗?” 突然间拉维克闻到了杏花的一股浓郁的香味。他闻着闻着,仿佛这股香味是顺 着幽暗的楼梯散发上来,甜蜜的,腐烂的,与更加甜蜜、更加腐烂的血的腥味难解 难分地混合在一起。 “是的,”他说。“我记起来了。” 受伤的人都躺在月光底下的平台上,一个挨着一个,一排又一排。这是几架德 国和意大利飞机造成的后果。孩子、妇女和农民,都被炸弹的碎片炸得粉碎了。一 个孩子炸掉了脸;一个怀孕的妇女炸开了胸脯;一个老头儿焦急地紧捏着另一只手 上被炸断的几根手指,因为他以为还可以将它们缝合起来。在这一切的上面,弥漫 着浓重的夜的气息,以及降落下来的清澈的迷雾。 “你的腿已经完全复原了吗?”拉维克问。 “差不多了。可是还不能完全弯过来。”那个人微笑着。“不过已经恢复到让 我能够爬过比利牛斯山了。冈萨雷斯已经死了。” 拉维克已经不知道冈萨雷斯是谁了。可是他现在记起了一个帮助过他的年轻学 生。“你知道曼诺洛后来怎么样吗?” “给关起来。枪毙了。” “塞尔纳呢?那个旅长?” “死了。在马德里战役之前。”那个人又微笑着。这是一种僵硬的、机械的微 笑,突如其来,没有一点儿感情。“穆拉和拉·佩纳都被俘虏。枪毙了。” 拉维克已经不知道穆拉和拉·佩纳是谁。在前线崩溃、野战病院解散以后六个 月,他就离开了西班牙。 “卡内罗、奥塔和戈尔茨坦都在集中营里。”阿尔瓦雷斯说。“在法国。布拉 茨基倒也安全。躲在边境线的那一边。” 拉维克只记得戈尔茨坦。那个时候看见的脸太多了。“你现在还住在这儿的旅 馆里吗?”他问。 “是的。我们昨天才搬进来的。就在那边。”那个人指指二楼的一些房间。 “我们给关在边境线旁边的集中营里,关了好久。最后,我们才被释放出来。我们 倒还有点儿钱。”他又微笑着。“床铺。真正的床铺。一家很好的旅馆。墙壁上甚 至还挂着我们领袖的照片呢。” “是的,”拉维克说道,一点没有讥刺的意味。“有过在那边的种种经历之后, 这里的生活一定会很愉快的了。” 他跟阿尔瓦雷斯道别,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那房间已经被打扫过,里边空荡荡的。琼已经走了。他望了望四周。她什么东 西也没有留下。他本来也没有指望她会把东西留下来。 他按了下电铃。一会儿女服务员进来了。“那位太太已经走啦,”他还没问, 她就这样说。 “我自己已经看见了。你怎么知道有人在这儿的呢?” “可是,拉维克先生,”那姑娘没有补上其他的话,只显示出一种仿佛她的尊 严受到伤害的表情。 “她吃过早餐没有?” “没有。我没有看见她。否则的话,我也会想到的。这我老早已经知道了。” 拉维克望着她。他就不喜欢她那最后一句话。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法郎来,塞 在她围裙的口袋里。“好吧,”他说。“下一次你也要这样做。只有在我明明白白 地招呼你这样做的时候,你才把早餐送上来。假如你没有确实知道房间里已经没有 人的时候,千万不要上来打扫。” 那个姑娘会意地微笑着。“好的,拉维克先生。” 他望着她出去,心里好不舒服。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一定以为琼已经结了 婚,不愿意让人家看见。要是在从前,他会一笑了之。现在可不欢喜这种想法。但 是为什么不欢喜呢?他想。他耸耸肩膀,走到了窗前。旅馆总是旅馆嘛。那是决不 能改变的。 他把窗子打开。乌云密布的中午,笼罩在房屋的上空。麻雀在屋檐下喊喊喳喳 地叫着。底下一层楼面上,有两个声音在争吵。那大概是戈尔德贝格家。男人比他 的妻子年长二十岁。他是波兰布雷斯劳的玉米批发商。他妻子跟一个名叫维森霍夫 的难民,有点儿勾搭。她以为谁也不知道的。其实,真正不知道的,却只有她丈夫 戈尔德贝格一个人。 拉维克把窗子关上了。那天早晨,他做了一次胆囊手术。那是为杜兰特做的, 是一个不知名姓的病人。他替杜兰特为一个不知名姓的男人打开了肚子。收了两百 法郎的手术费。后来,他又去探望了凯特·赫格斯特龙。她正在发烧。热度很高。 他就暗了她一个小时。她睡得不安稳。这本来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情。可是,假 如不发烧,那就更好了。 他直瞪瞪望着窗外。有一种古怪的前途茫茫的感觉。那床,再也没有什么意义 了。白日冷酷无情地把昨天撕成碎片,正像豺狼撕开羚羊的皮。夜的森林,在黑暗 中奇迹般地成长,现在又变得无穷无尽地遥远,只成了时间荒原中一座海市蜃楼罢 了…… 他转过身来。在桌子上他找到罗茜妮·玛蒂纳的地址。她是不久以前才从医院 里出去的。住院期间,她把他们一直搅得鸡犬不宁。两天前他还去看过她。现在本 来不需要再去探望;可是反正闲着无事,便决定到她那儿去看看。 那幢房子在克拉维尔街。楼下是一爿肉铺,一个壮实的女人,正在挥舞屠刀, 出售猪肉。她正在眼丧。她丈夫在两星期前故世了。现在这铺子,就由这个女人经 管着,另外雇了一个助手。拉维克走过的时候,看见了她。她分明想要出去串门。 她戴着一顶系有一条长长的黑面纱的帽子,一个熟人来买肉,她利索地砍下了一条 猪腿。那面纱在剖开的猪身上飘荡,屠刀闪烁发光,咋嚓一声猪肉砍落了下来。 “只消一刀,”寡妇踌躇满志地说道,将猪腿往秤盘里一抛。 罗茜妮住在顶楼的一个小小房间里。她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二十五岁左右 的男人,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把椅子里。他戴着一顶骑自行车的人常戴的便帽,抽着 一支土制的纸烟,说话时把纸烟叼在上嘴唇皮上。拉维克进去的时候,他还是坐着 没有动。 罗茜妮躺在床上。她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医生--我没有想到你今天会到这 儿来。”她望望那个年轻人。“这位是--” “某某某,”那个小伙子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用不着到处通名报姓嘛。” 他往椅背上靠下去。“原来你就是那个医生啊厂 “你好吗,罗茜妮?”拉维克这样问道,根本不去理睬他。“你躺在床上是聪 明的。” “她早就可以起来了,”那小伙子说。“她早就什么毛病也没有啦。她这样不 去做工,开销又要增加了。” 拉维克转过头去瞅着他。“请你出去一下,”他说。 “什么叩 “出去。走出房间去。我要检查一下罗茜妮。” 那小伙子大笑起来。“我在这儿,你也一样可以检查啊。我们可不是那么好慧 的。再说,为什么要检查?你是前天才来过的。这样又要多算一次出诊费吗,嗯?” “老弟,”拉维克平心静气地说道。“你别装作你会替她付钱的样子。而且, 是不是要多算一次费,那是另外一回事。你现在就出去吧。” 那小伙子呲牙咧嘴地笑着,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伸开来。他穿着一双漆皮的尖 头鞋,一双紫色短袜。 “求求你了,波波,”罗茜妮说,“我保证只需要一会儿的时间。” 波波根本没有去理会她。他只是瞪着拉维克,“你在这儿,对我来说可来得正 是时候,”他说。“我现在可以老实告诉你。我的朋友,假如你以为可以用医院里 的帐单啊、手术费啊,以及所有这些个费用来榨取我们的钱财--那可办不到!我 们没有请你送她去住院--更别提做什么手术了--所以,这就根本谈不上什么钱 的事。我们不要你赔偿,你已经应该觉得很高兴了!我们没有请你动什么手术啊!” 他露出一排肮脏的牙齿。“那真是怪事,可不是吗?是的,先生,我波波也见过点 儿世面;他是不会轻易受骗的。” 那小伙子看上去非常得意。他觉得自己说得流利清晰。罗茜妮可变得脸色苍白 了。她焦急地望望波波,又转过脸去望望拉维克。 “你明白了吗?”波波得意地问。 “他就是那个人吗?”拉维克问罗西妮。她没有回答。“那就是他了,”他说 着,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波波。 他个子细长,瘦骨嶙峋的颈项里,围着一条人造丝围巾,喉结在那儿忽上忽下 地转动。下塌的肩膀,过长的鼻子,瘪瘦的下巴--漫画书里那种郊区男妓的模样。 “你说怎么样啊?”波波挑衅地问道。 “我想我要你出去,一遍遍已经说得够多了。我要检查她。” “呸,”波波答道。 拉维克慢慢地向他走过去。他对波波已经受够了。那小伙子跳起身来,后退一 步,突然拿起一根大约两米长的细绳子抓在手里。拉维克知道他准备怎么干。他打 算等拉维克再走近一点便往旁边一跳,然后迅速地抢到他背后,把绳子往他头上套 过去,这样他就可以从背后勒住他。要是对方不懂得这个玩意儿,或者想要对打的 话,一定就上了圈套。 “波波,”罗茜妮叫道。“波波,别这样!” “你这个年轻的渣滓!”拉维克说。“还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套绳老把戏--你 就不知道比这高明一点的诡计吗?”他笑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波波弄得哭笑不得。眼睛也变得六神不定。拉维克一下子用双手 把他的短外套往下剥到了肩膀,让他举不起胳臂。“这一招你还不知道吧?”他说 着,很快把门打开,将这一个惊惶失措、束手无策的家伙粗暴地撵出了门外。“如 果你喜欢这一套,你就去当兵吧,你会成为一个流氓!可是你也不要去欺侮成年人。” 他在里面把房门锁好。“好了,罗茜妮,”他说。“现在让我来检查一下。” 她颤抖着。“镇静点儿。镇静点儿。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把破破烂烂的棉被 拿起来放到了椅子上。然后他将绿色的毛毯卷起来。“宽大的睡衣裤。为什么要穿 这个?不太舒服的。到现在你还不应该多动呢,罗茜妮。” 她沉默了半晌。“今天才穿上去的。”她说。 “你没有一般的睡衣吗?我可以从医院里拿两件来给你。” “不,倒不是为了那个。我穿这件衣服,是因为我知道--”她望着房门,悄 没声儿地说,“--他要来。他说我已经没有病了。他不想再等了。” “什么话?可惜我刚才不知道这个情况。”拉维克怒气冲冲地望着那房门。 “他还要等。” 罗茜妮有的是贫血女人的那种苍白色皮肤。薄薄的表皮下面,横着蓝色的血管。 她体形很好,骨骼优美,身材细长,但没有一处显得很瘦削。这是无数女孩子中的 一个,拉维克想,她叫人惊奇,为什么老天会赋予她这样优美的体态--因为人们 都知道,差不多所有这样的人都会变成什么样子--这种劳动过度的苦工,在不合 理和不卫生的生活方式下,立刻就失去了她们的姿色。 “今后一个星期,你非得还要好好待在床上,罗茜妮。你可以起来在这儿房间 里走走。可是你千万得小心;不要擎举任何东西。最近几天不要爬楼梯。你还能找 到什么人来照顾你吗?除了这个波波之外?” “女房东。不过她也开始抱怨了。” “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从前还有一个玛丽。现在她已经死了。” 拉维克仔细端详了这个房间。陈设很差,可还算整洁。窗台上放着几盆晚樱花。 “波波呢?”他问。“哦,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他就可以进来了--” 罗茜妮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把他撵走呢?” “他并不那么坏,医生。只是野了一点--” 拉维克望着她。爱情嘛,他想。那也是爱。古老的奇迹。它不仅往现实的灰暗 天空里投射出一道梦幻的彩虹--而且也在一堆粪秽上,洒下浪漫蒂克的光芒-- 一个奇迹,可也是一个狂暴的嘲讽。突然间,他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在另一个方 式下,他自己成了个从犯。“好吧,罗茜妮,”他说。“不要担忧。健康第一。”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至于钱的事呢,”她脱口说道,有点不好意思,“倒不 是那么回事。他只是那么说说罢了。一切的费用,我都会付的。一切的费用。用分 期付款的办法。什么时候我再可以做工呢?” “大约两个星期,要是你不傻的话。跟波波不要有半点事儿!绝对不要,罗茜 妮!否则你是要送命的,你懂吗?” “懂,”她没有信心地应道。 拉维克将她细长的身体用毯子盖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她在哭泣。 “就不能更早一点吗?”她说。“工作的时候我也可以坐着的。我一定要--” “也许可以。我们等着瞧吧。那要看你自己照顾得怎么样了。你应该把那个替 你堕胎的产婆的名字告诉我,罗茜妮。” 他看出她眼睛里有种戒备的神色。“我不会去报告警察的,”他说。“当然不 会去。我只是想把你付给她的钱讨回来。那样你就可以舒坦一点了。你到底付给她 多少钱?” “三百法郎。从她那里你是要不回来的。” “不妨试一试。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你不会再需要她了,罗茜妮。 你也不会再有孩子。那她也就奈何你不得了。” 那姑娘犹豫了一下。“在那边抽屉里,”她随后说。“右边那个抽屉里。” “就是这儿的一张纸条吗?” “是的。” “好。在以后几天里我就上那儿去一次。不要害怕。”拉维克穿上了大衣。 “怎么回事?”他问道。“你干吗要起来?” “波波。你不知道他这个人。” 他微笑了。“我想,比他更坏的人我也知道。好好躺在床上。拿我所看到的情 况来判断,我们都用不着担心。再见,罗茜妮。要不了多久,我会再来看你的。” 拉维克转动钥匙,同时拔掉插销,很快地把房门打开。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他料到的;他知道波波这号人。 楼下猪肉铺里,现在站着那个助手,灰黄色的脸蛋,没有女老板的那种热情。 他正在没精打采地砍肉。自从老板死了以后,他明显地更加没有精神了。他跟女老 板结婚的机会是很少的。对过小酒店里那个制毛刷的工人,大声地这样宣扬过,还 说没等这个妄想成为事实,女老板就会把他撵到坟墓里去。那个助手早已减轻了不 少体重。可是那个寡妇却大大地发福了。拉维克喝了一杯黑醋栗酒,就付帐。他原 以为在小酒店里可以找到波波;可是波波却不在那儿。 琼·玛陀从沙赫拉扎德走出来。她拉开拉维克在里面等着的出租汽车的门。 “来,”她说。“让我们离开这儿。到你住的地方去。” “发生什么事情吗?” “不。没有什么。只因为夜总会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等一等。”拉维克招呼一个站在大门口卖花的女人。“老奶奶,”他说。 “你把所有的玫瑰花都卖给我。一共要多少钱?可别要价太高哪。” “六十法郎。因为是你。为了你替我开过一张医治风湿病的药方。” “有效吗?” “没有。怎么会有效呢,像我这样非得每夜站在潮湿的街头?” “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通情达理的病人了。” 他拿起玫瑰花。“这是表示我的歉意,因为今天早晨我先离开了你,让你一个 人醒来,没有吃上早饭。”他对琼说道,将花束放在出租汽车的地上。“你想去什 么地方喝点儿东西吗?” “不。我要到你住的地方去。把花束放在座位上。不要放在地上。” “放在地上很好嘛。一个人应当爱花,却不必为了花而无谓地费事。” 她急速地转过头来。“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应该宠坏自己所爱的东西吗?” “不是。我的意思只是,一个人不应该把美丽的事物戏剧化。再说,此时此刻 我以为我们中间还是不要放花的好。” 琼怀疑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你知道我今天做了 些什么?我活了。我又活了。我呼吸。我又呼吸了。我生存。我又生存了。还是第 一次呢。我又有了手。有了眼睛,有了嘴巴。” 司机把这辆出租汽车从小街上的许多汽车中开出来。然后他猛地一个起步。这 强烈的一震,使琼往拉维克身上倒了过去。他用两条手臂把她搂住了一会儿,感觉 到她偎倚在身边的亲切。正像一阵温暖的风,当她坐在那儿随心所欲地说着话,被 她的感情和她本人弄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把这一天的外壳消融了,把他内心中那种 古怪的防御性的冷漠也都溶化了。 “这一整天--我没有平静过,好像到处都是喷泉浇着我的颈根,碰着我的胸 脯,仿佛要叫我发芽、生叶、开花似的--这种感觉怎么也摆脱不了--现在我在 这儿--还有你--” 拉维克望着她。她坐在那张肮脏的皮座位上,向前倾斜着,她的双肩,从那黑 色晚服里面露了出来。她很开放,说话直率,不觉得难为情,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觉得跟她一比,自己就显得贫乏而枯燥了。 我在做手术,他心里想。我忘记了你。我跟罗茜妮在一起。我是在过去的一个 什么地方。并没有你。然后,当薄暮降临的时候,一种温暖便慢慢地随着降临了。 我没有跟你在一起。我在想念凯特·赫格斯特龙。 “琼,”他说道,把一双手放到她搁在皮座位上的手上。“我们现在不能到我 住的地方去,我必须先去一趟医院。只消几分钟的时间。” “你必须去看看那个由你开刀的女人吗?” “不是今天早晨的那个。是另外一个。你愿意在什么地方等我吗?” “你一定要马上就去吗?” “最好是就去。我不愿意过后让人家打电话来找我。” ‘可以等你的。你有时间把我先送到你住的旅馆里去吗?” “可以。” “让我们先到那儿去。等会儿你到旅馆里来。我在那儿等着你。” “好的。”拉维克将地址告诉了司机。他往后面靠下去,觉得座背碰到了颈根。 他的手还在琼的手上。他觉得,她仿佛正在等着他说些什么话。说些关于他和她的 话。可是他说不出来。她已经说得太多了。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他心里想。 汽车停住了。“你去吧,”琼说。“在这里,我自个儿会好好照顾的。我不怕。 你把钥匙交给我吧。” “钥匙在旅馆里。” “我去问他们要。这种事我还得学习学习呢。”她从地上捡起了花束。“跟这 样一个男人啊,他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在我没有料到的时候回来--真有好多好 多事情我还得学习呢。让我马上就开始吧。” “我同你一起上去。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要做得过份。马上又得把你一个人留下 来,未免太糟糕了。” 她笑着。她看上去很年轻。“请你等一会儿,”拉维克招呼那司机。 那个人慢慢地闭上一只眼睛。“再多等些时间也不要紧。” “让我来拿钥匙,”他们走上楼梯的时候,琼这样说。 “为什么?” “让我来拿。” 她开了房门,随即就站住了。“真美啊,”她看见窗外一轮阴暗的月亮,穿过 云层,照进这间黑洞洞的屋子,便这样说。 “美吗?这个洞窟?” “是的,真美!样样都很美。” “也许这一会儿是对的。这一会儿里面都黑洞洞的。可是--”拉维克伸手去 摸索电灯的开关。 “不要。我自己会开的。现在你去吧。不要等到明天中午才回来。” 她站在黑黝黝的房门口。窗外那银白色的光芒,从她背后照着她的肩膀和头。 她显得模模糊糊,又兴奋,又神秘。她的大衣已经滑了下来;落在她的脚边,宛如 一堆黑色的泡沫。她靠在门框上,一只手臂给划上一长条从走廊里照进来的光芒。 “去吧,去了再来,”她说着,便把门关上了。 凯特·赫格斯特龙的热度已经退了。“她醒来过吗?”拉维克问那个昏昏欲睡 的护士。 “醒来过。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她问起过您。我就把您嘱咐的话告诉了她。” “她说了什么有关绷带的话吗?” “说的。我就告诉她,您不得不替她开了刀。一次小手术。明天您会向她解释 的。” “只说了这些话吗?” “是的。她说只要您认为是对的,那么什么事都不会有错。她还说,假如您今 天晚上再来,就要我向您致意,而且要我告诉您,她是信任您的。” “哦” 拉维克站了一会儿,俯视着那护士的分开的黑头发。“你有多大年纪了?”他 问。 她惊异地抬起头来。“二十三。” “二十三。那么你做护士已经有多久了?” “两年半。到一月里,整整有两年半。” “你喜欢这个职业吗?” 那护士的苹果脸儿上,满脸都是微笑。“我非常喜欢,”她絮絮叨叨地谈起来 了。“当然罗,有些病人是叫人难以忍受的,可是大多数人都很好。布里索太太昨 天就送我一样礼物,是一件漂亮的差不多全新的绸衣服。上个星期,我从勒纳太太 那里得到了一双漆皮皮鞋。那位太太后来在家里死了。”她又微笑起来。“衣服, 我用不着自个儿买的。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有人送。要是我自己不能用,就拿到一个 朋友那儿去换钱,那朋友开着一爿店铺。所以,我过得比较宽裕。这位赫格斯特龙 太太也挺大方。她给我的是钱。上次啊,就给了我一百法郎。只住了十二天呢。医 生,这一次她在这儿要住多久啊?” “再要久些。要好几个星期。” 那护士显得很高兴。在那光洁的、没有皱纹的额头后面,她正在盘算着这一回 好拿多少钱。拉维克又一次朝凯特·赫格斯特龙俯下身去。她正在宁静地呼吸。伤 口的一点点气味,跟她头发上一股干燥的香水味儿混合在一起。突然间他觉得忍受 不住了。她对他是信任的。信任。那平坦的割开过的肚子里,饲养着野兽。一点儿 办法也没有,就把刀口缝起来了。信任。 “晚安,护士,”他说。 “晚安,医生。” 那个胖乎乎的护士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她把床边的一盏灯关暗 了些,用一条毯子裹好自己的脚,便伸手过去拿来一本杂志。那是一本刊登侦探故 事和电影照片的廉价刊物。她坐了坐舒服,就开始阅读了。旁边一张小桌子上,放 着一盒打开了的巧克力薄饼。拉维克看见她拿起一块,头也不抬起来望一下。有时 候,一个人就是不了解那些最简单的事情,他想--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人患着 绝症躺在那里,而另一个人却毫不在意。他关上了门。可我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 我不也是要从这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而那里-- 房间里很幽暗。通浴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有灯光。他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琼 是不是还在浴室里。接着他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他穿过房间,向浴室走去。他没有 说什么话。他知道她在那儿,没有睡着,可是她也不说一句话。突然间这房间充满 了沉寂、期待和紧张--仿佛一个正在悄悄地呼唤的旋涡--一个不知名的深渊, 远在思维之外的,从这深渊里升起来一片罂粟的云和红色骚动的眩晕感。 他把浴室的门关上了。在白色灯泡的清澈光芒里,样样东西都是他所熟悉的, 也是他所知道的。他旋开淋浴的龙头。这是旅馆里唯一的淋浴设备。是拉维克自己 花钱安装的。他知道当他不在房里的时候,那老板娘还带她的法国亲友来参观,看 成是一个了不起的景观呢。 热水从他的皮肤上流下来。隔壁房间里,琼·玛陀正在躺着等他呢。她的肌肤 很光滑,她的头发堆拥在枕头上,仿佛澎湃的浪涛,她的一双眼睛,即使在幽暗的 房间里,也显得很明澈,好像摄取了窗外寒星的微光,在这儿反映出来似的。她躺 在那儿,难以捉摸,变幻莫测,动人心弦,因为一小时以前所知道的那个女人,现 在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却成了没有爱情也可以给你引诱和蛊惑的尤物--可是突然 之间,他对她起了一种近乎嫌恶的反感--一种古怪的抗拒,混和着一种强烈而突 如其来的吸引力。他不自觉地望了望四周--假如这间浴室还有一个出口的话,他 想他很可能会穿好衣服,就到外面喝酒去了。 他擦干身子,踌躇了半晌。好奇怪,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什么东西啊!一个影子, 一点儿虚无。也许因为他刚才跟凯特·赫格斯特龙在一起。也许因为刚才琼在出租 汽车里跟他说的话。太迅速、太容易了。也许仅仅因为有人在等着他--而不是他 等着人。他闭紧了嘴唇,开出门去。 “拉维克,”琼在幽暗中说。“苹果白兰地已经放在窗边的桌子上了。” 他站着没动。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紧张。她要说的话,有很多也许会叫他受不了。 可这一句话说得没有错。他的紧张这一下变成宽松、轻快而确信。“你找到那个酒 瓶了吗?”他问。 “那很容易嘛。它就放在这儿。可是给我开了瓶了。我在你的东西里发现了一 个开瓶塞的螺丝锥。请你再给我一杯酒。 他斟满了两杯,递给她一杯。“这儿--”清清例冽的苹果白兰地给人的感觉 可不坏。琼找对了话题还真不错咧。 她让脑袋往后面靠下去,把酒喝干了。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这一会儿,看 来她好像只是全神贯注地在喝酒似的。这一点,拉维克从前也注意到了。她做任何 一件事情,总是全神贯注地投身进去。这使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里头不仅包含着 魅力,而且也包含着危险。像这样的女人,当她喝酒的时候,就会一心一意地喝酒; 恋爱的时候,就会一心一意地恋爱;绝望的时候,就会彻头彻尾的绝望;而遗忘的 时候,也会彻头彻尾的遗忘。 琼把酒杯放下,突然间笑了起来。“拉维克,”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真的吗?” “真的。你以为你现在已经结了一半的婚啦。我也是这么想的。给人家在门口 甩掉,也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经历。手里捧着玫瑰花,却被孤零零地一个人留下来。 谢天谢地,苹果白兰地在这儿。不要太舍不得这瓶酒吧。” 拉维克又斟满了酒杯。“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一点不假。我在浴 室里的时候,还受不了你。可是现在,我发现你真是了不起。向你致敬!” “向你致敬。” 他喝着苹果白兰地。“这是第二个夜晚了,”他说。“危险的夜晚。陌生的魁 力已经消逝,而熟识的魅力还没有到来。我们将闯过这一关。” 琼把酒杯放了下来。“这些事情,你好像懂得很多呢。” “我一点也不懂。我只是在空谈。谁也不会懂得任何事情的。一切事情都在变 化中。现在也是这样。天下没有什么第二个夜晚的。都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结局 了。” “谢天谢地!否则的话,我们会被引到哪儿去呢?到算术之类那儿去。现在来 吧。我还不想睡。我想跟你喝酒。星星在寒冷中裸露着。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 多么容易被冻僵啊!哪怕在热天。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那就永远不会了。” “两个人在一起,事实上也会被冻死的。” “我们可不会。” “当然不会罗,”拉维克说着,她在黑暗中没有看到掠过他脸上的表情。“我 们可不会。”